唐艷

[摘 要] 《春秋》經(jīng)“春，西狩獲麟”一句，字字蘊藏著極其深刻的微言大義。麟為王者之嘉應(yīng)，非時突降于魯，爾時周室衰微不堪，《公羊傳》視其為天下之異象。得知魯國“獲麟”之事，孔子悲痛欲絕，感嘆“吾道窮矣”，而他一生以道為命，麟至被獲，預(yù)示著周朝將絕、王道即滅，其所追求的政治理想已經(jīng)不可能在當下社會中被實現(xiàn)。公羊家在顏淵死后十年、子路去世前一年記其卒，與“西狩獲麟”并而書之，似乎是在有意刻畫孔子屢遭挫折的生命處境與堅定執(zhí)著的王道信念。巧在獲麟者是一個普通樵夫，預(yù)示著“丘以匹夫徒步，以制正法”之天意，呼應(yīng)孔子以布衣身份而行“素王”賞罰褒貶之權(quán)力?！拔麽鳙@麟”，常人視之為大異，圣人通天命而作《春秋》，經(jīng)文省略主語，旨在虛設(shè)“素王”以治天下。堯舜時期，天下大治，故“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春秋》至所見世，天下太平，“人道浹，王道備”，故有祥麟來游。《春秋》陡然絕筆于“獲麟”，恰恰是將“素王”之功德與堯舜之善治對應(yīng)起來，可謂孔子對其一生求道、治世理想最圓滿的政治交代。

[關(guān)鍵詞] 孔子；獲麟；道；天命；政治

[中圖分類號] B22[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2096-2991（2023）02-0011-11

魯哀公十四年，《春秋》經(jīng)曰：“春，西狩獲麟?！?這是《公羊傳》記載的最后一條經(jīng)文，是年有春、無王、無正月，表面上是時狩之文，實則是周朝滅絕、《春秋》當新王之微言?！洞呵铩方?jīng)變例而言“獲”、書“西狩”，字字蹊蹺，一反常書，究其原因，皆與麟有關(guān)。據(jù)《史記·孔子世家》《左傳·哀公十四年》記載，哀公十四年春季，在魯國西部“大野”，叔孫氏的車夫（“車子”） 商捕獲了一只從未見過的獸物，叔孫氏以為不吉，欲將其賜給管理山林之人（“虞人”），孔子聞之，曰“麟也”，認為是傳說中的麒麟，于是叔孫氏收留之?！犊鬃蛹艺Z·辯物》記載，麟“折其前左足”，孔子聞之，“反袂拭面，涕泣沾衿”，子貢問曰：“夫子何泣爾？”孔子曰：“麟之至，為明王也。出非其時而見害，吾是以傷焉?！盵1]16571歲的孔子，[2]467見到身受重傷之麟，感慨天下無賢王，麟來不逢時而被賤者所獲，痛心不已，哭得宛若孩童，直呼“吾道窮矣”！關(guān)于獲麟事件與孔子作《春秋》之關(guān)系歷來眾說紛紜，劉向、董仲舒、何休、桓寬、杜預(yù)等人主張孔子感麟而作《春秋》。杜預(yù)《左傳注》曰：“仲尼傷周道之不興，感嘉瑞之無應(yīng)，故因魯《春秋》而修中興之教，絕筆于獲麟之一句，所感而作，故所以為終也?！盵3]1030孔子感慨周室衰微，祥麟無嘉應(yīng)，于是據(jù)魯國春秋史而作《春秋》，行“素王”褒貶進退之權(quán)力，以應(yīng)天降麟之符瑞。《漢書·董仲舒?zhèn)鳌吩唬骸翱鬃幼鳌洞呵铩?，上揆之天道，下質(zhì)諸人情?！盵4]2515魯國獲麟，天命使然，孔子受天命、察天道而作《春秋》。沒有麟的出現(xiàn)，孔子一生所追求的“道”很可能因找不到天命依據(jù)與政治契機而埋沒于世，更無法感麟而大興“素王”之道以整飭朝綱、撥正王法、拯救天下。

一、“麟”為瑞應(yīng)，何以為異

麟是一種具有高尚美德的的神獸，《公羊傳》稱其為“仁獸”?！稜栄拧め尗F》曰：“麐，麕身，牛尾，一角?！毙蠒m《疏》引李巡曰：“麐，瑞應(yīng)獸名?！睂O炎曰：“靈獸也。”[5]573麟為天下瑞應(yīng)之靈獸?！抖Y記·禮運》曰：“麟、鳳、龜、龍，謂之四靈?！盵6]436麟與鳳、龜、龍并為禽獸之四靈，麟為四靈之首，可謂集眾獸美善于一身?！洞蟠鞫Y記·易本命》曰：“有毛之蟲三百六十，而麒麟為之長?！盵7]259麒麟是三百多種毛類動物之王，屬于“乾坤之美類，禽獸萬物之數(shù)也”[7]259。將麒麟譽為“獸之圣者也”[8]722，其是最尊貴、最圣潔、最有靈性的神獸。據(jù)《京氏易傳》《白孔六帖》《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元史·五行志》《昌黎先生文集》等典籍的記載，麟外形奇特、體型怪異、身材壯大，歷來各典籍描述不一。但“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9]59，麟雖形貌不揚，但德性高尚。哀公十四年，孔穎達《左傳正義》引《廣雅》云：“麒麟，狼頭肉角，含仁懷義，音中鐘呂，行步中規(guī)，折旋中矩，游必擇土，翔必有處，不履生蟲，不折生草，不群不旅，不入陷阱，不入羅網(wǎng)，文章斌斌?！盵3]1030麒麟有狼之頭，卻無兇猛之犄角，天生通達人性，仁愛有義，不傷一人，不害一物，發(fā)出的聲音和諧悅耳，走路的姿勢端正有序，就連來回奔逐的樣子都中規(guī)中矩，步履平緩穩(wěn)重，行走時還會細查腳下之物，從不踏物，四肢伸縮有度，蹄趾不踩草木。其生性睿智聰慧，通達靈活，敏銳從容，從不中打獵人的圈套，頗似圣人文質(zhì)彬彬、溫和儒雅、仁愛萬物的氣質(zhì)與德性?！墩f苑·辨物》稱麒麟“幽閑則循循如也，動則有儀容”[10]655，柔順安詳，舉止端莊，處處散發(fā)著圣賢光輝。

如此神圣之麟突然降于魯國西部郊區(qū)，不免會讓人感到驚詫和畏懼，《春秋》以為是天之異象?！豆騻鳌吩唬骸昂我詴?？記異也。”一方面，于《春秋》書例，西、狩不匹配，尊、卑不對等，違反常例，必有微言藏于其中。何休《解詁》曰：“稱‘西言‘狩，尊卑未分?！毙鞆妒琛吩唬骸啊髡撸臅r之叔，是為卑稱。”按春、夏、秋、冬四時與東、南、西、北四方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西”對應(yīng)“秋”。據(jù)伯、仲、叔、季之次序，“西”為“叔”位，年幼位卑之稱。而“狩”為尊稱，“‘狩者，天子、諸侯之事，乃是尊名”，只有天子、諸侯的打獵活動方可言“狩”。王闿運《箋》曰：“言西者，鄙野之地?！盵11]525“西”與“狩”，前者卑而賤，后者強而尊，《春秋》辭法謹慎精微，按理不可能將二者相提并論。今“西狩獲麟”故意不顧尊卑之序，特以不對等之文辭而書之，足見獲麟之事非同尋常。另一方面，于事件意義而言，麟本為祥瑞之應(yīng)，但當時周室衰微不堪，麟來之非時，故為異象。徐彥《疏》曰：“‘麟者，仁獸，大平之嘉瑞，而言‘記異者，當爾之時，周室大衰，為天下所厭，漢高方起，堯祚將興者，謂之瑞，亡者謂之異，然則何氏云吉兇不并，瑞災(zāi)不兼之有乎？義亦通于此?！摈胫煨匀屎瘢翘煜绿街畷r的吉祥嘉應(yīng)。而當下正處于天子失政、霸主失威、以夷犯夏、王室大亂之悲慘處境，整個天下都危在旦夕，怎會出現(xiàn)麟之嘉瑞？麟偏偏此時而至，可謂天降異象于天下?！督庠b》曰：“當《春秋》時，天下散亂，不當至而至，故為‘異?！摈霝橄槿鹬F，與當時諸夏中國顛沛流離、烽鼓不息、戎馬劻勷之亂象形成巨大反差，似乎是天有意為之，不得不讓人膽寒發(fā)豎。元人程端學《春秋本義》曰：“麟出為祥，圣人不作，天下大亂則麟出為異，出而見獲，又異之甚者也?！摈氤鰜y世為天下大異，今又專門降于魯國西郊，且被微者所獲，于時于事皆不祥。明人邵寶《簡端錄》曰：“麟以祥為異。以異為異者，亂世之常。以祥為異者，亂世之變。”[12]633天常以不祥之異象應(yīng)亂世，今麟為仁獸，反轉(zhuǎn)《春秋》之常異，以祥物應(yīng)亂世，因而是一種更加嚴重、奇怪、罕見之大異。

《公羊傳》對麟為異象的解釋是“非中國之獸也”，但《春秋》欲以其為中國之獸，故在文辭上別有用心。徐彥《疏》曰：“謂有圣帝明王，然后乃來，則知不應(yīng)華夏無矣。然則以其非中國之常物。”麟為圣賢王者之嘉應(yīng)，來之有道，一般人根本就見不到麒麟。《春秋》當新王，自然希望君王賢明，麒麟和悅而至，故在書例上不同于其他禽獸。徐彥《疏》以昭公二十五年“有鸛鵒來巢”為例作了解釋，其《公羊傳》曰：“何以書？記異也。何異爾？非中國之禽也?！丙X鵒“非中國之禽”，麟“非中國之獸”，二者雖皆“非中國之常物”，但《春秋》對二者的書法迥異。徐彥《疏》曰：“鸛鵒言‘有‘來，而麟不言‘有‘來者，正以麟是善物，《春秋》慕之，欲其常于中國，非今始有，非今始來之義。”鸛鵒本屬濟水以南之鳥類，非中原之飛禽，其突然來諸夏中國筑巢，《春秋》以其為異象，故書“有鸛鵒來巢”。而麟亦非諸夏之常獸，今卻不言“有”、不書“來”，而是親切地簡稱“獲麟”，意在默許麟就應(yīng)該是中國之獸，無需刻意強調(diào)有某物來。昭公二十五年，《穀梁傳》曰：“一有一亡曰有。”[13]180時而有，時而沒有，方可言“有”?！洞呵铩凡粫坝绪雭怼?，欲表明麟當始終在諸夏之國，而不當一時在、一時不在?？鬃硬粫坝绪雭怼?，是沒有將其視為一種或有或無、或去或來的稀奇獸物，而是極其渴望麟能常住中國，以諸夏為家，以中原為居?！斗Y梁傳》云：“其不言‘來，不外麟于中國也。其不言‘有，不使麟不恒于中國也?！?1《春秋》不書“來”，是不把麟當外來物看待；不書“有”，是將麟視為諸夏本土恒有之獸?！洞呵铩纷兝龝矮@麟”，說明孔子殷切期盼一代圣王能夠早日出現(xiàn)，麒麟能夠如期而至。因為麟是王者之德業(yè)的標志、象征和化身，也是上天對圣賢之王的肯定、褒獎與鼓勵。對于王者而言，它已經(jīng)完全超越了獸物本身而上升為一種高尚的政治追求與王道信念，“西狩獲麟”之書法昭示孔子內(nèi)心堅定而宏大的政治愿景與王道理想。

《春秋》獲麟不書地，旨在為天下記異。《解詁》曰：“不地者，天下異也。又先是蟲冬踴，彗金精埽旦置新之象?！睋?jù)《春秋》例，狩皆書地?！斗Y梁傳》云：“狩地，不地不狩也?！盵13]205但“西狩獲鱗”書西方，而不言具體狩獵地點，說明其絕非普通的田狩活動，而是一種關(guān)涉天下安危的嚴重異象。哀公十二年，“冬，十有二月，”；十三年九月，“”，冬；“十有二月，螽”。連續(xù)兩年發(fā)生三次“螽”，一次為災(zāi)，兩次為異，天意旨在貶責以卑凌尊、天道紊亂、天子失政之亂象。十三年，“冬，十有一月，有星孛于東方”，《公羊傳》云“孛者何？彗星也”，彗星旦見于東方，清晨不隱，以陰勝陽，為天之大異。徐彥《疏》曰：“孛從西方鄉(xiāng)東，故曰：‘金精。彗者，掃除之象，鄉(xiāng)晨而見，故曰：‘掃旦也?！焙涡輰ⅰ靶秦谩苯鉃椤敖鹁保瑥娬{(diào)彗星從西向東襲來之意，有漢王徹底掃除亂象而代周之兆。1天又突降祥麟，說明周朝已經(jīng)幾近殆亡。徐彥《疏》曰：“‘西狩于某獲麟 者，正以譏見于魯，乃為周室將亡之異，是以不舉小地之名，亦得為王魯之義。”一方面，經(jīng)文本可書獲麟于“大野”，但《春秋》王魯，魯國從哀公十二年開始，災(zāi)異不斷，見其國君無道、危難重重，孔子已不忍以獲麟之異象加之于魯，亦為魯哀公隱諱其惡。另一方面，時周室衰微，霸主失威，諸夏中國之間相互廝殺，周朝危亡在即，處處潛伏隱患，隨時都可能崩塌，天下已經(jīng)沒有一塊安全、祥和之地可書。麟至魯邑，并非是魯一國之異，而當為天下之大異。

二、 “道窮”而不困，《春秋》當新王

孔子得知獲麟之事的反應(yīng)是大呼“孰為來哉！孰為來哉！”而后“反袂拭面，涕沾袍”，如果天降麟是為孔子而來，他為何要哭得如此傷心？據(jù)《公羊傳》記載，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蔽麽鳙@麟，孔子曰：“吾道窮矣！”《公羊傳》在顏淵死后十年記其卒，于子路去世前一年錄其死，與今“西狩獲麟”并而書之?？讖V森《通義》曰：“比年三見傷悼，故子深痛之，傳亦連述之矣?！盵14]277從愛徒繼死，到仁獸傷亡，從失輔佐之臣，到失祥瑞之麟，一次比一次嚴重，一個比一個凄慘，似乎是公羊家在有意刻畫孔子屢受打擊、備受煎熬而百折不撓的人格品質(zhì)與生命信念，以彰顯孔子內(nèi)心悲而壯、哀而樂的王道使命與精神境界。

顏淵去世，孔子失“仁佐”。顏淵是孔子的愛徒、高徒，卻在風華正茂之時不幸離世，孔子難以接受現(xiàn)實，又驚又嘆，又悲又憤，直呼“噫！天喪予”。上天奪走顏淵的生命，似乎是對孔子仁道思想的否定，是對孔子仁政理想的打擊，宛若天拋棄孔子而不愿再讓顏淵隨從自己、支持自己、繼承自己一樣，因而在其內(nèi)心泛起一股悲涼無助之感。徐彥《疏》曰：“圣人之道，當須輔佐而成?！笨鬃佑凇洞呵铩罚敉跽哂谔煜?，顏淵仁德深厚，作為孔子最得意的門生，更是輔政“素王”為政之良臣?！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酚涊d，孔子曰：“自吾有回，門人益親?！迸狍S《集解》引王肅曰：“顏淵為孔子胥附之友，能使門人日親孔子?！盵15]1940顏淵有仁德，儒雅溫善，使得孔子的門人皆愿親附、尊重孔子。顏淵去世以后，沒有人能夠再像他那樣在孔子身邊居仁德、聚人心、傳圣道，十分可惜。顏淵學問極高，卻壽命不長，從十三歲開始追隨孔子，至今學有所成，本該同孔子一起推行仁政之道，努力實現(xiàn)天下一統(tǒng)的政治抱負，而今卻突然離世，孔子哭顏淵之死，有師生不舍之真情，亦為賢良早逝之悲憫，更有對上天不時奪命的惆悵與哀嘆。今天下尚未得治，王道需賢良之人來挽救，三代文明的延續(xù)仍離不開像顏淵這樣的優(yōu)秀人才，而上天從自己身邊帶走顏淵，難道是預(yù)示著孔子的仁政理想終究夭折？還是不再愿意支持孔子大興王道的政治努力？各種惆悵與傷心情緒的交雜，讓孔子悲痛萬分。

子路去世，孔子失“勇將”，故曰：“噫！天祝予?！薄督庠b》曰：“‘祝，斷也?！奔崔鸾^、阻隔、隔絕、斷交之意。徐彥《疏》曰：“言天祝惡己之道德，亦是斷絕之義也?！鳖仠Y去世，孔子以為天拋棄自己而慟哭，十一年后，子路又去世，上天恐怕是要終止自己的政途，徹底放棄自己的王道主張?！督庠b》曰：“天生顏淵、子路，為夫子輔佐，皆死者，天將亡夫子之證?！鳖仠Y以德行稱著，子路以政事見長，二者相當于孔子的左膀右臂，如今先后離世，在孔子看來，皆是天要亡孔子之意。子路雖性格直率粗狂，但對孔子忠心耿耿，并且跟從孔子的時間最長，是為孔子提供生命護衛(wèi)與社會安全保障的重要人物。《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孔子曰：“自吾得由，惡言不聞于耳?！迸狍S《集解》引王肅曰：“子路為孔子侍衛(wèi)，故侮慢之人不敢有惡言，是以惡言不聞于孔子耳。”[15]1944有子路這樣直率勇猛之人在身邊，污謾的惡人不敢對孔子不敬，使得孔子威德兼?zhèn)?，故徐彥《疏》曰：“是其為輔佐之義也?！弊勇飞糜?，是孔子不可缺少的武備輔佐之人。據(jù)《左傳》，因衛(wèi)國蒯聵之亂，子路欲救孔悝，與敵人拼死搏斗，其冠纓被擊斷，曰：“君子死，冠不免?！盵3]933臨死前不忘整齊冠帽，最終被衛(wèi)人剁成肉醬。子路死得極其殘忍，這無疑是對孔子又一次沉重打擊，徹底戳痛其內(nèi)心深處，使其悲痛萬分。顏淵圓融有德，子路正義勇為，正是一代圣王不可或缺的肱股之臣?！蹲髠鳌ふ压辍分?，史墨曰：“天有三辰，地有五行，體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諸侯有卿，皆有貳也。”[3]1036王者離不開輔佐之臣，與天地、五行、左右同道，倘若失其重臣，則天道必廢，人道難興，故何休認為顏淵、子路之死也預(yù)示著天“將亡夫子之證”，這不得不讓孔子感到恐懼和不安。子路死后，孔子又開始揣測天意何為，好像是上天對自己政治理想的再次沖擊與重要警示。

“西狩獲麟”，天絕孔子之道，故曰：“吾道窮矣！”《解詁》曰：“麟者，大平之符，圣人之類，時得麟而死，此亦天告夫子將沒之征，故云爾?！毙鞆妒琛吩唬骸耙越杂惺サ勖魍酰缓竽艘?，故謂之‘類也?！摈霝槿诗F，乃太平盛世、賢明王者之嘉應(yīng)?！犊讌沧印び泦枴酚涊d，孔子視麟，遂泣曰：“予之于人，猶麟之于獸也。麟出而死，吾道窮矣。”[16]32何休、徐彥皆以為孔子見死麟，1麟本王者之嘉應(yīng)，預(yù)示著王者賢明、王道大興、天下和洽，麟與王德、大道同體共生，麟存則道存，麟死則道窮，孔子將麟化身為王道，而其自身就是以道為生、以道為命的，今麟死預(yù)示著周室將絕、王道不興，孔子一生的政治理想已經(jīng)沒有條件與可能在春秋末期這種混亂黑暗的社會境遇得到實現(xiàn)了，自己的生命也將要走到盡頭了。2麟本為仁獸，天降麟而被獲、傷亡，這與內(nèi)心充斥著仁義之道的孔子在亂世中屢次遭受侮辱、打擊、漠視的政治處境有何異？孔穎達《左傳疏》曰：“道無所施，言無所用，與麟相類，故為感也?！盵3]1030孔子以麟之遭遇反觀自身之命運，麟有嘉應(yīng)而無所應(yīng)，孔子有圣道而不能用，二者的處境極其相似?？鬃訛槠谑哪甑牧骼松模群笸涤谛l(wèi)、齊、宋、陳等國，“干七十余君，莫能用”[15]433，他幾乎是不遺余力而全景式地掃描歷代君王以推銷自己的政治主張，而終究也沒能找到一位愿意重振朝綱、整飭人倫秩序的真正王者，甚至連徒弟子路都感嘆說：“道之不行，已知之矣。”[17]726因而孔子深知，能承擔拯救天下之重任的人只有他自己，獲麟之后，他便開始琢磨其王道主張的新出路。朱雷稱“西狩獲麟是孔子生命的頂峰時刻，亦是經(jīng)學乃至儒學成立的關(guān)鍵時刻”[18]。

從大哭麒麟、感慨道窮到作《春秋》，是孔子仰觀天象、順受天命并經(jīng)過理性思考與分析而做出的智慧決策。孔子三“哭”，兩次言“天”，一次言“吾道窮”，充分彰顯其“生死有命，富貴在天”[17]488的觀念，但孔子順天命并非是被動、消極的，而是充滿著匡正世道、拯救天下的政治使命與擔當意識的?！墩撜Z·為政》曰：“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盵17]43顏淵死，孔子六十一歲；子路死，孔子七十二歲；麟死，孔子七十一歲，是其對天命從“耳順”到“不逾矩”的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三大悲傷事件，從“天喪予”“天祝予”到“吾道窮矣”，孔子似乎自覺、自如地按照天命而行事，絲毫不敢輕慢。何休《解詁》受漢代讖緯學說的影響，認為孔子作《春秋》是受“端門之命”，魯國獲麟事件之后，天降一血書于魯國宮殿之正南門，載有“趍作法，孔圣沒。周姬亡，彗東出。秦政起，胡破術(shù)。書記散，孔不絕”的文字，孔子派子夏前去觀看，血書先化為赤鳥，又化為白書，謂之《演孔圖》，似乎是上天有意顯現(xiàn)受命之符，故“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時變，卻觀未來，豫解無窮，知漢當繼大亂之后，故作撥亂之法以授之”，順天意而作《春秋》，以匡正亂世之法。董仲舒則認為，孔子是知天命而行事，《春秋繁露·隨本消息》曰：“顏淵死，子曰 ：‘天喪予 。子路死，子曰：‘天祝予。西狩獲麟，曰：‘吾道窮，吾道窮。三年，身隨而卒。借此而觀，天命成敗，圣人知之，有所不能救，命矣夫！”1從弟子之死，到麒麟傷亡，似乎天命總不如意，但圣者能夠通達天意，這些痛苦對孔子而言，絕不只是生離死別之人間苦難?！妒酚洝た鬃邮兰摇分?，孔子曰：“吾道窮矣！”喟然嘆曰：“莫知我夫！”子貢曰：“何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15]1737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經(jīng)歷，孔子依然愿意順達天命，他堅信自己出于良心良知的王道主張終究能夠被天所佑護、被后人所傳頌，因而鼓起勇氣作《春秋》，開創(chuàng)“素王”之治。

三、賤者獲麟，“庶人作法”之天意

據(jù)《春秋》例，“西狩獲麟”之主語當為魯哀公，而今獲麟者只是一個普通樵夫，《春秋》卻張大為“狩”，何也？《公羊傳》曰：“然則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則微者也，曷為以狩言之？大之也。曷為大之？為獲麟大之也。”據(jù)《左傳》記載，獲麟者是叔孫氏的車夫 商，《春秋》惜字如金，本不會大費筆墨在他身上，今卻特以大之之辭而書，將薪采者獲麟事件夸大為天子、諸侯之“狩”，意在凸顯“麟”的特殊性與重要性。徐彥《疏》曰：“然則《春秋》之道略于微者，今而大之，故以為難矣?！薄洞呵铩吩敢馔黄瞥＠秊樯矸莸臀⒌男讲烧哂涗洬@麟之事，必有其所指。王闿運《箋》曰：“以獸擬人是大之，大之則不使微者得獲之也。”[11]525孔子為賤者書“狩”，非狩而言狩，非尊而待之以尊，不僅凸顯麟之尊貴，又奪微者之所獲而從君狩之義，以明尊卑之序。孔廣森《通義》曰：“不可以賤者之辭加之，故大其文也?！盵14]277麟乃帝王之應(yīng)，不可能加之于普通樵夫，面對事實與大義的沖突，《春秋》不得不借用微辭以靈活、巧妙地處理歷史實情與王道大義之間的張力。何休《解詁》曰：“‘西者，據(jù)狩言方地，類賤人象也?！毙鞆妒琛吩唬骸罢晕鞣綖閮?，少女之位，女子之卑，草木衰落，亦非可貴之義?！睋?jù)漢代陰陽五行理論，西方主少陰，對應(yīng)四時之秋、四方之西，代表陽氣漸微、萬物凋零之象。經(jīng)文言“西”，取其卑賤意，加一個“西”字，不僅交代了薪采者的卑微身份，明確了魯國在西郊獲麟之實情，還區(qū)分了“西狩獲麟”與《春秋》其他三次天子、諸侯之“狩”的不同，巧妙注入《春秋》深刻的微言大義。

《春秋》之所以精心設(shè)計“西狩獲麟”四字微言，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麟”對于王者的意義非凡。《公羊傳》認為麟是“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只有天下出現(xiàn)賢明君王時，麟才會到來?！督庠b》曰：“上有圣帝、明王，天下太平，然后乃至?！摈霝槿诗F，唯有圣賢天子在位，百姓安寧，天下和洽，方可感應(yīng)而來。徐彥《疏》引鄭氏云：“簫韶作九備而鳳凰乃來儀，止巢乘匹?！彼吹壑蚊瘢笮菲鼾R奏，頌聲作響，神鳥鳳凰應(yīng)其善治而至。宋均注《樂說》1云：“簫之言肅。舜時，民樂其肅敬而紹堯道，故謂之簫韶。”簫韶之樂，美妙至極，是禮樂燦備、萬民齊樂之太平嘉應(yīng)。2《春秋繁露·五行順逆》曰：“恩及于毛蟲，則走獸大為，麒麟至?！碧热艟踔⒌履芏骷疤煜氯f物，自然會有鳳凰翱翔、麒麟漫游之嘉應(yīng)，麟是同鳳鳥一樣的“有知”之獸”3，麟至與否，取決于王道是否大興、君德是否高尚。故范甯《穀梁集解》稱麟之來當“歸于王德者矣”[13]205。天降麟無疑是對王者治世之盛功最權(quán)威、最神圣的感應(yīng)與檢驗。

時周室衰微、天下無道，麟肯定不是為周天子而來，預(yù)示著將有救亡圖存之新王以應(yīng)祥麟。徐彥《疏》曰：“若今未太平而麟至者，非直為圣漢將興之瑞，亦為孔子制作之象，故先至。”“西狩獲麟”無疑是上天專門為孔子降下的“微象”，又引《孝經(jīng)說》云：“丘以匹夫徒步，以制正法?！辟v者獲麟，與孔子以布衣的平庸身份作《春秋》、當新王巧相呼應(yīng)。“是其賤者獲麟，兼為庶人作法之義也”，卑賤者獲麟，《春秋》變例稱君“狩”，對應(yīng)孔子素身無位而作《春秋》以行王事。天有意將麟降于魯，因孔圣在魯，《春秋》之王道托于魯。宋人張大亨《春秋通訓》曰：“今麟出于魯雖不得其時，有以知圣道將行也，然明王不興天下無宗己者，于是作《春秋》以明堯舜三王之道，而寓諸君卿大夫行事之間，使后有王者起，知取法于此?！盵19]631麟來雖非時，但偏偏降于魯，上天似乎是在暗示孔子將要承擔起延續(xù)三王之道、救亡圖存之大任?！斗Y梁傳》以“獲麟”為“引取之也”，范甯《集解》曰：“《傳》例曰諸獲者，皆不與也，故今言獲麟，自為孔子來魯引而取之，亦不與魯之辭。”[13]205獲麟地點雖在魯國，但天意不在魯，而是受命于“素王”孔子，《春秋》自然當以魯為王。胡安國《傳》曰：“河圖出，洛書出，而八卦畫，《簫韶》作，《春秋》成，而鳳凰至。事應(yīng)雖殊，其理一也?！薄洞呵铩放c《簫韶》、河圖、洛書、八卦出現(xiàn)之大道相通，只是先天、后天的受命方式不同而已?！吨芤住での难詡鳌吩唬骸按笕苏?，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行動先于天道，天不會違背其意，行動后于天道，是順應(yīng)天道?！八?、孔子，先天者也，先天而天弗違，志壹之動氣也；伏羲氏，后天者也，后天而奉天時，氣壹之動志也”[20]501，孔子先有圣人之行，而后受于天命，祥麟正是孔子當新王之嘉應(yīng)。韓愈曰：“麟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麟之祥與不祥，在于天下有無圣明之君王，“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9]59，孔圣在魯，麟就不能純粹被視為一種不祥之異象?！拔麽鳙@麟”，于周朝，為不時之異，常人視之以為威君王；于孔子，為“素王”之嘉應(yīng)，故其順天命而作《春秋》。

“西狩獲麟”省略主語，模糊其意，旨在虛設(shè)“素王”為天下之主。徐彥《疏》曰：“不言為漢獲之者，微辭也?！苯?jīng)文看似是略微者，而實際確在表明周室即亡、易代更王之意。又引《春秋說》云：“不言姓名，為虛主?！彼问显疲骸皠⒌畚粗粒试铺撝?。若書姓名，時王惡之。”經(jīng)文無主語，實為虛有主，而這個主一定不是周天子，而是整齊周朝亂局、重新統(tǒng)治天下的新主，孔子雖不知兩百多年后有漢朝興起，但憑借其圣賢智慧與理性覺悟也能預(yù)測到新王將興之兆。據(jù)《春秋》之意，這個虛主正是無冕之“素王”?！按?，西狩獲麟”一句，故意省略夏、秋、冬三時，隱諱表達出孔子絕周改制的政治意圖。何休《解詁》曰：“絕筆于‘春，不書下三時者，起木絕火王，制作道備，當授漢也?！睋?jù)五德終始轉(zhuǎn)移理論，《春秋》止于“春”，即絕木滅周之象。木生火，意味著木德將被火德所取代，周朝將被漢王所滅。哀公于所見世，《春秋》所言必畏時君，不可能直言周將亡而新王將興，故刻意不書其他三時，以隱喻今歲不成、時王將滅之意，可謂一種嚴厲的絕周之辭。而且，據(jù)《春秋》例，冬狩例時，而經(jīng)文書“春”言“狩”，時不配名，筆法上就十分怪異。據(jù)三統(tǒng)、三正之道，《春秋》當變周文而從夏制，以十三月為正月，經(jīng)文故意把周歷之“冬”書成“春”，亦在強調(diào)去周之春、改周之制，使其無正月、絕王室，故《春秋》當新王。

四、絕筆“獲麟”的政治理想設(shè)計

《春秋》以“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九個字收尾，隱含著孔子極其堅定而宏大的政治意圖，可謂《春秋》微辭登峰造極之妙筆。哀公十四年，距孔子去世還有兩年，距魯哀公薨還有十三年，《春秋》為何絕筆于此？《公羊傳》曰：“何以終乎哀十四年？曰：備矣！”孔子作《春秋》，至魯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已全其大義、盡其王道，故陡止筆。1毛奇齡曰：“夫子作《春秋》而終于獲麟之一時，雖春秋紀年當有始終，此不惟不終哀公之二十七年，且不終哀公十四年之夏秋冬，自傷道衰，陡然絕筆，理固有之?！盵21]406孔子似乎是故意中途放棄魯哀公，毅然決定以《春秋》“素王”身份設(shè)計一套拯救世道、重振綱常、恢復(fù)禮法秩序的天下治理體系，陡然絕筆于“西狩獲麟”，用意頗深。

何休《解詁》認為原因是“人道浹，王道備?！币环矫?，人道和洽。浹，《爾雅·釋言》曰：“徹也。”邢昺《疏》曰：“謂潤澤浹洽相沾徹也?！盵3]115浹指代一種豐盈、濕潤、融洽、深入的狀態(tài)。徐彥《疏》曰“‘浹亦作‘帀”，環(huán)繞、周遍、完滿之意?！叭说罌选奔慈说酪褬O其飽滿、圓融、完備?！叭愞o，因父以親祖，以親曾祖，以曾祖親高祖，骨肉相親極于此”，《春秋》“三世異辭”，從先父、祖父到曾祖，以所見世的父子之親為發(fā)源地，人倫親親次相傳遞，層層擴充，推及至所聞世、所傳聞世，血緣親情綿延不斷，人倫教化和睦有序。而人倫之親必須有限度，不可能無窮追溯下去?！豆騻鳌吩唬骸啊洞呵铩泛我允己蹼[？祖之所逮聞也?！薄洞呵铩范偎氖攴譃樗鶄髀?、所聞、所見三世，表現(xiàn)于人倫，則為先父、先祖、曾祖三代?！抖Y記·大傳》曰：“上治祖禰，尊尊也；下治子孫，親親也；旁治昆弟，合族以食，序以昭穆，別之以禮義，人道竭矣?！编嵭⒃唬骸爸?，猶正也?！盵6]617《春秋》治于曾祖、先祖、先父三代，以正尊尊之道；取三世異辭，以明親親之恩，故人道備矣。2另一方面，王道完備。徐彥《疏》曰：“正以撥亂于隱公，功成于獲麟，懔懔治之，至于太平?！笨鬃訉⒆约阂簧鷪允氐耐醯览硐虢y(tǒng)統(tǒng)投射于《春秋》。從魯隱公開始，周道衰微，《春秋》以辭法貶絕誅罰、褒獎嘉進，目的是立教法、明大義，使王道由衰轉(zhuǎn)興。至魯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春秋》之治大成，天下已由所傳聞世的“治起于衰亂之中”，經(jīng)過所聞世的“見治升平”，而達到所見世的“著治太平，夷狄進至于爵，天下遠近小大若一”（《解詁》）的理想盛貌。

《春秋》絕筆于“獲麟”，若言麟是感應(yīng)到《春秋》之太平盛治而至。《解詁》曰：“必止于‘麟者，欲見撥亂功成于‘麟，猶堯、舜之隆，鳳凰來儀。故麟于周為異，《春秋》記以為瑞，明太平以瑞應(yīng)為效也?！睆闹芴熳又握摗矮@麟”，麟為異象；于《春秋》而言，麟則是對“素王”之治的檢驗與肯定，意義非凡。古者堯舜之君賢明，天下大治，曾有鳳凰神鳥之應(yīng)，今《春秋》以王道治天下，亦當有祥麟來游。徐彥《疏》曰：“但孔子欲道從隱撥亂，功成于麟，是以終于獲麟以示義，似若堯、舜之隆，制禮作樂之后，簫韶九成，鳳凰乃來止，巢而乘匹之類也。”堯、舜以盛德平天下、興禮作樂，而后“《簫韶》九成，鳳凰來儀，百獸率舞，百官信諧”[15]73，《春秋》撥亂反正始于隱公，功成于哀公之獲麟，故絕筆于“獲麟”，意在將“素王”之治與堯舜之功相媲美?！洞呵铩贰八赝酢币晕⒀赞o法存王道、正君臣、興禮樂、明人倫，與堯舜同功、同治、同道，今麟之至，亦是瑞應(yīng)吉征。《春秋》絕筆“獲麟”，為“素王”治理天下之功找到了最堅實、最有力的天道根據(jù)與信仰支撐。故徐彥《疏》曰：“言若不致瑞，即太平無驗，故《春秋》記麟為大平之效也?！薄洞呵铩啡舨唤K于“獲麟”，似乎很難從天道信仰層面向后世證明《春秋》之治的有效性與必然性。今絕筆于“獲麟”，說明《春秋》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天下太平的政治景愿，應(yīng)該是“天地暴清，日月一明，弟子欣然，相與太平”[22]351之盛景，否則麟不會至，更不會特意至于魯。1

孔子作《春秋》而當新王，從隱公開始重振朝綱、復(fù)興禮樂、撥亂反正，直到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在《春秋》的話語系統(tǒng)中，孔子完全實現(xiàn)了其平天下、安萬民的政治理想?！斗Y梁傳》范甯《集解》曰：“《春秋》之文，廣大悉備，義始于隱公，道終于獲麟。”[13]205《春秋》242年之治，把王道大義貫穿于史事當中，至哀公獲麟已經(jīng)全盡無遺，撥亂反正之功已成。劉尚慈曰：“《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孔子約其文辭，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以達王事而為天下儀表，其王道理想已全部表達完畢?！盵23]653經(jīng)過《春秋》三世之治，諸侯睦和，蠻夷慕夏，從王公貴族到百官小吏，從草木萬物到黎民百姓，凜然有序，朝氣蓬勃，禮教燦備，樂聲齊備，親睦諧和，教化流行，和澤天下，故麟能如期而至。胡安國《傳》曰：“夫子作《春秋》，明王道，正人倫，氣志天人，交相感勝之際深矣，制作文成而麟宜至矣?！盵20]502《春秋》在其特有的敘事方式中挽救了周王朝世道衰微之亂象，孔子救世盛功之大，天降祥麟就是最崇高、最權(quán)威的明證，這也是對孔子王道理想最圓滿、最終極的政治交代與精神慰藉。

五、結(jié) 語

“西狩獲麟”看似是記錄史實，波瀾不驚，其事件背后卻埋藏著嚴肅而深刻、精深而微妙的《春秋》大義，孔子以此作為《春秋》的收官之筆，于史未絕，于道皆備，歷史實情與王道大義之間的交織、糾纏和博弈，為“西狩獲麟”注入了豐富的意義詮釋空間?！妒酚洝ぬ饭孕颉费裕骸坝嗦劧唬骸艿浪U，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灾挥?，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盵15]2855-2856獲麟之后，孔子結(jié)合周道衰廢、禮崩樂壞的現(xiàn)實情況與自己周游列國、喪親蒙辱、仕途受挫的種種困境，作《春秋》而創(chuàng)造出一套獨特的天下治理方式，大施“素王”褒貶賞罰之權(quán)力，雜糅現(xiàn)實批評、道義譴責、歷史敘事、朝廷整飭、文化保存等復(fù)雜的功能與向度，辭如利劍，針砭時弊，剛猛有力，上至天子，下至大夫，任何一個人犯下的任何罪惡，統(tǒng)統(tǒng)在《春秋》精微、嚴密的辭法系統(tǒng)中被“撥亂反正”。而如果沒有“春，西狩獲麟”這五個字，我們可能很難讀懂《春秋》拯救世道的政治意圖與精神歸宿?？鬃釉谧詈笠还P才鼓起勇氣徹底表明《春秋》“當新王”之本意，因為祥麟的出現(xiàn)為“素王”之治找到了終極的天命根據(jù)，驗證了“素王”存在的歷史必然性與合法性。余治平說：“不明微辭，則不能讀《春秋》，定、哀之文，最能夠體現(xiàn)孔子屬辭比事的水平與工夫?！盵24]289《春秋》微辭至“西狩獲麟”，已經(jīng)達到最微妙、最高超的出神入化之境界，其中還蘊含著極其深邃之大義，值得后人不斷挖掘和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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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鐵騎】

Capturing a Unicorn： The Political Outlet and Ideal Design of Confuciuss “The Ideal Road Having Reached the End”

—Centered on Gongyang Biography—The Fourteenth Year of

Ai Gong

TANG Yan

（College of Humanities， Shanghai Jiao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China）

[Abstract]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there is a sentence “Spring， capturing a unicorn while hunting in the west”， which contains extremely profound meaning. The unicorn was the reward of the king， and suddenly fell to Lu at an untimely time. At that time， the Zhou family was in decline. Gongyang Biography regarded it as a vision of the world. When Confucius learned about the “acquisition of Lin” in the State of Lu， he was heartbroken and lamented that “My ideal road having reached the end”. His life was determined by Tao， and the unicorn was captured， which indicated that the Zhou Dynasty would be destroyed and the kingship would be destroyed. The political ideal he pursued could not be realized in the current society. The Gongyang recorded his death ten years after Yan Yuans death and one year before Zilus death， and wrote it together with “capturing a unicorn while hunting in the west”， which seems to be deliberately portraying Confuciuss life situation of repeated setbacks and firm and persistent faith in kingship. The person who catches the unicorn was a woodcutter， indicating the providence of “As an ordinary person， Confucius has the right to reward and punish”， and echoing Confucius power to reward and punish. “Capturing a unicorn while hunting in the west” is regarded by ordinary people as a great difference. The sage wrote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by the command of heaven. The text omits the subject， aiming at creating a “the king of plain people” to govern the world. During the reign of Yao and Shun， the world was under great rule， so there was “elegant art can communicate with gods and bring good omens”. From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to the time of seeing the world， the world was at peace， and “if people are harmonious with each other， political rule will be perfect”， so there was a unicorn to visit.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abruptly ended with “capturing a unicorn”， which is precisely the correspondence between the merits of “the king of plain people” and the good governance of Yao and Shun. It can be said that Confucius has the most complete political explanation for his lifelong pursuit of the Tao and the ideal of governing the world.

[Key words] Confucius; capturing a unicorn; Tao; destiny; poli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