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寶山
燈花
王家有一個偏院,院里有一座小樓,不知道為什么沒人住,荒廢多年,滿院荒草,草里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花也不知道是什么花。
管家新招來一個小仆人,安排他住在小樓里。天色漸晚,天邊的云霞退盡了,山的影子模糊了。仆人坐在花草叢中,看南山,南山很幽暗。月亮出來了,星星也出來了。村街里孩子們玩耍的喧鬧聲也沒有了,仆人就進(jìn)屋睡覺。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過得很孤單寂寞。
這天晚上,小仆人正要進(jìn)樓歇息,忽然見樓上亮起一盞燈,很亮。小仆人覺得很奇怪:有誰在樓上呢?他也沒有多想,就臥在樓下一張床上。不一會兒,樓上那盞燈忽忽悠悠飄了下來,燈光漸暗,到樓下時暗得像螢火一樣,眨眼變成了一盆黃菊花。仆人斜眼看,花盆開始移動,跳過門檻,慢慢移動到小樓后面去了。
小仆人急忙爬起來,尾隨在后,隱在暗處看著這盆黃菊花。菊花幻化成為一個美麗的女子,身穿綠衣,肩上搭著一條黃色披肩,就像剛才花盆里的黃菊一樣鮮麗。仆人猜想,這一定是花仙吧。他悄悄返回屋里,重新躺在床上,假裝睡著了,暗中觀察女子要做什么。沒想到女子走到他床前,俯在他身上搖晃。仆人裝出剛醒來的樣子,問她是誰。女子不回答。仆人又問:“樓上的燈光,莫非是你嗎?”
女子淺笑:“知道了,何必再問呢?”小仆人細(xì)看女子,見其美麗異常,便心生喜歡,用言語試探,說些挑逗的話。女子也不生氣,眉目有情,哧哧地笑。仆人膽大了,擁她上了床……
天亮了,女子起床,梳洗一番,走到門口招手:“晚上再見。”
從此,這女子白天在樓上,夜里下樓來,夜夜與仆人相會。
這事不知道怎么被管家知道了,他派來兩個人,晚上一邊一個夾著小仆人睡覺??墒悄莾蓚€人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都睡在床下面,不知道是怎么掉到床下的,也不知道夜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聞見屋里濃濃的艷粉香氣。
管家越發(fā)生氣,叫來小仆人說:“那妖女再來,你就把她捉住,不然小心挨鞭子!”小仆人哪里敢言語?趕緊點(diǎn)點(diǎn)頭退下。他心里琢磨:“怎么能捉住她呀?不捉住又少不了挨鞭子?!毕雭硐肴?,束手無策。忽然想起女子睡覺時貼身穿著一件小紅衫,從未見她脫下來,那一定是她的要害,抓住要害說不定能捉住她呢。
晚上,女子來了,問仆人:“管家叫你捉拿我了吧?”
“是,是有這么回事。”仆人支支吾吾,“可是我們兩個恩愛,我怎么會害你呢?”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便躺下。又是一番親熱后,女子入睡了,仆人輕輕去扒她身上的小紅衫。女子驚醒:“你要干什么?怎么這樣無情無義啊?”
女子下床,穿衣,披上披肩,很生氣地走了。
因?yàn)樾∑腿藳]有捉住女子,管家責(zé)罵了他一頓就把他趕走了。
小仆人就打算回老家。他每天走四五十里地,可走了幾天,就在方圓幾十里地內(nèi)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迷得走不出去。這天他又走了一天,到太陽要下山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女子坐在路邊石頭上。走上前看,女子用橘黃色的披肩擋住面孔。他撥開披肩一看,原來是那女子。女子站起身,握住仆人的手說:“我們仙界講的是緣分,與你相處了些日子,我也懂得了情。這情真是個折磨人的玩意兒,真就忘不掉,推不去。情真,我就不怪你了,你也是因?yàn)楣芗抑甘共艅恿送嵝??!?/p>
女子拉著仆人就走:“走吧,請到我家吃飯去?!?/p>
不遠(yuǎn)處是一片竹林,他們走了進(jìn)去。竹林里有一座大宅子,廳堂里燈光明亮,已經(jīng)擺好了酒席,很豐盛。剛坐下,一群丫鬟忙著倒茶、斟酒。
這頓飯吃了很久。臨走,女子送給仆人一個花瓶,尺把高,說:“拿去捐個官做,或者買一座宅院,置幾畝薄地,足夠你一家吃喝花銷用的了。”
仆人依依不舍地告別女子,剛走幾步,回頭一看,大宅子沒有了,只有那竹林在月色里搖來擺去,在夜風(fēng)里沙沙響。
月亮真亮,如同白晝。仆人不再迷路,很快就回到家鄉(xiāng)了。
仆人沒有用花瓶捐官,也沒有用它換宅院、置地。仆人一直把花瓶放在床頭柜上, 當(dāng)一件普通擺件,只是時時觀賞、撫摸,作為思念女子的寄托。
仆人壽命不長,不到五十歲得了大病。他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時候,床頭柜上的花瓶一直蹦蹦跳跳,好像一個焦急萬分、捶胸頓足的人。仆人一咽氣,花瓶就掉在地上,“砰”的一聲碎了。
琴神
溫如春從小喜歡琴,走到哪兒把琴帶到哪兒,彈到哪兒。一次,他出游到山西,那天走著走著,天就黑了。他走進(jìn)一座古廟,只見一位道人盤腿坐在廊下,身邊一個布袋子,里面包著一把琴。溫如春揖拜過,說:“師父也愛琴?。俊钡朗空f:“只是彈不好,愿意向行家學(xué)習(xí)?!闭f著把琴從布袋里取出來,遞給溫如春。溫如春接過來看,琴身紋理精妙,勾撥一下,琴聲清越悠揚(yáng)。他就為道人彈奏了一曲。道人微微一笑:“還好,還好!”
道人接過琴放到膝上,才撥動幾下,就和風(fēng)徐來;又彈撥幾下,百鳥群集,庭院里的樹上都落滿了。溫如春向道長跪拜求教。道長邊彈奏邊講解琴藝琴法。溫如春仔細(xì)聽,用心記,略有領(lǐng)悟。道士讓溫如春再次彈奏,其琴法大有長進(jìn)。道人說:“琴聲就是心聲,幾根琴弦奏盡人間喜樂悲苦,神妙得很哪!”
游玩幾個月,溫如春想家了,便返鄉(xiāng)。路上遇到大雨,見前面一個小村,村頭院里有兩間小屋,便進(jìn)去躲雨。北屋出來一個女子,十七八歲的樣子,長得十分艷美。溫如春說了借宿的事。女子說:“我叫宧娘,這里只有我一個人,不方便的?!睖厝绱阂娫鹤永锛澎o無人,就抱著琴往外走。女子見大雨滂沱,就攔住說:“先生若是不嫌棄,南屋倒是閑置著,只是沒有床鋪,我給你搭個草鋪,也是可以歇息一晚的?!?/p>
一會兒,宧娘點(diǎn)了蠟燭,抱來稻草,鋪在地上,走了。屋里陰濕,稻草也潮霉,沒辦法睡覺,就彈琴。溫如春在南屋彈了一夜,北屋里的燈亮了一夜,窗欞上映著女子的身影。天快亮的時候,雨停了。溫如春怕打攪宧娘,沒有打招呼就悄悄走了。
回到家,聽說在外做官的葛公回鄉(xiāng)來了。葛公愛聽琴,溫如春就去他家為他彈奏。彈撥時,簾幕后隱約有一個女子在偷聽。忽然一陣風(fēng)吹開簾子,現(xiàn)出里面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貌美如仙。原來是葛公的女兒,名字叫良工。溫如春動了愛慕之心,回家就央求母親為他提親。母親請媒人去提親,葛公嫌溫家清貧,回絕了。
不想,良工自見了溫如春,也暗生情愫,天天想見他,天天盼著聽他的琴聲。一天,她在花園里散步,撿到一張舊信箋,上面是一首題為《惜余春》的詞:因恨成癡,轉(zhuǎn)思作想,日日為情顛倒……海棠帶醉,楊柳傷春,同是一般懷抱……良工吟誦幾遍,甚是喜歡,便藏進(jìn)袖子里。回到閨房,她拿出一張精美的信箋,認(rèn)認(rèn)真真抄寫了一遍。剛抄完,一陣風(fēng)吹來,兩張信箋都被刮跑了。
葛公躺在床上,正要入睡,一張紙落在臉上。取下一看,是良工的筆跡。看過悱惻纏綿的詞句,他知道女兒想嫁人了。這時候正好有媒人領(lǐng)著縣里的劉公子來提親。劉公子衣著闊綽,出手大方,樣貌英俊。葛公很滿意,對其熱情款待。他們告辭后,人們發(fā)現(xiàn)劉公子座席下遺留了一雙繡花女鞋。葛公認(rèn)為劉公子是個輕薄的人,就把媒人叫來,告知了這件事。劉公子又上門百般辯解。葛公不聽,堅(jiān)決不應(yīng)這門親事。
良工茶飯不思,日漸消瘦。一天,家里來了一位道人,說是懂得些醫(yī)術(shù)。給良工把過脈,道人說:“女公子心上有人了,快快嫁了,病就好了?!?/p>
“良工心上人是誰?”葛公問。
道長說:“夜有所夢,聽她夢里的話就知道了?!?/p>
葛公叫婦人晚上聽良工的夢話。果然,良工夜間喃喃自語:“溫如春,溫如春……”
良工嫁給了溫如春?;檠缟?,溫如春焚香彈琴,一直彈到送走最后一個客人,才擁著新人進(jìn)洞房。剛剛上床,就聽外間琴聲響起,哀怨悲戚。溫如春以為是有人彈著玩,便大聲呵斥。可是沒有人應(yīng)聲,琴聲依舊。走到外間查看,并沒有人。琴不彈自鳴。溫如春夫妻二人驚懼不已,疑為有神怪作祟。良工說:“我從娘家?guī)硪幻婀喷R,可以照出神怪原形?!比〕鲧R子一照,只見一道白色的影子一閃,躲進(jìn)簾幕里,只露一張臉。溫如春細(xì)看,認(rèn)出是去年留他借宿的宧娘,急忙上前拉她出來。宧娘說:“你們先把鏡子收起來了,我再出來。”
鏡子一收,宧娘走出來,坐到二人面前,說:“我為你們費(fèi)心盡力保媒成親,你們就這樣苦苦逼我嗎?”
溫如春、良工不知所以。
宧娘說:“那張信箋沒有忘記吧?劉公子座席下的那雙繡花女鞋還記得吧?這些都是我做的事,為的是幫助你們喜結(jié)良緣??!”
良工急忙拿出茶點(diǎn)招待客人。宧娘卻不吃也不喝,說:“咱們彈琴吧?!闭f著坐到琴案前,彈奏了一曲《惜余春》。琴聲柔情似水,情意綿綿。溫如春也彈奏了幾曲,也是情深意長。最后請新娘彈奏。良工喜歡古箏,就彈奏起古箏。不知不覺天就要亮了,宧娘站起身要走。溫如春、良工再三挽留。宧娘拿出一張畫像說:“這是我的畫像,你們想我了就拿出來看看,再為畫像彈奏一曲,就算我們相見相聚了。”說完,不等主人相送,倏忽就不見了。
過了兩天,來了一位化緣的道人。溫如春一看,是在古廟里教授自己琴法的那位道長,急忙請進(jìn)門來,茶點(diǎn)招待。他們邊喝茶,邊說起葛公,說到成親,又扯出宧娘的事來。溫如春拿出宧娘的畫像給道長看。
道長“哦——”了一聲,說:“這是前朝趙太守的獨(dú)生女兒,自幼學(xué)琴,十幾歲就被人稱為琴神了??上?,不到二十歲就死了?!?/p>
溫如春驚詫:“死了,死了百年啦?”
道長點(diǎn)點(diǎn)頭。
溫如春、良工知道了宧娘的事,毫無懼怕,還時時想念。一想到她,溫如春就拿出她的畫像,端端正正擺好,燃上一炷香,坐到琴案前,彈奏一曲。
——這時候的琴聲清越悠揚(yáng),好似天上的仙樂一般。
八哥
從前,陜西有一個人,養(yǎng)著一只八哥,每天教八哥說話。八哥學(xué)得多了,竟和人對話起來。?
一天,這個養(yǎng)八哥的人在街上走,遇到朋友王生。王生說:“聽說你養(yǎng)的八哥會與人對話,我能和它說幾句話嗎?”養(yǎng)八哥的人答應(yīng)了。王生就對八哥說:“你說,我的這位陜西朋友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八哥說:“他是你的朋友,你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那還做什么朋友嘛!”街上聽到這話的人都笑了。
有一個貢士,進(jìn)京科考幾次都落了榜。他在大街上見到提著八哥籠子的陜西人,也和八哥說話。他問:“八哥,我這次進(jìn)京趕考,能否高中???”八哥說:“金榜題名,金榜題名。”貢士高高興興地走了。這年秋闈他果然高中。
陜西人養(yǎng)的八哥不僅能與人對話,還會預(yù)測喜憂。一天,一個結(jié)婚三年不開懷的婦人找到陜西人,懇求和八哥說話。陜西人把婦人叫到八哥面前。婦人問:“八哥,你說我何時能有孩子???”八哥說:“八月,八月。”婦人給陜西人留下一把碎銀子,歡歡喜喜地走了。果然,第二年八月,婦人生下一個胖小子。?
一個半百老人,愁眉苦臉地和八哥對話:“我生了兩兒子、三個女子,他們卻一點(diǎn)兒也不知道孝敬我。我好寂寞,好可憐啊!”八哥反問老人:“你孝敬過你的父母嗎?”老人聽了,臉紅紅地走了。八哥看著老人的背影,反復(fù)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直到老人身影不見了才住口。
一年春天,陜西人帶著八哥去山西絳州游玩,要回家時盤纏已經(jīng)用光了,很是惆悵。八哥說:“為什么不把我賣掉?賣到王府去,有了盤纏,還愁回不到家嗎?”
陜西人搖頭:“我怎么忍心賣掉你呢?就是一路乞討要飯走回家鄉(xiāng),也不會賣掉你的呀!”
八哥說:“不妨。你拿到錢后,不要停留,趕緊離開王府。離城西二十里地有一棵大樹,你就在樹下等著,我會去找你的?!?/p>
陜西人提著八哥籠子進(jìn)城,在一個熱鬧處與八哥說說笑笑,引來許多人圍觀。人們說這八哥太神奇了,和人一樣能說會道。王府的一個仆人路過看到后,立刻跑回王府,報告王爺。王爺就叫仆人去叫那個陜西人進(jìn)府來。
在王府,陜西人又和八哥對了一番話。王爺就說要買這個會說話的八哥。陜西人說:“我與八哥相依為命多年,怎么舍得把它留在您這里呢?”
王爺問八哥:“你愿意留在這里嗎?我這里有亭臺樓閣、水榭飛泉,還有山珍海味。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留下吧!”
“留下,留下?!卑烁绾軞g喜地回答,“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豪華的府邸,為什么不愿意呢!”
王爺很高興,問陜西人要多少銀子。
八哥背對陜西人,面朝王爺說:“給他十兩銀子就夠了,不要多給?!?/p>
王爺更加喜歡八哥,立刻拿出十兩銀子送給陜西人。陜西人故意裝作非常懊悔的樣子,拿上銀子走了。
王爺和八哥你一句它一句地說了一陣子話。八哥說:“我餓了,給我吃東西吧?!蓖鯛攩枺骸俺允裁??”八哥說:“肉末,肉末?!蓖鯛敺愿缽N房,一會兒就有廚傭端來一碟肉末。八哥吃過,又說:“我累了,想洗澡。”王爺又吩咐下人準(zhǔn)備熱水。不一會兒,仆人用金盆盛滿熱水端過來了。八哥洗浴完,飛到屋梁上,一邊梳理自己的羽毛,一邊和王爺喋喋不休地說話。一會兒,八哥身上的羽毛晾干了,便輕捷地在室內(nèi)飛了幾圈,操著陜西口音說:“俄(我)去了。”王爺看著八哥飛出屋子,越飛越高,越飛越遠(yuǎn),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了。王爺仰天嘆息,急忙派家人去找那個陜西人??墒悄睦镞€找到那個人呢!
幾年后,王府的仆人回陜西探親,見那個養(yǎng)八哥的陜西人提著他的八哥籠子,在長安鬧市上閑游。這個仆人攔住他,站到八哥面前:“你說王府那么好,怎么就離開了呢?”
八哥說:“王府的錢都不干凈,食更不潔也?!?/p>
仆人說:“那天,你在王府吃了滿滿一碟子肉末呀!”八哥“呃、呃”了幾聲,忽然罵那個人:“你真討厭!”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