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癡
在我蘇北老家許多枝脈紛雜的遠親中,據(jù)說有一些前輩生得面目俊秀,是整個村莊里曾經(jīng)熱烈討論的對象。他們有一些故事,但我隔得遠,不常聽到。那年我考上了研究生,有了理由回老家轉(zhuǎn)轉(zhuǎn),便坐了長途大巴,到了上海又顛簸到江邊,坐了輪渡,吃了菱角,在農(nóng)田霧蒙蒙的秸稈煙霧中,回到了老屋。夏夜熱而悶,堂哥領(lǐng)我去鄉(xiāng)上的私人澡堂里泡澡。
那兒的老板是熟人,堂哥說。
菊桂熱情地招待我,辟出一個單間讓我洗個痛快。待我頂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走出來,菊桂又在后頭的伙房里替我烤紅薯和家養(yǎng)羊的肉串吃。堂哥在另一間屋里和男人們喝茶打牌,看樣子是不想立刻回去,于是我慢悠悠地在伙房里與菊桂聊天。她生得膚白如雪,在這日日耕作的鄉(xiāng)人們中間鶴立雞群。我不由得對她好奇,問了許多。言談中我才知道,她竟是五玉從前的戀人。而五玉的墳碑立在田里家族的墳群之中,許多年了。
我懇請她對我談?wù)勀沁^去。怕她不肯講,我就拼命說我父親從前喝上一點兒,就會談到他這個表弟五玉,說了好些,但是事情都不真切。我不住在老家,好多事情都不知道。
菊桂倒是淡然的,她說:“這事許久沒有對別人講過了。你今年考上了中文系,以后寫點兒什么的時候,不要忘記寫他?!蔽尹c頭,說好。
“五玉從前一直是喜歡唱戲的,十三歲起跟著村上的戲班出去唱戲,就可以頂梁反串唱《孟姜女》《女駙馬》《天仙配》,都好得不得了。黃梅調(diào)從他口中唱出來,比現(xiàn)在的流行歌不知道好聽多少倍!他的姆媽——你的姑奶,是我干娘,我從小就與他認(rèn)識。只要他來我們村里唱戲,每次我都去。
“別人都要自帶板凳,我不是,我散著手去,因為五玉給我留了前幾排的好位置,專等著我。一曲唱下來,別人送來的花生瓜子毛豆菱角,他總偷偷從臺上下來倒在我的衣服前襟上。他性格很溫柔,說話從來都是細聲細氣,妝扮起來比姑娘家還要漂亮。人家都講他比我還要秀氣呢。我那個時候長高了,比他高了半個頭。我們倆關(guān)系很好,也悄悄說定,再長大一點兒我就嫁到他們村上去。他們村離上海更近,條件更好,去了以后可以天天吃肉包子的,我姆媽講的。
“但是后來,就出了樁事情。
“他還有個親哥哥,比他還要英俊,一米七多,頭發(fā)烏黑發(fā)亮,雙眼皮大眼睛,鼻梁高挺,比唐國強還要好看,像富貴人家的少爺。其實家里是最最普通的農(nóng)村人家,不知道怎么生出這兩個兒子來。
“他家有遠親在上海工作,把這個大哥介紹到一戶很富裕的人家做雜工,每天養(yǎng)花養(yǎng)草,打掃衛(wèi)生,偶爾做一點兒重活兒。這一家呢,只一個女兒。一來二去,不知道怎么就跟他好上了。完全是偷偷的,誰也不知道。第二年,姑娘懷孕了,要命!她家爸爸氣得高血壓上來兩趟,差點兒死掉。后來沒辦法,把這個漂亮的大哥打發(fā)到船上去做雜工,當(dāng)海員,跟著上海的輪船全世界漂啊漂,幾年才回來一趟。那姑娘呢,孽障打掉,立刻尋一門親事遠嫁,從此再也不準(zhǔn)提這個事情。后來聽說姑娘也過得不錯,跟著老公去了英國,再也不回來了。
“村子里閑言碎語開始多起來,都說他家門風(fēng)不好,這兩個兒子來路就有問題。我干媽年輕的時候漂亮呀!誰知道這兩個兒子是誰的種?兩個人長得不像爹不像娘,彼此之間也不太像,但就是漂亮,肯定有問題。大哥出了這樣的丑事,弟弟能好到哪里去?
“流言蜚語越說越不像話,我干媽干脆閉門不出,在家以淚洗面。我起初聽了也不想理,但是那會兒年紀(jì)小,禁不住別人把齷齪話灌到我的耳朵里,連帶著把我也給糟踐得禽獸不如。我又氣又急,加上五玉好些日子沒有來尋我講清楚,心里也起了恨,干脆就寫了一封訣別信給他,說以后再也不見面,再也不聯(lián)系了。他后來又到我們村子里唱了兩趟,我都狠心沒有去,他就再也不來唱了。那個時候自尊心很強,氣性又大,做得很絕……
“當(dāng)年夏天征兵,他就去應(yīng)征,很快就被征召入伍,去了南京軍區(qū)。他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證明給我看看,他是什么樣的人,是全中國最正派最光榮的人。我當(dāng)時不知道,他沒有跟我說。
“隔年春天,他就跟大部隊去了越南。上戰(zhàn)場的第二個月,就犧牲了。
“干媽哭得眼睛半瞎,拄一根竹竿到我家來,跟我把事情重新講了一遍。
“她說,我不理五玉以后,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嗓子徹底倒了,再也唱不得戲了。半個月時間,他躺在床上跟誰也不說話,十幾天以后聽說征兵的消息,他下了床就說要去參軍。誰勸也攔不住。
“到了部隊以后,他往家里寫信,說他過得非常充實,操練打靶都很優(yōu)秀。隨信寄來一張軍裝照,端端正正的一個小伙子,又英俊又威嚴(yán)。
“上戰(zhàn)場前,又給家里寄了一封簡單的信,說最近形勢比較緊張,可能有任務(wù),叫媽媽不要操心。
“后來到家里來講述情況的,是部隊上的領(lǐng)導(dǎo)。
“五玉是班長,帶著一班人去偵察。本來打頭的是個年紀(jì)最小的兵,五玉把他叫回來,讓他站到后面,五玉自己走在最前面。
“踩到一個地雷。五玉喊一聲停,呆了呆,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給后面的人說:‘這個給我媽媽。
“后面的戰(zhàn)友急死了,叫他不要動,拿個什么東西輕輕替換,還是有可能活命的。
“五玉不肯,說那樣太危險,這附近隨時有飛機過來,發(fā)現(xiàn)他們就麻煩了。
“他叫他們統(tǒng)統(tǒng)向后退,自己定了定神,嘆了一口氣,把腳抬起來了。
“我干媽講到這里,已經(jīng)哭成淚人。她把那封信交給我看。
“我抖抖索索的,眼睛里迷迷蒙蒙,根本看不清信,單單只看到最后一行字:菊桂最近好嗎?
“送走干媽以后,我就跟家里人說了,我給父母和干媽養(yǎng)老送終,一輩子不結(jié)婚了,誰也不要勸我。
“干媽日日哭夜夜哭,過了沒幾年,身體熬不住,也走了。走之前,她對我說:‘菊桂,結(jié)婚生個孩子吧。你過得好,我才高興。我在天上看到你的孩子,就像看到我自己的孫子一樣的,我會保佑你們的。
“一晃,這就過去快三十年了,我女兒今年要讀高中了……”
菊桂起身捶捶腰,打開爐灶,查看火勢。
從側(cè)面看,因為常年勞作,菊桂的臉已經(jīng)被熬得凹下去,脫了水,干巴巴的。
那年十五歲,菊桂的臉飽滿如鮮桃。前方燈光點綴處,五玉扮成了,緩緩走上臺,眼目看向她,含著笑,唱道:
月下盟
不了情
我更見三姐心似月華明
諄諄囑當(dāng)銘記
待高中再來迎卿卿
迎卿卿
…………
我回學(xué)校之前,堂哥買來黃紙和紙元寶,領(lǐng)我到田里燒給先輩。我望向五玉墳包的位置,也給他磕了個頭。
清晨,田間升起那熟悉的燒秸稈的煙霧,緩緩地被夏風(fēng)吹開,吹過蘇北平原的石頭橋,吹過江南銀光閃閃的河面,吹過新一代笑盈盈的臉蛋,吹向四面八方。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