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智敏(上海師范大學(xué))
01
我感受到了大地的飛升。這是這個世紀(jì)的最后一場雪了。
如果你視力夠好,你可以看到一個人,在乳白色的窗口邊狂想。
雪把一切襯得潔白、透亮、明凈,宛如一首抒情詩。
而那個人影被生生地嵌入這首詩的某個字行。那個字行便是我。
這是這個世紀(jì)的最后一場雪了。這不是一個時代的寓言,而是詩人的抒情詩。
城市已經(jīng)被雪淹沒,一切——車子、房子、票子,男人、女人、商品,都被染上了濃濃的白色。只有詩人還在狂歡這一場抒情的時刻。
是的,這多么美,一切都被覆蓋成它所擁有的樣子,一切都只是空無——一切都是草地的白、天空的白、云雀的白。人第一次和人自身之外的東西達(dá)成了一致。
然而,在抒情詩之外,卻是恐怖的氣息。汽車的喇叭嗡嗡地?zé)o力地叫著,似乎在宣告它的壽終正寢;寂靜的校園來得比往日更為寂靜和神秘,圖書館的書被雪光照得亮亮的,似乎被神光所籠罩著。而被這座高聳入云的城市,第一次裝扮得像一個要結(jié)婚的新娘,詭異地向我微笑著。
有歡呼的人們——南方的人們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大、這么危險,甚至帶些詭異的雪。
他們和我一起在欣賞著這場有意味的上天的表演。
這么多年,人們只有在圣誕節(jié)才會弄點(diǎn)人造雪。但,那不過癮?,F(xiàn)在,夢中的雪——終于抵達(dá)了人間。但是更多的人卻是感受到了末日般的危機(jī)和恐懼。他們在街上狂奔,呼號——像一群螞蟻一樣,人類終于承認(rèn)自己是螞蟻。
雪更接近大地。大地更接近雪。所以,我感受到了大地的飛升。
02
雪慢慢地淹沒了我的窗子。窗子變得和雪一樣透明。我甚至分不清什么是雪,什么是窗子。
遠(yuǎn)處,有人在裸奔,后面跟著一堆的攝影設(shè)備,在直播。這種藝術(shù)形式真不文明。我真鄙視。但幸好的是,純白的雪為他們穿上了衣服,用一種赤裸裹上了另外一種赤裸。
我常常慶幸我在這間屋子里,沒有人觀看著我,這讓我覺得安全感爆滿。周圍總是有太多的觀看和被觀看。凝視——一個有意味的詞。我從不去凝視任何事物。
我只喜歡在事物和我擦肩而過的那一剎那捕捉它們快要溜走的神韻。即便,問心有愧的是,我只是個拙劣的再現(xiàn)者。有什么比事物本身更美妙的東西呢?它們總是能清理干凈骯臟的瞳孔的。這是我的藥。
我在網(wǎng)上也經(jīng)??吹接腥私o別人,給世界開各種各樣的藥方。我?guī)缀蹩匆?,人人都是醫(yī)生。
魯迅先生如果現(xiàn)在還活著,他根本不需要給別人開《藥》,或許還會有數(shù)不清的人爭先恐后地給他開藥。
每個人都是醫(yī)生,都在給別人開藥方,那么,誰是病人?想到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了。
沒有病人,只有醫(yī)生的世界,怪乎!悲乎!可懼乎!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我不相信那個世界是我所經(jīng)歷著的世界。更可怕的是,也許每個人都是病人,所以才需要每個人都給每一個人開一副藥方!
我害怕了,徹底害怕了。
我終于理解狂人的恐懼。我甚至比百年前的那個狂人更加恐懼。
我甚至喊不出“救救孩子”的話,因?yàn)槲抑馈總€人的言語是最大的病人。
可到底什么時候才會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這個世紀(jì)的最后一場雪了。我簡直想哭了。
這不是抒情詩,沒有華茲華斯,沒有雪萊,沒有拜倫,我忘了,這不是浪漫主義的世界!
我簡直害怕了。我來錯了世界嗎?我是不是被我自己扔在了歷史中?
這是后現(xiàn)代的悲劇。沒有一場雪的世界。
03
有人在切割文本,我能感到文本的疼?!八骸骸保馄饰谋镜臅r候,或許是攔腰折斷,或許是非常殘忍地,血淋淋地把它的頭直接截斷。我能感受到它的疼。文本之外,站著許多的人。我看到有我的父親,和母親。父親這些年變得有些蒼老了,我很意外父親的衰老。我不知道為什么生命會有終結(jié),為什么人會衰老,甚至死亡。小時候一想到有一天我身邊的人會老去,甚至?xí)廊ィ页3D芸逎裾麄€枕頭。我很意外父親的衰老,可是他仍然那么傾注著父親的所有關(guān)心,澆灌著我。我也看到了母親,母親在我心中是勤奮的、要強(qiáng)的、上進(jìn)的女性。父親在我心中也是如此,他也是一個堅(jiān)強(qiáng)的、上進(jìn)的、勤勉的人——有的時候我會試著不用一個做兒女的眼光,而用一個陌生人的眼光去看待著他們,因?yàn)槲蚁?,也許這樣的眼光也很有意思,似乎能看到一個不一樣的父親、母親。但我常常感到眼睛被絆住,我感到親情在我心中流淌。那是我感到完整、溫情的地方。
我很少邀請父親、母親走到文本里。父親和母親一旦走到文本里,就會變得虛假、模糊。我小時候常常用作文歌頌爸爸、媽媽。以至于老師看得十分感動??赡嵌疾皇钦娴摹N沂莻€慣犯了,我熟練地運(yùn)用著文字的巫術(shù),蠱惑著無辜的人們相信我的欺騙——但成年后,我學(xué)著慢慢地掩飾這種文字的巫術(shù)。我想做一個真實(shí)的人??墒莿e人卻說我不真實(shí)了。真是古怪。
我想,這時,我也感到了文字的疼。文字的疼并不只是來源于它的內(nèi)部——有人在給它動手術(shù),美容,或者整形、塑身。好拿出來更好地高價展示。文字的疼也來自于它的外部——很少有人真的能懂得文字自身的樣子。我只是一個拙劣的欺騙者。在寫作的時候,我有沒有欺騙呢?我不知道。但我盡力,不讓手中的文字,感到被握緊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