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園外面有個酒吧,不大,沒有什么客人。
天氣好得讓人憂傷。沒有人會從這么好的天氣里面品嘗出憂傷。這是劉園園從內(nèi)心冒出來的。天氣正在慢慢地涼去,早上出門時可以穿上外套了。剛才走了點路,劉園園感到身體出了點汗,就將外面的防曬服脫下來搭在椅背。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穿上這種難看的防曬服。有一絲風從遠處過來,她裸露的手臂被風吻了一下,很舒服。她將目光極力延伸,去尋找風的來處,酒吧的窗很大,成片的樹林無邊無際,看到一些丘陵,然后就是遠處延綿起伏的山脈,再遠處就是湛藍湛藍的天空。她看到丈夫最終消失在植物園的入口處。丈夫是與三個女人一起消失的。應該說是三個女性,其中有兩個是他們的女兒,還有一個叫方田田的女人。
酒吧里面坐著他們兩對男女。她想為什么剛好是兩對。當她想到這兩對里只有一對是真正的夫妻時,心里驚了一下,不只是時間,空間也會拆散夫妻之間的事實關系。李懷山與楊昆明兩個男人在喝啤酒,一人拿了一個厚重的大杯子。他們在聊與世界有關的大事。男人們總喜歡夸夸其談。如果丈夫在,也會進入他們以為的世界。比如他會談那個叫越南的國家,它就是他以為的世界,大部分時間他會待在那邊。他總是說他得掙錢養(yǎng)活妻子與女兒。劉園園認為自己并不需要靠人養(yǎng)活。以前她是有工作的,在一家貿(mào)易公司做前臺,掙得不多,夠養(yǎng)活自己,環(huán)境還很舒適。有時候她還會懷念那時的自己,在別人眼中多少是有些魅力的。她想,那個方田田是不是需要被人養(yǎng)活?方田田有魅力是肯定的,從男人們對她說話的語氣中就能感受到。調(diào)酒師問是不是給女士來杯雞尾酒。她搖搖頭,在心里面嘆了口氣。柳老師愉快地接受了。她記不起柳老師的名字了,從認識到現(xiàn)在,大家一直這么叫——老師是她的一份工作。柳老師與楊昆明是一對,他們結婚都快三十年了。這并不能說明什么問題。
柳老師戴了一副眼鏡,顯得穩(wěn)重。此刻,她將眼鏡摘下來架在那杯雞尾酒上面。她說,我實際上并不想喝,我只是想看看這個調(diào)酒師調(diào)酒的架勢。她看著眼鏡以一雙眼睛的樣子盯著下面彩色的液體,穩(wěn)重似乎在瞬間被破壞了。調(diào)酒師很年輕,還像個孩子,坐在吧臺里面玩手機。她笑笑,眼角冒出許多皺紋。她突然意識到了,馬上將眼鏡戴了回去。
楊昆明也摘下了眼鏡,他戴的是墨鏡。在這光調(diào)朦朧的屋子里面本來是不應該戴墨鏡的,他剛才去買進入植物園的門票了。他們一共八個人,他買了四張票。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劉園園想,難道是給自己一家四口的。他拿著票回來時說,這個植物園我們都來過不知多少次了。雖然漂亮,可經(jīng)常來也就沒多大的意思,不如坐在這聊天喝酒。劉園園當時掃了一下八個人,三個家庭,他們經(jīng)常一起做伴出門游玩。這個地方如果說誰沒有來過,那就只有李懷山的妻子方田田了。
“孩子們還是要去的?!睏罾ッ鲗⑵狈旁诎膳_上面,似乎是要將票交給那個調(diào)酒師。
“孩子們還是要去的,誰是孩子,”調(diào)酒師用自己清澄的眼光挨個打量八個人,“是孩子的來取票了!”他模仿著某個導游的聲音,而稚嫩的聲音透露了他就是個孩子。
六歲的細細拉著十五歲的絲絲:“是說我們,我們是孩子,我們?nèi)ト∑??!苯z絲站著不動。她的個子超出了實際年齡,已經(jīng)具備了女性矜持的“毛病”。她們實際上與吧臺離得最近,近得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將票拿在手里。票的紙質(zhì)很挺括,像一張高級的卡片,上面寫著“星空下,一座森林的生活夢想”。
“完全不一樣了,”絲絲裝出不在意的口吻,她說的是票面上的圖畫,“以前畫面是一棵粗壯的大樹,下面倒畫著一棵兩片葉子的小苗,難看死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大樹下面長了兩個小腫瘤?!彼庾R到了什么,伸了下舌頭,“大人們說要倒過來看,倒過來,怎么可能?現(xiàn)在你看,這些樹就像是一群卡通人頂著一頭濃密的頭發(fā),”她搖了搖自己的頭發(fā),頭發(fā)沒有配合晃動,“那些頭發(fā)連接在一起成了夜空,隱藏在樹葉中的果子就像是星星,滿天的星星?!?/p>
“我要看看,讓我看看?!奔毤氁浑p胖胖的小手剛夠著吧臺。絲絲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假裝出來的姿態(tài),拿起了門票:“你看,樹上面爬滿了野藤,說不定是巫婆的頭發(fā)?!薄安?,這是小精靈?!奔毤毻蝗蛔兊霉虉?zhí),“我喜歡以前的圖畫,大樹,很大很大的大樹,大樹下面不是小腫瘤,是我們。”劉園園聽著女兒們的爭吵,她既沒看到巫婆,也沒看到精靈。她看著十五歲的絲絲、六歲的細細,此刻,她離她們是如此之近,卻有一種無法夠到的無力感。她看了一眼丈夫羅建,如果自己離去,他會讓兩個女兒過上怎樣的一種生活呢?
“如果有篝火就完美了?!笔欠教锾?。她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所有人都先驚訝了一下,并原諒了她的無知。畢竟只有她沒有進入過植物園。兩個孩子拍著手說:“我們也喜歡篝火?!苯z絲認真地說:“如果在這下面點上篝火,那就是森林下面的星空。”“那個地方是嚴禁煙火的,如果釀成森林大火,那是要負法律責任的。”李懷山對妻子方田田說,“你不出門,對現(xiàn)實世界完全絕緣了嗎?這是常識?!?/p>
這時,兩個孩子已經(jīng)拉上了她們的父親。細細扭過頭叫喚自己的母親?!拔依哿??!眲@園裝出一副無力的樣子。她知道沒有人會讓一個病重的人再走那么多的路。況且,方田田是第一次來植物園。她的眼光最后又落到丈夫羅建的身上,他站起身,沒有說話。
劉園園看到丈夫走過來收拾起所有的票子。他像個領隊,而方田田站在邊上像個助手,兩個孩子成了他們的隊員。
“羅建,你必須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她說,“李懷山可是將自己美麗的老婆都交付給你了?!边@時候,羅建已經(jīng)走出酒吧的玻璃門。方田田和兩個孩子也出去了。酒吧不大,玻璃門合上了,他大概沒有聽到,也沒再回頭說些什么。劉園園看到他們很快地消失在了玻璃門外面。
兩個孩子跑在前面,方田田與羅建走在后面。
這次,方田田本來也是不打算出門的。她認識他們所有人,但從來沒有當成自己的朋友。八個人是以三個男人為核心發(fā)展而成的。他們是生意伙伴,也許曾是某個培訓班的同學。她忘記了,反正他們認識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年輕,談不上有共同的愛好,甚至價值觀,之所以常聚在一起,與太太孩子也沒有什么太大的關系??偸怯幸粋€人先提議,比如露營,大家都陸續(xù)去添置一些裝備;比如品酒喝茶,大家預先熟悉這方面的知識。方田田一直拒絕這樣的聚會,只是輪到他們家做東的時候,才會在家里面露臉。她的廚藝得到了大家一致的稱贊。這些由衷的稱贊讓她得到一種賢妻形象的滿足,又讓她從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一種無法言說的內(nèi)疚。
“上次葡萄園你沒有去,摘草莓也沒有去,這次你竟然來了,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來?!绷_建拉了拉衣領。他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T恤。剛才的動作下意識地想將領子豎起來,但又很快放棄了,“大家都說你另成一格,懷山說你都是在家讀書寫作發(fā)呆。不過,你做的‘腌篤鮮’味道太過癮了?!彼吹剿暮斫Y滑動了一下,想起那次在她家的廚房,三個女人中突然多出了他。他就一直站在邊上幫這幫那的。
“我只是不喜歡動彈,說白了就是懶惰,哪有你們說的那么別致。”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上衣,小高領帶了點褶,這樣讓白皙秀頎的脖子不覺得拘謹。
“說是植物園,也沒有特別的人工打理,基本上是天然的,最主要的是幾條山谷,各有不同,整個景區(qū)有上萬公頃?!?/p>
“公頃,你說公頃?我總是搞不清楚一公頃有多大?!?/p>
“hm^2。”羅建說了個符號,又說了一大串公頃與各種地積單位之間的換算方式。他原來在大學里面的一個研究院工作,很早就辭職與幾個同學合伙做國際貿(mào)易。現(xiàn)在他有許多公司,最大的公司在越南,一年中他大半年時間都待在越南。
“千萬別和我說這些?!彼o打斷了,“我只知道平方米,也是購置房產(chǎn)時從房產(chǎn)土地證上知道的??傊?,我對數(shù)字都頭疼?!彼芘卤蝗藥нM那些不熟悉的領域。
“可是你喜歡讀書,我也喜歡讀書?!彼囊馑际窍矚g讀書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公頃。但無意中將兩個人扯在了一起。
方田田覺得他不像讀書的人。他們這次出來計劃是三天,住在一家民宿。今天從民宿開車過來的一路上,他的手機一直在響個不停,總是在談生意項目。她發(fā)現(xiàn)打從進入植物園到現(xiàn)在,他的手機似乎已經(jīng)休眠。
“你知道香蕉魚么?”她只是突然想起來的,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說出口時她才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香蕉,魚,”他遲疑了一會兒,“你是說香蕉還是魚?”
她發(fā)現(xiàn)他的臉紅了一下,也許,這只是她內(nèi)心的感覺——怎么可能?也是有可能的,他們讀的完全是不同的書,他會不會從詞語的表達中,以自己的認知聯(lián)想到形狀與意思。特別是當一對異性單獨相處時。
她看到兩個孩子完全走遠了。他們正好走在一個湖邊上。她覺得這不是湖,只是溪水流動中的一間休息室,水們在這兒顯得異樣的安靜。湖面上浮著一群野鴨,陽光照耀在溪水那邊,似乎是另外一個無法觸及的世界。她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個水庫,她在那邊參加一個活動。那個晚上他們一大幫人出去散步,走著走著,不知什么時候只剩下她與一個男人。鳥兒們也安靜下來,偶爾發(fā)出的啼叫讓人有一種身處荒野的感覺。她想那么多人都去哪了,為什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身邊的樹林無限地擴大,路燈消失了,可以看到的是一條山道上白白的路面。剛剛經(jīng)過的那個水庫已經(jīng)懸掛在頭頂。報到時她就看到他了,絡腮胡,說話彬彬有禮,只是有點結巴。當時他穿了一件黑襯衫,站在墻角抽煙,側面看去棱角分明。她想跟他聊點什么,可一直就在聊。一生所有想傾訴的話全灑落在了身邊的夜色中。“水面如果結冰了,那些野鴨會去哪兒?”“塞林格!”她脫口而出。“在那個公園,是那個中央公園嗎?”他們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營造那個公園,雙方都全身心地投入了進去。
在以后的很多時間里面,不管是春夏秋冬,他們總是會坐在那個公園的長條椅上。公園中央有一個很大的湖,沒有野鴨,冬天也不會結冰。他們也許是一個人來,也許是兩個人來。從來用不著預約。她在那個公園上待的時間越來越長。后來甚至會帶上一本書,帶上一杯水。有時候還會帶上一支巧克力,她知道對方有低血糖的毛病。丈夫懷山曾經(jīng)問過她,那個公園有意思么?她試著小心翼翼地問丈夫:“水面如果結冰了,那些野鴨會去哪兒?”丈夫說,野鴨屬于候鳥,它們不會傻傻地待在一個地方。她知道丈夫的說法沒錯。羅建他們都沒有讀過塞林格?!八赖臋C會只有百萬分之一。”這是一本書里面說的。
“你需要在這兒休息一下嗎?”
她看到前面的路變狹窄了,路邊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涼亭,被一片茂盛的芭蕉樹包圍。芭蕉樹的葉子肥厚寬大,頂上結著一串一串黃色的果實。他說:“我們可以去里面坐一下?!焙孟袷且环N邀請。
她后來去了那個男人的家,就在那個公園的邊上。站在他家的陽臺上面,眼光可以囊括整個公園,甚至可以看到更遠處。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他在書柜里面抽出某本書,翻開某一頁,指著某一段時,她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置身其中。她和他會在書里一直往前走,永遠沒有止境。當她抽身離開時,又總生出一種無法到達的遺憾,這種感覺讓她如此喜歡。她想這也許是一種癮——喜歡那些永遠無法夠到的東西。這大概與他喜歡喝酒,喜歡抽煙的癮一樣。他的家中除了書,到處都可以看到酒。她想,男人們?yōu)槭裁炊枷矚g喝酒,他如果稍微節(jié)制一點就好了。但他說不能將日子過得太漫長。她當時不理解這漫長的意思。她只知道他是結了婚的。在那個家里面她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的妻子。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錯開了妻子的時間。她不會問。
兩個孩子從遠處跑回來了。不知道前面發(fā)生了什么?;蛘?,孩子們是認為后面發(fā)生了什么。她們好像約好了似的一邊一個拉住了父親和方田田的手。
“我們以為像你們以前一樣,走到這個涼亭就不再往前走了?!狈教锾镏篮⒆觽兯f的“你們”中并不包含自己。絲絲拉住的是方田田。方田田接觸到孩子的手,一種陌生感由手心傳遞到全身。她又看了另外一邊的細細。她整個身子好像是掛在了父親的身上。才六歲,方田田想,這之間的距離是怎么產(chǎn)生的?她看著孩子夸張的穿著,想象孩子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她的孩子已經(jīng)讀大學了,也是個女孩,那是另外一個自己。
絲絲穿著的裙子太短了,剛才跑過來時都看得到里面的小白褲。方田田不敢直視,她已經(jīng)十五歲了。她才十五歲。方田田想起劉園園說這話時,語氣中充滿了對孩子的擔憂。她還想起一句話:太晚了,太晚了,在我這一生中,這未免來得太早,就已經(jīng)是太遲了。在十八歲與二十五歲之間就發(fā)生了。這些話是很多年以前她在那條叫湄公河的渡輪上聽到的,那個女孩體形纖弱修長,幾乎是瘦弱的,胸部平得像小孩的前胸一樣,搽著淺紅色脂粉,涂著口紅……她握著絲絲單薄的手,看著她的父親,似乎看到他穿著白色的西服依靠在渡輪的欄桿上。只是他的邊上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女孩。
“再往前走,我們就要進入山谷了。園園從來就沒有進入過。你知道,她的身體不允許她走那么多路?!彼蝗灰庾R到,這是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妻子。
“爸爸,你不會是又要在此停留吧?”絲絲斜出半個身子沖著她的父親,“今天可不是你那個多病的妻子,是我們漂亮的方田田阿姨?!?/p>
方田田驚訝地看著絲絲和她的父親。絲絲依仗著自己尚未成年的隱蔽,不斷地探索著父親的內(nèi)心。她想起自己的女兒。她可以在女兒面前坦露出所有的隱秘,那些最不可言說的秘密。那個女兒,真的是從自己身體上拆下的骨骼組裝起來的。女兒會平靜地聽她訴說那個夜晚的長途跋涉,那些一輩子也無法看到的風景。講述陽臺上看到的公園,她說她不能再去了。女兒奇怪地問她為什么。她告訴女兒,他的妻子病了,病得很重。女兒竟然會問她情人的妻子還有多少時間。實際上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妻子的病情。有一天他告訴她,他要將公園邊上的房子賣了。他說自己沒有錢,他得為妻子最后的生活尋找一個地方。他將那個高高在上的房子賣了,然后在市區(qū)一個叫孤山的山腳開了一家書吧。這件事在當?shù)匚膶W愛好者的圈子里成了一種相濡以沫的傳說。那個地方除了書就是酒。很多讀書人去了,很多喝酒人也去了。店老板是個女人,患了絕癥。那個絡腮胡男人總是坐在店里面喝酒看書,他還抽煙。他抽煙只認三五。那個地方有個名字,叫“風景如畫”。為什么叫風景如畫?她一直在琢磨。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一天她終于從最后的“畫”字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她不知道這是他有意為之,還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她想起他最后送給她的一本書,《風景畫家的片段人生》。她曾經(jīng)長時間迷戀書中那個叫魯根達思的畫家。畫家魯根達思一路上所經(jīng)受的苦難全成了風景,他只是一直專注于自己的畫作。藝術真的是可以迷醉人的,她想。
“田田,我們在這拍個照吧。”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還在將自己的名字鑲嵌在風景如畫的“畫”字中。她抽離出思緒,覺得他剛才的發(fā)音像是“甜甜”。“你看,這兒的背景不錯?!彼麄儧]有進入那個涼亭。她想,如果兩個孩子不跑回來,他們可能也會坐在涼亭里面。不知他與劉園園每次坐在涼亭里面會說些什么。他們看著孩子跟在朋友后面進入山谷,會不會生發(fā)出各自不同的感嘆?他握手機的手已經(jīng)伸在他們面前。這讓她有點意外,一般的男人都不喜歡拍照,更討厭自拍。兩個孩子一邊一個擺好了拍照的架勢。那架勢將她與她們的父親緊緊地夾在一起。真的像是成為了一家人。她從屏幕上看到了自己。她對自己此刻的樣子一點兒也不滿意,甚至極度厭惡。她想起坐在酒吧里面的劉園園打量自己時的眼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她款款地從中間擺脫出來,拿過他手中的手機說:“來,我給你們一家拍吧?!彼吹绞謾C屏幕里面他的邊上空著一個位置。她想,如果自己真處于其中不知是怎樣的表情。
小酒吧里面還是只有他們四個人,兩個男人面前已經(jīng)有了幾個空酒瓶。兩個厚重的酒杯已經(jīng)被冷落在一邊。調(diào)酒師大概也太無聊,或者他是對今天這唯一光臨酒吧的八個人充滿興趣——為什么分成了兩撥?這一半與那一半究竟以什么關系來分配?為什么那個男人一下子帶走了三個女士,特別是那個裙子很短的女孩。他給兩個女士送上了兩杯顏色不一樣的雞尾酒。
“謝謝,我不能喝酒?!眲@園把掛在椅背上的防曬服拿下來披上。她并沒有感到冷,只是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動作?!斑@里面沒有酒精,”調(diào)酒師專業(yè)地說,“我將白朗姆換成了檸檬汁,調(diào)上點石榴糖漿,再加上冰沙泡泡水。”
剛才他們在說上次去的那個葡萄園。在那邊住了五天,是他們另外一個朋友開的民宿。楊昆明說民宿搞得不錯,葡萄園里面的葡萄品種還差點意思?!坝植皇强糠N植葡萄賺錢,應該將世界各地所有的葡萄品種都集中起來,比如法國的赤霞珠、黑皮諾,意大利的美樂,德國有一種叫雷司令的,以它釀造的約翰內(nèi)斯堡雷司令風靡世界。光聽這名字就可以招引來大批顧客?!绷蠋熣f:“不就是葡萄,扯上什么司令,不會還有飛機大炮航母火箭吧,”她拍了拍丈夫放在桌子上的手,“什么事物到了你嘴巴里面都會說出一大串道理,也不見你做成過什么大事業(yè)?!绷蠋熣f話時聲音柔和,對自己的丈夫,這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是欣賞的。這需要時間。
“能夠老去真好!”劉園園將杯子捧在手心,像在取暖。她沒有喝,里面的飲品是涼的。
柳老師與楊昆明互相看了一眼。劉園園比他們年輕十多歲,但此刻從她嘴巴里面說出的這句話不只是羨慕,更多的是一種無法到達的恐懼?!皼]有老去,你根本體會不到老去的煩惱,很多時候、很多地方都已經(jīng)被限制或者驅(qū)逐,比如那些滑冰場、迪吧舞廳、酒吧,”楊昆明覺得自己擴大了范圍,“比如青年旅社。用不著人家歧視,像我,出門如果忘記帶上自己需要的藥品,那真的是要命。”“是啊,昆明的風濕游走性關節(jié)炎都三十多年了,越來越厲害,要是沒有那種止痛片,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誰說不是呢?”李懷山放下剛剛喝完的一個空瓶,“我這輩子都被自己的呼嚕所困擾,那聲音驚天動地。當然,我是從田田的抱怨中知道的。你們不知道,我現(xiàn)在晚上睡覺已經(jīng)離不開呼吸機了。你們想想,每個晚上我和田田之間都隔著一只呼吸機是怎樣的一種生活。”
“他們現(xiàn)在應該到那個小涼亭了吧?!眲@園沒想到自己的一句感嘆,會讓朋友們演變成對各自生活的一種聲討。她知道朋友們的好意。對于自己的生活,她有過各種各樣的設想。只是無論怎么設想,都無法到達剛剛她自己的感嘆——能夠老去真好!如果沒有比老去更可怕的,想來是沒有人喜歡老去的。她想起每次進入植物園,走到小涼亭時,朋友們都會讓她坐在小涼亭里面休息,而且絕對不讓羅建離開。可丈夫離她而去的時間又是如此之多。丈夫不管是離去還是回來,隨身的總是一個簡易的雙肩包,在家與家之間輪換走動不需要太多的行李。有時候,她會忍不住想指出他身體上一些極其細微的變化,比如內(nèi)褲的樣式與顏色,以前都是她買的。她還是打消了念頭,不知何時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說:“今天羅建終于可以與女兒們一起進入前面的山谷了?!?/p>
“放心吧,有田田呢,”李懷山又開了一瓶啤酒,“田田真的是一個怪女人,她從來就不喜歡與我的朋友一起出來游玩,整天不是坐在書房里面看書寫作,就是坐到那個公園里面發(fā)呆。你們不知道,她可以一個人在公園的長椅上待上那么一整天。真不明白她可以從中看到什么樣的風景?!睉焉讲唤獾目跉庵邪嗟氖菗鷳n和不安。
她會坐在那個涼亭里面吧?她一個人在公園的長椅上都可以坐一整天。劉園園的內(nèi)心被懷山的話攪起了波瀾,透過酒吧另一面的玻璃窗遠遠地向植物園望過去,肥厚的芭蕉葉擋住了一切。
方田田與羅建可以繼續(xù)往前走了。兩個孩子依然走在前面,沒有將距離拉得太遠。絲絲走得堅定,而細細走幾步就會回頭,像是怕后面的人跟不上她們的步伐。
走在后面的他們一點兒也不著急,兩邊的樹林擠過來,空間越走越小。有時候樹與樹之間又友好地保持了距離,空出一個花園,有些花爬得比樹還高,將自己的爛漫灑向天空;有些花卻謙虛地與各種灌木打成一片。“多么陌生的朋友,”方田田的手上已經(jīng)多出一束花,她一種也不認識,“曼陀羅、顛茄、纈草……”她相信在森林最深處的花園里面長著的是一種睡眠花。她不愿意將其稱之為迷魂花。睡眠與迷魂還是不一樣的,前者是身體本身的要求,而后者是外部侵擾的結果。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想象甚至經(jīng)歷過。它們會突然開放,發(fā)出郁烈的香味,令人驚異、贊嘆。
“我們現(xiàn)在去的地方叫棲心谷,”羅建一直在幫她采花,“從緯度上說,這是離東海岸最近的一條山谷,由于特殊的氣候條件,里面生長的植物也特別稀有。有一種藤,叫雞血藤?!彼吹竭@個男人與她靠得很近,這種近不是現(xiàn)實的距離。當空間之中沒有其他人時,你看到的就是唯一。她想起那個水庫下面的山道,黑暗里面的她和他。
“是洗心谷嗎?”方田田有些走神,“洗心革面的意思?”
“棲心,兩棲動物的棲?!绷_建覺得自己說漏了嘴,“就是一個木加一個西,西是指日頭西下,木應該是指鳥兒回到樹上巢里面的意思吧?!彼麑ψ约旱慕忉寷]有信心?!皸墓?,也可以寫成棲心谷?!彼c他說“棲”與“棲”。她覺得自己依然坐在公園的木椅上,周邊的花如此熟悉,每一朵都可以與之私語。高高在上的房屋還在,但已經(jīng)換了主人。她沒有去過孤山下的書吧。她一直想去看看里面女主人的模樣。她會想起女兒無意中說的那句話:你情人的妻子還有多少時間。她想,再不去恐怕就見不到女主人了。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她已經(jīng)記不起這個消息是從什么地方得到的——他去世了。
“我們得走快點了,孩子們已經(jīng)走遠了?!绷_建一邊看著方田田的眼睛,一邊看著那條小路的延伸。她的內(nèi)心有一種恐慌,眼前的這個男人一邊憐憫著生命的有限,一邊又向往著無窮的生命。
“我也是第一次進入這條山谷?!绷_建走在她前面,現(xiàn)在的路有點坡度,已經(jīng)容不下兩人并行,他不時地會轉身拉方田田一把。她知道這路沒有崎嶇到需要讓兩只手連接在一起的理由,可她還是向那只伸過來的手做出了回應。
“你說她的身體能夠走那么遠么?”她意識到羅建要開始敘述妻子的身體。方田田打了個冷戰(zhàn)。她覺得人和人可以一起走多遠應該是由愛決定的。在這種時候、這樣的氣氛下,她不想聽這個。羅建已經(jīng)管不住他的嘴巴。夫妻間最不堪的現(xiàn)狀淹沒了所有的美好。她不知道此刻的羅建是不是還一如既往地愛著他的妻子。當他們的手碰在一起的時候,方田田意識到男人身體里面的一種東西。她不清楚,就像每個人的身體里面都會有魔鬼,就看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出現(xiàn)。比如女人的乳房、子宮,男女都有的五官、肝膽、心臟、腎臟、胰腺,甚至血液,魔鬼究竟隱藏在哪里?
“馬上就會看到了,”羅建似乎是在回應方田田心里面的疑慮,“前面,就在前面,不遠了。”她看到羅建緊走了幾步,一下子高大起來。他再次向她伸出手。她沒有回應,裝作沒看到,低頭邁著步子跟了上去,覺得自己也瞬間高大起來。
這是一個突兀出來的高處,方田田看到兩個孩子的身影。她們沖著他們扮了個鬼臉,然后從另外一端消失,像是旋轉的走馬燈。方田田覺得自己是在一種幻覺之中,眼前是無窮無盡的綠色云團,向她涌來將她包圍。慢慢地她終于發(fā)現(xiàn),那些綠色云團是一片一片連綿起伏的山的波浪,所有的山谷不只是被樹所覆蓋,更驚奇的是所有的樹都被一種野藤所覆蓋。野藤讓整個山谷完全隱藏在它的處心積慮中。野藤像霧像云,擺出各種姿態(tài)各種表情,那種纏綿中的升華,堅韌中的溫柔,表達中的犧牲——她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面對的是一種野藤,有形和無形在這兒得到最好的詮釋。這里面有世間的一切,她覺得自己成了那個畫家魯根達思。聽說那個男人喪失了正常的飲食能力。他的喉嚨開始嘶啞,最后徹底發(fā)不出聲音。魔鬼出現(xiàn)在他的咽喉上,咽喉屬于五官吧。也許是內(nèi)五官,屬于口腔科。他喝酒抽煙用的都是口腔,太疲勞了。她想象自己坐在他的床邊,撫摸著他瘦削得像刀刃一樣的臉。她剛做出回應的手心感覺到了疼痛。
方田田想去看那個男人,想離他的世界更近一點。但她連他病房的門都沒有進去過。這是一種最為殘酷的折磨。有那么一個半夜她從夢中醒來,越過丈夫和呼吸機,坐到電腦前面寫下這么一句話:某些時候,她挽著他從通天塔出來……她突然不敢往下寫了。她寫的是“出來”,那么他們已經(jīng)是進入了通天塔,并且在里面待了許許多多的時間。不知道他是以何種方式走的。她沒有參加他的追悼會,也不知道他的墓地。她只能在想象中的墓地坐一下。
“風”“景”“如”“畫”,她還是不想停止尋找,就像《風景畫家的片段人生》中的畫家一樣。她也不會關注周邊的任何危險,哪怕荒野中的迷失,野蠻的印第安人的瘋狂夜襲,沒有草的草地,沒有樹葉的樹林,能夠擊垮一切的閃電……這時她回頭看到了羅建。他帶著那么一點驚恐。她感覺他想擁抱自己。她用神態(tài)拒絕了他。實際上他是想拯救她。前面是懸崖,她的一只腳就快要邁出去了。他在后面死死地拉住了她。她知道,如果不是他在后面緊緊地拉住她,此刻的她恐怕已經(jīng)跌入萬丈深淵。她還是想,他為什么不去拯救那個坐在酒吧里面的女人,就像那個男人為女人開設的書吧,然后,一直坐在里面陪著。
方田田最后還是去了那個風景如畫書吧。當時那個男人已經(jīng)離開許多日子了。她一個人坐在角落的一把單人沙發(fā)上,邊上立著一盞落地臺燈。隔著一塊玻璃幕墻,她看到了那個女主人。女主人邊上坐了另外幾個男人,他們在說畫的事情。大概是要辦一場美術展,以風景如畫書吧的名義。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應該是主要策展人,邊上那幾個人都是要上展的畫家,其中一個長頭發(fā)的男人在展覽期間還要做一場講座,女主人和他談笑風生。本來要走的應該是這個女主人。她覺得自己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可想法就像一條蟲子拼命往她腦子里面鉆。后來,她經(jīng)常會無緣無故地進入那個書吧,想象那個女人已經(jīng)離去,是那種永遠不再回來的離去;而那個男人坐在她坐過的那把單人沙發(fā)上讀書、喝酒、抽煙,讀他送給她的那本書。
“阿姨?!币恢缓苄〉男∈衷谟|碰她的手,這讓方田田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是細細。她覺得自己站立的地方真的像是在走馬燈,現(xiàn)在細細出現(xiàn)了,絲絲還沒輪到,羅建剛剛過去?!拔覀冏甙?,”她覺得細細的手更小更輕,“爸爸和絲絲都在下面?!?/p>
現(xiàn)在小酒吧里面的四個人都有些疲憊了。他們沒有走任何路,但談話是更長的長途跋涉。該說的話都說過,也就是應該到的地方都到過了,而那些不應該說的話就是不應該去的地方。劉園園知道,大家都在避開那個地方。她是離那個地方最近的一個人。
“時間差不多了,他們怎么還不回來?!睏罾ッ魈罂戳艘幌聲r間,“要不要給他們打個電話,我們訂的是邊上農(nóng)家特色飯店,時間都過了?!?/p>
“他一直被我拖累著,今天好不容易沒有了我……”劉園園意識到自己說了不應該說的話,“讓他們好好地玩,盡情地玩,像孩子一樣放縱地玩吧?!彼屪约旱目跉獗M量顯得心平氣和,甚至帶上了一點兒俏皮。
“拖累?他那么多時間都在外面,玩得夠多了?!绷蠋熣f,“像你們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條件,他可以將公司總部搬回國內(nèi)?!?/p>
“羅建也是這么說的。他說自己掙的錢不僅可以保證我們這輩子的生活,就是下輩子也夠了。”劉園園瞇縫起眼睛,似乎在打量著什么,“下輩子?這輩子都還沒過明白呢?!彼ζ饋恚孟袷强辞宄藙偛糯蛄康臇|西,“不過,話說回來,一個男人怎么可以成天守著老婆不做事業(yè)呢?!?/p>
“可你的身體……”柳老師說,“絲絲和細細還小。”
“家里有保姆打理,前天羅建又找了一個?!眲@園吐出一口氣,笑了起來。
“還是羅建在身邊最好,看看昆明做成過什么大事業(yè),難道就不是男人了?”柳老師看向了自己的丈夫。
“我一直就是這么認為的?!睏罾ッ鞣畔率种械谋?,“一個家庭,錢固然是重要的,但總還有更重要的?!?/p>
“我也這么認為。”李懷山的杯子又滿了,兩個男人碰了一下杯,似乎達成了一致。
柳老師他們說的話,劉園園當然明白,這只能縮短她與丈夫之間的物理距離。她想起上一回他們坐在那個涼亭里面,這樣的機會不多。他們看著絲絲和細細跟隨在朋友們之間嘰嘰喳喳地走遠,身邊一下子變得異樣安靜。兩只鳥從涼亭外面飛過,“是兩只鸛雀?!闭煞蚩粗w遠了的鳥兒說?!笆莾芍?,”她不在乎那是什么鳥,“假如其中的一只突然飛不動了……”她盯著飛遠了的鳥輕輕地呢喃?!澳闱f不能太勞累,家中的事都讓保姆去干,”丈夫望向女兒們走去的方向,“我們需要再找個住家保姆,讓她專門來服侍你。”丈夫的話讓她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時刻需要被人照料的病人。多少次她聽到花園外面院子的門有了聲音,總以為是丈夫回來了,出現(xiàn)在院子里的卻是臨時保姆?!拔也恍枰D罚彼f,“絲絲已經(jīng)十五歲了,可以幫著照顧細細,甚至可以代替我去給細細開家長會了。”“可你的病,”他將“病”字說得很輕,“不過不用怕,我最近在打聽一些世界頂級醫(yī)院。另外,我們還是給孩子請個家庭教師吧。最好有點藝術背景,既可以輔導絲絲的學業(yè),對細細也有所熏陶?!彼男膭恿艘幌拢煞蚝孟駥⒁磺卸伎紤]到了。她還是想告訴丈夫,她內(nèi)心真的很害怕?!爸灰X能夠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彼终f。這句話幾乎將她后面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本來她還想與丈夫說說家中的花園。園林處派來的園林工人每個星期六下午都會準時來,他們將花園打理得很漂亮,但總得有人來欣賞。她想在泳池邊上放一對躺椅,躺在上面看看花。絲絲與細細有著不同的意見。絲絲說應該放三把,而細細說要四把。
“你看那孩子?!绷蠋熢诳窗膳_里面的調(diào)酒師,他一只手拿著手機,一只手在懊悔地拍打著吧臺?!肮?,這孩子,這一關游戲又沒闖過去?!绷蠋煹哪抗庵谐錆M了一種慈祥的愛意。
“多大了?”柳老師探過頭去看調(diào)酒師手機上的游戲?!笆吡恕!闭{(diào)酒師躲避開柳老師的眼光。看他的樣子,出來也有幾年了。劉園園不知道年輕調(diào)酒師的父母是不是還在一起,她相信每一個家庭都有著各自難以言說的不堪。她想起自己的兩個女兒,今天她們終于與父親一起走進了那個美麗的山谷。她似乎聽到了女兒們快樂興奮的尖叫,丈夫一定會被女兒們的笑聲所感染,還有方田田。
“每個人的想法總是不一樣,像我們家田田,平時不愛出門,出了門又會覺得什么都新鮮。”懷山也看了一下時間,像在為妻子辯護,“他們?nèi)绻s不回來,就直接讓他們回民宿吧?!彼酒饋砼ち藥紫卵?,“晚上,我讓民宿老板為我們準備了篝火,就在我們民宿后面的草坪上。”
此刻他們已經(jīng)下到了谷底。
方田田想起剛剛細細帶她下來時的意外。如果沒有細細,她是無法發(fā)現(xiàn)那條小路的。他們沿著幾乎看不到的路走,很快就聽到了溪水的轟鳴聲從下面?zhèn)魃蟻?。往上看,綠葉遮擋住了天,不知道是樹還是藤。腳下是落葉和枯枝,每走一步都聽得到破碎的聲音。往下,她終于看到了蜿蜒而行的溪流。自從遠離那個涼亭,溪流就隱身了,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讓人吃驚它的坦然。她看到羅建與絲絲站在一片凹進去的石壁下面。那塊地方真大,就像一個會議廳,一個公園。她又想起那個公園的遼闊深遠,有明媚的陽光,和煦的風,他們面對著那個不結冰的湖面,想象那上面的野鴨。
“我記得你出門時說過的話?!?/p>
她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出門時說過什么?!皯焉秸f得沒錯,在森林中是不能隨處點篝火的,否則我們都得負法律責任,但在這山洞里面就不一樣了,”他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圈,“所有的崖壁會保護我們的安全。就像原始部落,沒有什么可以限制他們……”她仿佛看到了印第安人被篝火映照出來的狂野猙獰的臉。多么美妙呀!這是她一直向往追隨的片段,她的內(nèi)心似乎有什么東西被喚醒了。“我們的篝火晚會開始啦!”絲絲叫起來。方田田這才看到一個可以稱得上可笑的篝火,用五塊石頭圍起,中間的火已經(jīng)點燃,絲絲在不斷地往上加枯枝。她的樣子像是在搭建積木。細細也已經(jīng)跑過去加入了搭積木。她們太小了,不知道母親可能會隨時離開她們。不,應該是父親,他很快就會離開她們?nèi)ネ莻€叫越南的地方。也許,在那個地方,父親會點更大的篝火。她看著羅建,他真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么?除了篝火,還說過香蕉魚呢?那下次他是不是會送一個魚缸,里面有珊瑚海藻,還有香蕉魚。或者他會直接帶她去往太平洋西部,躺在酒店游泳池邊上的躺椅上,對著墨西哥女傭說,給我們上一份香蕉魚。然后,她寬容地笑了。她會看到一群普普通通的魚游進一個全是香蕉的洞里,她自己就是其中的一條。當所有的魚都在大吃香蕉的時候,她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貪吃。他說過,吃得太胖了會出不去的。
火點得不錯,篝火不大,可恰到好處。方田田與羅建也加入進去,四個人,五塊石頭,燒不完的枯枝敗葉。天不黑,只是一種昏暗,像是雨天雪天的氣氛。她似乎回到了那個公園,臺風很快就要來了,有幾個園林工人拿著長長的竹竿,竹竿頂端綁著彎彎的鐮刀,他們要將行道樹上的枯枝弄下來,以防止臺風來時,那些枯枝掉下來會砸著市民。她撿起一根手臂粗的枯枝,那時他剛剛離去。她想象他就是這根枯枝,正在進入焚燒爐。
火光映照下的他們像是一家人。她看到噼啪聲中爆炸出無數(shù)的火星,每一聲爆炸都會演繹出一片繁星。藝術確實是麻痹人的,她覺得自己在重新閱讀那本《風景畫家的片段人生》,只是她不再迷戀那個畫家了。她每時每刻的想象中都是那個早已不在了的人。他占據(jù)了她可以想象的所有空間,填補了那些空寂的夜晚和凌晨。此刻,她仿佛看到了書吧里面的那個女主人從火焰中走了出來。女主人應該也沒有讀過塞林格,他們之間也不會聊起香蕉魚。她想告訴他,這些都是我們曾經(jīng)的足跡。那本書里面正是這么說的,再看一遍現(xiàn)在看到的一切,再說一遍現(xiàn)在說過的話,再遇見……她的心已經(jīng)走得非常遙遠、疲憊。
四個人都在往篝火里面添加枯枝。篝火越燃越旺。方田田忽覺沒有什么能夠比較誰比誰更加懷念。曾經(jīng)看過的風景再美好,也都過去了,只有此刻是真實的。這時她看到羅建拿出了手機。這次他沒有要求合影,他先是拍兩個孩子,然后拍方田田。他一邊拍一邊將照片往群里面發(fā)送。這是他們建立的群。方田田從來不在群里面說話。只是現(xiàn)在她的手機在不斷地響起,她打開手機,在看到那些照片的同時,看見上面有丈夫發(fā)過來的信息:時間不早了,那邊就算有最美好的風景,也應該回來了。確實應該回去了。來民宿的前天晚上丈夫在書房外面走了幾個來回,終于走了進來。他對她說,我去過那個公園了,那邊真的有一個湖,但沒有看到什么野鴨子。她不知道怎么解釋,只好點了點頭。
也許丈夫是對的。湖里根本沒有野鴨,就像塞格林的那本書里也沒有麥田。
王安林,浙江臺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在全國各種文學期刊上發(fā)表小說2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等多種文學選刊轉載,入編各種選本,出版有小說集、隨筆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