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三江源沒有酷暑,太陽在海拔4000米的高原上只曬不熱。我們一行人緊張地盯著幾百米開外的草坡,草坡上聳立著很多白色石頭,我們想找“會動的那一塊”。“在那兒!”就當我的心因為著急和激動要蹦出來的時候,我看到它了——雪豹拖著長長的大尾巴出現(xiàn)在山坡上,它朝山腳的我們瞥了一眼,繼續(xù)溜達。
我遇到野生雪豹的次數(shù),多到兩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但每次遇見,依舊無比激動。我是一名野生動物保護工作者。在三江源保護雪豹是我大學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
5年前,我從北京大學畢業(yè),帶著一個超重的行李箱離開了北京。箱子里沒有花裙子和高跟鞋,倒是有羽絨服和很多像白漆一樣的防曬霜——我要去三江源待上整整一年,跟著從事自然保護工作的前輩一起保護野生動物。出發(fā)前,一位老爺爺認真地跟我說:“孩子,你一定會后悔的!”幸運的是,2000個日夜過去了,我沒有一分一秒后悔過當初的選擇。
盡管那時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適應高原,學位證書上標注的“政治學、經(jīng)濟學和哲學”專業(yè),也和野生動物保護沒啥關系。但我知道,去三江源不是我年少輕狂的沖動——我從小就特別喜歡動物,也做過不少懵懂的嘗試。然而將近大四,我才相見恨晚地發(fā)現(xiàn)“野生動物保護”這門學科與事業(yè),因此毅然決定朝著這個方向出發(fā)。
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名叫昂賽,是瀾滄江源頭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我們在一座橘紅色的集裝箱房子中工作和生活,這里沒有穩(wěn)定的電,要到小溪中打水,手機信號微弱。但這里也是世界上大型食肉動物最豐富的地方之一,至少生活著85只雪豹和12只金錢豹。我們?nèi)粘5墓ぷ魇呛屠相l(xiāng)一起監(jiān)測生活在這里的野生動物,并尋找人和動物一起生活的辦法。設計保險賠償野生動物吃家畜帶來的損失,推進“大貓谷”的發(fā)展,為當?shù)厝藥砀嗍杖耄彩俏覀兊墓ぷ鲀?nèi)容。
我如一張白紙來到三江源,用一年的時間在上面畫滿了山、水和雪豹的腳印,但也時常感到顏料不足、畫紙不夠大。在昂賽,靠著微弱的手機信號,我在山路上提交了羅德獎學金申請。直到收到面試信息時,我才確認自己真的提交成功了。出乎意料地,我成為2018年中國4位羅德學者之一,來到牛津大學。這次,我終于選了一個和野生動物保護直接對口的專業(yè)——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管理,并在千錘百煉中完成了學業(yè)。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是當年愿意接納我這個“外行”到三江源的機構的名字。從牛津大學畢業(yè)后,我立刻回到了“山水”,又一次收到了新人禮包——一件寬大的迷彩服,胸口上繡著雪豹。盡管我思念和熱愛三江源,但和導師們經(jīng)過幾輪討論后,我決定出發(fā)前往新的項目地——城市。這一次,我從江河的源頭來到入??凇L三角。
初來乍到,在城市開展野生動物保護工作的難度遠超我的想象。我遇到的最大困難是找不到我的工作對象——城市里的野生動物在哪里?當我在上海沉心觀察時,會發(fā)現(xiàn)有無數(shù)的野生動物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韌性生存。其中有一個物種,很多人對它耳熟能詳,然而很少有人在現(xiàn)實中真正見過它,它就是“一丘之貉”中的貉。我遇見的第一只貉,是一只“落水貉”。這只小貉可能無意間掉到了河中,原本貉是會游泳的,但一米多高、垂直的混凝土河岸,讓它根本無法爬上來,我們趕緊找了工具把它撈上來。很多時候,城市的基礎設施會成為動物的陷阱。如何讓城市變得對野生動物更友好,是我們努力思考的問題。
離開昂賽后,我每年都會回去看看。我看到了國家公園對當?shù)鼐用袢轿坏闹С?,看到了牧民通過參與自然體驗接待有了更多的收入,也看到了被棕熊破壞后重建的集裝箱工作站。雪豹見到我時,依然泰然自若。
我們和野生動物當鄰居的故事,正在昂賽、上海和很多地方不斷上演。有人說我的工作很苦,因為要去偏僻荒涼的地方,會遇到變幻莫測的工作環(huán)境,不時還要承受懷疑的目光。但在我看來:“苦”的另一面是“酷”。如果過去的我沒有鼓起勇氣,把光環(huán)扎進土里,又怎么能得到如此寶貴的機會,接觸和保護各種各樣的生命呢?在與各種思維碰撞的過程中,我尋找著人生問題的答案,也體會到了這份工作對于社會、對于自然的意義。
野生動物保護工作的尺度,是按照幾年、幾十年來計算的。時間尺度雖長,但日子并不漫長,因為每一天我都可以感受到雙腳與土地的觸碰。擁有這些,又怎能說辛苦的背后不是幸福呢?
(范范摘自中國青年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