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同
崇公道是戲劇《玉堂春》里的一個獄卒,算一個小公務(wù)員吧,劇中他的職責(zé)和任務(wù)是將蘇三從洪洞縣押解至南京復(fù)審。崇公道地位微不足道。但卻有可道之處。
他世事洞明。崇公道在官場最底層浸泡多年,閱人閱案無數(shù)。因此,雖然卑微卑賤,但卻對世道人心頗有見地,“你說你公道,我說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他的這段臺詞,道出了人性的真實、人生的無奈和對朝廷司法的嘲諷。如今差不多已成了天下皆知的“名言”了。押解途中當(dāng)蘇三陷于“八恨”而不能自拔時,他開導(dǎo)她說:“他們當(dāng)官兒的當(dāng)中,好人能有幾個。哪個當(dāng)官兒的能秉公辦事兒!”這些既是他的“經(jīng)驗之談”,也是那個時代的真實寫照,顯示了他的清醒和洞見。在那個骯臟、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里,崇公道的職場生涯還能游刃有余,顯然與他的見識有很大關(guān)系。聰明人總比糊涂蟲的生存能力強。
更重要的是,他心地善良。不濫用職權(quán),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盡可能做好事而不做壞事,盡力減少而不是增加別人的痛苦,更不去無端地為難、折磨別人。自己也從中收獲了快樂。這正是崇公道值得稱道和可敬的地方。
或許有人一聽到“濫用職權(quán)”幾個字都笑了,小小獄卒崇公道,哪有職權(quán)啊!其實是有的。正像崇公道在途中欲為蘇三解枷時說的:“什么王法不王法!出了城,就由著我啦!”就是說,在從洪洞至南京一路的執(zhí)法中,什么時候走路?什么時候休息?是不是可以暫且去掉枷鎖?等等,決定權(quán)全在他手里。離開洪洞縣上路后,他對蘇三說:“大熱的天兒,我這空行人還出汗呢。何況你扛著這么重的枷?”于是他決絕地命令蘇三,把枷“摘了,摘了”。這一點最讓人感動。崇公道手中的權(quán)力雖然很小,但卻用在設(shè)法減少蘇三這個已經(jīng)很不幸的女人的痛苦上。同情心、同理心十足,可謂閃耀著善良的人性的光輝。通常講,普通人大都不可能有于謙那樣“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機會和能力,更多的則是卑微的工作著,因此,就應(yīng)該像崇公道那樣,“勿以善小而不為”,有一份熱發(fā)一份光,用微薄的能力去溫暖別人,這也是人間大道。
相反,很多“獄卒”卻做不到這一點,乃至把手中那丁點兒權(quán)力無限放大,用來為難和敲詐“蘇三”。文藝作品中有不少這樣的例子:宋江剛?cè)氇z時,因為未按“慣例”向“獄卒”行賄,便被節(jié)級戴宗罵道:“你這黑矮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后來反問了一句“我得何罪?”節(jié)級便大聲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里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這就是宋代乃至之后歷代“獄卒”的嘴臉。戲劇《竇娥冤》里的那位禁婆,也是這等貨色,“有錢的是朋友,沒錢的打不休來罵不休”。竇娥因蒙冤早已把家里折騰得一貧如洗,但她仍逼著竇娥向其行賄。崇公道之所以令人尊敬,也是比較出來的結(jié)果。
而史籍里的記載更是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清道光五年,“浙江會稽、山陽兩縣差役將無辜良民家產(chǎn)全行抄沒,并誣及其親戚,極刑拷問,足成殘疾,并對其親族朋友等二三十人日夜勒索”。道光十三年,“河南滑縣快役因索詐不遂,組織一百余人,將良民剜出雙目,致使其母驚病而死。”(岳麓書社,張國驥著《清嘉慶道光時期政治危機研究》第13頁)同樣是小公務(wù)員,但他們給崇公道先生提鞋都不配。
臨收筆想起了魯迅的一段話:“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與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保ā赌壤吆笤鯓印罚斞杆苑置鞲嬖V人們:有的人能從別人的痛苦、倒霉、厄運和犧牲中找到自豪、快樂乃至成就感、幸福感。這是民族的劣根性之一,極其丑陋。清代的那些“獄卒”之所以敢這般無惡不作,傷天害理,惡劣的吏治應(yīng)該是主因,但對這種劣根性的心理支持,無疑也是個重要原因,其“持久性”的禍害不可小覷。
【原載《上海法治報》】
插圖 / 監(jiān)管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