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榮春
雖然“少年不識愁滋味”,但幼年時的成長環(huán)境使我的心理“早熟”,對人生有過似懂非懂般蒙眬的遐想。這遐想是一顆幼小的心靈對美好人生的懵懂愿景或向往,且寄托在平淡無奇的水邊漂放、岸邊追行與眺望遠方之中。
我的家鄉(xiāng)是位于蘇北沿海平原上的一處水鄉(xiāng)。
每當初春到來,無論是大河邊,還是小溝旁,那些或粗或細,或長或短的葦芽便密密麻麻地冒出來,春水的浸潤和春光的呵護給這些葦芽套上嫩青或紫紅色的衣裙。點綴在這些裙衣上的兩三個葉片,仿佛是蘆葦初生時的耳朵。如果說那二月春風剪出的柳絲是春天的發(fā)梢,那么遍布水邊的葦芽不正是春天的指尖嗎?!
待到四五月份,葦芽抽成了葦干,根根青翠筆直,那“耳朵”就變成了厚綠長闊的葉片。在這樣的時節(jié)里,我會在滿河清香中尋摘最滿意即最厚綠長闊的葉片,然后在溝渠旁或河水邊找一干凈平整處,蹲下身來,將葉片編織成一只頭尾翹起,中間豎著一根綠色桅桿的小舟,然后將之輕放于腳前的水面上。在“船艙”中放幾粒小小的干泥丸,或再加幾根又短又細的枯枝,我便用手或一根樹枝將滿載的葦葉舟輕輕推離岸邊。于是,那種“悠悠的”、“穩(wěn)穩(wěn)的”感覺,既是它順流而下的物理狀態(tài),也是我站立起來盯著它遠去或在岸邊與它同行一段路程時的心理狀態(tài)。期待它“直掛云帆濟滄?!保M管沒有“帆”,腳下也只是一道窄窄的水面。但有時,它會被一處水草或一根浮木阻擋,我便找來一根長的枝條將其撥開,讓它避開險阻,繼續(xù)前行到一個不知何處是終點,但終究是很遠的地方。漂放過程中也會遇到最糟糕的情況——如果葦葉舟在一個我力所不及的水面上遭遇了水草或浮木的阻擋,無計可施之下,我就會找來一塊大一點的干硬泥塊或石頭之類,扔將過去,試圖借助水波的力量把葦葉舟從障礙物邊推開。然而,常出現(xiàn)事與愿違,“船貨兩空”的情況。每當這時,我都會在岸邊好一陣黯然神傷,就好像是一位真正經營船運業(yè)務的人遭遇了災難。那只葦葉舟似乎是一個與我有某種情感聯(lián)系的人,而其負載的又是一種“精神財物”,用“人財兩空”來描摹“船貨兩空”所對應的心緒是最恰當不過的了。
時至今日,我還能體會到幼年時的那種懵懂心情:漂放一只葦葉舟,就是漂放我自己,讓我漂到一個不知何處是終點,但終究是很遠的地方,而生養(yǎng)我的這塊水土就是我的出發(fā)點;至于那只葦葉舟中的負載,就是我漂行過程中的精神負載,也是精神收獲。而在今日的遐想中,還另外夾雜著一番“我愿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足跡,卻見仿佛依稀,她在水中佇立”的情緒。
人生就是出行,不是漂流,就是攀登。一只葦葉舟,替代了“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所描寫的歡樂,它曾經承載著我對人生的遐想,它滿載而行的身影多次漂流在我的夢里。
家鄉(xiāng)一條最長最寬的河,就是沿西南至東北的方向從洪澤湖流過來,最后注入黃海的薔薇河。
在那蜿蜒的河邊草灘上,我曾經割過牛草也追尋過兔鳥;在清澈得掬捧可飲的河里,我曾經扎過猛子也摸過螺蝦,也曾經體驗過被小魚啄肚皮或啄屁股的感覺。而最讓我感到驚心動魄的,則是難得一見的一溜貨船。由一只機動船牢牢地牽引著五六只甚至更多的貨船,滿載著幾乎要把船身壓沉的貨物,像一條緊貼水面的長龍逆流而上。那“嗒嗒”的馬達讓靜靜的河道里回蕩著令人振奮的聲響;機船煙囪噴出一縷縷淡藍色油煙映襯著湛藍的天幕,構成清亮河面上的一幅生動的畫面;河中間被推開的波浪一圈圈地蕩漾至岸邊,岸邊的水草隨波紋輕輕地飄曳,并柔柔地舔舐著我的雙腳。
當注視著那船頭時,我才切身感受到“吃水”一詞的形象與生動。于是,我便在岸邊朝著貨船前行的方向跟著它行走,不僅為讓那動聽的“嗒嗒”聲多震動一下我的耳膜,不僅為看那一縷縷淡藍色油煙在我的視野中漸漸飄散,也不僅為讓從河中間蕩漾過來的浪花幻滅在我的腳趾間,還為那滿載貨物逆水而行所迸發(fā)出來的奮進的力量。雖然是滿載且逆水行船,但貨船的速度總比十歲左右的我步伐要快。當與貨船距離逐漸拉大時,我便在岸邊隨它奔跑起來。在那走走跑跑的反復中,牽動我步伐的始終是貨船迸發(fā)出的那激人奮進的力量。
雖然我最終還是要停下追逐腳步,但望著貨船那漸行漸遠的背影,仍有一股前行的力量充溢著我的心。我仿佛沉浸在類似于“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的情緒中。記得有一次,我往上游追隨貨船到距出發(fā)點三四里處的一座橋上,在氣喘吁吁中,我先是伏在一側橋欄桿上,緊盯著那一溜貨船,看它是怎樣駛進橋下的,接著又伏在另一側橋欄桿上,看它是怎樣駛出橋下的。在“嗒嗒”的聲響和飄散的藍色油煙中,我依依不舍的心怦跳不止——從這塊水土走出去的人生啊,是否就像這一溜貨船,要逆水而行,要奮進?
事隔多年,每當回味幼時對貨船的追行時,我都不禁感慨:只有希望和力量,才最讓人依偎。那一溜貨船,曾經承載著我的遐想,那動人的“嗒嗒”聲和那縷淡藍的煙多次縈繞在我的夢里。
時至今日,每當看到逆水行船的一幕,我還是忍不住沉浸在默默的注視和冥想之中。
我的家鄉(xiāng)位于蘇北平原,很難有真正的高山。幼年時,無論是在野外玩耍,還是割草拾柴,每當停下來極目四望,近者可見本鄉(xiāng)的平明山,離我的站立點只有四五里地;稍遠可見鄰鄉(xiāng)房山,離我近三十里地;再遠便是錦屏山——我幼時向往的連云港市區(qū)便從其山腳下向東“逶迤”至黃海邊。錦屏山是延伸至黃海邊的云臺山脈的起點,與其形成東西銜接的有孔望山和構成《西游記》想象起點的花果山,離我的站立點近五十里地。
在幼時,我有意將海拔不足百米的前兩座山歸為“丘”,將海拔較高或高出它們許多的錦屏山歸為“山”。每當我站立于田埂或薔薇河的河堤上,我時常會由近而遠再由遠而近地眺望這三座山。眺望前兩座山是想襯托出后一座山的高大,眺望后一座山是想對比出前兩座山的矮小。但在從距離和海拔角度對比的背后,還有另一種對比:依傍前兩座山的是一種農村生活,而依傍后一座山的則是城市生活。于是,在我的眺望中,特別是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那錦屏山便是雄拔巍峨的一處所在。但見那山體青白相間:青者,后來才知道是松樹等植被;白者,后來才知道是巨大險峻的巖石。
從去過錦屏山腳下的大人們口中,幼時的我便知道,從那山腳下鋪展開來的是城市,生活在那里的人們是“城里人”。于是,我常常想,我何時能夠走進那被稱為城市的地方,并且不是匆匆過客,亦即我何時能夠在那里做一位有戶口的城里人?這個夢想,一直到我從中山大學研究生畢業(yè)進入連云港市中級人民法院工作,才變?yōu)楝F(xiàn)實。
后來又離開,因為有另一座城市里的另一種新的生活又將我召喚。
時至今日,我還能體會到幼年時的又一種懵懂認知:人生需要眺望,而眺望得有多遠,人生的路便會延伸得有多長。一座錦屏山,曾經召喚著我,他的雄拔巍峨的身影多次矗立在身處他鄉(xiāng)的我的夢里。
不似“快樂著你的快樂,悲傷著你的悲傷”,遐想著我幼年時的遐想,好像使得我又成長過一次:眺望一個愿景,并執(zhí)著地去追求。幼年以后的我之所以沒有“躺平”,或許因為幼年時的遐想是一種“支起”的力量;現(xiàn)在的我還想再努力做點什么、包括寫點什么,而不想“躺平”,或許遐想著幼年時的遐想也是一種“支起”的力量。一位智者曾說過:“感情是傾向于過去的,而理智是傾向于未來的”。幼年時的遐想和遐想著幼年時的遐想,既有“過去的情感”,也有“未來的理智”,讓我遠離對生活的抱怨和惆悵,且讓我“重新成長”和“重新活過”,因為遐想本身就是一種心靈的力量,且滋生著不言放棄的信念。
幼時的遐想不僅遐想在“幼時”,且一直延伸到“現(xiàn)在”和“他鄉(xiāng)時代”,因為在這遐想里,有一個真實的,懷揣“初心”的我,因而這遐想構成我人生的開端。而當遐想著幼時的遐想,則不免夾雜一種甜蜜與惆悵的懷舊情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