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克族）哈樂塔依·沃拉孜別克 著

（哈薩克族）努爾古麗·胡麻汗 譯

每每看到那塊有些發(fā)黑、邊上有破損的、已經(jīng)殘缺不全的銀元，我不由得想起闊拜。位于沙漠邊緣的鹽堿泉以及它那毫無破壞的美景，在那兒度過的短暫而難忘的、無憂無慮的童年，還有那瘦小的男孩兒闊拜緊跟在我身后邊跑邊喊著“等等我，你等我一下吧，我絕不會怪你”的情景，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那天我看到一群腳夫準(zhǔn)備在鹽堿泉那兒歇息，便以挑水為借口跑去看熱鬧。駱駝那短笛般悠揚的叫聲再加上馬的嘶鳴聲，讓鹽堿泉熱鬧非凡。原來，他們是到北邊沙漠地帶馱木柴回來的牧民，準(zhǔn)備在這里停留一會兒，讓駱駝和馬歇歇腳，吃些草，他們自己也燒壺?zé)岵韬?，休整休整。我以前也見過類似的人，我們索爾巴斯陶（鹽堿泉）的人們把給喀拉夏格里牧區(qū)的人們馱木柴的人習(xí)慣性地稱為“腳夫”。當(dāng)時的我還很矮小，挑著大人用的扁擔(dān)，兩邊掛著的兩個大鐵水桶耷拉著，幾乎挨到地上。

“孩子，你還小，哪能挑水呢？先做一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等長大了再分擔(dān)媽媽的重?fù)?dān)也不遲。讓我來吧。”母親苦口婆心地勸了很多，但我就是不肯，其實，我的本意并不是幫父母減輕家務(wù)負(fù)擔(dān)，而是借此機會湊湊熱鬧，去看看腳夫們。我喘著粗氣，拼命地往前趕。

從梧桐窩子到索爾巴斯陶的路上，除了長著稀稀拉拉的梭梭之外，還有一堆堆表面上有均勻波痕的沙丘。再過去就是寬闊的戈壁灘，那里找不到一滴水。從索爾巴斯陶到喀拉夏格里的地形是一層又一層的漫坡、丘陵和連綿不斷的山岡。當(dāng)時的索爾巴斯陶是坐落在淺洼的沙溝里的小村莊，居住在這里的都是定居的牧民。有時，在鹽堿泉歇息的、往喀拉夏格里馱木柴的腳夫們也會因為排隊給駱駝飲水等原因而吵起來；有時駱駝受到驚嚇，狂奔跳躍，背上的木柴就耷拉在腹部或者散落得滿地都是；有些腳夫很能干，把三塊大石頭有規(guī)律地擺到地上，當(dāng)作臨時的灶臺，上面架上一個壺，燒一壺?zé)釟怛v騰的清茶，從隨身帶著的馬褡子里掏出干糧放到眾人中間的餐布上，然后邊吃邊津津有味地講他們的經(jīng)歷……去年秋天，那位一直生活在索爾巴斯陶的名叫哈賽英的老腳夫說，這里曾經(jīng)有茂密的胡楊、梭梭、蘆葦和紅柳，鹽堿泉周圍相當(dāng)大的一片地因為土壤的鹽堿大，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片白色，因而得名“索爾巴斯陶”（鹽堿泉）。他還說古時候這里有過水神蟒蛇，后來被獵人們射死，蟒蛇的骸骨在此后的數(shù)十年時間都散落于此。他講述那些迷人動聽的故事時，在那里湊熱鬧的我們——一群頑皮的孩子，聽得都目瞪口呆。鹽堿泉這些形形色色的趣事一直吸引著我，那天也不例外，讓我招了魂似的朝鹽堿泉旁奔走的原因也是這個。還有一個名叫昆迭巴依的老腳夫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古時候，我們這里生活過名叫加凱塔依的巴依，他很善于經(jīng)商，他家擁有一袋一袋的銀元。我小時候親眼見過那位老人，聽說他臨死的時候，把白花花的銀元拿到鹽堿泉，埋到了土里。后來，很多人去找過那些銀元，但誰也沒找到。那筆財富就被這些沙丘無聲無息地吞沒了……”聽到這故事的第二天，我們這群冒失鬼在瑪熱依的帶領(lǐng)下，手拿鐵鍬，把鹽堿泉周圍的土鏟來鏟去，忙活了半天。

當(dāng)時，居住在索爾巴斯陶的人們是來自各地的，他們從四面八方搬到索爾巴斯陶定居，隊伍不斷壯大，最終形成相當(dāng)規(guī)模的村落。人們在這里相繼建造一些房子、牛圈和羊圈，還開了一些商鋪，又辦起了流動小學(xué)，讓曾經(jīng)荒無人煙的荒漠變成了小型鬧市。鹽堿泉雖說是泉，實際上是一口井。人們把泉眼上覆蓋的樹枝和石塊取開，用磚頭砌成圓狀井口，把內(nèi)外用水泥墁得光滑平整，看起來似一口井。春天，鹽堿泉的水會上漲，從井口溢出來，泛濫在井口周圍，流到很遠(yuǎn)的地方，讓流經(jīng)的地方變成綠洲。冬季，井口會冒出白色的霧氣，十分壯觀。這時，鹽堿泉北面的那片寬闊的地面會結(jié)成冰。

“大家看看這臭小子，待會兒別連水桶一起掉到井里去了……”

“這孩子真是自不量力啊，小小的年紀(jì)，逞什么能呢……”

“你們怎么知道他挑不起兩桶水，要是沒有信心，他也不會從老遠(yuǎn)的地方挑著扁擔(dān)過來了。”

鹽堿泉旁腳夫們諷刺的話語傷了我的自尊心。我一向好面子，平時在眾人面前和同齡的男孩兒摔跤時，我絕不會輕易輸給他們。腳夫們排著隊，沒有其他事情可干，覺得很無聊，于是準(zhǔn)備戲弄我。我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拿出我的本事來，讓他們刮目相看。我沒有把我的想法說出去，也沒有露出絲毫生氣的樣子，穩(wěn)住腳步，裝出一副每天都在挑著滿滿兩桶水的樣子，不慌不忙地往前走。眾人都在用懷疑和試探的眼光盯著我，從他們排著的隊伍中讓出路來讓我通過。我把系在腰上的繩子解開，綁到水桶的把手上，讓水桶從井口滑下去了。過了一會兒，大約到了水桶裝滿了水的時候，我閉上眼，使盡全身的力氣把水桶往上提。水桶到井口處碰了碰井口搖晃著，又被我穩(wěn)穩(wěn)地放到了井邊上。緊接著是第二桶水。本以為我會連水桶一起掉到井里的那群人都啞口無言了，準(zhǔn)備看我笑話的腳夫們也用佩服的目光看著我。鹽堿泉旁一片寂靜。他們接下來還要觀察我怎么把兩桶水挑走。他們一個個默不作聲，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仿佛他們到這里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歇息，而是專門來考驗我的。我把兩個水桶掛到扁擔(dān)的兩頭，吃力地起步。我感覺自己所有的肋骨都快斷了，腰也閃了一下。如果是在家里，我肯定會把扁擔(dān)往旁邊一扔，大聲哭鬧喊腰疼，一屁股坐到地上不起。母親則會在第一時間跑過來，問我哪里疼，然后想盡一切辦法來安慰我?？涩F(xiàn)在我正接受眾人的考驗，我必須承受住。誰說小孩兒就沒有尊嚴(yán)呢？更何況我向來是有骨氣的小子。泉口不遠(yuǎn)處有一個很不起眼的牛圈，今天卻變得那么遙遠(yuǎn)，我拼了命也走不到那里。我雙腿開始顫抖，渾身麻木，感覺天要塌下來似的，拼命地移動著身子。那一刻我有過把水桶放到地上、把扁擔(dān)移到左肩的念頭，可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那樣的話，一心準(zhǔn)備看我笑話的那群人肯定會說：“看，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兒，他沒有走幾步就承受不住了。本來就沒有這個本事，干嗎逞能呢？”我發(fā)現(xiàn)他們停下了手中所有的事情，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很生氣，一群烏合之眾，難道他們聚在鹽堿泉就是為了試探考驗我嗎？雖然心里有一千個不愿意，但我無暇顧及他們了。我聽到他們在議論紛紛，但沒能聽清楚到底在說些什么。也許人過于難受的時候，聽力也會出現(xiàn)障礙。不僅僅是聽覺，我的視覺也開始出現(xiàn)問題，視力變得模糊，好像村莊邊上的沙丘、山岡、紅柳、梭梭、蘆葦都動起來，不停地旋轉(zhuǎn)。平時就在咫尺之外的破牛圈今天似乎也長了腿似的，像是故意讓我在眾人面前出丑，離我越來越遠(yuǎn)。我差點跌倒了，用蹣跚的步子支撐著身子，水桶晃蕩著，里面的水差點倒出來，我決定把水桶放下去。這時，聽到有人說：“大家看看那小子，不會是尿到褲襠了吧！”聽到有人這樣嘲笑我，頓時有股執(zhí)著的勁兒涌上了心頭，我不甘心，閉著眼睛，咬緊牙關(guān)，仍不停地往前移動。

當(dāng)我走到簡陋的破牛圈旁時，頓時頭暈?zāi)垦＃纫卉?，便倒在了地上，自尊、羞恥等感覺早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仰躺著，把頭扭向一側(cè)一動不動，好不容易清醒過來，睜開了雙眼，發(fā)現(xiàn)了一雙藍(lán)色球鞋。我慢慢地抬起頭，看到了肥大的、膝蓋處打了補丁的條絨褲子，再往上看是敞開著的、里面加了羊毛的條絨外衣。是個年齡與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兒，但因為我從下往上看的原因吧，他顯得很高大。一股強烈的羞恥感涌了上來。因為自不量力，故意逞能，固執(zhí)地要挑起兩桶水而跌倒在這兒的這副狼狽模樣讓我無地自容。何必要找借口跑到鹽堿泉旁呢？不僅沒能聽到任何趣事，反而讓自己成為人們茶余飯后議論的笑料了。我后悔極了，快速提了提精神，用手支撐著身子站了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站在我面前的那小子非常矮小，瘦如枯柴，頭發(fā)蓬亂，一對耳朵又大又薄。我很反感他，因為之前在腳夫們中間見過他。看到我踏著蹣跚的步子，跌跌撞撞的，搖晃著水桶走到牛圈后面的樣子，腳夫們很可能派了這小子來查看我的狀況。想到這，我一下沖動起來，準(zhǔn)備對他大打出手。但我又冷靜了下來，因為我已筋疲力盡，沒有力氣與這個男孩兒摔打了。他非常同情我，無可奈何地搓了搓手，看樣子不像是來羞辱和諷刺我的。我從他那心疼、憐憫的眼神中讀懂了他所有的想法，我想我現(xiàn)在說什么他都會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

“要不要我?guī)湍惆阉舻侥慵夷兀俊彼K于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溫和又清脆。

“你不要跟我套近乎，管好你自己吧，我還嫌你臭呢，鄉(xiāng)下人！”

他好像根本沒想到我會說這么難聽的話，用懇切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便低下了頭。一雙手一會兒交叉在前面，一會兒垂下去，不知所措。我的態(tài)度還是那么堅決，我怎么可能因為他那副語無倫次、一臉茫然的可憐樣而憐憫他呢？我可是住在居民點的人，絕不能輕易讓像他這樣來自牧區(qū)的人占了上風(fēng)。我們一直把我們的居民點看得比鬧市還重要，因此，只要見到從牧區(qū)來的孩子，首先會想辦法修理修理他們，絕不讓他們來欺負(fù)我們。我們那里的人以前把從牧區(qū)來的人叫作“粗野的人”（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們才是真正粗野的人?。Ｎ矣袔讉€淘氣的玩伴，他們常常搶來牧區(qū)孩子頭上戴的帽子或隨身帶著的羊髀石玩。牧區(qū)的孩子們也和我一起上小學(xué)。我的朋友們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如果遇到了那些野蠻的人，要第一時間打擊嚇唬他們，他們就會乖乖地順從你，聽你的話。”然而，我們未必都能嚇唬住每一個“野蠻的人”。有些孩子我們確實打不過，那時就會及時向幾個哥哥求助，讓他們來收拾。但年齡與我們相仿的那幾個孩子早被我們馴服得老老實實了，每次遇見我們都會看我們的臉色行事。居住在附近冬窩子的牧民家的孩子初次到我們的小學(xué)上學(xué)時，總會被我們孤立起來，然后被我們合伙嚇唬。經(jīng)過種種方式欺負(fù)一段時間，徹底打垮他們之后才讓他們加入我們的隊伍中。不只是我們這些毛頭小孩，連小伙子們也不例外。有個大哥叫夏熱依，二十來歲，很會打扮，衣著時髦，平時把頭發(fā)朝后梳得光光的，顯得非常瀟灑。他喜歡喝點小酒，也很愛打架，如果在村里發(fā)生了打架事件，肯定少不了他。他有個弟弟叫瑪熱依，也是個惹是生非的搗蛋鬼，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習(xí)慣性地用拳頭來解決。不要說別人了，就連一直一起玩耍、一塊學(xué)習(xí)的我們都免不了慘遭他的毒手。村里有人辦婚宴之類的活動時，夏熱依總會想方設(shè)法地與來自牧場的小伙子們發(fā)生摩擦，強迫他們從村里的小商店給他買東西，讓他們依著自己的意愿走。每逢村里人舉行婚禮、割禮等儀式時，他就組織年齡與自己相仿或者比自己小的年輕人舉辦簡單的舞會，讓所有人聽他一個人指揮。也許是受到了他們的影響，我們這群孩子看到了陌生的孩子，也會想用拳頭說話、用拳頭解決問題，讓他們認(rèn)清誰才是這里的老大。

我收住了思緒，這才發(fā)現(xiàn)水桶搖晃的時候，里面的水灑出來一些。我重新把扁擔(dān)扛在肩上，蹣跚著走起來。沒走幾步，便又汗流浹背，邁不開步子了。

“累了吧，讓我來挑一會兒，就一會兒?！彼苓^來，用懇求的語氣說著。他那溫和的聲音，讓我萌生一種不愿與他作對的感覺。

這時的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與他抗衡，別說打架，就連大聲呵斥他的力氣都沒了?？晌疫€是不甘就此罷休，瞪著眼睛，暗示他討好我是得不到任何好處的。他退后幾步，還是用溫柔的眼神望著我，微笑著。其實我很想以友好的態(tài)度對他，但又害怕那群伙伴發(fā)現(xiàn)后嘲笑我。若是他們知道了，肯定會說：“這沒有骨氣的家伙連兩桶水都挑不起來，讓粗野的牧人來幫忙了。”我硬著頭皮，咬著牙關(guān)又堅持了一會兒，但水桶不停地?fù)u晃，我的步伐越來越不穩(wěn)。那矮小的小子立即跑過來扶我。我把水桶放到地上，本來想一把推開他，可確實沒勁了，只能喘著粗氣，前后搖擺地站在那兒。

那小子小心翼翼地接過我手中的扁擔(dān)，放到自己的肩上。我仔細(xì)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很輕易地站起身，輕松地走起來?？礃幼?，挑兩桶水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蛟S在他身上隱藏著一種神奇的力量，可以讓沉甸甸的水桶變得輕輕的。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還是不是剛剛把我的肩膀差點壓垮的那兩桶水?。∷坪跆糁鴥蓚€空水桶，一直快速地往前奔走。肥大的上衣和褲子被風(fēng)吹得鼓鼓的。我差點追不上他了，于是咬著牙，拼盡全力，邁開步伐，跌跌撞撞地追趕他。肩上的扁擔(dān)被拿下來之后，我也慢慢開始恢復(fù)體力了。有幾次想拼命地追上他，從背后把他一把推倒在地上，然后嫁禍給他說：“你憑什么要把我的水倒在地上呢？”以此為借口，嚇唬嚇唬他，但一想到他溫柔的面孔，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媽媽在家門口等我，她似乎也很好奇一個瘦小的陌生男孩兒是如何挑著沉重的兩桶水，踏著輕松的步伐奔走過來的。媽媽一會兒望著我，一會兒望著那小子，不知說什么好。小男孩兒把扛在肩上的扁擔(dān)拿下來，靠到墻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向我母親笑了笑。

“孩子，你是誰家的孩子？”母親上下打量著他，好奇地問。

“本來我完全可以把水挑回來的，但這小子半路上碰上我之后，執(zhí)意要幫我挑，我只好答應(yīng)了……”我害怕對方會把所有的秘密說出來，讓我難堪，故意搶先一步，編了一些對自己有利的謊言。

那小子還是站在原地，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母親，微笑著搓了搓手，這大概是他的習(xí)慣，之后，便準(zhǔn)備往回走。他咧開嘴笑的時候露出潔白的牙齒，點綴著被陽光曬得通紅的臉龐，顯得非常健康可愛。他一直在張望著鹽堿泉。我這才發(fā)現(xiàn)，有個高個子的男人從那群人里走出來，向我們招手。媽媽一再邀請那小子進屋喝奶茶，但他無暇顧及媽媽的挽留，匆匆告別。媽媽很著急，也很遺憾，只好說：“孩子啊，看到了吧，這就是我們家，以后記得要常來哦。”說罷，便往家里跑去。而那位瘦小的男孩兒也要回到鹽堿泉，和在那里歇息的人群一起趕路。我沒邀請他進屋喝碗奶茶。媽媽又匆匆忙忙從家里出來，邊喊些什么邊向他招手，他也回頭招了招手?？吹剿麧u漸走遠(yuǎn)的背影，媽媽從口袋里掏出兩塊潔白酸甜的奶疙瘩，對我說：“你趕快跑著送過去，你看，多么有教養(yǎng)的孩子??！從很遠(yuǎn)的地方馱木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很遺憾，他沒能喝上咱家的奶茶……”他快到鹽堿泉的時候，我好不容易趕上了他，硬把奶疙瘩塞到他敞開著的肥大外衣的口袋里。

我走了幾步之后，才想起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便回過頭去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闊拜……”

我默默地目送著他們，一直到他們的駝隊翻過西邊那依稀可見的白坡。

那天，我沒能聽到鹽堿泉上歇息的腳夫們講的任何故事，也沒能看到他們的任何趣事，沒能拾上他們用剩的柴火。第二天早晨起床時，我覺得特別疲憊，渾身疼痛，胳臂和大腿感覺異常沉重，整個人無精打采的，像得了場大病似的在床上躺了一天。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會逞能去挑兩桶水了。

以前，我們這一帶長著茂密的樹林，樹林里生活著黃羊、盤羊等野生動物和家畜，它們一起吃草。到了晚上，家畜往家里走的時候，野生動物留在野外。后來，草場退化，野生動物漸漸地少了。這是我父親給我講的。我還聽說以前在這里居住的人們很輕易地就能從附近拉來一些樹墩當(dāng)柴火。可現(xiàn)在樹墩沒了，為了保護環(huán)境不讓砍伐樹木了，好在這些措施使周邊的灌木開始增加了。這也是腳夫們?yōu)槭裁匆s著駝隊到很遠(yuǎn)的梧桐窩子和梭梭林那里去，露宿在野外，吃不少的苦，馱木柴回來的原因。聽我父親說，在梧桐窩子、梭梭林那些地方木柴可多了，到處都是干枯的胡楊根、梭梭根或者樹枝。

腳夫們不是每天都到鹽堿泉來，有時一個星期只經(jīng)過一次。從每年的五月份開始，他們用駝隊馱木柴，一直持續(xù)到十月，下了一兩場雪后為止。從喀拉夏格里那邊來的腳夫們可以直接從鹽堿泉北面的戈壁灘走。而從梧桐窩子那邊來的腳夫們必定要經(jīng)過鹽堿泉。聽我父親說，去的時候因為是下坡路，駱駝都走得很快，回來時是上坡路，再加上駱駝都馱著沉重的木柴，所以行進速度很慢，很勉強才能到達(dá)鹽堿泉。腳夫們不得不停留在鹽堿泉旁，把木柴卸下來，讓駱駝歇息，吃些草，他們自己也喝茶，吃些干糧，讓整個駝隊休整一下再走。

我們一群孩子每到休息的時候，就會到離鹽堿泉很近的居民點背面的沙丘頂上，急切等待從北方鹽堿灘方向慢慢走來的駝隊。有時，天色已晚，只有幾顆星星發(fā)出微弱的光，人們都結(jié)束一天的忙碌走進自家門了，我們這群孩子還是會與駝隊有什么約定似的在那個沙丘旁望著無邊無際的戈壁灘等待著他們歸來。之前，村里人家的狗總是能比我們更早地發(fā)現(xiàn)駝隊，汪汪地叫著去迎接他們?，F(xiàn)在這些狗們似乎已厭煩幾乎每個星期都要經(jīng)過的駝隊，當(dāng)他們來鹽堿泉的時候，只懶洋洋地叫上幾聲便完事兒。我們則好像出遠(yuǎn)門的親人要回來般急切渴望地等待著駝隊。

腳夫們歸來的時候，鹽堿泉熱鬧極了。有些腳夫會把駱駝背上的木柴卸下來，把牽繩卷起來，讓駱駝們?nèi)コ圆荨W著沉重的木柴，長途跋涉的駱駝一個個躺在地上，把長長的脖子蹭到地上，閉上眼睛，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很長時間。

在鹽堿泉旁停留一段時間，等駱駝群和腳夫們都吃飽喝足，恢復(fù)了部分體力之后，他們便會啟程。等他們走后，鹽堿泉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我們的心情也會變得很低落，舍不得那駝隊，踩著鹽堿土和沙子跟著他們追到很遠(yuǎn)的地方。有時，腳夫們的駝隊在松軟的沙土上留下明顯的印子，從西面的白坡上陸陸續(xù)續(xù)翻過時，我們總是用一種非常虔誠的、依依不舍的目光送別他們，渴望著他們下次能早一點來。駝隊從鹽堿泉離開之后，會在休整的地方散落一些梭梭柴、紅柳柴和胡楊柴。我們這群孩子就會按照母親們的吩咐搶著收拾那些腳夫們用剩的木柴。在我們那里，駝糞也是很好的燃料。腳夫們牽的駱駝群留下的免費燃料——駱駝糞干了之后，大人們也把它們堆在一起，用麻袋裝回家去囤起來。媽媽們一夏天把牛糞和駝糞當(dāng)燃料用平鍋烤馕，或者燒酸奶來制成酸奶疙瘩……把馕埋在牛糞或者駱駝糞燃燒后的熱灰里燜熟了吃，香香脆脆，外焦里嫩的馕味道鮮美，讓我至今難忘。

從此以后，每當(dāng)駱駝隊來到鹽堿泉歇息的時候，我就在那里與闊拜見面。現(xiàn)在的我不是在等駱駝隊，而是急切地等待與駱駝隊一起來到鹽堿泉的闊拜。同樣闊拜也到處找我，如果他們到來時我沒能及時趕過去，他便擠出一些時間跑到我家來。闊拜是個出手大方的孩子，來的時候從不會空手，總要給我家?guī)┠静駚?。我母親是個善良的人，看到別人對自己小小的關(guān)懷便激動得不得了，不知怎樣回報他才好。因此，她對闊拜的幫助非常感激，每當(dāng)他來到我們家時，她都會把家里所有的美味佳肴拿出來款待他。在母親眼里，闊拜和我同等重要。而爸爸則開玩笑說：“你們兩個小矮子很般配嘛。”七月份的時候，闊拜給我?guī)Я艘淮唐咸?。小駱駝的眼睛般明亮的果子讓我至今難忘，頭一次吃便迷戀上了那味道。刺葡萄熟透后，放到嘴里用舌頭一壓，酸甜可口的果汁瞬間在嘴里蔓延開，根本用不著咀嚼。闊拜有時不會跟著腳夫們一起馱木柴，這時他是與他們村里的小伙伴們一起到喀拉夏格里南面的庫孜拱土依克、阿克喀巴克等地摘刺葡萄去。聽闊拜說，刺葡萄長在陰坡峭壁上的灌木叢里，果實掛滿了枝頭，雨水多、氣候好的年頭摘刺葡萄可以大把大把地把刺葡萄果實裝在袋子里。如果吃了沒有熟透的刺葡萄會倒牙，所以沒有熟透的刺葡萄要放到陽光下曬一曬。當(dāng)時，更吸引我的是闊拜講的像刺葡萄一樣甜蜜的故事。

第二次遇見闊拜時，我莫名其妙地擺起架子來了。我本該非常謙遜地對待他，感激他。因為在我最困窘狼狽的時候是他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晌覜]有，在我看來，闊拜無論怎樣討好我，他還是來自牧區(qū)的腳夫的兒子，是粗魯?shù)娜?。我?dāng)初的傲慢和無知使我萌生了這樣一些愚蠢的想法，讓我做出些沒教養(yǎng)的事。當(dāng)腳夫們的駝隊再次來到鹽堿泉歇息的時候，我想給闊拜展示一下自己的種種本領(lǐng)，我要向他證明雖然我的力氣不及他，沒能把兩桶水輕輕松松地挑回家，但我還有很多方面是比他強的?？傊?，我想拿出一些顏色讓闊拜瞧瞧。當(dāng)他們到來時，我發(fā)現(xiàn)闊拜坐在駱駝背上馱著的一大堆木柴上。他看到我很高興，立即向我招手，我裝作沒看見，把雙手插在褲袋里，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闊拜迫不及待地從駱駝背上跳下來跑到我眼前時，我沒有表現(xiàn)出熱情，只是冷漠地點了點頭。我身邊的榜樣人物是夏熱依和瑪熱依，平時他們的很多舉動在我看來很瀟灑，我也在日常生活中去模仿他們。當(dāng)然今天也不例外。我向闊拜得意地仰著脖子，雙手叉在腰上微微點頭，輕蔑地笑了笑。雖然闊拜年齡和我差不多，但他比我成熟懂事多了，見識也比我廣。他很早就嘗過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因此，對我的無理和傲慢并不在乎，老相識一般津津有味地講述他的所見所聞。

闊拜的求知欲很強，他一直渴望學(xué)習(xí)科學(xué)知識。他毫不在乎我的傲慢和蠻橫，也不會因此沮喪、自卑或者失望，從未因此與我發(fā)生摩擦，更別說記仇了。在鹽堿泉旁見面時，他總是熱情地講述很多故事，大多數(shù)是他自己的經(jīng)歷，伴隨著他朗朗的笑聲，我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他的世界……

我的印象中，他的父親是個個頭很高、體型偏瘦、眉骨凸出、眼睛凹陷、不愛說話、老實本分的人。我實在不明白，他為什么讓年幼的闊拜跟著腳夫們一起進行艱辛勞累的馱木柴的勞動？為何不把闊拜送到學(xué)校上學(xué)呢？父親跟著駝隊的時候，闊拜完全可以留在他母親身邊呀？那么，闊拜的母親又是誰呢？她到底生活在哪里？這些都是我想知道的事。我從闊拜的長相上找不出絲毫與他父親相像的地方，于是就以為闊拜應(yīng)該長得像他母親了。倘若這樣，他母親應(yīng)該是個瘦小又很活躍的人。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接觸，我和闊拜之間漸漸產(chǎn)生了友情。有一天他很傷心地告訴我他如今還沒能上學(xué)。我剛問他為什么，他就立馬把話題轉(zhuǎn)移了，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有一次他說：“如果我有上學(xué)的機會，肯定會周游世界，找到世界一流的學(xué)府，在那里如饑似渴地讀書，攀登科學(xué)的高峰，成為科學(xué)家?！泵慨?dāng)談到這些，他就像在藍(lán)色蒼穹上看到獵物的雄鷹，雙目閃爍著光芒。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種渴望和追求，他渴望用矯健的翅膀搏擊廣闊的天空。當(dāng)時的我根本不理解“最高學(xué)府”一說，但也不能在“粗野的文盲”面前顯露自己的無知，因此裝作聽懂了的樣子，隨便附和幾聲，心想：“那到底是怎樣的地方呢，讓一個文盲都如此向往？”

“如果我去上學(xué)，我會讀很多書?！彼f。我不敢問他之前讀過什么書。我雖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可成績很差，頂多是識幾個字而已，這種情況下，我哪有資格質(zhì)問他讀過的書，更沒有資格與他探討人生哲理，一比高低。而我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以書為友，對人生有了自己的見解，全歸功于當(dāng)初闊拜對我的影響。我不得不承認(rèn)，通過與闊拜的接觸，我在潛移默化中受到了啟發(fā)。

我們村里幾個精明的人有時讓腳夫們馱木柴的時候順便給他們帶一些棚頂上用的蘆葦、黑鹽、硝土等東西。硝土是喂家畜用的，而黑鹽的用處多，可以在做飯的時候作為佐料，還能治療一些常見病。我母親曾經(jīng)膝關(guān)節(jié)疼，把黑鹽加熱后敷到膝蓋上就徹底康復(fù)了。后來，腳夫們也學(xué)聰明了，在鹽堿泉歇息的時候，把順便帶來的硝土和鹽按大小和多少與當(dāng)?shù)厝诉M行交易，換我們的綿羊或山羊。又是在鹽堿泉旁，腳夫們與我們村里的人因為討價還價而發(fā)生爭執(zhí)。有時我們村里的人以為自己是本地人，想仗勢欺人，把腳夫們以為能值大山羊的東西只給一只小山羊便拿走。這時候夏熱依就能派上用場，他在腳夫們面前顯威風(fēng)，故意找碴，讓腳夫們束手無策。看此情景，還有一些人特意把夏熱依帶過去，讓他和腳夫們討價還價，把腳夫們的黑鹽和硝土的價格降到最理想的價格。之后他們也會以自己的方式回報夏熱依，把他領(lǐng)到村里的商店，給他買一些酒。對我們孩子來說，這樣的熱鬧場面難得一見。只要聽說有人因為討價還價而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們就像媽媽要發(fā)酸甜的酸奶干或者剛烤出的熱馕一樣，從四處跑到鹽堿泉去湊熱鬧。當(dāng)時的我們因為自己生活在居民點里，還擁有了像夏熱依這樣為鄉(xiāng)親們討回公道的大哥，感到驕傲。對年幼的我來說，這世界的西端是我聽說過但從未目睹過的大批人口居住區(qū)——喀拉夏格里，東端則是腳夫們常常去馱木柴的梧桐窩子和梭梭林。而南方那個夏天只能看到黑乎乎的輪廓，到了夏末，頂部被白雪覆蓋的兩座高山阿皮音山和朱萬薩山顯得無限遙遠(yuǎn)。阿皮音山和朱萬薩山是天山山脈的一端。天氣晴朗的日子，尤其是冬天的早晚，這兩座山仿佛長了腳走到了我們身邊般，顯得離我們很近很近。山頓時朗潤起來，每條溝壑、每條峽谷都那么清晰，甚至能看清生活在山上的野生動物。

我父親還說過：“在那遙遠(yuǎn)的東方，有野豬溝、七湖等無人居住的地方，那里生長著茂密的蘆葦叢，比駱駝還高。那里還有很多野豬……鹽堿灘上遠(yuǎn)遠(yuǎn)能看見碧綠色的無邊無際的鹽湖水，這水能治療好多疾病?！庇纱丝磥?，腳夫們順便帶來的那些鹽、硝土、蘆葦?shù)葨|西是從野豬溝、七湖等地捎來的。

那天正好是腳夫們的回歸日，我們一群孩子在沙丘頂上等駝隊，等到天黑還沒見駝隊，最后都失望地回家了。我們一家人圍著母親用平鍋煮熟的一盤土豆剛準(zhǔn)備吃時，闊拜突然打開門走了進來，不知他是如何在這漆黑的夜晚走到我家的。我沒想那么多，只覺得很開心。緊接著一雙眼睛凹陷下去的闊拜父親也彎腰從狹小的木門擠了進來。

闊拜的父親簡單寒暄幾句之后，直接說明了他們的來意：“我們現(xiàn)在急需你們的幫助，駱駝馱的木柴本來就很多，半路加了兩麻袋鹽后，駱駝們就因東西太沉而精疲力竭了……我們準(zhǔn)備下次過來再賣，如果實在賣不出去就帶回家。所以我們想把東西暫時留在你們這兒，你們能幫我們看管一下嗎？”

闊拜的父親——這個被強烈的陽光曬黑了的、從臉色上明顯能看出疲憊不堪的男人謝絕了我父母再三讓他上坐的請求，只是坐在炕沿上，接連喝了兩碗奶茶，自始至終卻沒有吃一塊馕。他用簡短的話語回答我父親的問話。我的父母都非常好客，有時有人找走丟了的家畜晚上到我家來住，父親會高興地與客人聊天到很晚?？腿穗x開后我便很失落，感到很孤獨，這也許是所有孩子共有的特性。

吃過飯后，闊拜的父親再三說他們很急，準(zhǔn)備即刻就走。他說和他們一起來的腳夫們很可能要啟程了，他們想跟著大伙兒一塊兒回去。我和闊拜各拿一個熟透了的土豆到里屋去了，闊拜邊吃熱乎乎的土豆，邊和我聊起天。

腳夫們在鹽堿泉歇息的時候，闊拜經(jīng)常跟著我到我家來。闊拜是個懂事的孩子，而且很有禮貌，叫我的父母“叔叔”“阿姨”，很快融入了我家。他所有的舉動都和大人一樣穩(wěn)重，言行得體，很討我父母喜歡。以前我母親責(zé)備我的時候常常說：“你這孩子和瑪熱依有什么兩樣呢？”倘若看到我不好的行為，就當(dāng)場責(zé)罵我說：“這也是瑪熱依教你的吧？”現(xiàn)在的她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對闊拜贊不絕口，教導(dǎo)我說：“孩子，你可把這朋友交對了，你要以闊拜為榜樣，你看，多好的孩子??！”我頓時嫉妒起來，心里嘟囔著：“他不過是一個腳夫的文盲兒子，有什么給我當(dāng)榜樣的資格呢？父母也真是的，讓我學(xué)誰不行呢，偏偏找來一個粗魯?shù)募一锝o我當(dāng)楷模?！?/p>

闊拜在家里人喝完奶茶，再把馱在駱駝背上的兩麻袋鹽卸下來的時間，給我講述了這次跟著駝隊馱木柴的路上所看到的和聽到的一切。他說，駝隊路過別依提闊拉的時候，腳夫們捉住了一只小兔子?？墒堑搅送砩蠝?zhǔn)備在野外睡覺時，腳夫們害怕兔子不習(xí)慣與他們一起生活，便把它放走了。不料第二天小兔子緊緊地跟在駝隊后面，跟了很長一段路。一個名叫哈那提巴依的老腳夫牽著的駱駝被突然起飛的群鳥驚嚇而發(fā)飆狂奔，橫沖直撞，把背上馱的木柴撒落一地，鼻孔也被牽繩扯了個口子，之后竄進一層又一層的沙丘群里，腳夫們從四面八方圍上來，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那只駱駝。當(dāng)他講到這些有趣的事，我頓時好奇起來，不由得萌生出跟著闊拜一起馱木柴的念頭。闊拜皺著眉頭思索了片刻說：“我聽說兔子把小兔子生下之后會跟孩子當(dāng)場告別說‘鞘繩上見吧’便走了，可憐的小兔子從那天起就得自食其力。我很同情那只路上碰到的小兔子，不忍心讓它孤零零地留在戈壁灘上，恨不得把他一并帶回來。它也戀戀不舍地跟了我們的駝隊很長時間。它那無助地蹦跳著跟在我們身后的樣子依然浮現(xiàn)在我眼前?！闭f完這些，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鞘繩上見是什么意思呢？”我疑惑不解地望著闊拜。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等死了以后在來世見吧?！背了贾械拈煱輴瀽灢粯返鼗卮鹆宋业膯栴}。他的聲音很低沉，仿佛是從地底下傳來的?！霸谶@個世界上活著離別的生靈，等死了之后在來世還能遇見嗎？誰知道呢?！?/p>

我雖然不理解闊拜為何要同情一只在野外走失了的小兔子，但當(dāng)被拋棄在荒野上的孤零零的小兔成了其他兇猛動物的美餐的情景浮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也不得不同情它。不知為什么，就在那一剎那，無比傷心又憂郁的闊拜給我的感覺似乎很像那只無助又孤單的小兔子。

我想，如果闊拜能上學(xué)，說不定真的能成為科學(xué)家。入學(xué)已經(jīng)有好幾個年頭的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讀過任何課外書，說白了是不想讀。最吸引我的是瑪熱依講的那些低俗故事。對我來說，這世上最有意思的事兒莫過于跟著瑪熱依，學(xué)他的種種不良行為，讓我背誦那些雜志上刊登的英雄史詩簡直是天方夜譚。闊拜不一樣，他把很多英雄史詩、愛情敘事詩背得滾瓜爛熟，吟誦時的聲音非常好聽，清脆又洪亮。他在給我吟誦古代英雄史詩的時候，那些身材魁梧、頭戴金冠、身披盔甲、手持寶劍、背挎弓箭、騎上駿馬絕殺敵人的綠林好漢就會呈現(xiàn)在我眼前。我很喜歡聽他那清脆優(yōu)美的聲音。他在吟誦《葉爾托斯提克》的時候，以鏗鏘有力的語氣把葉爾托斯提克的英雄事跡和威嚴(yán)的形象以及肯杰開的美貌講得惟妙惟肖，就像詩中的人站在眼前一樣鮮活。天使般美麗的肯杰開訴說著悲哀，哭唱著“不該久留于此地，鹽堿井旁不吉利。公公大人因害怕，把兒子贈給妖婦哩”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闊拜與他的父親為了生計連夜奔波，不辭辛苦地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馱木柴，回家的路上到鹽堿泉旁歇息的場景?，F(xiàn)在他們又因為駱駝精疲力竭而無法上路，束手無策地在我家留宿。古代詩歌中葉爾那扎爾一家在搬遷時停下來歇息的鹽堿井，該不會是我們這個鹽堿泉吧？

一直上著學(xué)的我從心底里佩服從未上過學(xué)的闊拜，欣賞他的聰慧，欣賞他的知識面廣。可是從其他人那里學(xué)來的傲氣又不允許我用言行體現(xiàn)出來，悄悄地提醒著我：“得了吧，你到此為止。闊拜再能，他也只是個文盲，是個粗魯?shù)募一??！?/p>

闊拜和父親把兩麻袋鹽寄存在我家，然后就出發(fā)追趕已啟程的駝隊了。吃飽喝足了的我出門看著夜空?？罩袥]有一朵云，星光閃爍。過了一會兒，我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夜色，依稀可以看見周圍馬圈、牛圈的輪廓，鄰居們的房子，還有幾個匆匆趕路的人。已經(jīng)是八月底了，晚上有些涼。我在門口毫無目的地看著周圍，然后仰起頭看著夜空，足足站了幾分鐘。剛準(zhǔn)備轉(zhuǎn)身進門的時候，從牛圈的一個角落傳來了口哨聲。沒錯，是瑪熱依在吹口哨。他雖然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卻比我大將近十歲。他個子很高很高，體形很瘦，走姿也與眾不同，盡量模仿他哥哥夏熱依的走姿，走起路來大搖大擺的，喜歡給別人顯威風(fēng)。我不理解他為何要和我們一起上學(xué)，怎么沒能跟上自己同齡孩子們的節(jié)奏。這些都是謎，但我們不敢問。他整天把衣服敞開著，我從未見過他扣過上衣的紐扣。上課時，他從沒有舉手回答過老師提出的問題，也不做家庭作業(yè)，如果有同學(xué)舉手回答老師提出的問題，或者上黑板做題，他便做鬼臉來捉弄那些同學(xué)。當(dāng)時，全校只有一個球，課間休息的時候，所有同學(xué)都出來踢球。踢球的學(xué)生幾乎都是小孩兒，只有瑪熱依比我們大得多，好似一群牛犢中的三歲犍牛，氣喘吁吁地東奔西跑……后來，我們從索爾巴斯陶小學(xué)畢業(yè)，到別處去上初中時，瑪熱依已成為二十幾歲的大小伙了。有一天，他與本村里一起長大的、喜歡濃妝艷抹的姑娘帕妮扎提私奔了……

在學(xué)校，大家都害怕瑪熱依。老師們好像也不想與瑪熱依產(chǎn)生正面沖突。我們村的小學(xué)里只有四五個班級、四五位教師。大多數(shù)學(xué)生是騎著毛驢或者閹牛來上課的牧區(qū)的孩子，所以我們只上大半天的課，下午很早就放學(xué)了。去年有一次，瑪熱依搶了一個來自牧區(qū)的名叫葉爾森的學(xué)生帶到學(xué)校來的酸奶和馕。一位名叫托里恒的身材魁梧的老師想教訓(xùn)教訓(xùn)瑪熱依，準(zhǔn)備讓瑪熱依站到全校師生面前做檢查，順便也警告我們?nèi)绻姓l敢欺負(fù)來自牧區(qū)的學(xué)生，就會落得瑪熱依的下場。老師把瑪熱依從隊伍中拉出來，瑪熱依并不在乎，老師說一他說二，當(dāng)場與老師頂嘴。我們都同情托里恒老師，因為他不但沒能批評瑪熱依，反而在師生面前很尷尬，下不來臺。從此以后，不只是我們班的學(xué)生，全校師生都會讓著瑪熱依了。如果在班里有誰不聽瑪熱依的話，立即就會被孤立或者挨打。

我頓時猜到瑪熱依為何連夜跑到我家找我了，心里咯噔一下?，敓嵋酪呀?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與闊拜走得較近。我倆經(jīng)常在鹽堿泉旁聊天，還時不時地把他帶回家，此前已被警告過幾次。

“那位最近與你形影不離的野蠻的家伙是誰？是你家的親戚嗎？”上次瑪熱依質(zhì)問我。

“不是我們家親戚，就是在這里相識的，他曾經(jīng)幫過我?！蔽抑雷约簾o法隱瞞，因此選擇了直言。

瑪熱依惡狠狠地說：“你給我記住，既然他不是你的親戚，以后給我離他遠(yuǎn)點，別讓我再看到你跟那個人野蠻人在一起。難道他比我們強嗎，他有什么地方吸引你，讓你和他如此形影不離？倘若你不跟他斷絕關(guān)系，就別指望以后跟我們一塊兒玩，還有以后的日子里若要拾牛糞，也要獨自一人去拾，別跟著我們?！?/p>

我沒能說出闊拜是個懂事體貼的孩子的話，也沒敢說他是個助人為樂的好少年，他沒上過一天學(xué)，但會背誦很多英雄史詩，是個非常聰慧的孩子。他有那么多優(yōu)點我卻只字不敢提。如果我說了，瑪熱依會馬上回應(yīng)道：“難道我講的故事不好聽嗎？我們什么時候得罪你了？”接下來他肯定會狠狠地扇我一巴掌，用他細(xì)長有力的腿把我踹飛。因此我只能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知道了，以后我會遠(yuǎn)離他，不是我找的他，而是他主動上門來找我的?！?/p>

瑪熱依略舉一下右手，說：“好了，下次再發(fā)現(xiàn)那野蠻的小子來找你，我們就饒不了他。本少爺一定拿出點顏色給他看看，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我看他還敢不敢再踏進我們鹽堿泉一步！只是你自己不能與他套近乎，懂嗎？”

我答應(yīng)了瑪熱依，但一想到闊拜對我的好，想起他那憂郁而深邃的雙眼，就舍不得離開他。他擁有一顆純潔的心靈，只要見到了需要幫助的人，不管是誰，都會熱情地幫助，我心想：“我以后在不讓他們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與闊拜交往吧?！?/p>

于是，我把正準(zhǔn)備踏進門檻的腳步抽回去，順著口哨聲向他們走去?，敓嵋郎磉呥€跟著叫海拉提和葉爾多斯的兩個男生。他揪著我的衣領(lǐng)，拖著我不知要到哪里去。起初我也反抗過，發(fā)現(xiàn)毫無作用之后，便順從他了。他力氣很大，掐得我差點喘不過氣來。他把我拖到離家較遠(yuǎn)的牛圈，猛地拉扯我的衣領(lǐng)，差點讓我倒在地上。我知道與瑪熱依抵抗的下場。

我渾身哆嗦，聲音顫抖著問：“怎么了？”

“剛從你家離開的那些騎駱駝的人是誰？”瑪熱依從我頭頂上俯視著我。

“是我家親戚。”

“真的是你家親戚嗎？別以為我們不知道！”葉爾多斯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

“我們親眼看見了，明明是闊拜和他父親！”站在一邊的海拉提這時也逼近了。

海拉提和葉爾多斯平時不敢與我抗衡。今天他倆覺得有瑪熱依撐腰，便助紂為虐，準(zhǔn)備為他拼命。一旦瑪熱依出手打我，他倆肯定不會閑著。如果單獨跟他倆較量，他倆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我對瑪熱依再熟悉不過了，他可是個死咬著不放的家伙?？磥斫裉焓嵌悴贿^去了，只得說實話。

“你們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我發(fā)誓今后再也不跟他交往了?！?/p>

我頓時潸然淚下。

瑪熱依惡狠狠地說：“我再次提醒你，以后要離他遠(yuǎn)點。如果再讓我看到你與他有任何來往，可別怨我沒提醒你，下次我們絕不客氣！”在漆黑的夜晚，他指著我鼻子說話。我擔(dān)心他的指頭會戳了我的眼睛，下意識地仰著頭，閉上了眼睛……

我們村里的男孩子在冬天里游走在被薄薄的一層雪半覆蓋著的沙丘間，在梭梭下給兔子布陷阱。陷阱的制作方法十分簡單，把鐵絲繞在細(xì)木棒上，然后把鐵絲來回捋直，鐵絲的一頭結(jié)成圈套，一頭要綁到樹樁上。到了晚上，覓食的兔子中了圈套時會跳躍，這時要么鐵絲被折斷，要么兔子被累死。下雪第二天，大地被白雪覆蓋后，地上留下狐貍、兔子、沙狐等動物的腳印。村里的捕獸手阿布德哈里老人在捕獸夾彈簧上擦擦油，把捕獸夾裝進有馬糞的袋子里，挎在肩上，到沙丘深處的狐貍和沙狐的窩上做圈套。有時候，鄰居們的小牛中了他的圈套，鄰居間就會發(fā)生些矛盾。偶爾刮起的西北風(fēng)會把沙丘弄得一塌糊涂，吹得沙子滿天飛，甚至把沙子和雪混雜在一起刮跑，塞到沙坡的陰面。這些時候，我們男孩就把積雪一塊一塊地往嘴里塞，如饑似渴地咀嚼，咀嚼時還能聽到沙子被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的聲音。

春天到來，雨過天晴，溝壑里長出綠油油的沙蔥。一群群大雁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兒排成“一”字，向南面的阿皮音山、朱萬薩山飛去。我們開始出動，在沙漠里撿沙蔥。沙蔥撿來之后，放到鍋里，倒一些水，撒一些鹽，煮上一小會兒再就著馕吃，別提有多香了。有時我們還跑到沙漠里采酸模。酸模的葉片很大，背面有著很多紅血絲狀的東西。酸模成熟的時候放進嘴里嚼，味道極像馬奶子。

暑假期間，馱木柴的駝隊沒來的幾天，我們孩子就到沙漠上生長著紅柳和蘆葦?shù)纳硿侠锸芭＜S。我們頭天晚上商量好，第二天清早就在腋下夾著裝牛糞的袋子（是媽媽用羊毛線編織成的）上路。領(lǐng)路的當(dāng)然是瑪熱依。他比我們大，見識也比我們多，他總是有講不完的故事。他每次滔滔不絕地開講時，我們便著了魔似的圍在他身邊，一步也不愿離開?，敓嵋澜o我們講的都是些低俗下流的故事。當(dāng)時的我們還不懂事，所以覺得他講的那些故事都十分有趣，非常崇拜瑪熱依，以為他無比英明、見多識廣。剛開始的幾天，我們在居民點附近能裝上滿袋子的牛糞。過不了幾天，附近的牛糞就被我們拾完了。我們打算到遠(yuǎn)處去。有時，大清早走出家門后，到了下午才能拾滿一袋子牛糞，有時根本拾不滿。我們從遠(yuǎn)處看到被太陽曬得發(fā)白的牛糞時，就像看到了馕似的，從四面八方跑向那圓形的牛糞。也許是因為整天只想著牛糞這一件事，有時會感覺整個沙坡和戈壁灘上到處都是牛糞。有些時候我們會把戈壁灘上的假木賊踢來踢去，也能連跟拔出來?，敓嵋罆r不時地帶領(lǐng)我們走進沙坡深處，把黑白相間的羊毛袋子鋪在下面，一坐就是半天。當(dāng)然也不會閑著，他會給大伙兒講故事。他首先講了我們村里一個四十來歲的有些智障的叔叔哈拜西的故事。哈拜西不久前與一位剩女結(jié)婚成家。聽瑪熱依說，哈拜西叔叔在新婚之夜不愿入洞房，竟往外跑。于是村里的大人全部出動，好不容易把他叫來，像哄小孩兒一樣，給他賞給些糖果之類的好吃的，才把他哄到洞房里。瑪熱依講的時候滔滔不絕，讓人佩服。有時他也講自己和夏熱依有多么勇敢，多么氣派，教育我們要挺直腰桿子。他說人想要有尊嚴(yán)地活著，就應(yīng)該靠拳頭解決問題。有時他突然跳起來，舉著拳頭撲向我們說：“你們有誰敢與我較量，一比高下？”我們?nèi)鐾染团?。如果不跑，被瑪熱依抓住，那可要遭殃，他對誰下手都毫不留情。一看到所有的孩子都怕得跑光了，瑪熱依覺得自己好似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將，特別得意，就又變得溫和起來，叫我們過去后說：“我只不過是跟你們開了個玩笑而已，你們還當(dāng)真了，一群膽小鬼！男子漢應(yīng)該大膽地迎接挑戰(zhàn)。”

每到聽瑪熱依講故事的日子，我們誰都拾不上一塊牛糞，只能提著空袋子回家。有些時候，瑪熱依無緣無故地悶悶不樂，皺著眉頭，變得暴躁起來。這時的他肯定不會給我們講故事了，對著我們大吼小叫，細(xì)心觀察我們的一舉一動，倘若發(fā)現(xiàn)什么看不順眼的，馬上就是一頓毒打。我們也看瑪熱依的臉色行事，碰上他開心的日子，我們就圍著他團團轉(zhuǎn)，希望能聽到有趣的故事；若是碰上他不高興的日子，大家就不說一句話，默默地跟著他，來到牛糞較多的地方，大伙兒會七手八腳地先把瑪熱依的袋子裝滿，然后再考慮自己的。在我們?yōu)樽约菏芭＜S的時候，瑪熱依就閉上雙眼躺在沙丘腳下，一動不動地曬太陽。

闊拜的父親帶走了寄存在我家的兩麻袋鹽后，我倆見面就更難了。每當(dāng)駝隊來到鹽堿泉旁時，海拉提、葉爾多斯、阿山、霍塞、瑪熱依等人就像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那里。我知道他們是在監(jiān)督我。他們不希望我與“粗魯?shù)哪羺^(qū)人”交朋友。有瑪熱依他們在鹽堿泉，我肯定去不了那里了。有時我也偷偷看到闊拜在鹽堿泉旁到處張望著尋找我。我只能在自家附近巴望著鹽堿泉旁人們的舉動。雖然距離較遠(yuǎn)，但我能清楚地看到闊拜那高個子父親和矮小的他在眾多腳夫中，從跪臥著的駱駝上取下水桶，站在鹽堿泉旁從井里打水。我有時躲在房子、牛圈和馬圈的后面，跑到離鹽堿泉較近的地方，看著闊拜他們。還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和我所熟悉的生活：有的人讓馱著木柴的駱駝跪臥，有的人正在從井里打水，偶爾也聽到有人開玩笑地說句搞笑的話語，緊接著是大伙兒朗朗的笑聲。有時闊拜會看到在隱蔽處偷偷看著他的我，立刻朝我跑過來。寬大的衣袖和褲腿被風(fēng)吹得鼓鼓的，邊拼命跑著邊呼喊我的名字?？蓱z的朋友啊，他怎能知道我已經(jīng)受到了瑪熱依他們嚴(yán)重的警告。遇到這樣的情形，我立刻躲起來。每當(dāng)闊拜發(fā)現(xiàn)我喊著我的名字向我跑來時，我只能裝作沒看到也沒聽到，沿著村里彎彎曲曲的巷子溜走。

“等等我，你等我一下吧，我絕不會怪你的?！遍煱菽乔宕嗟穆曇魪奈冶澈髠鱽??？晌也荒芡Ｏ拢也荒芘c他見面，甚至不能讓人看出我倆是老相識。一旦被瑪熱依和他的那群走狗發(fā)現(xiàn)了，我肯定沒有好日子過。雖然他們不會對我大打出手，但一定會孤立我。在學(xué)校時，他們肯定不會讓我參與他們的游戲。對一個小男孩來說，最大的懲罰莫過于被從小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們孤立。

我聽說有一次那該死的瑪熱依在鹽堿泉旁等著駝隊的到來，等闊拜來到時，把他叫到沙坡的背后，和他那群走狗一起把闊拜打得很慘。有一天上學(xué)的路上，霍塞向我透露了這個消息。別看闊拜看起來身子瘦小，他的力氣可大了。瑪熱依本來想把闊拜單獨叫出來，指著鼻子罵個痛快，在沙子上摔打他，讓他長長記性，以此來威脅他遠(yuǎn)離我。誰都沒想到平時顯得那么弱小的闊拜竟能用驚人的速度把身材魁梧的瑪熱依輕易地絆倒在地上。從未被別人打過的瑪熱依被瘦小的孩子絆倒，有些害怕了。他考慮到自己身邊還站著那么多隨從，一貫仗勢欺人的他不服氣，連忙站起來再次撲向闊拜。闊拜快速躲避，沒有讓正在氣頭上的瑪熱依打中。這時，瑪熱依的隨從們就從不同的方向圍上來，把闊拜撲倒在地，把他打得很慘。他們質(zhì)問闊拜：“以后還敢不敢找瑪爾坦，還敢不敢接近我們的朋友？”面對他們的問話，闊拜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無聲地抗議。

此后，我與闊拜見面難上加難了。

有一天，我獨自留在家里時，經(jīng)過思考，下定了決心?！皩?，我是舍不得闊拜，但我為何要為了一個剛認(rèn)識的孩子離開我的那群伙伴呢？闊拜與瑪熱依那伙人比，誰重誰輕，我心里是有數(shù)的呀！我憑什么要為了一個陌生人而被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們孤立起來呢？闊拜沒有出現(xiàn)時，我的日子過得不是也挺有意思的嘛。天天與瑪熱依他們一起上學(xué)，一起玩耍，一起拾牛糞，那些日子不是挺快樂的嘛！”

十月底的一天晚上，已經(jīng)下過兩三場雪，寒風(fēng)在戈壁灘上肆虐。落光了葉子的紅柳和胡楊光禿禿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闊拜跟著父親來到了我家。他們是從梧桐窩子、梭梭林那邊馱著木柴回來的。幾個駱駝被沉重的木柴壓得精疲力竭，再加上已是深夜，父子倆只好到我家來歇息。我見到闊拜格外高興。他們準(zhǔn)備在我家留宿，第二天清早等駱駝恢復(fù)了體力再上路。那天晚上，我和闊拜住在我的臥室里。闊拜給我講了很多很多，一直講到黎明時分。我發(fā)現(xiàn)闊拜講的每一句話都有深層含義，好似一個知識淵博的老者。我才知道，闊拜的真名叫闊博干。他母親在闊拜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父親又娶了一個女人。就這樣年幼的闊拜遭到了后媽的毒手。這位后媽整天用難聽的話語辱罵闊拜，還想方設(shè)法毒打他，父親是他唯一的依靠。后媽讓小小年紀(jì)的闊拜做干不完的家務(wù)，無情的命運讓闊拜漸漸成熟起來?？蓱z的闊拜習(xí)慣于跟隨父親，不管父親走到哪兒，他都跟屁蟲似的跟著他。因為父親不在的時候，后媽總是找借口折磨他。他還依稀記得母親的模樣，說到這里闊拜顯得很傷感。

“你有母親，真是幸福的孩子?。　彼w慕地對我說。

“如果母親還活著，我絕不會跟著父親像現(xiàn)在這樣游蕩在野外。我也會像你一樣去上學(xué)。我多么渴望上學(xué)啊，但是后媽不肯。在我家，凡事后媽做主。每每看到孩子們背著書包興致勃勃地上學(xué)的情形，我就躲在沒人的角落默默落淚?！?/p>

闊拜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聽出了他咬著被子哆嗦地哭的聲音，我也不禁潸然淚下。

“這是母親留給我唯一的遺物，是我的無價之寶。父親前幾年覺得我懂事了以后才交給了我。對我來說這枚銀元與我母親同等重要，每每看到她，我就仿佛見到了母親，在后媽那里受到的委屈就全被拋到九霄云外。它是我對母親思念的寄托，一直溫暖著我的心。我會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樣珍惜它，每次拿它出來時，就仿佛從銀元上看到了給予我生命、但我還沒來得及報答的母親那可愛的臉龐。我便振奮起來，它不僅是母親留給我的遺物，也是我活在這世界上的理由，是我的精神支柱?，敔柼梗隳芾斫馕掖丝痰男那閱?？”

闊拜仿佛忘記了我的存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低聲唱起《母親》那首歌。雖然他的聲音沒有那么高亢嘹亮，但我仍能從他的歌聲中聽出來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母親的思念和對母愛的渴望。

愿母親壽比南山，

永遠(yuǎn)都福祿安康。

孩兒便心滿意足，

心里話對您傾訴。

有母親的人們啊，

永保持一顆童心。

過了一會兒，闊拜停住了歌聲，好像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中，把手伸向壓在枕頭下面的衣服。他從口袋里掏出了用白色的布裹著的一枚銀元。月亮正偏西，南邊的雪山在月光下顯得那么寧靜、安詳。一縷月光從窗戶照進來，灑在我倆的被子上。在銀白色的月光下，我看到那枚銀元閃閃發(fā)亮。

“瑪爾坦，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也知道你為了我一度與你的朋友們疏遠(yuǎn)了。你夾在我和你那些朋友之間左右為難，但你一直信任與尊重我，因此我從內(nèi)心深處尊重你，我對你的評價很高，把你當(dāng)成我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我們在鹽堿泉旁歇息時，你不敢接近我，從遠(yuǎn)處窺視我的原因我都明白。你那些朋友把我叫到野外，逼迫我遠(yuǎn)離你的時候，我也知道你有多么難過。我能猜到你當(dāng)時憎恨他們的霸道，無奈又無助的心情。我想對你以及你那些朋友解釋一下我的情況，但你又不敢停下來聽我說。今天終于有機會親口告訴你這些了。這件事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我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上學(xué)。我一心想上學(xué)！別人看我個子不高，體態(tài)消瘦，都以為我是弱小的孩子。其實不然，生活讓我比同齡的孩子更早成熟。別看我的個子矮，其實我的歲數(shù)比你大。我是因為從小用扁擔(dān)挑水才長不高的。你也別再像上次那樣跟別人賭氣，勉強自己挑重東西，那樣你也會像我一樣長不高的。”

黎明時分，闊拜和父親啟程，牽著駱駝向喀拉夏格里方向走去。臨走時，他向我打了個手勢，讓我與他單獨見面。之后，他從懷里掏出那枚銀元，遞給我說：“不知道我倆以后還能不能見面，這枚銀元送給你做個紀(jì)念，讓它見證我倆純潔的友誼吧！”

我一再推脫，把那枚銀元還給闊拜：“雖然我很喜歡這枚銀元，可這是你母親給你留下的唯一遺物，是你對母親思念的寄托，這么意義非凡的東西我怎么能接受？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由衷地感謝你，我的好朋友！”

可是他最后說的“以后不知還能不能見面”那句話對我打擊很大。我頓時沮喪起來，并且我有一種預(yù)感，我們以后可能真的見不到了。闊拜這次說的也許是告別的話語。想到這里，我鼻子一酸。我發(fā)現(xiàn)闊拜牽著駱駝轉(zhuǎn)身走的一剎那，也抹了抹眼淚。

寒冷的冬天已遠(yuǎn)去，又是一個春天。到了五月，萬物煥發(fā)著勃勃的生機。大地回春，荒野披上一層光芒。有一天，從梧桐窩子方向來了一支駝隊，照常在鹽堿泉旁歇息。闊拜與他的父親都沒有出現(xiàn)。每次駝隊來到鹽堿泉時，我都會迫不及待地跑過去，但每次都見不到闊拜，心里別提有多么失落。時間長了，闊拜一直沒出現(xiàn)，瑪熱依他們再也不限制我去鹽堿泉了。母親經(jīng)常惦記闊拜，說道：“闊拜怎么不來了呢？不知道那孩子現(xiàn)在的情況怎么樣？”爸爸安慰她說：“闊拜那孩子很可能已經(jīng)上學(xué)了?！?/p>

周六早上，我起得有些晚了。走出家門時發(fā)現(xiàn)母親從鹽堿泉那邊挑了兩桶水過來。沉甸甸的扁擔(dān)壓得母親比平時矮了許多。她來到家門口，把兩個水桶放到地上，給我遞來一個用白布裹著的東西說：“這是闊拜讓腳夫們轉(zhuǎn)交給你的。腳夫們是今天天快亮?xí)r來到鹽堿泉的，這會兒已經(jīng)朝著喀拉夏格里的方向走了?！?/p>

我接過母親手里的小包裹，發(fā)現(xiàn)是闊拜寫給我的信。我小心地拿著包裹，左看右看，仔細(xì)地瞧了一會兒，跑回到屋里，把包裹打開。這是用包裝磚茶的牛皮紙寫的信，鉛筆字寫得工工整整的。我把紙攤開時，從里面掉下來一枚閃閃發(fā)亮的銀元。我彎下腰把銀元撿起來，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是闊拜和父親最后一次住在我們家的那天晚上，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的那枚銀元——闊拜母親的遺物！他在信里說父親與后媽離婚了，現(xiàn)在他倆正準(zhǔn)備搬到遠(yuǎn)處的闊拜姥爺家的村里居住。他還說到那邊以后會盡快入學(xué)，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成為有用之材，并且一定會來找我?！拔以缫颜J(rèn)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為了我，你也吃了不少苦，被同學(xué)和朋友孤立。無法與你見面的那些日子，我心里也非常痛苦。這件事我絕不會怪你。我想把母親留給我的遺物寄存在你這里，我怕我不能保管好，說不定哪天就會弄丟了。我想來想去，你才是我最信任的人。說不定哪天我們可以在人生的交叉路口再次見面，那時再要回來也不遲。如果我們再也見不上面，那么請你好好珍藏這枚銀元。勿忘我，請永遠(yuǎn)記住你曾有過一名叫闊拜的朋友！”想到今后再也見不到闊拜，我感到很沮喪。我很快意識到我還有些事情要做，連忙起身跑出家門，沿著朝喀拉夏格里走的崎嶇小路奔去。等我跑上西面的白坡時，駝隊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我不甘心，追著駝隊跑啊跑。終于跑不動了，我喘著粗氣，目送遠(yuǎn)去的駝隊，立即摘下帽子，邊喊邊拼命揮動帽子。但沒人理會我，他們越走越遠(yuǎn)，漸漸地走進天地相連的地方，消失了。倘若它們能停下來，我追上了他們，我一定會讓他們替我向闊拜問好，問清楚闊拜姥爺家的具體住址。

從那以后不知過了多少年，當(dāng)年的索爾巴斯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今以嶄新的面貌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的居民點現(xiàn)在是小型的鎮(zhèn)，一排排房子整齊地排列在寬闊的柏油路兩旁。北面的戈壁灘上開發(fā)了胡蘭哈贊煤礦。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有駝隊經(jīng)過的那條小路也被柏油路取代?，F(xiàn)在住在喀拉夏格里的人也好，住在索爾巴斯陶的人也罷，都不會馱木柴了，運煤炭的卡車整天在公路上來回穿梭。闊拜毫無音訊。也許闊拜如愿以償走進了高等學(xué)府，成為一名學(xué)者；或者畢業(yè)之后定居在了大城市里，一直沒有回到故鄉(xiāng)；時間的推移也可能讓他遺忘了兒時有過我這個朋友。我相信在駝背上度過童年的闊拜如今已經(jīng)能夠乘坐飛機在高空中翱翔，因為我堅信他絕不會是等閑之輩。

我有一種預(yù)感，總有一天闊拜會來找我，向我要回他寄存在我身邊的這枚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