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曉藝
奧尼爾曾說:“獨幕劇對于創(chuàng)造某種精神高尚、富有詩意的形象,對于描寫大型劇本中難以保持的情緒來說是極好的手段?!盵1]僅在《可愛的奇跡》中,待嫁女兒結(jié)婚前一天所發(fā)生的故事就令觀眾著迷。原因在哪里,是因為故事本身跌宕起伏嗎?其實在英國劇作家菲利浦·瓊遜的筆下,《可愛的奇跡》僅僅講述了深居農(nóng)村的年輕女兒的一次內(nèi)心斗爭。女兒正在構(gòu)建著自己美好婚后生活的嶄新藍圖,她的母親希望她不要耽于幻想,女鄰居此時過來串門,又向她大吐苦水,傾訴自己婚姻生活的殘酷與無奈,女孩的心境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轉(zhuǎn)變。正在郁郁寡歡之際,一位男青年到來,向她做出了另一番描繪。這樣的一個故事既不曲折,也不離奇,但卻韻味十足,讓我們深深地走進這種詩意之中,穿梭在字里行間,嵌入在年輕姑娘時而低迷、時而樂觀的情緒里。
菲利浦·瓊遜在獨幕劇短暫的限度內(nèi)展示了無與倫比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1.善于將提取于生活中的素材深刻化,發(fā)掘普遍意義下人類潛在的社會心態(tài);2.善于利用淡化戲劇沖突、象征的手法營造出盎然的詩意。劇作家現(xiàn)身于故事之中,鼓勵人們要對未來充滿熱愛與憧憬。他如同一個引路人,以一個敘述者的姿態(tài),將我們引到某個傍晚時分的農(nóng)村,我們可以看到一位待嫁的姑娘正倚在門邊,凝望著對面的山丘。
菲利浦·瓊遜善于從平靜的生活中尋找題材——待嫁的前夜,19 歲的年輕女兒、勤勞持家的母親、嘗夠婚姻滋味的女鄰居、積極面對未來的男青年,這些人物形象都是具有普遍社會意義的。毫無疑問,在人類共同的社會中,人們或多或少會遇見像他們這樣的人,或者在這之前,自己先成為了這樣的人。尤其是即將舉行婚禮的女兒,她對一切都充滿熱愛,當(dāng)她望向窗外籠罩在落日下的山丘,我們可以聽見青春生命對生活的無限贊美:
女 兒 (停一下,沒有轉(zhuǎn)身)景色真美極了,我真想伸出胳膊去摸一摸。
母 親 (仍在攪湯)摸一摸?摸什么?
女 兒 (用手指著)這個!這一切美的東西!
母 親 傻孩子,你怎么能摸呢!
女 兒 不能??!可是我想摸,我真希望我能把這一切都收集在一起,永遠(yuǎn)永遠(yuǎn)抱著它。[2]
于是,一個姑娘天真、爛漫的形象脫穎而出。直到女鄰居的到來,在她口中,結(jié)婚的那天變成了“打雷”“打閃”“大暴雨”“狂風(fēng)”“豬圈”……這還不算什么,母親將將離開,女鄰居就把衣袖捋上去,露出遍布的傷痕,美好的幻想皆成為幻影。在婚姻生活里,有的是雞毛蒜皮、彼此憎恨、互相傷害,而那些彼此贊賞與相愛過的證明都被封存在了記憶里。女鄰居以過來人的姿態(tài)宣稱“喝酒會使人頭痛,而戀愛往往會使人心痛”,她用自己的婚姻生活作為例子,向女兒表明:隨著時間的流逝,愛情將會成為生命的惡斗。
有一種觀點是:獨幕劇是激變的藝術(shù),要比多幕劇更加高度集中。假如按照一般的沖突構(gòu)想,在女鄰居離開后,被刺得發(fā)抖的女兒此刻應(yīng)該找來母親,甚至是未婚夫,表現(xiàn)出自己對婚姻的抗拒,她甚至可以要求悔婚,這樣的戲劇沖突才夠強烈。但菲利浦·瓊遜高明的地方就在于,他引入了一個陌生的男青年,仿佛從天而降,卻又讓人覺得他出現(xiàn)在這里理所應(yīng)當(dāng)。
當(dāng)然,這樣的一個故事走向,成敗主要還是取決于劇作本身的思想高度,菲利浦·瓊遜已經(jīng)準(zhǔn)確掌握了人們的普遍心理狀態(tài),一個突然恐婚的女兒,內(nèi)心充滿了迷茫,她其實是沒有辦法下定決心去行動的,激烈的戲劇沖突放在這里顯然不合適?!犊蓯鄣钠孥E》中,劇作家對這一內(nèi)心沖突的處理就有兩處閃光點:一是對生活的美感做了極致的描繪,一是從人們普遍的社會心態(tài)中進一步發(fā)掘人生意義。
這種積極的人生意義也并不是借劇中人物之口直接宣講出來,而是在一種潛在的心理狀態(tài)下揭示,使人們重燃對未來生活的憧憬:
男青年 (輕聲地)要真的奇跡出現(xiàn),并且能成為使人心花怒放的現(xiàn)實,你還要等著……穿上你的漂亮的白衣服,再去你的花園里走一走。此刻雜草沒有啦,只有鮮花和鳥兒的歌唱。再到那里去一次,在那里等著吧![3]
這一番話未必有多么高深、多么豐富的哲理,但是我們可以誠實地接納它,因為它不僅符合故事的情節(jié)走向,符合男青年的人物形象,同時和女兒面對看似黯淡無光的未來時那種消極的心態(tài)形成了鮮明對照,給我們帶來了心靈的慰藉。
在《可愛的奇跡》中,最吸引人的還是那充沛的詩意,一開場,劇作家便鋪設(shè)了一條時空甬道:
幕啟時,后墻上那道門大開著,從這道門和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見遠(yuǎn)山的景色。這是黃昏時候,落日使前面的山丘呈現(xiàn)出黑紫色,襯托著廣闊的天空,天空中美麗的黃金色和玫瑰色的夕陽余暉,逗留著不舍得離去。一道道余暉,偷偷射進這間屋子,模模糊糊地映在墻上,桌子椅子的形狀也顯得隱隱約約。[4]
戲劇不僅是表演的藝術(shù),也是時空的藝術(shù),通過一定的時間、空間來表演故事情節(jié),特別是在獨幕劇的容量中,更需要高度濃縮的時空結(jié)構(gòu)來展現(xiàn)現(xiàn)實與人生。菲利浦·瓊遜選取了一個農(nóng)村的傍晚時刻,詳盡描繪出遠(yuǎn)處的山丘、落日的余暉,呈現(xiàn)出一種詩意的時空環(huán)境。當(dāng)母親對女兒說:“對于一個餓慌了的男人來說,一鍋好湯要比數(shù)不清的夕陽美景有價值得多?!贝巴獾纳角鹬饾u黑了下來,女兒逐步意識到了現(xiàn)實生活可能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樣總是充滿鮮花和陽光。而在女鄰居向她揭示了自己婚姻的真實面目之后,落日的余暉徹底消失了,“天空變得慘淡無色,現(xiàn)在屋子里暮色蒼茫”更進一步襯托出女兒內(nèi)心的迷茫和慘淡心境。菲利浦·瓊遜以細(xì)膩的筆觸更好地將我們帶入到了戲劇氛圍之中,并達到了詩化戲劇情境、深化人物情感的目的。
劇作家在劇中頻頻使用的象征手法也值得我們注意,《可愛的奇跡》中幾個重要的象征意象都寄托了菲利浦·瓊遜對社會生活、人生意義的審美體驗和追求,他們貫穿于女兒的心理脈絡(luò)之中,試圖引領(lǐng)著我們揭開生活神秘的面紗,去領(lǐng)悟其真實的含義。
櫻桃樹與李子樹在劇中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女兒和女鄰居的談話中,這個時候的女兒對婚姻生活充滿了美好的向往,在她的視角里,婚后房子周圍栽種的櫻桃樹與李子樹像夢一般美得不真實。第二次是在女鄰居向她說明自己和丈夫無休止的吵架、毆打之后,女兒發(fā)現(xiàn)“池塘結(jié)了冰,櫻桃樹和李子樹的樹枝又黑又禿”。此劇中,櫻桃樹和李子樹象征了美好的生活,它們不僅代表著女兒鮮活的心靈家園,也蘊含了愛情的幸福和甜蜜。兩棵樹的枯萎,則象征著女兒心中對生活的愛與希望在消逝,菲利浦·瓊遜在劇中捕捉到了女兒心情轉(zhuǎn)變的微妙時刻:愛情就像樹一樣死去了,心房也結(jié)了冰。
櫻桃樹和李子樹這一意象在劇中是非常重要的,因此第三次出現(xiàn)在男青年到來后。
男青年 (熱情地)在一起不知有多少美好的年月……要么坐在池塘邊,要么坐在櫻桃樹下。
女 兒 在櫻桃樹下。
男青年 要不就在李子樹下——在我們最喜歡的地方,隨便哪里都行……櫻桃樹是最容易爬的樹。
女 兒 哦!
男青年 所以你常常在李子樹枝丫中找到我。你會嚇著,叫我趕快下來??墒俏也粫犇愕模視樦鴺渲ε赖酶摺褪且耗?,知道吧!
女 兒 (完全愣住了)什么——你知道什么櫻桃樹和李子樹?
男青年 沒有什么——就是這兩棵樹很好看,房子一邊一棵,一所小白房子。[5]
男青年的一番話讓人恍然大悟,原來那兩棵櫻桃樹和李子樹,不僅僅只是小白房子的點綴。理查德·鮑爾斯曾經(jīng)在他的《樹語》一書里這樣談過:“你和你家后院的樹來自同一個祖先。十五億年前,你倆分道揚鑣。但即使是今日、即使你倆各自走過無盡漫長的歲月,那棵樹和你依然共享你四分之一的基因?!盵6]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人類和樹木的緊密聯(lián)系。用如今的話來講,女兒與樹是一個命運共同體。正是因為心中對愛情和婚姻充滿了恐懼,才導(dǎo)致自身的機體枯萎。當(dāng)男青年表示他們會一起在樹下度過漫長歲月的時候,他真正想表達的是:你的生命在此刻與它們同存,生活早就息息相關(guān),愛情也猶如地下根莖般緊緊相連。
正是這樣一位男青年的出現(xiàn),使李子樹和櫻桃樹重獲生機,也促成了女兒心理狀態(tài)的再一次轉(zhuǎn)變。男青年是一個充滿活力的、樂觀的人物形象,他從出場起就帶著一絲神秘色彩,對于女兒悲觀消極的心態(tài),他懇求讓他坐在她的腳邊,跟她聊聊天。在女兒動蕩不安的心理世界中,男青年依舊寬慰著她,為她描繪著美好的生活愿景??梢?,男青年可能并不是個真實的存在,而是象征著女兒樂觀面對生活的初衷。菲利浦·瓊遜在劇中通過男青年向我們傳遞了如下信息。
首先,男青年給女兒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女兒說他很像一個自己認(rèn)識的人,但又確定從未見過他。面對女兒的疑問,他置若罔聞,只是說:“想想我們今后的時間吧——你和我的日子還長著呢?!眲∽骷彝ㄟ^這個信息告訴我們,雖然不是女兒的未婚夫,但男青年是一個她熟悉并且要與之共度人生的存在,這也為結(jié)尾處二人的相吻做了鋪墊。
其次,在男青年的談話中不止一次提到櫻桃樹和李子樹,但那是陌生人并不知曉的存在,女兒對他疑慮漸盛。男青年又說道:“你不應(yīng)該問我是誰,還不應(yīng)該……”在隨后的談話中,女兒向他講述了一個“神仙故事”,就在那一剎那,她產(chǎn)生了“最奇妙的寧靜和滿足的感覺”。有沒有一個可能,男青年就是女兒心中幻想出來的一個人物,是她心靈深處美好初衷的具象化。在男青年登場時,劇作家也點明了他的年齡——19 歲,和女兒同樣的年紀(jì)。在一番談話過后,他們相吻了,象征著她最終選擇了擁抱自己的初衷。
正如男青年所言“我只不過是奇跡的預(yù)兆”,故事一開始,女兒便是滿心歡喜幻想著自己婚后的生活,直到經(jīng)歷了母親、鄰居的輪番打擊,她的悲哀無限制地彌漫開來,于是陷入了自我掙扎的內(nèi)心世界,也失去了擁抱生活的初衷,畢竟曾在某個時刻,她光是看到窗外的風(fēng)景就激動不已。
女兒最終選擇了與自己的初衷和解,重燃起對生活的熱愛,她的“臉上容光煥發(fā),幸福的心情使她的面貌改變了”,其實在一個19 歲女孩的背后,不過是站著一個對未來有些忐忑、害怕受到傷害的靈魂啊。
在戲劇沖突愈演愈激烈的今天,我們越加發(fā)覺《可愛的奇跡》的寶貴。這份魅力來源于:一、它以淡化中心事件的方式反映了生活的橫切面,所傳遞出來的生活美感比素材本身豐富得多。二、它以象征手法貫串全劇,使整個劇本詩意蔥蘢,向我們傳遞出樸素的生活哲學(xué):當(dāng)我們身處低谷時心中依然要有光,只有這樣,才可能等到奇跡的降臨。
注釋:
[1]陸軍:《編劇理論與技法》,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5年版,第7 頁
[2]施蟄存:《外國獨幕劇選第三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37 頁
[3]施蟄存:《外國獨幕劇選第三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56 頁
[4]施蟄存:《外國獨幕劇選第三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35 頁
[5]施蟄存:《外國獨幕劇選第三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48 頁
[6]理查德鮑爾斯:《樹語》,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34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