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勺
應該到山中、樹林深處去,與厚厚松針坐在一起,特別是雪落以后。
遼闊的雪地會以特有的寧靜,迎接著所有離去又歸來的愛。不可停歇的風與生俱來是樂觀主義者,走過一片矮松林,回過頭來,看著那片松林,唱著歌。
和它們并不一樣。你只在你曾生活的老房子里,與一堆日記、舊照片交談,只有它們,與你有同樣的話題、同樣的衰老、同樣的沉默。
某個偶然的時刻,月光清朗,站在敞開的窗口,你仿佛看到自己穿過鳥鳴的明亮,像松塔一樣輕輕滾落,幸福坐在松針上。
有過的微笑,是曾經(jīng)坐在車窗邊,遇見一閃而過,熟悉卻又忽明忽暗的故鄉(xiāng)。
人圍在爐子邊,酒壺在爐火上架著。爐膛里,過冬的片子柴,噼里啪啦,把自己唱給遠方的樹林。
一個小男孩在燈下寫作業(yè),突然仰著臉,想知道有什么樣的新衣服,能讓他在上學路上蹦蹦跳跳,像春日風箏迎著和煦的風飛揚起來。
幾根大蒜,幾把花生米,把往事的暖寫在碟子、桌子上。
寂靜曠野,時不時傳來一陣打稻機聲,它短暫地改變了窗內的顏色。有不小的雪,之前被說起,現(xiàn)在,就要在屋頂降落。
青青麥田、油菜地,蹲在雪地里。套著牛軛的牛同時昂起頭,哞哞叫。
是時候為微涼的透明酒杯,或空著的碗,斟上一大壺濃烈的、冒著熱氣的酒了。
正午,藍的晴空,蠶絲般的云朵,約好似的,同時趕到一望無際的洲頭。
母親正在刨地。她想要的這爿空地,只是缺少些許的水分和溫暖。
她低頭,彎著腰,躬在地里,緩緩向前。
一轉眼,很多年過去了。
我知道,種瓜結出青豆莢,種豆生出長絲瓜;而母親不再年輕,她老了,頭發(fā)開始花白,略顯蒼老的說話聲,變得猶猶豫豫。
春天,蝴蝶照常飛來,到了仲夏,蝸牛像晨露,悄悄吸附在寬大翠綠的南瓜葉下。
我想我應該坐在那里,像田埂一樣安靜,像南瓜那樣淡然,躺在一片綠里,靜靜守著母親。
一爿空地被母親的時光,精心地修剪,重新獲得了生的燦爛,母親心里也長出青綠的葉片。
落日從樹梢緩緩落下,一把寬鋤頭的寧靜,從她肩上聚到我收攏后的手心。這是我眼中的將來,也是母親的當下。
傍晚,我還看見又大又圓的月亮從小小竹林升到了屋頂,院前屋后,蟲鳴如溪水般起伏婉轉;一條大黃狗從很遠的小路跑過來,臥在結滿小果子的柿子樹下。
荷花初開一瞬,唯有游魚能感知;花枝因風而顫,為你而停。
視覺里的湖水澄澈。游移不定地觀光。游廊的空寂來自曲折。
傍晚的石凳有點涼,白鷺求偶聲使人心神激越。六月,要挽留的事物太多。
粽葉不再有箬竹的靈魂,隨手在水面放入一片細碎的荷花瓣——少女重新穿上了溜冰鞋,人造冰面呈山巒狀,她旋轉騰挪,盡其所能。
你穿著風衣,站在很多年前的楊樹下。
要走多遠的雪路,才可以抵達另外一個家?
茫茫雪地上,一個昂著頭的小小人兒,不因雪大而雀躍;看見楊樹,停下來,就想它能抬頭,打聲招呼;走一會兒,看見偏愛的白樺樹,便想它像媽媽那樣,伸出雙手,靜靜地抱抱他……
這些都發(fā)生在39 年前。此刻,我坐在窗下,細雨蒙蒙,我在忘我地讀一本略微發(fā)黃的地方志:
九成農場,54 平方公里,瀕臨黃湖和泊湖,生長白樺樹27000 棵,楊樹12000 棵,欒樹8000 棵。
想想,那么偏僻又莫名的地方,那么多棵樹,靜靜地站立在那里很多年了。有一個小男孩,在雪地一直走。
茫茫雪地上,只有他一個人。一些雪在身后落下,道路頃刻深滑起來。另一些雪,仍在半空飛舞。
是的。一切世間事,如一片雪花,一行模糊的字,現(xiàn)在,都靜靜平躺在桌上那本發(fā)黃的地方志里。之前的風,像我那樣,也翻開它,同樣輕悄悄地,把它又合上。微顫的心靈片段,也只不過在有限的幾次起身眺望的沉默中,出現(xiàn)過一兩秒。
馬蘭花開,很多藍能夠觸摸,仿佛一開始,它們就怔在這里。我大聲地喊:藍,藍!藍,四分五裂,旋即又屏息相擁。
陽光那頭,幾只羊低頭,啃吃著青草;那種靜,那種柔軟,比草原更遼遠。
有那么一瞬間,我想象自己的一生,都躺在青草上。
那舒展的靜謐喜悅,幾乎完全來自清早扔進清水潭里,又頃刻不見的幾塊小卵石——超然、歡愉和決絕,帶來清澈。
棕色的馬,白色的馬,環(huán)繞新水域,它們永遠知道濕潤嫩綠,各自踱步。
我閉著眼,數(shù)著老桑布的羊,像很多年前那樣,我反復地數(shù),他笑瞇瞇地聽。
有時,一陣風吹來,所有的羊同時昂起了頭,靜靜地眺望著遠方,草之無垠頃刻被遺忘;而我也會昂起頭——老桑布雙手捧著哈達,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我面前,像一只灰鸛,直直落入柳林,且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