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仙

一

夜無色，唯有黑。

車在鄉(xiāng)村公路上蜿蜒，我在車?yán)锘煦缫黄?。白天剛送走二舅。天人相隔。親人的嚎哭和眼淚風(fēng)一陣雨一場，催生出更多的悲痛和心酸。嗩吶、靈車、一縷煙，二舅的一生就算走完了。自此，那條路、那村莊、這人世間都與他無關(guān)了。人間草木，各有歸屬，都有定數(shù)，求不來的。

暈車，一路上帶著疲倦的哈欠和腦滿的惡心，沒吐出來，已經(jīng)是我最大限度的忍耐了。到家后，匆匆洗漱，沉沉睡去。

二

酣睡，無夢。

醒醒，快起來啦！仿佛睡滿了一個世紀(jì)，朦朧中我看見娃他爸站在床邊，急切又小心地輕聲叫醒了我。我還懵著，就聽到了“嘭嘭嘭”的爆裂聲，像萬里高空扔下一箱箱鐵塊：瓷實、沉重、怒氣沖天。

地震了吧？腦子里第一閃現(xiàn)出這個可怕的信號，心一下就被揪了起來。

旁邊著火了。大概是怕嚇著我，他語調(diào)平緩，帶著刻意的壓制。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即使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我也能感受到他那一刻的慌亂。

來不及弄清是哪個旁邊，隨手抓到小被子，摸黑抱起睡夢中的小女兒就跑。樓道里空空蕩蕩，火光映在玻璃窗上，魔幻、煞紅又刺眼；爆裂聲持續(xù)不斷，聲聲透著冷酷和不留情面；呼呼呼的火嘯聲在瘋狂地咆哮，濃得化不開的塑膠味直往鼻子里鉆……

一口氣跑到樓下。才知道是汽配城著火了，才想起來該深深的呼氣了，才有時間聽他說從他被爆裂聲吵醒到看見火海到叫醒我還不到一分鐘的經(jīng)過。

汽配城，和我們小區(qū)就隔一堵圍墻，一堵加高了的圍墻。

幾年前我們小區(qū)被偷，可我們住的是公安小區(qū)，這多少都還是有點不一樣的，住戶全是警察和家屬，居然也被偷！還是深更半夜入室偷盜！這就太囂張了，這也太打臉了。所以案子必須要破，小偷肯定要抓，防護(hù)措施一定要跟上，于是原來的圍墻被加高了好多，這也算是“亡羊補(bǔ)牢，為時不晚”吧。因為是單層圍墻，又高又長，看起來像一個瘦骨伶仃的少年，經(jīng)不住風(fēng)吹浪打?！熬硬涣⒂谖χ隆?，我雖不是君子，但每次圍著小區(qū)跑步，都會離它遠(yuǎn)點，跑完五圈，滿三公里，我會立即停下，多跑一步都是我對跑程的不尊重！圍墻內(nèi)外沒啥風(fēng)景可吸引我。既沒有墻上的紅杏，也沒有墻外佳人的笑聲，只在梅雨季節(jié)，南邊的那面圍墻會一直濕漉漉的，像片永遠(yuǎn)也曬不干的口水兜，青苔橫著長，爬滿一整面，毛茸茸的苔腳撐著細(xì)綠綠的身體，苔花比螞蟻蛋還小，遠(yuǎn)遠(yuǎn)望去，密密匝匝，竟也欣欣向榮。很自然就會想到袁枚的詩“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然后心生幾分憐愛和喜悅，仿佛自己也是一顆小小的苔花，生活在這圍墻內(nèi)不為人知，獨自歡喜。忘了是那年那月，我偶然發(fā)現(xiàn)這面墻頭探出了一株粉白色的花，花朵清冷疏遠(yuǎn)，只有三四五六朵而已，但花期極長，頂著片片含蓄又不失美麗的花瓣，日復(fù)一日，似刻意等候著我，每跑完一圈她們都對我克制又開心地笑著，我禁不住一眼又一眼地看她們，越看越喜歡，心情很愉快。好奇她們的名字，我四處查詢打聽才大概知道是雙毛花。比起這土渣渣的名字，我更喜歡她花開的樣子！東面和北面的圍墻就毫無特色了，僅僅只是一堵圍墻而已。

但在那晚，就是那堵毫無特色的圍墻，死死抵住了汽配城瘋狂的火舌。

三

我抱著小女兒坐在小區(qū)中央的椅子上不知所措。消防車還沒來，黑夜吞不下煙霧，火光猛烈地撕裂著夜幕。破碎，來自玻璃的絕望、來自板房鐵皮的掙扎，也可能是油桶最后的自暴自棄……我有些不敢看了。我擔(dān)心我家的外墻、窗戶還有家中的一切。沖出家門之前，我甚至忘記開燈，也不知道衣服是怎么套在身上的。人在危險之中，本能地想著逃離，確定安全后會想到物質(zhì)、想到生活、想到本可以隨手帶上包包，里面有證件、車鑰匙和手機(jī)，或者至少披件外衣。只穿了一件襯衫，一條長褲，一雙拖鞋，在凌晨兩點的倒春寒里，特別冷。

很快，咆哮的火勢瘋狂蔓延，火舌越過圍墻直往我們那個單元。消防警報響遍全城，警戒再警戒、參與救援的、四處跑動的人，令我感動！幻想著大火很快被滅掉。

大粒大粒的黑色煙塵落到身上，有冬天悉悉索索下碎米雪的顆粒感和若有似無帶質(zhì)感暗啞的落地聲。抱著女兒退到籃球場邊的花臺上坐下，隔著兩棟房子，濃煙已經(jīng)竄過樓頂。這時候，鄰居向我走來，她穿戴整齊，背著包包，和我說著今晚的火情，說著買保險和獲取賠償?shù)氖虑?。作為外行，我無意敷衍，也搭不上多少話，只是當(dāng)我聽說汽配城沒人居住，僅有一人值班已撤至安全地帶時，倍感欣慰。人命大于天。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逃到樓下，是有原因的。這反應(yīng)可能有點過激，但這過激的反應(yīng)里藏著曾有親人葬身火海的生命啟示。

四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聽說了那件可怕的事情。二爺爺?shù)泥従蛹疑钜故Щ?，殃及了那一大排九間茅草房子，大火過后，片甲不留。最慘烈的是我二爺爺家：十二歲的女兒和九歲的兒子都被大火吞噬。二爺爺成了行尸走肉，成了被剜了心卻死不了肉身的人，余生的光陰變得絲絲縷縷，每一絲都讓他窒息，每一縷卻沒能讓他如愿死去。

日子過得沒完沒了。

很多年后，他終于解脫了。葬禮是他侄子操辦的，不簡單也沒鋪張。自此，他們一家也算在那邊團(tuán)聚了。

據(jù)說他女兒本來是可以逃出來的，因為沒穿衣服，下樓后便憋在牛槽里不好意思出門，只一會兒功夫，就錯失了逃生的機(jī)會。那個初長成的小姑娘，錯誤地估量了羞恥與生命的重量，生命之花還沒來得及綻放就慘烈地凋落了。她弟弟太小，也稀里糊涂就被毀了。我應(yīng)該叫他們小嬢嬢和小叔叔。因為彼此離得太遠(yuǎn)，隔著數(shù)不清的大山和走不完的小路，我甚至沒見過他們，但我還是從長輩的口中拼湊出一個懂事、聰明又好看的小女孩，她只比我大四歲，卻永遠(yuǎn)不可能再長大了，小叔叔和我同齡，只懵懵懂懂來世上走了一回。

這剜心的事故讓幼小的我杞人憂天了很久很久，惴惴不安于那些跳動的火苗，那些撲進(jìn)煙囪里的火焰，甚至輕輕一扣就能點燃柴火的打火機(jī)。家里爐子邊燒剩的火炭我會一再地潑水，直到看著它熄透；路上別人隨手扔下的煙頭我會等人家走遠(yuǎn)后再默默地踩熄……八歲的我還深深地懂得：火災(zāi)面前，為了逃生可以不穿衣服！

五

生活從來就不是一條線，而是無數(shù)個點。行路的人，每一步都算數(shù)，只是有些輕，有些重，有的信步閑庭，有的驟雨暴風(fēng)……所以生命的軌跡才有了高低起伏，才有了曲折迂回。在漫長的時光軌跡里，火災(zāi)和小孃孃小叔叔的事，慢慢的就變成了一個點，一個存在過又被遺忘的點。

直到2004年，這個點又被激活了。那時我奶奶還在世，那年的大年三十深夜，我被父親叫醒，讓我趕緊起床。我心里一百個不愿意，聽著他下樓很快走遠(yuǎn)的腳步聲，我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哎喲喲，我的媽吔！哎喲喲，我的媽吔……”

一下子，我被那顫抖著的聲音嚇得魂都快沒了！我太熟悉了，那是我大媽的聲音，她那一哆嗦一哆嗦抖顫顫的聲音，能把雞皮疙瘩抖出來，能把人的心抖碎。

糟了！肯定是我奶奶死了！奶奶的身體向來不好，我的心一下就皺成了一團(tuán)紙。跑下樓看沒人，出門才知道是大媽家的老房子失火了，她正在一邊舀我家門前的井水一邊哆哆嗦嗦地哎喲哎喲！

那是間老輩人留下來的老房子，后墻的灰褐色土坯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侵蝕得棱角模糊，面墻用紅磚翻修過，好多年了，很舊。主體是木結(jié)構(gòu)的，柱子、板壁，樓板……長年的煙熏和使用，早已沒了木材溫潤的色澤和細(xì)致的紋路，黑得粗糙又徹底。在我很小的時候，這排房子并不長，左邊有一些空地，空地上種些葵花芋，花開得純樸又燦爛。地邊有一棵黃皮梨樹剛掛果，我第一次吃上自己家甜蜜蜜的梨，感覺很驕傲，可惜第二年就被砍去蓋了兩間新房子。后來右邊也加蓋了新房子，一直抵到大路邊。我是上了小學(xué)才數(shù)清楚我們那一大排房子的間數(shù)，一共十一間。大媽家老房子剛好在正中間。

一聽房子著火，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條件反射就想到我小嬢嬢的事，暗自埋怨父親咋能這么大意，如果不是被大媽抖顫顫的聲音嚇醒，我可能還在夢周公呢。趕緊跑回去叫醒了妹妹們，帶出門確保她們安全后，我加入了打水、送水的隊伍。那時力氣不知道從那里來的，一桶水一只手拎起來就小跑。

沒人會在意那兩條被扔在井邊的大魚，噗啦著身體，一次次跳起又摔下，很快便精疲力盡，躺在地上鼓著眼睛，嘴巴一張一合，偶爾拍一下尾巴。那是我爹媽特意買來過年的。

二大媽在村子中間的大路上一遍遍來回呼救：“救火！救火！老房子著火了，難為你們來幫著救火??！”

急切又高昂的呼救聲在寂靜的山村里一遍一遍回蕩，驚醒熟睡或者守年夜的人。善良又熱心的鄉(xiāng)親們很快就集攏到大媽家門口，火速把門前四個儲水池的水泥蓋子掀起來，直接從水池里打水。無數(shù)只大小顏色各異的桶就在水池與著火點流動起來，宛如四條長龍在游動。

人一多，我就被安排著守水龍頭，接滿一桶水換上空桶。但好多次水還沒接滿，桶就被人拎走了?？粗鴰缀跞迦硕紖⑴c的，緊張有序的救援場面，我百感交集！從小求學(xué)，長大討生活，一年到頭也回不了幾次老家，且每次都匆匆又匆匆。那些平時見都見不著，見著也因生疏不太打招呼的爺爺大爹們、叔叔哥哥們，當(dāng)時都在全力以赴的幫助救援，是多大的一份恩情??！

火終于被撲滅了，大家圍在大媽家樓梯口說著感謝和慶幸的話：說幸好大家都來幫忙，說幸好門前有四口水井，說二樓篾笆上的洋芋也立了大功，壓住了一部分火焰，說感謝老天爺、老祖宗保福保佑，才救下了那間老房子，才保住了那一大排五家人的十一間房子，那是他們一輩子的心血。

原來是我大爹家大年三十在老房子的供桌上點了兩根守夜的蠟燭，燃著燃著蠟燭倒了，引發(fā)的火災(zāi)。我大媽自然是慚愧萬分！我大嬸還在斜靠著木樓梯喘粗氣，表情很夸張，一副驚嚇過度又突然放松的癱軟樣子！也難怪，她住著大媽家隔壁，起火點離她的床就隔一面板壁，她一睜眼就看到猙獰的火光，尖叫聲把鬼都要嚇得重新去死一次。我二大爹單衣薄衫還赤著腳，紅通通的臉上盡是汗水。他住在我大爹家另一邊隔壁，知道著火后，他連鞋子都來不及穿，直接從他家屋檐下爬進(jìn)大爹家二樓，赤腳站在房梁上一桶一桶潑水，直到把火撲滅……

那個刻骨銘心的大年三十深夜，那場我參與過的救援，因為全程都在打水、提水，我沒見到火焰在屋里囂張跋扈的恐怖和猙獰。但它深刻地教訓(xùn)了我的父輩鄰居，從此，他們再不敢在供桌上點蠟燭守年夜了。

六

夜越深，夜風(fēng)越凌厲。消防員還在奮戰(zhàn)，各部門也在緊密配合，可火勢越來越猛烈，汽配城的救援，看著簡單，實際難度很大。想想哪些成批的機(jī)油、剎車油、潤滑油、液壓油吧，遇見明火，會有多猖狂！再想想那些笨重的輪胎、座椅、墊子和油漆……哪一樣都不好對付。

娃他爸不見蹤影，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什么忙。我無能為力地抱著娃，她眨巴著天真的眼睛，乖乖地躺在小被子里。她一定是意識到了危險，還在穿紙尿褲的小娃娃，居然很安靜，很配合。凌晨三點半，大火已持續(xù)肆虐了兩個多小時。很冷，我決定帶女兒去妹妹家。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彼時，我理解了家是港灣的深刻含義。

家是我青春和愛情的棲息地，也是我養(yǎng)兒育女的小窩，以后還將是我頤養(yǎng)天年的庇護(hù)所。它年輕而持重，它無言而溫暖，它有著無邊無際的包容：好的、壞的、美的、丑的。我在廚房里做最平常的飯菜，咸了淡了，有時候一不小心弄糊了，吃的人也嘻嘻哈哈，心滿意足。喂胖了他，喂大了一雙健康不挑食的兒女；我在陽臺上養(yǎng)最好養(yǎng)活的綠植，三天五天，忘記了就十天八天澆一次水，竟也可以長得郁郁蔥蔥，賞心悅目。我家客廳的墻上被兒子小時候畫了很多張小車，稚嫩中透露著一種簡單質(zhì)樸的天真；我家臥室的墻上有他酒后醒悟的懺悔，四個字而已，也飽含了濃濃的愛意和滿滿的責(zé)任擔(dān)當(dāng)。書柜里有我和孩子的書，有些讀過好幾遍，有些該扔了，舍不得扔就讓它占著位置吧，想看，就隨意抽出一本，不趕進(jìn)度，不問收獲。衣柜里盡是些粗布劣衣，但不影響穿著的保暖性和舒適性，“人不如新，衣不如舊”，買的時候那么愛，怎么能見一件愛一件呢……看啊，熱愛生活的另一種解釋，大概就是可以隨性的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于我而言，家的意義，就在于此。

黎明時分，小城漸次蘇醒。雞鳴，狗吠，鳥歡唱，路沸騰，人聲躁?；疖囕d著旅人，直奔遠(yuǎn)方……太陽初生，嶄新的一天開始了。經(jīng)歷過昨夜的人，但凡打過一個盹，昨夜的那場火，就好像是一場舊夢，真實得有些虛幻。生活依然繼續(xù)，經(jīng)歷了，就過了。好的壞的，承受著。關(guān)于那場大火，大家談?wù)摿撕芏啻?，剛開始有很強(qiáng)的傾訴欲望，恨不得將心掏出來，讓他們看看自己當(dāng)時有多慌亂，過幾天就能慢慢的陳述了，再后來就變成了一句簡短的話：哦，那晚，汽配城是著火了。剛看見那一大片燒壞廢墟，會忍不住輕輕地嘆息。后來看得多了，也就生不出一絲絲情緒了。

回到家里，我認(rèn)真地拖洗了一遍，除了刺鼻的焦味，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黑煙塵，有兩塊玻璃裂了，我們家看起來什么都沒變。但是真的嗎？我的心理呢？我跑出家門的時候，比兔子還快，實際上是在遺棄它；我在風(fēng)中又冷又怕地看著它時，是在心疼它；我在妹妹家失眠后回憶時，是在感激它……它是我的庇護(hù)所，是我的老朋友，是我自己。

換上兩塊新玻璃，生活繼續(xù)，平凡繼續(xù)。學(xué)會知足，學(xué)會感恩，學(xué)會珍惜自己擁有的一切，這大概是火焰之外最深的感觸，也是我這一生的必修課。我們終其一生的努力，不過是去換得八分安寧，二兩溫暖，一錢愛，一生希望。

人生如寄，請多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