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鐵
1
聽街坊沒了動靜,曹軍摸上枕頭邊兒的手電筒,下炕,趿拉著拖鞋就悄沒聲向糧房踱去。約摸有個幾分鐘工夫,糧房和里屋隔的窗玻璃被曹軍敲響。敲了一聲,劉琴就已經(jīng)把耳朵支棱起來了。第二聲,她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來,瞄了眼窗戶。第三聲,她掀開被子,把褲子穿上,也下了炕,赤腳朝糧房走去。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曹軍把糧房里糧架上的大米袋拖到地上,把米抽子一下子扎進去,大米像水一樣流進另一個米袋子。
秋天的夜,北方的寒風從門縫兒鉆進來,往人臉上撲,但這夫婦完全不知道啥是個冷,只是一抽子接著一抽子往外流米。過一會兒,再從糧架子上拖下一袋,再把米抽子扎進去。
“把一里香米拖下來一袋兒,長粒香空袋子扯來。”劉琴拿手指著冰柜和隔扇之間的一個旮旯兒,壓著嗓子說。那是她平時專門放空米袋子的地方,很隱蔽,來買米的人不用心看就看不出來。曹軍夫婦把來買米的人叫“逛集的”,意思是甭管有沒有集,他們這糧店都紅火得像集市一樣。這“逛集的”還有另一個講究:只有鄉(xiāng)下人才來逛集,劉琴覺得鄉(xiāng)下人都好騙。
曹軍照做,扯來一個空袋子。劉琴仔細看了看,說,錯了,這是一里香袋子,最便宜的米,哎呀!然后,曹軍站起來,把大嘴的右嘴角咧到右邊,左嘴角咧到左邊,走到那個黑咕隆咚的旮旯兒,瞅都沒瞅,一把扯出來一個袋子,然后又坐在米抽子旁邊那個木馬扎上。米袋子被放在地上,像條剛被揍了的狗耷拉著耳朵。
曹軍撿起米抽子,往米袋子里一戳,劉琴早把袋子邊兒卷了,撐開袋口,等著次米往下流,把這次米裝進好米袋子。這樣用好的袋子連扎帶裝裝了十多袋次米,那個空米袋子逐漸鼓了,重了,劉琴才高興起來,有了笑模樣。
曹軍看媳婦樂了,也就敢說話了:“看,又是一袋子好米,白撿一百塊錢,明天買熟食吃?”一聽到丈夫說話,她趕快吸溜著嘴,還是那樣咧了一回嘴,又瞪了一眼曹軍。曹軍趕緊閉嘴,忙著扎袋子,不出聲了。
曹軍糧店一晚上多了四袋長粒香大米,分擺在四個糧架上,一個糧架多一袋,神仙都看不出來。
2
第二天是五香營子三天一次的小集,和七天一次的大集碰巧趕到一塊兒,成為集中集。劉琴老早就從炕上爬起來,梳出她最滿意的發(fā)型:頭簾兩邊捋出最長的兩綹兒,用發(fā)膠捏硬,讓它們隨意晃悠在長臉兩側(cè),頭簾是時下流行的空氣劉海。這個詞是她從隔壁理發(fā)店老板娘女兒嘴里聽說的,老板娘女兒在外省讀研究生。她是隔著墻聽說的,聽說后再用手機搜,敢情“空氣劉?!本褪沁@么個東西。她買了一瓶廉價發(fā)膠,就開始她的實驗了。今天,她第一次決定將私下里的實驗成果展示給“逛集的”,于是更要拾掇得細致一些,她甚至連早飯都沒顧上做。
曹軍騎著本田摩托車,車兩側(cè)掛著兩個大鐵箱,左邊的裝著他的手藝家當——修自行車和摩托車,還有小件兒家具的工具。右邊的裝那些沒修完的小件。曹軍雙腿夾一個小馬扎,也就是她媳婦昨晚上換米時坐的那個,他來到集市口,等著誰家的車壞了來修車。叼著都寶煙,他一邊等,一邊想著讓誰家的車壞,怎么壞,哪兒壞。這里面有好些講究,修不一樣的地方要的錢不一樣,收不一樣人的錢也不能一樣。曹軍想得一絲不茍,覺得自己像個抽煙的哲學家,甚至驕傲得笑出聲來。過了一會兒,賣麻辣豆腐腦的推車來了,他才流著口水不去當他的哲學家而去吃早飯了。
劉琴做完她實驗的最后一道工序——讓頭頂?shù)念^發(fā)蓬松起來,這費了她好一陣子——就搬個板凳兒,到糧店門口坐下來了。她對自己的空氣劉海和臉兩側(cè)的硬頭發(fā)條兒很是自信,也對自己的另一個實驗產(chǎn)品很有信心,就是那四袋憑空出現(xiàn)的長粒香大米。這會兒沒有“逛集的”進來,她就隨便地想想歷史上那些個女豪杰,她覺得自己是干大事的人,好像自己能和她們拼一拼。但想了半天,也只想出來個武則天,突然她有點兒懊惱,覺得自己看的書太少了。她歪了歪腦袋,硬頭發(fā)條兒來回晃蕩,她伸手一摸頭頂,發(fā)型還沒亂,她覺出發(fā)膠的好處,又開始佩服自己使用發(fā)膠的英明,于是剛才的懊惱也就憑空消失了。
到了早上八點多的時候,來了一對夫妻,兩人是推一輛摩托車來的。男的臉色焦黑,黑襖花褲。這褲子劉琴認得,和她兒子大學軍訓時候穿的褲子一樣。男人的棉襖下擺露出里面的棉花,棉花發(fā)黃了,和男人的牙一個顏色。女的個子相當矮,只到男人的腋下,廉價的棉服下裹著一雙難看的腿,低跟黑皮鞋擦得锃亮,鞋尖兒缺了一塊皮,暴露了這“皮鞋”是革的。
買米。你看看吧,都是好米,不一樣價。都啥價?長粒香一百一十五一袋,金鳳米一百零五一袋,一里香最便宜,燜粥好,九十一袋,要咱自己吃還是買長粒香,你看看吧。
男人伸手去按一里香米袋子,瞅著米袋子上的字,不說話,像是有些發(fā)蒙。那女人問劉琴,這是什么米?男人摸著另一袋米,沒有出聲,也等著聽劉琴說話。劉琴心里猛地打起鼓來,那正是昨天晚上連夜趕制出來的長粒香。劉琴冷靜下來,說,這是長粒香,這是五香營子賣得最好的米,就剩下幾袋了,這米不傷胃,養(yǎng)人!她想著試一試,一旦他們看出來再想主意,她最不缺主意。
中,我們拿這袋。
劉琴心里美開了花,想著果然是“逛集的”,沒看出來。又怕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她立馬把那袋子“長粒香”拖到地上,再拖到這兩口子的摩托車后座上,甚至幫他們把米袋子綁住了,像是說,這是你們的了,別賴賬。
男人從懷里掏出錢來,遞給劉琴。劉琴一數(shù),少了十元,剛想說錢不對。男的就開口了,就這些吧,行不行?劉琴知道遇上強講價的了,但也賺夠了便宜,就同意了。兩口子給了錢后,男人推著摩托車說要上集去。劉琴攥著錢問,怎么不騎著去?男人露出憨笑,露出黃色的板牙,說,摩托車壞了,我們?nèi)バ弈ν熊嚒?/p>
3
五香營子村是碧流臺鎮(zhèn)的鎮(zhèn)中心,十年前只有一條街,一所小學,現(xiàn)在有十條街,已經(jīng)沒有小學了。鎮(zhèn)政府就在村口一條上坡路旁。鎮(zhèn)里十條街全是商鋪,整個五香營子村都是買賣人。在村里唯一的車站對面,曹軍坐在馬扎上,身后是他的本田摩托車,車把上架著擴音喇叭,循環(huán)播放著“修自行車、摩托車、小件兒家具!修自行車、摩托車、小件兒家具……”他搓著手心,偶爾朝手心哈氣,面前的工具箱打開著。
他想著今天又沒媳婦賺得多,回家準得吃冷子。正想著,他看見有兩口子推摩托車走了過來。曹軍看到這男人比他還黑,黑襖比他的還油、還亮,黑襖下擺露出的臟棉花比他的還多,還穿著和他一樣的花褲子。曹軍認得這褲子,這是他兒子上大學軍訓時候穿的,然后郵給他做活兒時候穿。今天,他正穿著這條褲子。
曹軍看到這女人個子極矮,也就到自己媳婦劉琴的劉海底下,穿著棉服,一雙彎曲的腿下穿著锃亮的黑皮鞋,這鞋換劉琴是肯定要扔的。兩口子推著摩托車來到曹軍面前,男人踹了一腳車梯,松開車把,摩托車晃了三晃,穩(wěn)了下來,后座上的米袋子漏下幾粒米。
修車!好,這車排氣管子壞了吧?我看你這車鏈子也要壞了,后視鏡也歪了,得大修!
這么說著,曹軍看了一眼排氣管子,因為離米袋子近。他主要看那米袋子,那米袋子有一個小孔,一粒兒大米正徘徊在洞口猶豫要不要出來。曹軍認識這小洞,這小洞是昨晚他用不銹鋼的米抽子扎出來的,這袋米應(yīng)該是他扎的第一袋,洞口殘剩的纖維只有一根。
曹軍眼睛都直了。他知道這兩口子中了媳婦的計,他齜牙咧嘴地笑了。媳婦賺了零花錢,看來今天回去不會吃冷子了。因此,他倒覺得這對夫婦有些可愛了,他決定正后視鏡的錢只收正左后視鏡的,不收正右后視鏡的。他又覺得自己是個有思想的哲學家了。
修吧,得修。你這車不錯,零件兒得用好的,要不耗車。我給你上個新鏈子,通一下排氣管子,后視鏡我也給你正一正,但只收正你左后視鏡的錢,不收正你右后視鏡的錢。曹軍用左胳膊肘撐住左大腿,右手撐右大腿,還是坐著,側(cè)身向右,微笑著看男人。男人支支吾吾的,沒出聲。那女人問,一共收多少錢?
這個得我修完了才知道,修車要不了你多少錢,主要是零件兒貴。你要是從我這兒修車,我得給你好好修,今天你們不能騎走,過幾天我騎著去找你們。你們家在哪兒?這就是車站,你們坐車走。曹軍用手指了指街對面。
女人知道遇上強講價的了,整個五香營子村又只有這兒能修車,不好發(fā)作,于是用胳膊肘杵了丈夫一下,踮起腳來,朝丈夫耳邊說了些什么。
中,我們就在這兒修了。我們家在鄉(xiāng)下北村,我們房前的墻貼白瓷磚,房前有棵杏樹,我們房后的墻貼紅瓷磚,房后有棵桃樹。
曹軍只顧著盯那袋大米,稀里糊涂地答應(yīng)了一句,中,我修好就給你們騎過去,跑不了。他又說,哥們兒,你這米從哪兒買的,這米好。
男人露出憨笑,抱起大米袋子,說,從曹軍糧店買的,少給了十塊錢。
曹軍把笑容收了收,小聲嘀咕,那我得多要你十塊錢。
4
修車只用了一上午,拆零件用了剩下的半天和一個晚上。曹軍第一天上午把排氣管子拆下來,洗凈里面的炭灰,讓它像新的一樣。下午,把車鏈子和火花塞拆下來,洗干凈,涂了油,放到貨架子底下。晚上,他把車推到他和媳婦換米的地方,擺了一個小馬扎,開始拆自己的本田摩托車。他把自己的本田摩托車用舊了的火花塞和車鏈子拆下來,洗干凈,涂了油,裝到那憨男人的車里,再把憨男人的火花塞和鏈子裝到自己的摩托車上。第二天上午,曹軍用媳婦的洗頭水給憨男人洗了一遍摩托車,特意正了正后視鏡,左邊的用力大些,右邊的用力小些。曹軍說,這車修好了,花了我兩天時間,我還給他免費正了正右邊的后視鏡,我只多要十塊錢的工錢。我要騎他的車去找他,他的車被我修得像新摩托車。
他告訴劉琴,他要去找一個房前有一棵桃樹,房后有一棵杏樹的人家。
曹軍騎上了摩托車,他身形高大,騎著這輛摩托車就像狗熊騎著兒童的玩具車。他來到鄉(xiāng)下北村,很快就找到了這間房子。他不但發(fā)現(xiàn)房前有桃樹,而且發(fā)現(xiàn)房前的墻貼了紅色的瓷磚,他又繞到房子另一面,發(fā)現(xiàn)這一面不但種了杏樹,而且墻上貼了白色的瓷磚。
曹軍又繞回到種了桃樹那面,把摩托車停到門口,正打算敲門,一推,門就開了。男人和女人都在家。男人一愣,問,你怎么走我們家的后門?我們的桃樹種在房后,杏樹種在房前。曹軍說,你的摩托車我修好了,我給你通了排氣管子,給你換了新的火花塞和車鏈子,給你正了正后視鏡,左邊的要錢,右邊的不要錢,一共要你們?nèi)賶K錢。你們上次買的大米吃得怎么樣?
男人顯然是對這個問題感到驚訝,說,你還記得那袋大米,那袋大米吃著挺好,比鄰居家的長粒香大米吃著都香,是真的長粒香大米。說完,在那件黑襖里掏出幾張鈔票一起放到曹軍手上。又去身后的米袋子掏出一把米,給曹軍看,然后又放回米袋子,那個袋子上寫著長粒香大米。
曹軍看了以后,連錢都沒數(shù),就把錢揣進褲兜回家了。
回到家,曹軍急忙對正擠發(fā)膠的媳婦說,上次買米那人說他買的米吃著比鄰居的長粒香還香,他買的是真長粒香大米。但我們換了米,我們把便宜的一里香大米抽出來,灌滿了長粒香大米的米袋子,一里香大米應(yīng)該沒有長粒香大米好吃呀?
劉琴停下了手,說,那是你那天晚上扎錯米袋子了?你扎了長粒香大米?曹軍說,也可能是你那天扯錯袋子了,你扯了一里香的米袋子。
劉琴感到后背直冒涼氣,罵曹軍,還不去擺攤子!曹軍騎上摩托車,來到老位置,照常打開工具箱,按響喇叭,在馬扎上坐下抽煙。他想,什么事兒都往我身上推,我那天拿著手電照亮,照到一袋一里香大米我就扎一袋,照到一袋長粒香大米我就打開一袋,怎么可能扎錯?一定是劉琴扯錯了袋子,她連看也不看。另一件讓曹軍煩心的事兒,就是他向那男人少要了十塊錢。
劉琴在家生著氣,那天賣出去四袋憑空制造的長粒香大米,不知道里面裝的是真的長粒香還是次一點兒的金鳳米,反正不是一里香大米,最少虧了十塊錢。她連手上的發(fā)膠也不去洗,攥著拳頭,咬著牙。她決定不再換米。
5
差不多過了一個月,換米風波過去了。劉琴又像往常一樣,為了今天的集市,老早起了床,梳出她最滿意的發(fā)型:兩綹兒用發(fā)膠捏硬的頭發(fā)甩在長臉兩邊,頭簾是時下流行的空氣劉海,把頭頂?shù)念^發(fā)弄蓬松后,她照了照鏡子,長臉上露出短暫的笑容,然后搬了小板凳,去糧店門口坐著。
她滿意自己這一個月來的老實本分,不換米,長粒香就賺八十元,金鳳米就賺七十元,一里香就賺六十元。她覺得自己有了大企業(yè)家的資質(zhì)了,不由得又在腦中想起那些女中豪杰來。想了半天,她只想到了楊家女將,她又懊惱起自己讀的書太少,她不喜歡打打殺殺的女人,她搖了搖頭,感到發(fā)膠在頭頂?shù)牧Φ?,很堅固,她的余光掃到了兩綹兒硬邦邦的長發(fā),這是她滿意的作品,也是她實驗成功的產(chǎn)品,她幾乎忘了一個月前損失的那點兒錢了。
曹軍叼著煙卷兒坐在小馬扎上,等生意,天氣更冷了,他每抽完一支煙,就得猛搓一陣手,跺一陣腳。這是今年秋天的最后一個集了。
這時候,一個月前來過的那兩口子又推著摩托車來到他面前。曹軍沒有慌,就算被發(fā)現(xiàn)他偷換了火花塞和車鏈子,他也有主意,他最不缺主意。
大哥,你車修得好,我還來找你修。摩托車的火花塞總冒火,你給換一換。
那女人從車屁股那往左挪了兩步,朝曹軍笑著。曹軍看到車上綁了一袋米,上面有一個小洞,曹軍認得這小洞,這一定是米抽子扎的,他有一個不銹鋼的米抽子,他知道這種大小的洞口一定是米抽子扎的,洞口殘剩最后一根纖維。曹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吐了一口煙,又哈了一口氣,揉了揉眼睛,確定摩托車上綁的長粒香米袋子上確實有一個小洞,是用米抽子扎的。他慌了神兒,把沒抽完的半支煙扔在地上,問男人,這袋米從哪兒買的?這米好。
男人憨笑起來,說,這是鄰居老牛從村東頭新開的糧店買的,我嫌路遠,多給老牛十塊錢,從老牛手里買了這袋米。老牛說,村東頭的老板說這袋長粒香米是好米,要比曹軍糧店的長粒香米純正。
曹軍知道今天回家要吃冷子了。他和劉琴已經(jīng)一個月沒換米了,這一個月虧了的錢算不準有多少。曹軍撿起地上那半支煙,撅掉焦灰,點著又抽起來。他吐出一口煙,又哈了一口氣,用左胳膊肘撐住左大腿,右手撐著右大腿,向右側(cè)著身子對面前的男人說,哥們兒,你這摩托車是好,但火花塞壞了,油箱也有問題,油箱附近的電路也得重新看,車表可能也有毛病,你今天不能騎走,我先修,修好了給你騎過去,再算錢。我知道你家,你家的房前種著杏樹,房后種著桃樹。
6
第三天上午,是一個小集。五香營子村吹起了“白毛風”,到了十點,街上還沒有人走動。窗戶外的塑料布被吹到了田埂上,屋里的人被吹成割后的莊稼,屋里的曹軍和劉琴躺在火炕上,像兩桿干裂的玉米秸躺在火盆上。
曹軍點了一支煙,兩個胳膊肘抵住玉米粒兒灌的枕頭,趴著看一旁仰面朝天的媳婦,他說,這天兒沒人買米,我去送摩托車,然后在外面把門鎖了,你接著睡吧。說完,他吸了一口煙,又吐了出去,煙霧吐到了劉琴昨晚連夜趕制的硬條頭發(fā)上,于是,她輕咧大嘴,“嘖”了一聲,好像煙霧剮疼了她的肉。曹軍見狀把剩下半截兒煙掐滅了,擱在枕頭旁。他胡亂套上背心、紅線毛衣還有棉褲,穿上破了個洞的毛襪,下了炕。他蹲在地上撣去落在鞋里的煙灰,盯著襪子上的洞,想起了米袋子上的洞。提鞋時,鞋底兒“啪”的一聲抽在地上,地面起了一層浮塵。穿上另一只鞋后,他摸上了枕頭邊兒的半截煙,叼在嘴里,朝糧房走,在糧房敲了敲和里屋隔的那扇窗戶,說了聲,走了。劉琴沒吱聲。
曹軍開了門,騎了那男人的摩托車,他用腳撐著地讓摩托車向后動,兩條腿像兩條槳在劃船。車劃到屋外,一口涼風從他的牙縫吸進肺里,又搶去了他的煙,他齜牙罵了句,啥破天兒!鎖上了門。“白毛風”里,曹軍騎摩托車向鄉(xiāng)下北村馳去。
他和“白毛風”一起到的那男人家。他看到屋前的杏樹只剩了最后一片葉子,屋前的白瓷磚白得刺眼,他繞到屋后,看到桃樹也只剩了最后一片葉子,屋后的紅瓷磚紅得像血。他推開后門,發(fā)現(xiàn)屋里什么也沒有,沒有男人也沒有女人。
他從男人家騎摩托車出來,騎到了村口,遇到一個斜扛著糞耙的老漢和一個戴著豬耳朵帽子的老漢,于是向這兩個老漢打聽男人和女人。他騎在那男人的摩托車上,手舞足蹈地比劃著那男人的模樣,斜扛著糞耙的老漢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把雙手插在袖筒里,說,你說的是雙樹,雙樹家有兩棵樹,屋前栽了杏樹,屋后栽了桃樹。戴豬耳朵帽子的老漢沒有往地上吐唾沫,只是把雙手插在袖筒里,說,雙樹的媳婦叫翠花,翠花家的屋前的墻上貼了白色瓷磚,屋后的墻上貼了紅色瓷磚。
曹軍從摩托車上跳下來,踹了一腳車梯,松了車把,車身晃了三晃。他先大聲問,他們的房空了,他們搬家了。這是雙樹和翠花的摩托車,你們知道他們搬到哪兒了嗎?
他們搬去了五香營子,去開了糧店。他們在五香營子哪兒開糧店?扛糞耙的老漢看了眼戴豬耳朵帽子的老漢,又轉(zhuǎn)過身看向曹軍,說,不知道,他們的店還沒上牌子。
7
曹軍再次騎車沖入“白毛風”里,到家門口,停穩(wěn)了摩托車,他幾步跨進里屋,喊了劉琴三聲。第一聲,劉琴停下了打鼾;第二聲,劉琴睜開了眼睛;第三聲和劉琴的聲音同時發(fā)出。劉琴問,咋了?曹軍說,那個男人叫雙樹,女人叫翠花,他們開糧店。
劉琴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來,問,咋?曹軍又說,翠花家來了五香營子。劉琴蒙了,隨口說那五香營子就有三家糧店了,這買賣怎么做?
曹軍坐在炕沿兒上,點了一根煙,開始思考著劉琴的問題。他只要想問題就得抽煙,好像是煙在想問題,而不是他在想問題。劉琴也在想問題,她只要想問題嘴巴就會發(fā)出“嘖”聲,好像是嘴在想問題,而不是腦子在想問題。曹軍抽完了煙,扔了煙頭,劉琴“嘖”了一聲,又抬起腦袋。曹軍看向劉琴,劉琴看向曹軍。曹軍說,我騎著他的摩托車,摩托車上裝著喇叭,喇叭放賣米的廣告。劉琴說,你繞著五香營子十條街放賣米的廣告,直接從屋里走出來看熱鬧的肯定是買米的,躲在門后面偷聽的肯定是同行。你看哪家不出來人,就停在他家門口,敲門進去,說還摩托車,你就能看到他們家的糧店。我敢猜,翠花的新家屋前沒有杏樹,屋后也沒有桃樹。曹軍說,這是個主意,你最不缺主意。
十幾天后,曹軍就騎上雙樹的摩托車,車后座馱著三袋米,上面是長粒香,中間是金鳳米,下面是一里香。曹軍要騎車跑十條街,他從第一條街開始跑,他在第一條街的街口就按響了喇叭。這回喇叭喊的不是“修自行車、摩托車、小件兒家具……”而是“賣米,賣長粒香米、賣金鳳米、賣一里香米……”他騎著摩托車,感覺不對勁兒,后背出了冷汗。他跑了十條街,沒有一家出來看熱鬧,家家都被埋在雪里,家家的大門都被雪封住了。他騎著摩托車,十條街都被車輪壓出了一條條雪線,雪線蛇形穿插著十條街,直到他來到最后一條街的最后一戶,這里原本是村東糧店,雙樹和翠花從門后鉆了出來。大門敞開,曹軍看到他們房前一棵杏樹苗被雪埋了一大半,曹軍想,他們的房后應(yīng)該有一棵桃樹苗被雪埋了一大半。曹軍又想,媳婦一共猜了兩件事,都猜錯了。第一件是買米的一個都沒出門,賣米的一家倒是出了門。第二件是翠花家的新房前還是有一棵杏樹,房后有沒有桃樹他不敢說,但他猜一定有。
先說話的是雙樹。雙樹說,大哥你也賣米?。磕阗u的是長粒香米、金鳳米和一里香米?。看浠ń又f,我們也賣米,我們賣的是長粒香米和一里香米,我們不賣金鳳米。曹軍下了摩托車,說,這是你們的摩托車,后面的是我的米。我能不能進房后看看?我想看看你們家的桃樹和糧房。
雙樹把曹軍領(lǐng)到房后,曹軍看到了一垛長粒香米和一垛一里香米,兩垛米之間栽著一棵桃樹苗,桃樹苗沒有被雪埋住一大半,這里的雪被清理得很干凈。
曹軍說,你們的樹很好,你們的米也好,但你們?nèi)绷艘粋€喇叭。雙樹說,大哥你說的對,我們的杏樹好,我們的桃樹好,我們的米缺了喇叭。
曹軍背上他的三袋米,走出雙樹和翠花的院子,沿著雙樹的摩托車壓出來的雪線,一步挨一步朝家走去。走到半路,他自言自語說,我明天得再來一次,我忘了朝他們要修車錢。
8
第二天晌午,曹軍騎著他自己的本田摩托車,朝雙樹糧店騎去。
剛到第十條街的街口,曹軍就聽到街的盡頭有喇叭喊著:“賣米,賣長粒香米、賣一里香米,都是好米!”曹軍知道雙樹家裝了喇叭。他朝街的盡頭騎去,也朝喇叭聲騎去。到了雙樹家門口,曹軍喊了兩聲:“雙樹,雙樹!”沒人答應(yīng),他又喊了兩聲:“翠花,翠花!”還是沒人答應(yīng)。他去敲門,門一下就開了。走進院子,他看到一棵杏樹苗,被雪埋了一大半,于是他想到桃樹苗,他走到了房后。
曹軍不但看到了桃樹苗,看到了長粒香米,看到了一里香米,還看到了長粒香米袋子和不銹鋼的米抽子??吹矫壮樽?,他一下子忘了自己是來要修車錢的,他說,你們怎么不關(guān)門?這次我是從前門進來的,你們的新房子沒有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