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兩下,應(yīng)該是收到了新的微信消息。我不得不放下剛浸濕準備開始洗的襯衫,在睡衣的毛絨表面擦干手上的水,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莫勝壯給我發(fā)了一張照片,看著應(yīng)該是他剛在教室里拍的。照片拍的是左側(cè)靠窗座位前幾排的同學(xué),基本都是女生。
“為什么那光正好打在袁鈴身上?。俊彼f。
我忍不住笑了笑。
袁鈴是和莫勝壯同班的一個女生。我不認識她,也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子,之前甚至從未關(guān)注到這么個名字。只是最近幾天,莫勝壯時常在寢室提起她,提得太過頻繁,使我被動地對她產(chǎn)生了那么一點兒興趣。反復(fù)提一個女生,本就不是件正常的事情,對于已經(jīng)有異地戀女朋友的他來說,更不正常。
按他這么說,袁鈴就在這張照片里?
我點開照片。左側(cè)兩扇玻璃窗,窗簾沒有拉上,于是陽光照射進室內(nèi),教室里顯得格外亮堂。窗邊那幾個女生都被陽光照著,這我怎么判斷得出他說的是哪一個?
我打字輸入“哪個是袁鈴”,又把這句刪掉。問得如此直接,感覺有些不妥。借著他說的那句話,我換了個問法:“光在哪兒?”
“光也許是在心里?!彼f。
不告訴我是嗎?我回復(fù)了他一個翻白眼的表情。
我以為對話結(jié)束了,剛要收起手機,他又發(fā)了一張照片。
這次拍照沒調(diào)手機焦距,可以看出他是坐在倒數(shù)一二排的位子,大半個教室都被拍到了照片里,能看到前面一排排低著頭的學(xué)生、講臺上昂著下巴的老師,能看到黑板與投影儀、屏幕。最前面幾排的窗邊座位被陽光照著,座位上那幾個的頭發(fā)都泛著和其他同學(xué)不一樣的亮澤。
“那兒確實有光啊。”莫勝壯說。
“確實一看就是位好女孩啊。”我假裝已經(jīng)從照片中找到了袁鈴,以此逗逗他,過了幾秒再問,“你能用箭頭標(biāo)出來嗎?”
“你猜一下。”莫勝壯發(fā)了個做鬼臉的表情。
保存圖片然后進行編輯,我用紅顏色的畫筆工具畫了一個小小的箭頭,指著最遠端那個坐在講臺上被高高講臺桌擋得只露出一個頭的男老師,再發(fā)回給莫勝壯。
“首先排除這個,我說得對吧?”我也發(fā)了個鬼臉。
“哈哈哈哈哈??觳潞脝??”莫勝壯說。
我想了想,在原基礎(chǔ)上進行二次編輯,改用藍色畫筆畫了兩個圈,把被陽光照到的七八個女生分成兩塊區(qū)域,再畫兩個箭頭,箭頭旁邊分別標(biāo)上“1”和“2”。
“1區(qū)還是2區(qū)?”我問。
“你倒是看第一張照片啊。”莫勝壯說。
我才想起還有第一張照片來著,那張照片的確更方便標(biāo)箭頭。
我再仔細地看了看那張照片。
其實還是挺好猜的,一張照片里的主角,往往是在照片的正中央。那個女生穿著黑色帶有兜帽的外套,頭發(fā)自然地披散在肩上。
我畫了個較大的帶有拐角的藍色箭頭,箭頭邊上畫了一個圓再寫了一個“0”,用來替代“袁鈴”這個名字。
“是這個嗎?”我問。
莫勝壯沒回答,卻又發(fā)了張照片。旁邊的人都被截去了,照片里只能看到她一個人。她應(yīng)該是一頭黑發(fā)的吧,只不過頭發(fā)在陽光下顯得像是染了金黃色,發(fā)梢還有點兒紅紫色。
“看到光了吧?”他說。
原來袁鈴就是她啊。
我想起幾天前,午夜十二點多,寢室四個人都躺在床上,我們仨聽莫勝壯講他所感覺到的袁鈴的可愛之處。記得他還說,你們?nèi)プ匪?,要是她能成為你們?nèi)齻€里誰的女朋友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就在昨天早上,莫勝壯說他做了個夢,夢見袁鈴是自己的女朋友,夢中場景是高中時候的教室。他還夢到自己和袁鈴一塊兒走在去校內(nèi)小超市的路上。醒來之后,他想給袁鈴發(fā)個“早安”,打開微信才意識到,哦,原來只是個夢。
我還挺好奇的,能出現(xiàn)在莫勝壯夢里的,會是怎樣的一個女生?可現(xiàn)在能從照片里看到的,就只有這么個背影—嚴格些說,就只能看到頭發(fā)。好像也看不出些什么吧,下次即便遇上也不可能認得出。
我笑了笑,回復(fù)了一個發(fā)呆的表情,收起手機。
洗好衣服,擰干,拿去掛到陽臺的晾衣架上。
寢室里只有我一個人。今天上午只有我沒課。
正在晾衣服,口袋里的手機又有震動。我把晾衣桿換到左手,用右手拿出兜里的手機。
莫勝壯給我發(fā)了一條好長的消息,估計是從哪兒復(fù)制粘貼來的小短文:
我可能得了一種很不好的病。癥狀很明顯,但是醫(yī)生沒辦法確診,也許這也是很不好的病的特征之一。
于是乎我每天都在尋找它的蛛絲馬跡。以求獲得一些我于人世而不平凡的確證。
最近腰疼的癥狀好了很多,但是晨僵這一最符合之病狀十分明顯。
一天下午我用一種明顯反常的甚至是略有興奮之意味的語氣跟室友描述癥狀如何如何符合,然后輕松說道“真得絕癥了怎么辦!”接著生動的跟他們表演著可能會出現(xiàn)的各種后果。他們自然的被我的語氣神態(tài)逗笑,直到其一十分認真的說“我覺得應(yīng)該不會的,你身體那么好,我覺得不會”。緊接著是無盡的沉默。
我突然開始悲傷,我曾經(jīng)認為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事情都是有趣和浪漫的,即使是不幸痛苦—在沒有人在乎我的情況下。
好好的健康的活下去吧,為了在乎我愛我的人。我開始祈禱。而后為這種為了別人向自己發(fā)出的禱告難過起來。
這應(yīng)該算是一篇隨筆。我粗略地看了看,文中問題挺多,有錯別字,有標(biāo)點符號使用錯誤,讀下來讓人覺得別扭的地方也不少。
“好帥?!蹦獎賶颜f。是覺得這篇寫得好嗎?
“‘的’‘地’不分,夠可以的?!蔽蚁肓讼?,只說了最明顯且不會存在爭議的一點,發(fā)了個憨笑的表情。
“確實不在乎,”莫勝壯發(fā)了個嗚嗚哭的表情,“也分不清,全靠輸入法?!?/p>
我一愣。
原來這是他自己寫的。
我把手里的晾衣桿丟在一旁,往上翻消息,把這篇隨筆重新看了一遍。
第一遍沒看出是莫勝壯寫的,可能是因為讀得不太認真,還有就是開頭的“得了一種很不好的病”,這件事沒聽他說過,所以我一開始就沒想到會是他寫的。但其實是能讀出來的。腰疼這事他曾說過,“得絕癥了怎么辦”這句,我現(xiàn)在仔細一回憶好像確實也在什么時候聽他講過。認真地說“我覺得應(yīng)該不會的,你身體那么好”,多半就是我吧,雖然記憶有點兒模糊,但這句聽著就像是我在當(dāng)時會說的話。
我發(fā)了一個呆滯的表情。
“這是你寫的嗎?”我問。其實已經(jīng)能肯定是他寫的了,只是再多問一句廢話。
“早上寫的,”莫勝壯說,“走路去上課的時候,速寫一則。電瓶車沒電了?!?/p>
“壞,我還以為是別人寫的?!蔽野l(fā)了個表示困窘的表情。
莫勝壯回了個翻白眼。
“那怎么辦呢?”我問。
“什么怎么辦?”
“晨僵怎么辦呢?”我問。
“沒事。看得見袁鈴就行。”他發(fā)了個調(diào)皮吐舌的表情。
“總要有點兒‘判頭’?!彼盅a了一句,玩了個“盼”和“判”的諧音梗。
我有點兒想笑,又覺得內(nèi)心沉重,不太笑得出來。這也的確是件挺沉重的事情。想回復(fù)點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些啥。
我花幾分鐘時間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他寫的這篇隨筆。
他又發(fā)了條新消息:“陽光從袁鈴身上移走了?!?/p>
緊接著一句:“我為太陽感到惋惜?!?/p>
這兩句蠻有詩意的,像是一首詩的結(jié)尾,當(dāng)成一首完整的詩也可以。
“挺有‘判頭’的?!蔽一貜?fù)。
十一點多了。晾曬完所有衣服,我把晾衣桿放回墻角。
陽光強烈,但這會兒還曬不著我們的陽臺。和早上比起來,氣溫確實升高了不少。
在位子上坐了一會兒,刷了刷朋友圈,我聽到遠處樓梯口一聲熟悉的怪叫。莫勝壯哼著歌從走廊上走過,推門走進寢室。
“真服了,”莫勝壯說,“早上我跨上電瓶車了,才想起昨天忘充電了,只好走路去教學(xué)樓。好遠啊,害得我遲到了十分鐘?!?/p>
我“哈哈”笑了兩聲。
想了一想,我說:“壯,你寫的那篇隨筆……”
“怎么樣,是不是被我的文筆驚到了?”莫勝壯笑著說。
“確實有一點兒,”我笑了笑,開始問正經(jīng)事情,“你說的那個很不好的病,是咋回事???”
“是一種風(fēng)濕病。有時早上起來的時候會晨僵,腿整個僵住動不了,還有就是腰疼。我有這些癥狀,但沒有確診,檢查了我沒這個病的基因。反正就挺麻煩的,說是還沒搞清病因,只知道它可能跟好多因素都有關(guān)?!蹦獎賶颜f。
“那,怎么辦呢,有說咋治療嗎?”我問。
“沒法兒根治。之前開過一些藥,止痛啦消炎啦什么的,只能緩解一下。醫(yī)生讓我注意生活習(xí)慣,還有多運動,大概是這樣子。”莫勝壯說。
“會不會有什么其他的治療方法,像針灸啦什么的,說不定會有好效果?!蔽艺f。
“有可能,以后去看看。不過也沒關(guān)系,就這樣,習(xí)慣了就好?!蹦獎賶颜f。
我之前想過還要說什么來著,但有點兒記不起來了。看著莫勝壯到位子坐下,打開電腦啟動游戲,覺得這些話說不說其實也都不重要,就這樣吧。
等另兩個室友下課,再一塊兒去食堂。吃過午飯,我開始寫第二天中文創(chuàng)意寫作課上要交的課程作業(yè)。下午兩點五十分,合上筆記本電腦裝進書包,跟室友高盛海一塊兒去上課,打算在課上做完這個作業(yè)。
可到教室一坐下,我突然決定,先把作業(yè)放一邊。我要改一改莫勝壯寫的那篇隨筆,出于我的文字強迫癥。
我打開電腦,點開常用的一個文檔模版,復(fù)制聊天記錄中的那段,進行粘貼,再將左上角作者處我的名字換成了莫勝壯,另存到桌面。因為還沒有題目,所以暫時把文檔命名為“《題目》(莫勝壯)”,等之后他起了題目再填入。
打開修訂功能,這樣我添加的字詞會標(biāo)紅,刪掉的字詞也會在旁邊標(biāo)注上。
我從上到下細細看了兩遍,做出了一些修改:
我可能得了一種很不好的病。癥狀很明顯,但是醫(yī)生沒辦法確診,或許這也是那種很不好的病的特征之一。
于是乎我開始每天尋找它的蛛絲馬跡,以求獲得一些我于人世而不平凡的確證。
最近腰疼的癥狀好了很多,但晨僵這一最符合之病狀十分明顯。
某天下午,我用一種明顯反常的甚至是略有興奮之意味的語氣跟室友描述癥狀如何如何符合,然后輕松說道“真得絕癥了怎么辦”,生動地跟他們表演著可能會出現(xiàn)的各種后果。他們自然被我的語氣神態(tài)逗笑,直到其中一個十分認真地說:“我覺得應(yīng)該不會的,你身體那么好,我覺得不會。”緊接著是無盡的沉默。
我突然開始悲傷。我曾經(jīng)認為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事情都是有趣和浪漫的,即使是不幸和痛苦—在沒有人在乎我的情況下。
好好地、健康地活下去吧,為了在乎我、愛我的人。我開始祈禱,而后為這種替別人為自己發(fā)出的禱告難過起來。
該用“地”的地方用了“的”,肯定是要改正的。除此之外,幾處字詞的添加與修改、個別標(biāo)點符號的改動,我的考慮大多還是帶有一點兒自己的習(xí)慣。不過我已經(jīng)盡量克制了,好些覺得別扭需要修改的地方我都沒有動手。
看了看時間,不知不覺就花了快半個小時。點擊保存,我把文檔發(fā)給了莫勝壯??紤]到手機上打開可能看不見紅色的修訂痕跡,我又在電腦上截了張完整的圖片發(fā)給他。
“只是稍作修訂。好幾處我覺得別扭的地方都沒動,相當(dāng)尊重原作者?!蔽艺f。
“確實連‘也許’‘或許’都給我改掉了。”莫勝壯回復(fù)。
他說的是第一段,我把“也許這也是很不好的病的特征之一”中的“也許”改成了“或許”,“很不好的病”前面加了“那種”。
“也許這也是!四個字里有兩個也?!蔽艺f。
“不行嗎?”他發(fā)了個發(fā)呆的表情,“我確實不懂?!?/p>
應(yīng)該是在繼續(xù)看,他過了兩分鐘才說:“那個感嘆號十分重要?!?/p>
他說的是“然后輕松說道‘真得絕癥了怎么辦!’”中的感嘆號。
“我知道,但是標(biāo)點使用錯誤。可以考慮變成單獨說的一句話,然后分段?!蔽艺f。
“為啥錯了?”他又發(fā)了個發(fā)呆的表情。
“這句和后面連起來的話就不能這么用了?!蔽艺f。
“好像是?!彼f。
“先是‘然后輕松說道:“真得絕癥了怎么辦!”’,分段,再‘我生動地跟他們表演著……’。可以考慮這樣?!蔽艺f。
這是我之前就考慮過的修改方案,可以保留住那個對于莫勝壯來說相當(dāng)重要的感嘆號。哈哈,他肯定會想,我怎么幾秒鐘就能給出這么個完美的方案,其實這只是一個為了盡量保持隨筆的原樣而被拋棄的廢案罷了。
“我用的修訂,回頭你在電腦上可以選擇接受或者拒絕?!蔽矣终f。
“OK。高級啊,不愧是中文專業(yè)的?!蹦獎賶颜f。
我欣然接受了這個表揚,回復(fù)了一個齜牙笑的表情。
一看時間,已經(jīng)四點二十分,還有半個小時就下課了。作業(yè)能寫多少是多少,估計是不可能寫得完了,只能晚上再接著寫。
“去不去看籃球賽?有素質(zhì)分?!蹦獎賶颜f。
“去?!蔽艺f。五點半的男籃新生杯比賽,我們學(xué)院對戰(zhàn)外語學(xué)院,我本來就打算去的,所以才計劃在看比賽前完成作業(yè)。雖然現(xiàn)在計劃有變,時間應(yīng)該也還是夠的。
下了課,我們寢室四個在食堂碰頭。吃完晚飯一塊兒到籃球場,比賽剛好開始。
其實我對這場籃球賽沒太大興趣,我對它的興趣還不如對作為觀眾現(xiàn)場簽到能獲得的素質(zhì)分的興趣大,來這兒主要還是因為能和室友一塊兒站在籃球場邊吹吹風(fēng)—但這風(fēng)也太大太冷了,不知道為啥不把籃球賽安排在室內(nèi)。
作為上上屆新生杯分院隊主力、體育部干部的莫勝壯應(yīng)邀來觀戰(zhàn),興趣好像也不是那么大。他還記得我說過要寫明天上交的作業(yè),問我要不要提前走。
于是,跟正在和其他同學(xué)聊天的室友打了個招呼,莫勝壯騎小電動車載著我一塊兒溜了。
到達宿舍樓,上樓回到寢室。莫勝壯打開陽臺門,走到陽臺上。他掏出根煙夾在指尖,又收了起來。
“渡。”他回頭叫我。
“嗯?”我也走上陽臺。關(guān)上陽臺門,和莫勝壯并肩站著,雙手扶在欄桿上。
“我突然想起那個,就是我上午寫的那段,你下午給我發(fā)了修改過的版本?!彼f。
“嗯,怎么啦?”我問。
“我想了想,還是不改了?!彼f。
“沒事啊,你寫的東西,想改的話改,不想改就不改唄,我也就是提些修改意見。”我說。
很奇怪,我之前就有這個預(yù)感,莫勝壯要跟我說他決定不做修改。所以聽他這么說,我一點兒也不驚訝。我剛說的這句,正是我提前想好的,在他告訴我他不想改時我要說的話。事情也的確是這么個事情,我本來就沒有強行讓他去修改的權(quán)力,也不可能有。
“因為我感覺,改了之后,怎么說還是和我原來自己寫的有點兒不太一樣了,雖然你沒改多少。而且,反正我寫這個就是給自己看的,有錯誤也不重要,只是記錄一下我當(dāng)時的想法。我是這么想的。”莫勝壯說。
“是的是的,所以不改也沒關(guān)系。但用錯的‘的’字總要改的吧?!蔽彝蝗幌氲健?/p>
“那是,這個我會改過來的?!蹦獎賶颜f。
沉默了一小會兒。
“看你寫的這篇,感覺好悲觀啊。”我說。
“確實我一直都這么悲觀啊,你以前沒發(fā)現(xiàn)嗎?”莫勝壯笑了笑說。
“發(fā)現(xiàn)是發(fā)現(xiàn)了,但沒感覺你有那么悲觀?!蔽艺f。
又是一小會兒的沉默。
“渡,”莫勝壯說,“我最近經(jīng)常思考一個問題。你說,我們是為什么而活著的呢?”
我微微一愣,轉(zhuǎn)頭看他,沒有回答。眼前的他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個哲學(xué)家。
“我感覺,只是我感覺,自己就是為了我爸媽而活著的,”他說,“我想我要是死了,他們肯定會傷心吧?!?/p>
他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又回頭看向陽臺外。
“那肯定啊?!蔽腋杏X他說的話有點兒不對勁了。
“也許,過個幾十年,等我爸媽都沒了,我會處理好要處理的事情,然后,去自殺?!彼瓦@么輕描淡寫地說。
我徹底愣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接這話。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完全不是說玩笑話的口吻。
我想起他那篇隨筆最后一段寫的:“好好地、健康地活下去吧,為了在乎我、愛我的人?!?/p>
之前看的時候,我以為我體會到了他想表達的意思。但現(xiàn)在,我想,我可能并沒有真正體會到。
莫勝壯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他對很多事情都表現(xiàn)得不太在乎,不太像是個會抑郁的人。只是偶爾從他說的一些話中,我能察覺到他內(nèi)心的些許悲觀。
今天看完這篇隨筆時,我意識到,莫勝壯遠比我想象的更悲觀??晌疫€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悲觀,在剛才他問那個問題之前,在他說了那句話之前。
我看著他。他微微垂著頭,看著陽臺外。光線不好,我不知道他正在看哪兒,好像是看著正對面的另一棟宿舍樓,又好像是在看樓下。樓下是草坪,草坪上有幾棵很高大的樹,樹枝都長到我們寢室樓層這么高。但現(xiàn)在下面一片黑暗,啥也看不清。
仿佛有一種很沉重的悲傷從他的體內(nèi)溢出,濃郁得我都能聞出味道。
“不至于,不至于吧。除了你爸媽,還有那么多人在乎你呢。那時候,你肯定也有老婆和孩子了……”我嘗試著組織語言。
他沒有說話,對我的話好像也沒什么反應(yīng)。他就這么呆呆地看著,看著陽臺外的黑暗。
突然,他轉(zhuǎn)頭看我,笑了笑:“渡,我想站到欄桿上,你能拉著我不,拉著我的衣服。我想知道站這上面是什么感覺,感覺會很爽?!?/p>
“別,”我連忙擺手,“確實很危險?!?/p>
“不會掉下去的,你在后頭拉著我?!彼е业氖郑屛胰ダ∷馓椎南聰[,一邊抬腿,做出要站到欄桿上的動作。
“真別搞這個,真的有危險?!蔽亿s緊甩開他的手,免得拉著他的外套,真給了他站到欄桿上的勇氣。
聽見身后有什么聲音,我和莫勝壯同時回頭。是隔壁寢室的蔣辰亮,莫勝壯的“煙友”。他正用自己的腦門敲陽臺的玻璃門,以此引起我們的注意,怪滑稽的。
他開門走進陽臺:“壯,我火機呢?你有沒有看到?”
“在這兒呢?!蹦獎賶阎噶酥高吷戏旁跈跅U上的打火機。
他們都掏出支煙點上。我想了想,還是不留在陽臺邊吹冷風(fēng)邊吸二手煙了。說了聲“我去寫作業(yè)”,我回到室內(nèi),把陽臺門關(guān)上。
是得抓緊完成作業(yè)了,明早課前還得去把它打印好上交。我在位子上坐下,從書包里拿出筆記本電腦,打開。
文檔還開著,莫勝壯寫的那篇題目待定的隨筆。
中間那段改不改呢?我按之前課上跟莫勝壯說的方案,把那個重要的感嘆號加了回去。想了想,我還是修改了,因為不這么改讀起來的確挺別扭,感嘆號也的確重要。
得起個題目吧。轉(zhuǎn)頭看了看陽臺外,他們倆不知道說了啥好笑的事情,都笑彎了腰。還是不去問他了,我擅自幫他起一個。
其實有沒有題目都沒關(guān)系,但有這么個題目叫作“題目”的隨筆存在于我的電腦里,想想就是件挺難受的事情。
要不叫《活著》?和余華的著名長篇撞了名字,不太合適??戳丝醋詈髱仔?,我想了想,再加上“好好”兩個字,起好了題目?!昂煤没钪保杏X讀起來是有點兒俗,不過就這樣吧。
點擊保存,關(guān)閉,再改好文件名。我用鼠標(biāo)按住它,把它拖到了一個它該待的文件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