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熙妍

紙上畫了一顆小小的蘋果，旁邊除了“謝謝”，還多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天上的貓咪也說謝謝你。”

瑪吉家的隔壁住著一位獨(dú)居老爺爺，年齡不詳，個性冷酷，不太與人打交道。與他為伴的只有一只橘色大貓，年齡不詳，毛色油亮，肥頭大耳，小區(qū)里的人常常見到一人一貓在傍晚出門散步。

老爺爺散了一會兒步，照例坐在公園里的長椅上休息，大橘貓會縱身一跳，安穩(wěn)地伏在他身邊，樹蔭下隨即傳來蒼涼的哼唱：“三國戰(zhàn)將勇，首推趙子龍，長坂坡前逞英雄……”瑪吉路過，好奇停下來聽了幾句，被老爺爺發(fā)現(xiàn)，狠狠瞪了一眼，她落荒而逃。

有一天，瑪吉照例帶罐頭去喂附近的貓狗，正蹲著喂得起勁，背后突然被蹭了一下，回頭看見老爺爺?shù)哪侵淮箝儇垺?/p>

“是你??！”她伸出手，“肚子餓了是不是？來，今天有金槍魚?！贝箝儇垈€頭不小，胃口也很大，三兩下就把食物吃得精光?！斑€要不要？”瑪吉再添了一些魚肉，趁機(jī)摸了摸大橘貓的頭，“你叫什么名字呀？”

“貓咪?！币粋€聲音突然從她頭上冒出，瑪吉整個人嚇得彈起，老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皺著眉頭看著她和大橘貓。

“貓咪，回家了！”他背過身子，指著家的方向，大橘貓立刻棄罐頭于不顧，乖巧地跟上去，一人一貓才走了幾步，老爺爺突然轉(zhuǎn)過來，對著瑪吉點(diǎn)了點(diǎn)頭。

瑪吉和老爺爺?shù)募?，中間有一堵及腰的矮墻，那是大橘貓常常躺著曬太陽的地方?，敿B(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出門喂貓狗的時候，都會留一碗食物在矮墻上。

過了一個禮拜，瑪吉發(fā)現(xiàn)矮墻上有顆小小的蘋果，端端正正擺在碗旁邊，下面壓著一張紙條，簡簡單單只有兩個字：“謝謝”。

從此，矮墻上時不時會出現(xiàn)這樣的回禮，上面寫的總是“謝謝”兩個字?，敿缘籼O果，留下紙條，有幾張被雨淋濕了，她珍惜地陰干，再慎重收進(jìn)盒子里。

入冬的一個下午，天氣突然轉(zhuǎn)涼，瑪吉正準(zhǔn)備出門喂貓狗，突然聽見外面一陣喧嚷，她推開門，看見救護(hù)車停在老爺爺家的門口，頂上閃著令人不安的紅藍(lán)光。老人臉上罩著氧氣罩，躺在擔(dān)架上，幾位醫(yī)護(hù)人員正將他抬上車。一見到瑪吉，老爺爺突然激動起來，努力想掙脫束縛，卻被大家按住。

只見他滿是皺紋的手朝瑪吉揮動，指向矮墻，依稀聽見他說：“貓……貓咪！”

瑪吉連忙點(diǎn)頭大喊：“我知道！你放心！”

老人平靜了，救護(hù)車絕塵而去。

揪心的十天之后，老爺爺終于回家，但因?yàn)樾呐K病發(fā)住院的他，被發(fā)現(xiàn)視力嚴(yán)重退化，無法生活自理，只能搬進(jìn)老人院。老人身無長物，打包并不困難，可這次大橘貓沒辦法一起去。

臨走前，他抱著貓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很久都不說話。最后老爺爺站起來，踏上老人院的車，大橘貓從椅子上跳下，想跟著他走。

“貓咪，回家了！”他喊，指著熟悉的方向，一如往常。

大橘貓很疑惑，看著唯一的主人，不為所動。

瑪吉曾經(jīng)想要收留大橘貓，但被它斷然拒絕。老人走了之后，大橘貓日常的行蹤成謎，不過有時依然躺在矮墻上曬太陽。

每個月初，爺爺會回來探望它，雖然視力不好，但他無須費(fèi)力尋找大橘貓，只要輕喊一聲，本來不知道在哪里的貓，就會從某個角落飛奔而出，喵嗚應(yīng)和。一人一貓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老人會唱起那首熟悉的曲調(diào)：“五關(guān)斬六將，保嫂覓皇兄，匹馬單槍千里行……”

老人斷續(xù)哼唱，直至被車接走，大橘貓總會送他，跟到小路盡頭。

春天剛來的一個下午，瑪吉發(fā)現(xiàn)墻上的貓碗原封不動。連著幾天都如此，她開始擔(dān)心，四處搜尋了一整晚，最后想起隔壁老爺爺空置的舊房子，她翻墻過去找，在門廊下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冰冷的貓，年齡依舊不詳，但在時間的荒原里，一切已沒有差別了。

她將大橘貓埋在矮墻底下，這才猛然想起，再過幾天就是月初。

瑪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愁眉苦臉了好幾天，突然想到了辦法。

她居然走遍了流浪動物收容所，找到一只貓，和大橘貓頗為相似。

終于有一天，門外傳來熟悉的呼喊聲，她沖出家門，在公園里見到老爺爺，打過招呼，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新大橘貓遞過去。

老人的手，在接過貓的那一刻停頓了，瑪吉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

“貓咪……是不是瘦了？”他掂了掂手上毛茸茸的一團(tuán)，狐疑地問。

“是！是瘦了?！爆敿B忙回答，“大概是天氣熱，胃口不好。”

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默默將貓擁在懷里，這幾天被抱習(xí)慣的新版大橘貓居然很合作，乖乖地按照劇本演出。瑪吉退到一旁，心里松了一口氣。

夏天過去之后，老爺爺不再出現(xiàn)。

瑪吉很擔(dān)心，心里作了最壞的打算，卻抱著最大的希望。大橘貓2.0被她喂得胖胖的，身材和上一代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現(xiàn)在就算老爺爺?shù)难劬]有退化，一晃眼看或許也難以分辨。

她日夜期盼，終于等到消息，不是老爺爺?shù)纳碛埃且环鈦碜运男?。正確地說，是老人院在他遺物中找到，代為寄出的字條。

紙上畫了一顆小小的蘋果，旁邊除了“謝謝”，還多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天上的貓咪也說謝謝你?！?/p>

瑪吉將那封信，和以前收到的字條放在一起，埋在那堵矮墻下，就在大橘貓一代的旁邊。那蒼涼而有力的歌聲，仿佛還回蕩在曾經(jīng)清涼的樹蔭下：“黃忠馬陷坑，云長刀留命，箭射盔纓報恩情……”

恍惚間，瑪吉又見到公園的長椅上，坐著一個老人與一只老貓，他們互相陪伴，跨過時間荒原，沒有姓名，年齡不詳，但卻是她的朋友中，最酷的一對。

萬山紅摘自《見過愛情的人》

（九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