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他姓王,腰里掖著兩塊糖。”不用問,這是一個老字謎“金”,也是王老師教的第一個字謎。
王老師是多年前我老家村小的老師。這位王老師年齡不小,四十大幾了,而輩份卻低,教的是一屋子的叔。有一次,這位大侄子王老師就別出心裁地在課堂上搞了個小插曲,跟叔們探討“王”字。先是寫,這“王”字三橫一豎誰都會寫,難不住叔們,只是叔們寫得歪七扭八不太審美而已,王老師就將周正的王字圈出來,講字形,講書法,講做事做人的認真勁。
寫出這字當然不算完,接下來,王老師又一個個問:“王字為什么是三橫一豎?”面對這個問題,叔們囁嚅著油嘟嘟的嘴,就無話可答了。有大膽的,就試著說了一句:“老鱉肚子上好像有個王字……”嗨,這個回答顯然不是王老師想要的答案。王老師就氣不打一處來,噼里啪啦開揍。按當?shù)仫L俗,再小的叔都可以罵侄子,而再老的侄子也不能罵叔。當然,作為平衡和補償,侄子既然不能罵叔,是可以揍叔的。王老師就開始逐個揍叔了。當時,老侄子多么“恨叔不成鋼”啊。需要說明的是,揍和打是不一樣的,揍不是實質(zhì)性的,主要體現(xiàn)的是象征性、侮辱性、警戒性和教育性。也就是說,侄子揍叔不是非禮行為,而是教育藝術(shù)。遺憾的是,揍過之后,王老師最終并沒給出什么答案,因為他自己也不知答案。
唉,斗轉(zhuǎn)星移,往事如煙,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王”字三橫一豎的解釋,“天、地、人,三者之貫通也”。這一定是當初王老師最想要的答案,可惜這個答案遲到了這么多年。
回到村里,見到“豆芽”“小烏盆”“吱嚕酥”“炸鍋”,就渾鬧一通。我們這撥五十幾歲的人,不太避諱綽號,喊起來就像水滸英雄的雅號一樣。
比如我吧,就叫“爐條”。這個綽號得來非常偶然。當時我十一歲,隨父親去了趟縣城,午飯時,父親帶我進了飯館,吃的東西金燦燦的,皮兒酥脆,瓤兒軟嫩噴香。父親對我說:“這是油條?!?/p>
回到家,我卻將它的名字忘記了。在一次病中,奶奶問我,想吃什么?我想了許久,最后說想吃“爐條”。奶奶一聽,懵了,“爐條”是鐵的怎能吃?以為我發(fā)燒說胡話。我最終沒有吃到“爐條”,從此就賺下了這個綽號。
因為經(jīng)過極端匱乏的年代,伙伴們的綽號基本都與“吃”相關,起因也多巧合。一個五大三粗的家伙,只因一句“過年好,豆芽菜隨便扒”,便叫了“豆芽”;一個伙伴一連幾天帶飯時煎餅里夾幾塊“吱嚕酥”(煉豬油的肉渣),于是綽號就叫的“吱嚕酥”;在中秋節(jié)吃下一小烏盆南瓜餡水餃的,因此叫了“小烏盆”。
算起來,“炸鍋”是最有故事情節(jié)的。那天念完早自習回家吃飯,走在街上就聽到了哭聲?;锇閭冄蘼曊业侥菓羧思?,發(fā)現(xiàn)這一家的大人們下地,家里的孩子煮了一鍋地瓜,最后煮干了鍋,又匆忙加了涼水,鍋炸了。地瓜煮得真好,個個手指粗細,透亮,是那種紫心的“秧瓜兒”,很香甜。鄰居們在解勸哭著的一家人,我們當然知道,這家人哭絕不是心疼地瓜,而是心疼鍋,在那時的村里,鍋炸了,這幾乎是個事件。我們幾個小伙伴當時也有些難過,但是那并不妨礙我們伸出小手各自抓了幾只透亮的“秧瓜”,在石磨后頭旁若無人地吃起來。難以理解,我們當時的心理素質(zhì)多么好呀!一邊替人難過,一邊吃人家的東西。那是怎樣地沒心沒肺!從此,這家的孩子就叫了“炸鍋”。
綽號與食物息息相關,記載了我們曾經(jīng)的貧困。后來,終于有了一個非同尋常的綽號——它擺脫了“吃”,這在我們的綽號里極具突破意義。
記得那天上課,大侄子王老師講了幾個生字。待下課時,王老師要驗證一下,生字是不是被學生“左耳聽、右耳冒”了?便指定一個字叫起一個同學來問:“這個字念什么?”那同學顯然已經(jīng)忘了,吭哧半日說不出。王老師生氣了,把那個字拆開,一部分一部分地讓他認,同學終于念出了“馬”“大”“可”三個音節(jié)。從此,這位與“騎”字有著天生緣分的人就叫了“馬大可”。這可是伙伴們最早的一個與“文化”有關的“雅號”啊。
后來,我有幸成為教書育人的人。我從大侄子王老師那里學到了一招——“問字”,在與學生的交流中,經(jīng)常一用,效果很不錯。人們常說,教育就像裝瓶子,先裝石子,再裝沙子,最后裝水。這冷不丁地問個字,就是裝瓶子的那最后一滴水,會讓瓶子更滿。
我當然也不敢放松,要時刻提防著學生突然發(fā)問。有的學生賊精,他會處心積慮地找一個合適的字,冷不丁地問老師。有鑒于此,我就無法懈怠,盡力博覽。我老老實實地讀了《史記》,讀了《詩經(jīng)》《論語》《老子》《莊子》,讀了四大名著。我從不放過遇到的任何一個生字,不管是書報里的,還是路邊招牌上的,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查字典。如此一來,“不見其長,日有所增”,我的字庫恰如撿米粒,日漸飽滿起來。我認識了“甪直”之“甪”,認識了“水氹”之“氹”,認識了“劬”“亹”“璺”“鼒”“嚚”“旪”“宲”等等。在無聲的鞭策下,我成了一只“書蟲”。
有一次,回老家過年,去看望大侄子王老師。坐著閑聊了一會,王老師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床頭,從枕子底下掏出了一本書。他翻到一頁,問一句:“你看,這個字念什么?”就把書送到我的眼前。我接過書,一看,愣住了。我不認得那字。我滿臉發(fā)燒,萬分汗顏起來。見我窘住,他說:“真是少見的字哈!”我嗯一聲,端著那本書裝模做樣地看了一會兒,以便從窘態(tài)里慢慢掙扎出來。我盯了很久那個讓我蒙羞的字:“毐”。又盯住書面,是《東周列國志》。
我知道,這是王老師在試探我??磥?,防不勝防。以前,遇到生字只能回家查字典,這次我當然用到了智能手機,我點到網(wǎng)上詞典,手寫輸入“毐”字,一查詢,即刻得到完整的解釋,是“用于人名,嫪毐,戰(zhàn)國時秦國人”。此時,我不由一驚,既然如此,它一定呆在我讀過多遍的《史記》里,可是我卻屢次漏了它??磥?,一個生僻的漢字,只有讓你丟盡了丑,你才能牢牢記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