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瑜

小時候，爸爸媽媽工作忙，我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

外公是一位畫家，在他作畫的時候，我喜歡靜靜地站在邊上看。外公有許許多多顏料，畫畫時會用各種各樣的顏色，但在所有的色彩中，我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藍色。我最喜歡的，也是藍色。

在我眼里，藍色是穿過綠色樹林，在山間輕淌的一條小溪；藍色是轉(zhuǎn)過彎彎山路，迎面撲來的一片大海；藍色是放下手中厚厚的書本，抬起頭，看向窗外時躍入眼中的一片天空。

藍色是寧靜、是安詳、是在耳邊響起的悄悄話、是夢中長出翅膀后離開地面時的全身放松。

湖藍、碧藍、瓦藍、孔雀藍……深深淺淺的藍色，仿佛隱藏了各種秘密。

我喜歡藍色，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因為藍色，遇到一段奇異的經(jīng)歷。

一

永城剛剛?cè)胂?，天氣就已酷熱難當。放學(xué)時已近傍晚，走在路上，依然熱得渾身是汗。

我抬頭，想看看有沒有一朵烏云可以送來一場大雨。就在這時，一團小小的身影飛快地從天而降，掉進了我的藍色上衣里。

起初，我以為看錯了，或許那只是一片調(diào)皮的落葉在我眼前飄過，或許是一只灰色的蝴蝶拍著翅膀從我眼前飛過，又或許只是我眨眼的瞬間睫毛投下的陰影……

可我并沒有看錯！當我看見一條銀色的魚兒在我的衣服上輕輕甩尾時，吃驚得張大嘴巴，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是哪里？”那銀色的魚兒吐出一團泡泡，幽幽地問了一句。

“是、是我的上衣?！蔽矣行┚o張，“你是一條魚？”

“上衣？這不是一個藍色小池塘嗎？”魚兒聽上去更迷惑了。

“我是人，不是池塘！”我連忙糾正它。

魚兒沉默了一會兒，猛地吐出一個大泡泡：“完蛋了！我正在飛，一低頭，就看到一片藍色，以為是小池塘。因為天氣太熱，就跳了下來?！?/p>

我笑起來：“別吹牛了，你是魚，怎么會飛呢？”

話剛出口，我就意識到自己小看這條魚了。無論如何，它會掉進我的衣服里，就說明它不是一條普普通通的魚。

魚兒的自我介紹，驗證了我的猜測。

二

魚兒的名字叫小尾巴，住在深藍色的大海里。

像其他的魚兒那樣，小尾巴喜歡游來游去，喜歡追逐海上的游船，喜歡看藍天和浮云。

這天，小尾巴正和伙伴們討論頭頂上的天空是不是另一片大海。

“上去游一游，不就知道是不是了嗎？”伙伴們說完，嘻嘻哈哈一哄而散——大海里，總有各種各樣的新花樣，等待大家去發(fā)現(xiàn)和追隨。

只有小尾巴記下了。

“我想去天上的‘大海里游一游?！毙∥舶驼业搅撕Ｅ祝舐曊f出心愿。

海女巫搖了搖頭：“又是一個不怕天高地厚的小家伙?！?/p>

從前，海女巫的曾曾曾祖母把一個小人魚的尾巴變成了人類的雙腳，結(jié)果小人魚變成了海上的泡沫，海女巫的曾曾曾祖母后悔不已。

“大海的歸于大海，土地的歸于土地。我的孩子，不要胡思亂想。”海女巫告誡小尾巴。

小尾巴才不聽，它無數(shù)次游到海女巫那里，請求海女巫幫它實現(xiàn)愿望。

“我只是想要旅行一趟，保證很快就回來?！甭犞∥舶蜔崃叶鴳┣械氖难?，海女巫終于心軟了。

小尾巴用一個最圓的水泡泡，換取了海女巫的一個魔法。只要念上一句“藍色旅行”，小尾巴就可以在所有藍色的物體中移動——天空、大海、湖水、池塘……還有藍色上衣。

三

我邀請小尾巴去我家做客。

“家里只有我和外公，爸爸媽媽都要加班，要很晚才回來?！蔽抑裢驳苟棺铀频母嬖V小尾巴，“外公一定會喜歡你的，他是一個特別、特別好的人?！?/p>

“我們晚上還會去游泳。泳池是藍色的，你也可以玩一玩?！蔽矣盅a充了一句。

“好啊好啊，我還不知道游泳池長什么樣呢？”小尾巴甩著尾巴，興奮地吐出一串泡泡。

在雷陣雨到來之前，我跑進家門，迫不及待地把小尾巴介紹給外公。

“歡迎，歡迎！”外公放下手中的畫筆，熱情地說道。

外婆去世后，外公生了一場大病。爸爸媽媽不放心外公一個人住，就把他接到家里來了。外公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但他堅持畫畫，或許這是外公解悶的方式吧。

為了招待小尾巴，外公特意在餐桌邊放了一個玻璃魚缸。

“魚缸不是藍色的?！蔽姨嵝淹夤?。

“好辦！”外公取來畫筆和顏料，在魚缸外面涂上淡藍色，魚缸里的水也顯得藍盈盈了。

仿佛有一條銀絲線從我的上衣里蹦出來，當我反應(yīng)過來時，小尾巴已經(jīng)在魚缸里游了起來。

“謝謝外公，謝謝小夕?！毙∥舶驼f。

我和外公坐下吃飯，給小尾巴放了幾顆飯粒。它一邊吃，一邊絮絮叨叨地向我們講述它的經(jīng)歷。小尾巴說我是它的第一個人類朋友，外公是第二個。

外公吃得很少，更多的時候是在聽我們講話。有時候，我會覺得外公像一棵年紀很大的大樹，我擔心外公會睡著，像大樹失去水分而枯萎。而且，最近這樣的感受逐漸強烈，我很不安。我想盡可能陪伴在外公身邊。

吃完飯，我和外公把餐具收拾好，帶著小尾巴一起去游泳池游泳。

“泳池的瓷磚是藍色的，放心吧?！蔽以谟境剡呎伊藗€僻靜的角落，讓小尾巴從藍上衣里跳下來。

小尾巴機靈地靠著瓷磚躲起來。

“我就在這里等你們。”外公指了指一旁的長椅。

今天的游泳特別順暢，因為有小尾巴在身旁。你能想象和一條魚一起游泳是怎樣的感受嗎？我發(fā)現(xiàn)再沒有一個詞語，比“如魚得水”更能形容魚在水中時的優(yōu)美姿態(tài)。無論我用蛙泳、自由泳還是蝶泳，小尾巴都陪伴在我身邊，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有一次我一下沒找到它，只聽耳邊傳來輕微的“噗”一聲，我一扭頭，看到小尾巴已經(jīng)躥到我前頭去了。

多有趣??！等會兒一定要講給外公聽。想到這里，我朝坐在一旁的外公揮手，外公也朝我擺擺手。

以前，一到夏天，外公就陪我一起游泳。外公游泳的樣子像一條魚，靈活極了。后來外公病了，做了一次手術(shù)，等夏天再來的時候，便不能和我一起游泳了——他只能坐在岸邊看著我。

我用腳底一撐泳池壁，打算轉(zhuǎn)身回游。忽然耳邊傳來一個尖利的聲音：“?。∮境乩镉恤~！”

四

我整個人都緊張起來，迅速轉(zhuǎn)身尋找小尾巴，卻完全不見它的蹤影！

“小夕，你的衣服！”外公幾步走到泳池邊，把藍色上衣遞給我。

我一愣，突然看到一道不起眼的銀線從我耳邊輕輕掠過，朝外公手中的衣服方向跳過去。

游泳池里依舊有人在大呼小叫。

我屏住馬上要噴薄而出的笑聲，從泳池出來，換好衣服，和外公一起走出游泳館后，才放聲大笑起來。

小尾巴也跟著我們一起笑。魚的笑聲真有趣啊，“噗噗噗”的像一顆顆爆米花在桌子上彈跳，像鳳仙花的種子成熟后從花苞里蹦出來，像雨滴落在窗玻璃上，像小精靈在雪地里跳舞……

“太有趣了！”外公和我們一樣大笑，“我們像在做一件秘密工作，好厲害的樣子?！?/p>

“為了慶祝我們勝利大逃脫，必須吃個冰激凌慶祝一下?！蓖夤钢愤叺谋憷暾f。

“哇，太棒了！”我一頭沖進便利店，特意挑了一個藍色包裝、有藍色巧克力豆的冰激凌。

小尾巴吃得開心極了，它激動地說：“我是第一條吃過冰激凌的魚！”

我希望小尾巴可以多留幾天。

小尾巴答應(yīng)了：“不過，我需要藍色。”

“明白！”我在家里尋找藍色，想給小尾巴找一個寬敞的地方，最好像泳池那么大。

外公說：“交給我吧?！?/p>

第二天是星期六，爸爸媽媽依舊有一堆工作要忙，他們在叮囑我好好做作業(yè)后，又出門了。

等我起床時，外公已經(jīng)和小尾巴在等我了——昨天晚上，小尾巴住在外公的一張藍色畫紙里。

我們搭乘電梯到了公寓樓的頂樓。那里是一片空地，平整而寬敞，站在上面舉目四望，可以看到城市很遠的地方。

外公從背包里取出一張卷起來的畫紙，讓我?guī)兔σ黄鸫蜷_。

這是一幅用很多張畫紙拼貼起來的大畫卷，上面是深深淺淺的藍色，像天空、像大海、像藍色繡球花海、像許許多多美好的由藍色編織成的夢田。

我驚訝于如此巨大的畫幅從何而來。外公說是昨天晚上準備的。

整個上午，不僅小尾巴玩得很開心，我也躺在藍色畫紙上，看著天上的白云悠悠，想象自己和小尾巴一起旅行，那種感覺，別提有多棒了！

外公一直坐在邊上陪著我們，后來他低著頭睡著了。

外公一定是累了，昨天晚上他忙了整晚吧！我提醒小尾巴，不要影響外公休息。直到過了很久，外公也沒有醒來。天氣越來越熱，我被曬得渾身冒汗，肚子也餓了，就想叫醒外公。

可外公臉色蒼白，任憑我怎么喊他都沒有回應(yīng)……

五

“外公會好起來嗎？”站在病房外，我仰頭問媽媽，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都怪我，怪我沒提醒外公要好好休息。都怪我！”

媽媽想要說什么，眼淚已經(jīng)撲簌簌掉了下來。

爸爸和醫(yī)生交談完，匆匆走來，朝媽媽搖了搖頭。

“小夕，我們?nèi)ヅ阃夤?。”爸爸拉起我和媽媽的手走進病房。

外公躺在病床上，四周墻壁的顏色潔白如雪，金燦燦的陽光在窗臺上跳躍。我真擔心夏日的陽光太烈，把白色病房照耀得像雪一樣融化，把外公帶走。

小尾巴躲在我的藍色上衣里，安安靜靜的，一聲不吭。

外公聽到動靜，睜開了眼睛，他說：“對不起，又讓你們擔心了。”

爸爸媽媽都讓外公好好休息，別多說話。

外公朝我招手，讓我坐到他旁邊去。

“小夕、小尾巴，這兩天和你們在一起，我很開心?！蓖夤⑿χf，“我也想跟小尾巴一樣，來一場藍色旅行。如果哪天我不見了，一定是跟小尾巴一起溜出去了。小夕，你可別擔心，我會在每一種藍色里，和小尾巴在一起。”

“我知道了，外公?？墒恰?/p>

“別擔心，我會陪著外公的?！毙∥舶颓那牡卣f，它的聲音像小水泡破裂，很輕很輕，但我和外公都聽到了。

外公握著我的手，說：“聽到了嗎？放心吧?！?/p>

爸爸和媽媽在窗邊低聲地商量著什么，他們沒注意我們的談話。我趴到外公身邊，湊在他耳邊說：“如果我朝藍色招手，您會看到嗎？”

“會的，一定會的?！毙θ菥`放在外公的嘴角，像一朵輕盈的水花，一轉(zhuǎn)眼就凋謝了。

尾 ?聲

外公去世后的第三天，我?guī)е∥舶蛠淼巾敇翘炫_。

我從背包里拿出一個藍色風(fēng)箏，它是我收集外公所有的藍色畫紙做成的。

“再見了，小尾巴?！蔽艺f，“旅途愉快。”

“再見，小夕?！毙∥舶蛷奈业乃{色上衣里跳進藍色風(fēng)箏，依依不舍地說，“我會想你的?！?/p>

我點點頭，放開了手中的風(fēng)箏線。

風(fēng)箏隨著風(fēng)兒越升越高，我久久地仰望天空，心中充滿了留戀。

恍惚間，我看見一條銀絲線從風(fēng)箏里跳出來，躍入藍天。小尾巴又開始旅行了，它是多么自由、多么開心啊！

我不停地朝著藍色風(fēng)箏與藍天揮手，我想：外公，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你也像小尾巴一樣，在做一場藍色旅行吧？

本文獲2022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童話組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