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慧
一滴淚從眼尾鉆出,失重,嗖的一下飛到空中,靜止,倏忽又直直落下,炸散到柴火垛旁早晨新發(fā)的藍色鳶尾花上。
我哭著睡醒了。
四周黑黢黢的,想是天未亮。忽見遠處閃了一道彩光,我走近細瞧,一輛爆滿的垃圾車,堆滿了快要溢出的寶石。寶石含五光,顯十色,我伸手想摸出來一顆,指尖微涼的一觸,它們齊刷刷褪成秋天的梧桐葉。車子無輪卻徑自向暗處潛去,敞著口吐出一灘灘閃有暗芒的葉子。我周身漆黑,如無月的暗夜,腳下踩的也不知什么物質(zhì),唯有前方撒了一路的落葉開始流動燦燦的金光,繼而又溶化,溶化成一條懸浮在黑暗里的細河。我走近看,卻是靜止的一片沙。
每一顆亮閃閃的小沙粒組合成排,聚集成群,拿手去碰,突然沙子變硬、變硬,嘩拉拉全落下,凝成一條可以踩上去的路。所有的光芒頓時消散。四周太黑了,黑刺疼了我的雙眼。
眼球在眶里一滾,所有的黑消失了,變成了白晝的光。所有的空氣都置身太陽底下,所有的我和我的回憶跑成了一條線,一個點。像兒時拿起差點放進嘴里,又被跑過來的奶奶啪嘰打落的羊屎蛋兒,一骨碌滾落到地上。
我揉揉眼睛,眼皮和手繭彼此摩梭的聲音,像被沙子吸干了水分。楊樹枝在風(fēng)中忘我地抽打,我忘記了之前的時間里我在干什么,在想什么。
我好像失憶了。
到站在這條土路上為止,腦子里的記憶就被某人鎖了起來。我知它們存在,可我不想打開,也懶得打開。我既疲憊又興奮,對死的過去疲憊,對活的未來興奮。
陽光下,白楊樹在身旁被風(fēng)吹著,高的我看不見樹頂。這些卵圓形葉片都是一面兒白晃晃地擻著,一面兒暗影搖蕩。我仰頭看著,愈發(fā)斑斑駁駁。
這路有一股熟悉的感覺,某人將我身上屬于這片土地的回憶從海馬體里篩出來。奶奶在我腦子里收完麥子,舉起簸箕,里面的麥麩顛顛抖抖,破碎的乳黃色外皮就在陽光下金光閃閃,撲棱著飛濾出來。
腳踩在沙土路上,我猛地記起來,這是老家通向村外第一個小賣鋪的路。如果不過河的話,也是通向外面世界唯一的路。那鋪子孤零零地放在路沿,后墻八九米往下,就是靠河整塊兒的玉米地。竟也從未聽說哪家小孩兒不小心從路邊掉下去,只道那河里躥出過兩條水蛇。
一張五毛被發(fā)現(xiàn),裝在我褲子口袋,揉得松松軟軟。我詫異,身上何時還裝著紙錢。這時,雙腳向后扭曲,身上所有的器官翻了個面兒,我聽見皮膚下發(fā)出笨重的攪動聲。身體朝遠離老家房子的方向開始奔馳。
小時候每次從奶奶那兒得來錢,第一件事就是飛去鋪子里買辣條?;貋淼穆飞?,口袋鼓囊著四包跟爺爺拇指一樣大的“牛肉筋”,嘴里一邊嚼一邊斯哈,末了食指擱嘴里一吸,手背一蹭,“哈——”。不到家就全吃光了。
雙腳終于把我停下。干皺的玉米稈兒頹廢地窩著,一碰即裂。幾顆沙礫滾過冷硬的河床,河道在多年的秋風(fēng)里持續(xù)瑟縮。風(fēng)吹沙起,葉子碎屑飄向深棕色的高空,在路沿輕輕回蕩。
這里斜豎著塊兒藍底標(biāo)示牌,上面的漆字被土和鐵銹啃食殆盡,只約莫看出來“漂流”二字。除此,什么都不剩。
地球好像停頓了一秒,空氣中浮出一絲腥臭。
一只喜鵲和我對視了一眼,我看到它潔凈的眼珠子里閃過一絲厭棄,地面開始下降。
腳,像踩在爛豆腐堆里。土路、河道、破玉米稈子和我一起開始下滑。那邊的老楊樹,樹上的知了,駝背老人搭的羊圈,羊圈旁的石棚子也都該下去了吧。河床終于不再堅硬,我看到它變得那么酥軟,像曾經(jīng)擁有河水一樣歡快地游動。世界在下降,下降到地球的最底端,天空像老屋頂上藍色的瓦片,一塊一塊,脫落碎裂,都莊嚴(yán)地砸到我身上,跟泡沫板一般軟綿綿的劣質(zhì)。
我不知道下沉了多久,只覺得天離我越來越近,我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敲打著稀薄的空氣。
天空藍色的表皮被撕完后,露出了它深情的黑,綴著數(shù)不清的星子,它們眨巴著眼,天真地注視著我的下降。
“消失吧!消失吧!”
像堆了多年泛著潮氣的木頭滾落一地的聲音,像風(fēng)吹過剛剛砍到的桃樹墩子粗糙年輪的聲音。聲音擊中了我的腦袋。
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是在夢里!人一輩子總有那么一次,夢著自己夢著。我確定這件事后,身體感到驚恐,熟悉的東西令我心臟一直發(fā)抖。突然之間,我又站到河岸的路上,這次河道里有渾濁的黃水。
夢里,我無法醒來。
夢外,我無處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