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
小時(shí)候,我曾經(jīng)發(fā)誓,有朝一日自己做了父親,絕不像我父親管我那樣管自己的孩子,因?yàn)檎娴氖軌蛄恕?/p>
譬如寒假,我被冬日的暖陽曬著,手里捧著作業(yè)本正昏昏欲睡,突然一陣尖銳的咳嗽聲傳來,父親喝道:“你看你,就知道睡覺,某某家的某某,人家假期作業(yè)早做完了,都開始預(yù)習(xí)下學(xué)期的書啦。”再比如,我跟玩伴們上山掏鳥窩一路歡歌歸來,余興還未闌珊,就見父親堵在家門口,黑著臉看著我,說:“你看誰誰家的誰誰,放學(xué)了哪里也不去,專心在家寫作業(yè)!”
我當(dāng)時(shí)在心底一直奔涌著兩個(gè)想法:第一,讓誰誰家的誰誰去做父親的兒子;第二,我要活自己,將來當(dāng)了父親,一定寵溺著孩子——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若干年之后,我為人父,結(jié)果也成了跟父親一樣的父親。唯一的不同是,我對(duì)兒子所有的感受可以感同身受。明明知道孩子心底里不喜歡什么,還要迂回地強(qiáng)加于他。我看起來比父親少了許多生硬,卻多了更多的吊詭——把自己的居高臨下粉飾到無限正確——這也是我比父親更殘酷的地方。
你看,到頭來,我也不能活出自己。所以,這個(gè)世界,誰也別吹牛,你所憎恨的未必是你能顛覆了的。一來是你自己不想這樣,二來是生活不允許你這樣。前者是你原本不敢任性,后者是生活也根本不待見你的任性。
大家都敬仰陶淵明,是因?yàn)槿巳硕甲霾坏教諟Y明,在“五斗米”面前,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就連蘇東坡都感慨,“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shí)忘卻營營”。是啊,你若想要很好地融入世俗之中,就得有一些妥協(xié),就得有一些茍且,甚至還得有一些投降,而這一切都容易陷入“此身非我有”的尷尬境地。
《世說新語》有個(gè)故事,說東晉時(shí),有一個(gè)人叫桓溫。桓溫少時(shí)和一個(gè)叫殷浩的人有著同樣的名望,但桓溫常有競爭之心。有一次,桓溫問殷浩,自己跟他相比,誰更強(qiáng)些。殷浩回答說:“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殷浩的意思是,我跟我自己打交道已經(jīng)很久了,我寧愿做我自己。
殷浩的態(tài)度再明白不過,我不愿跟誰比,我只想活出我自己。但事實(shí)上,活出自己何其難。我查了這段歷史,殷浩北伐失敗,受到大司馬桓溫的彈劾,被廢為庶人,后又被流放——這哪能是“寧作我”般瀟灑的。
《水滸傳》中,林沖只想做好八十萬禁軍的教頭。哪曾想,娘子在廟里燒香,碰上高衙內(nèi),而最后坑害他的,居然還包括他的發(fā)小兒——陸謙陸虞候。你說,這是生活給他來的哪一出!
于是,在“風(fēng)雪山神廟”一節(jié),林沖把仇人陸虞候丟翻在雪地上,用腳踏住胸脯,取出刀來,在他臉上擱著,喝道:“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甚么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陸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林沖罵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边@一刀下去,林沖便徹底地跟過去的自己交割了。
不是他不想做自己,生活不讓??!
京劇《四郎探母》中,楊四郎在鐵鏡公主的幫助下,盜得金鈚箭,出關(guān)到宋營,拜見了老母佘太君。以前看到這兒,便想,若楊四郎即刻留在宋營,拋卻過往,與六弟楊延昭、侄兒楊宗保,繼續(xù)保大宋王朝該多好。盡管臨行前,四郎和公主盟下誓愿“我若探母不回轉(zhuǎn),黃沙蓋臉魂不還”,但比起忠孝來,這又算得了什么呢!現(xiàn)在想來,作為觀眾的自己,以前太在意“敵我”,而忽略了家庭的因素,喜歡用崇高壓倒一切,而忽略了真實(shí)人性的激蕩。
不知道誰說過一句話,挺有哲理的,他說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身不由己。什么是身不由己?是楚漢戰(zhàn)爭最困難的時(shí)候,韓信取得齊地,他要挾要做“假齊王”(代理齊王),劉邦不得已封他為真齊王的妥協(xié);是秦相李斯被處腰斬之刑時(shí),想在老家上蔡縣東門牽黃犬打獵而再也不能的無奈;是南北朝時(shí)陸平原在河橋兵敗之后,被殺之時(shí)想聞“華亭鶴唳”而不得的苦痛;是明代皇族后裔八大山人在畫布上大幅留白的悲欣交集。
哪有多少歲月靜好,活在俗世之中,只是有太多的不得已罷了。恐怕活到最后,得出的感受,不妨化用殷浩的話,那就是:
哪里有真的我,不過是與這世界周旋久。
【原載《今晚報(b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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