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紅,鄧嘉穎
(閩南師范大學,福建 漳州 363000)
學界一般較重視許地山在文學和神學方面的研究,對其在語言學方面的貢獻則少有關(guān)注。1921年,許地山《語體文法大綱》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之后收入“新教育教科書”系列叢書并作為國語讀本之一,被認為是“學術(shù)上的開新之作”“文化上的奠基之作”[1]。學界通常認為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1924)首創(chuàng)了“句本位”教學法和漢語語法的“圖解法”[2],但《語體文法大綱》早其三年出版,書中“句本位”理論和“圖解法”實踐已初見規(guī)模。有關(guān)該書的歷史價值,龔千炎在《中國語法學史》中論述最為完整,他認為該書“適應當時的潮流,打破了以往詞類為綱的傳統(tǒng),加強了句法的分析與教學。雖然沒有理論上的說明,但實際上則是以句法分析為主,用句法來控制詞法?!盵3]“是《新著國語文法》打破詞本位的格局,建立句本位系統(tǒng)的歷史背景”[3]。可見《語體文法大綱》在近代漢語語法學思想體系的轉(zhuǎn)變過程中具有一定的承前啟后作用。
在下文中,我們將具體分析《語體文法大綱》一書語法體系的構(gòu)建情況,并重新探討該書與同時期其他語法著作相比更為明顯而獨特的價值。
全書共十二章,前三章主要是對漢語句法體系的分析,第四到第十二章論述了九大詞類,附錄包括“圖表法”“文法略表”和“文字的理想寫法”三部分內(nèi)容。
書中指出:“將幾個字,或幾個詞排列起來,使他們顯出一種完全的意思底,就叫做‘句’?!盵1]而“句法”分析包括“句法成分”“句的情操”和“句的分類”三大部分,最后借助圖表法分析句子??傮w上句法框架完整,呈現(xiàn)以下特點。
1.使用句子成分分析法,設(shè)立四大句法成分
四大句法成分包括表示句子完全意思的主干成分——主詞和賓詞,以及附加成分——主詞修飾詞和賓詞修飾詞。主詞主要由名詞、代名詞、形容子句(如“人所需要最切底東西,自然是道德”)充當。賓詞主要由動詞和名詞充當,作用類似于謂語。主詞的修飾詞則主要有幾種形式:加形容詞、加分詞、加名詞、加同位詞、加形容子句。加分詞的例子如“我所愛底孩子來了”。分詞“所”與“愛”共同組成主詞“孩子”的修飾詞。賓詞的修飾詞也有以下幾種形式:加副詞、加副詞仂語、加無定式動詞、加注句,其中加注句的例子如:“春天一到,花便開了”,“春天一到”既是句子又是注句。注句指用幾個字解明主詞或賓詞的動作,但子母兩句的連接處沒有介詞或連詞的句子。如“春天一到,花便開了”,“春天一到”便是注句。
2.句子類型按兩個角度劃分,層級分類詳細
句子按結(jié)構(gòu)形式,分為簡單句、合沓句和包孕句三種。合沓句下位有平列句和省略句,包孕句下位有名物子句、形容子句、疏狀子句和注句。作者總結(jié)了合沓句中連詞的用法:“凡為連詞所綴底句,若是名詞,必須同位,若是動詞,必須同情,若是形容詞,必須同度。”[1]并從句義的角度區(qū)別了合沓句和包孕句:“意思各自分離,而輕重均等”是合沓句;“意義互相隸屬,常以小句,注解正句底名物,形容正句底動作”[1]是包孕句。
句子按口氣分為斷定句、咨詢句、命令句、感嘆句、希望句和懸擬句六類,稱為“句的情操”。作者在分析句類時,關(guān)注句類與句法成分之間可能有的聯(lián)系,例如他認為懸擬句須有懸擬之詞來“擬定某種事物底是非有無”,如“他要什么,就有什么”。
3.使用圖表法分析句子結(jié)構(gòu),規(guī)模較大
圖表法是“句本位”語法研究的工具之一。許地山首先詳細介紹了圖表分析的構(gòu)成部件,主要包括橫向、垂線、斜線(上斜線、下斜線、虛斜線)、括弧、短線等幾種,分析了九類詞在圖表中的位置關(guān)系,這些介紹為后面的分析打下基礎(chǔ)。接著許地山對句子結(jié)構(gòu)較復雜的合沓句和包孕句進行圖表分析,有時還介紹同一個句子的幾種不同分析方法,實現(xiàn)了漢語句法分析的圖表化。作者表示,雖然圖表法有些繁瑣,在分析結(jié)構(gòu)比較復雜、層次比較豐富的句子時較難操作,但用于分析一般句子仍具有較為直觀的效果,能夠明晰句子成分間的關(guān)系,便于教和學。
書中把漢語的詞類分為九類,分別是名詞、代名詞、形容詞、動詞、副詞、介詞、連詞、助詞和感嘆詞。各類詞從語義、形式等角度進行了下位分類。具體情況如下:
名詞:私名、公名(包括通常名、凡最名、抽象名)
代名詞:人稱代名詞、指事代名詞、咨詢代名詞、無定代名詞、反身代名詞、聯(lián)接代名詞
形容詞:品德形容詞、數(shù)量形容詞、稱代形容詞
動詞:內(nèi)動詞、外動詞、同動詞、助動詞(包括上加、下附)
副詞:時間副詞、地位副詞、性態(tài)副詞、數(shù)量副詞、然否副詞、疑問副詞
介詞:地位介詞、時間介詞、因果介詞
連詞:并列連詞(平連、承接、轉(zhuǎn)捩、推進、選擇)、相從連詞(因果、虛擬、縱設(shè)、較絜)
助詞:決定助詞、疑嘆助詞
感嘆詞:表驚訝、表歡悅、表憤怒、表傷惜、表覺悟、表呼應、表鄙薄
許氏在詞類語法體系和術(shù)語選擇方面有其獨到之處,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1.重視從句法功能角度定義詞類
許氏在給各詞類下定義時,兼顧意義和詞與詞之間的句法關(guān)系,如形容詞“用來形容名詞,使他們現(xiàn)出異同多寡”[1];副詞“用來斟酌動詞底意思,區(qū)別形容詞底等第,和加在其他副詞上頭”[1];介詞“用來牽綴名詞或代名詞,使兩方顯出對待底關(guān)系”[1]。許氏從組合能力的角度定義各詞類,使詞語的用法更明晰了。
此外,《語體文法大綱》對一些詞的下位分類和用法的分析較有特點。例如,其所言數(shù)量形容詞類似于今天的“數(shù)詞”,下分有“多寡(一、十);等第(第一、第五);倍加(一倍、百倍);命分(二分一、十分之一);分量(多、少)”等五種類型。許氏對數(shù)量形容詞的這種認識似乎受到英語語法的影響,因為英語中有數(shù)詞直接修飾名詞的現(xiàn)象,如“one apple”。這種分類著眼的是形容詞的句法功能,而非形容詞本身的意義,再次體現(xiàn)了其句本位思想。此外,作者對助動詞分類也較為細致,有“上加”和“下附”兩種,“上加”有“可以、會、應該、愿意”等詞,類似于今天的能愿動詞;“下附”有“來、下去”等詞,類似于今天所說的趨向動詞作補語的情況。
2.基于具體的句法環(huán)境討論詞法
許氏依據(jù)上下文和句法位置討論詞義和詞的功能變化,關(guān)注到漢語詞類活用現(xiàn)象。他指出私名可以化為公名,也可以化為形容詞;名詞或動詞有時也可變?yōu)槠返滦稳菰~。此外,許氏還注意到同一詞類可以充當不同句法成分的現(xiàn)象,指出形容詞加在名詞前后的用法不同,主要體現(xiàn)為定中結(jié)構(gòu)和主謂結(jié)構(gòu)的差別,如“平靜的水面/水面很平靜”“蒼茫的月色/月色蒼?!薄?梢娮髡咭殉浞忠庾R到語序在漢語中表達語法意義的重要作用。
漢語的詞序在句法中占有重要地位。許地山十分重視句中詞的位置次序,討論了動詞、副詞、介詞和形容詞的位置與構(gòu)造法。關(guān)于動詞的位置,他認為外動詞常加在主詞和賓詞中間,內(nèi)動詞常加在句的后面,助動詞多半加在動詞的前后等;此外,作者還討論了復音動詞的構(gòu)詞方式,有同義字相加、反義字相加、雙義字相加、疊字以及疊字動詞間可加“一”字等五種。關(guān)于形容詞的構(gòu)造法,作者指出形容詞可加在名詞前后,有同義字相加、相反字相加、疊字、由他詞轉(zhuǎn)成等四種構(gòu)詞方式。
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1924)是漢語語法史上“第一部系統(tǒng)、全面地研究白話文語法的影響較大的著作”[4],創(chuàng)建了完備的“句本位”語法體系。但在此之前,已有不少語法著作嘗試構(gòu)建“句本位”的語法框架,如陳浚介《白話文文法綱要》(1920)、許地山《語體文法大綱》(1921)、楊樹達《中國語法綱要》(1920)、王應偉《實用國語文法》(1920/1922)、劉復《中國文法通論》(1920)等。黎氏“句本位”語法體系的正式建立,離不開此前多位語法學者的辛勤探索。這一時期的語法著作對句法的研究有所側(cè)重,以句子的結(jié)構(gòu)和類型研究為重點,對句類研究有所涉及。這些研究成果為漢語“詞本位”語法體系發(fā)展成為“句本位”語法體系奠定了重要基礎(chǔ)。
許地山在句法分析方面進行了許多有益的探索,在近代漢語語法學思想研究體系的轉(zhuǎn)變過程中具有一定的承前啟后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點。
1.首創(chuàng)“先講句法后講詞法”的教學程序
這一體例安排反映了許地山對句法研究的重視。我們可以從《語體文法大綱》各章的安排,觀察其“句本位”教學法的程序:第一步(第1章)講句法,提示“句”的概念,講解句子的四個基本成分。按“句子的發(fā)展”,先講主干成分,后講附加成分,這是語法的基本規(guī)律。第二步(第2章)按構(gòu)造和語氣劃分句子的種類,同時配講詞類在句中的句法位置和職位。第三步(第3章)細講句子其他組成部分——仂語和子句,在講句子時也講詞類的句法功能。第四步(第4—12章)講詞類的細目,系統(tǒng)總結(jié)九類詞的特點和用法。最后(附錄)研究詞類連書和標點的用法。這一教學程序把詞類和句子貫通起來,以句子為綱,帶動詞類教學,體現(xiàn)了“句本位”語法教學的原則——“從造句講到用詞,拿句法控制詞類”[2]。漢語語法的科學體系和以詞為本位的印歐語有本質(zhì)不同,這一語法教學程序和方法改變了模仿印歐語先講繁瑣的詞類知識的做法,是更切合漢語實際的“句本位”教學體系。在此前無人運用這一分析框架,在此之后,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才顯露出“先句法后詞法”這一研究思路。黎氏指出:“先理會綜合的宏綱(句子),再從事于分析的細目(詞類),不但‘宏綱具舉’,而后能‘細目畢張’”,并表示先句法再詞法的研究方法對認識一種語言的普遍規(guī)則、學習和翻譯其他語言乃至對心靈的陶冶都有重要作用[2]。由此可見,許地山在建設(shè)“句本位”語法教學體系方面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見。
2.首次使用規(guī)模較大的圖解法分析句子
我們考察了漢語語法草創(chuàng)時期的十部白話文語法著作①,發(fā)現(xiàn)使用表格法和圖解法解析句子是這一時期的潮流。19世紀中后期,Lonezo Reed 和 Brainerd Kellogg的《英語高級教程》(1875)和當時的美國教學語法著作已經(jīng)采用句子圖解法,這種圖解分析法大約于20世紀初傳入中國[5]。楊樹達《中國語法綱要》(1920)第一個使用當時流行的圖解來展示語法分析;此外還有爾槑的《國語文法講義》(1921),但他僅用圖解法分析一個單句,并未形成系統(tǒng)的分析;同時期其他語法學家大都使用表格分析句子。許地山是繼楊樹達后使用較大規(guī)模的圖解法分析句子的人,他的《語體文法大綱》既介紹了各個詞類在圖中的句法位置,又分析了具體句子的圖解情況,清晰且較為全面,形成了較為系統(tǒng)的框架。這對理解句子含義、促進語法教學具有重要意義。
黎氏將“句本位”和“圖解法”作為漢語語法研究理論與方法的核心,立足“句本位”理念,這一做法和其前的《語體文法大綱》有異曲同工之妙。從某種角度而言,許氏的“句本位”語法體系為后來的語法研究奠定了基礎(chǔ)并提供了參考。
新文化運動時期,受文學革命運動和社會革命的影響,“白話文運動”和“國語運動”興起。學校語文課程將一貫通讀的文言文改為白話文,語言研究重心也轉(zhuǎn)向白話文語法研究。隨著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的進一步深入,白話文語法亟待推行,以便普及教育,提高民眾的科學文化水平[6]。因此,在白話文倡導初期,語法研究更應具有較強的實用性,語言更多被看作一種工具,目的是讓學習者較快地掌握學會技能,了解白話文的語體結(jié)構(gòu),故這一時期的語法著作的性質(zhì)多為教學語法。和理論語法不一樣,教學語法從屬于應用語法學范疇。關(guān)于教學語法的特點,有不少學者論述過。參考張志公的說法,教學語法有科學性、時代性、教學性、群眾性等四個特點[7]。下面結(jié)合許氏“句本位”語法體系和教學語法的特點,從兩個方面論證《語體文法大綱》是白話文初建時期普及性語法教學的代表。
1.“句本位”語法體系的教學性突出
《語體文法大綱》具有較高的實用價值。不同的教學對象有不同的學習需求和任務(wù),根據(jù)不同教學對象確定相應要求的做法,正是教學實用性的體現(xiàn)。《語體文法大綱》是“上海國語專修學校的語法講義”[8],關(guān)于該書的編寫意圖,許地山明確指出:“這本小書要使學者在很短的時間明白文法底綱領(lǐng),所以定義,舉例等等都以簡單為主……圖表法是參酌西文試制底……表后附上英文術(shù)語,不過是使學者有所對照;里頭所用底詞,未必都和英文法一樣。”[1]可見,該書的主要目的是讓讀者快速掌握國語文法的大綱,以通俗易懂為要。書中的編寫思路大都遵循“定義—解釋—舉例”這一范式講解語法知識,簡練明要,定義和舉例簡易審慎,沒有冗長難讀的弊端。作為一本中學語法講義,《語體文法大綱》對自身定位的認識是較為準確的,具有較高的實用性和教學可接受性,有助于學習者快速掌握并運用白話文。
2.“句本位”語法體系簡明清晰
20世紀初,西方將圖解法廣泛應用于語法教學并傳入我國?!墩Z體文法大綱》在講解所有語法知識后歸納出“圖解法”,并由簡入深地講解圖解的用法,先講各類詞在圖表中的位置,如“分橫線為二部,以左部為主詞位,右部為賓詞位”“副詞寫在動詞或形容詞底下的斜線上”“連詞寫在虛線上”;再在此基礎(chǔ)上分析復雜句子的構(gòu)造,某些句式還提供一到兩種圖解方法。這些做法考慮了學習者的使用需求,也便于教與學。
雖然圖解法流于繁瑣,但它能細致描繪出漢語詞類的基本區(qū)分和句法結(jié)構(gòu)成分之間關(guān)系的規(guī)律,并精湛簡明地表達復雜句子的結(jié)構(gòu)層次。圖解法還有助于學習者理解和把握詞類的職位和句子的主從關(guān)系,尤其可幫助教師清楚地講解復雜的句子結(jié)構(gòu)。教學上使用圖解這一工具分析句子構(gòu)造,有助于直觀教學。
《語體文法大綱》還首用類似思維導圖的文法略表歸納語法知識,使得各個語法術(shù)語的上下位層級關(guān)系極其明晰,能輔助教師改進教學,幫助學習者快速檢索知識和理清語法知識之間的關(guān)系。此外,還配有對應的英文術(shù)語,便于學習者對照學習。
教學語法的體系要兼顧科學和簡明,達到易學管用的效果。該書的內(nèi)容和編排都服務(wù)于教學目的,對初學者較快地把握白話文的語體結(jié)構(gòu)有重要意義。該書雖然仍存在一些缺點,如未談及章法方面的內(nèi)容、綜合性不夠,但在白話文推廣初期,對學校和民眾的語法教學影響仍較大,是時代和社會需求的產(chǎn)物,在現(xiàn)代漢語的語法教學史上有不可忽視的貢獻。
《語體文法大綱》創(chuàng)作于漢語語法草創(chuàng)時期,相較于同時期的白話文語法著作,它對漢語語法中一些特殊的語法規(guī)則和特有的詞語用法進行了首創(chuàng)性分析。許地山對漢語這些獨特的語法現(xiàn)象作詳細辨析,也是有利于語法教學的。
1.首次提出仂語和子句的區(qū)別
書中專設(shè)“仂語與子句”一章,提出仂語和子句的區(qū)別。仂語和子句分別譯自英文的“phrase”和“clause”,作者認為仂語“不能分出主詞或賓詞底”“是不完全的句,他底用處和副詞差不多?!盵1]接著按照仂語在句中的功能,劃分了名詞仂語、副詞仂語、形容詞仂語、介詞仂語和連詞仂語五大類。而子句是“在一句之中,另有一部分可分出主詞和賓詞來底”[1],包括名物子句、形容子句、疏狀子句三大類。子句可以充當全句的主詞、賓詞、主事或受事。許氏結(jié)合句法和語義兩個層面討論子句的句法作用,這一分析方法在當時也是少有的。許氏所言仂語實指短語或詞組,類似于今天的“黏著短語”,即不能獨立使用的短語;而子句相當于主謂短語,獨立性較強。雖然許氏沒能按漢語實際規(guī)范語法術(shù)語,但他能關(guān)注到漢語詞組的不同句法性質(zhì)和功能,在當時是富有創(chuàng)見的,可見在黎氏之前,已有區(qū)分漢語“短語”的意識。
2.明確區(qū)分論理句(邏輯句)和文法句
許氏認為論理家在主詞賓詞間必用“綴系”進行關(guān)合,文法家所用綴系則常附在賓詞里頭,不另立一類。“綴系”的說法實則來自英文語法中的“copula”,對應漢語即系詞的用法。英語主詞和賓詞間必用“綴系”,漢語則不然。許氏注意到西洋語言和漢語之間的差異,在分析句子結(jié)構(gòu)時采用文法家的做法,沒有單列“綴系”一類詞,而將漢語中“是”“像”等類似綴系的詞歸為同動詞,納入賓詞中。這些詞都重在說明主詞,和敘述主詞的賓詞有相同功能,故將其納入賓詞的做法是合理的。1936年,王力分析這種差異背后的原因,認為在漢語中語序就能表示兩個觀念間的關(guān)系或狀態(tài),聯(lián)系詞的存在不是必要的,而西洋語言在表示事物和狀態(tài)關(guān)系時必須要有“綴系”起聯(lián)系作用,這和不同族人的“語像”即思維方式有關(guān)[9]。許氏在1921年就意識到漢語不是必有“綴系”的,足見其對漢語個性的深刻認識。
3.能正確認識漢語詞類標記“所”“地”“底”
許氏討論了現(xiàn)代白話文中“所”字的兩種用法:一表柔聲(“這屋子為我所毀”);二表兩用(“你是我所愛底人”)。“所”字表柔聲指“所”用于被動態(tài)句子中,表兩用指“所”字后面的動詞活用為形容詞的用法。歷來對“所”字的詞性沒有定論,多將其歸入代名詞的名目下。漢語語法草創(chuàng)時期討論“所”字的主要有王應偉《實用國語文法》(1920/1922)和吳庚莘《國語文典》(1920),二者均認為“所”是聯(lián)接代名詞。王力指出:“我們不該認為‘所’字為代名詞,因為它從來不能與‘吾’‘我’‘汝’‘爾’等字駢舉,甚至頗相近似的‘其’字,也很少與‘所’字對立過。”又進一步指出:“現(xiàn)在我只認為‘所’字為動詞的前加成分,不認為單獨的詞?!盵9]我們認同王力的看法,“所”字顯然不具備代詞的基本特性,故將其納入代詞的做法是欠妥的,許氏對“所”字用法的認識更正確。
對于“地”字,許地山結(jié)合副詞討論其句法功能,指出其可作性態(tài)副詞、數(shù)量副詞、然否副詞和疑問副詞等四種副詞的語尾?!暗住弊钟兴姆N用法:名詞主物格、介詞、代名詞主物格和助詞性。其中對“名詞主物格”和“代名詞主物格”用法的認識或受到西文文法中的所有格用法的影響,而“底”的介詞和助詞性用法則是中國文法特有之規(guī)律,英文語法中沒有這種成分。此外,在“的”字尚未通行的年代,“地”“底”二字用法有別,但以往似乎沒有人總結(jié)這二字的使用規(guī)律,許地山能較清晰地明確區(qū)分二字的用法,指出用在副詞后的“地”作用在于描寫情態(tài),“底”的用法則在于區(qū)別屬性,可見他對漢語獨特句法現(xiàn)象的洞察之敏銳。這樣的區(qū)分對當時漢字的規(guī)范使用也起到了較好的指導作用。
許地山《語體文法大綱》為“句本位”語法思想的成熟搭建了橋梁,是白話文建設(shè)初期普及性語法教學的代表之一,它的整個語法體系對今天的語法研究和語法教學仍有啟發(fā)意義。然而研究該書,還有另一層意義。許地山祖籍是中國臺灣,后由于日寇侵臺遷居福建漳州,可以算作生活在大陸的中國臺灣籍語法學者。1895—1945年,日本殖民統(tǒng)治臺灣地區(qū)。這一時期臺灣地區(qū)的漢語語法研究呈現(xiàn)出多元互動的情況,表現(xiàn)為官話語法和方言語法研究相互映射,中國學者、日本學者同時參與,在中國漢語語法學史研究過程中具有獨特的區(qū)域性意義。因此,建構(gòu)比較完善的臺灣地區(qū)漢語語法學史,是當前需要極力達到的一個“區(qū)域”學術(shù)史研究目標。目前對臺灣地區(qū)漢語言文字學文獻感興趣的學者不少,但對它進行全面梳理,并上升到漢語言學史理論加以認識的還不多,對該地區(qū)這一時期漢語語法學史的研究幾乎沒有。許地山及其語法著作《語體文法大綱》具有明顯的地域性和時代性特征,因此,本文的研究對研究中國臺灣地區(qū)1895—1945年的漢語語法學史應該具有較為重要的意義。
[注 釋]
①11920—1923年間十部白話文語法著作:1920年李直《語體文法》;1920年蔡曉舟《國語的組織法》;1920/1922年王應偉《實用國語文法》;1920年陳浚介《白話文語法綱要》;1920年楊樹達《中國語法綱要》;1920年劉復《中國文法通論》;1920年吳庚莘《國語文典》;1921年爾槑《國語文法講義》;1921年孫俍工《中國語法講義》;1921年許地山《語體文法大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