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jì)80年代初,我還是個癡迷車的鄉(xiāng)村少年。這么說吧,簡直對各種各樣的車都感興趣。
村莊里最常見的是架子車(農(nóng)用板車),兩個窄窄的膠皮輪,前面伸一副長長的木車轅。運(yùn)氣好,還能看到路過村莊的馬車。還有拖拉機(jī),突突突,當(dāng)它冒著黑煙在田野穿梭,土埂地頭往往會圍著些大人小孩看熱鬧。
那時,幾乎看不到汽車和摩托車,村莊里跑動最多的是牛、羊、豬、雞、狗、貓……它們算不算一種特殊的“車”呢,要是把腿看作“會邁步的輪子”的話……
還有自行車,村里寥寥無幾。但往返城鄉(xiāng)上班的父親卻有一輛,盡管那是輛“除了鈴兒不響,全身都響”、被轉(zhuǎn)手了多次的“二手車”。
不瞞你說,我還照著課本里圖片的樣子,精心“制作”了許多“車”:泥巴捏的大卡車、小轎車、坦克,木頭削的玩具車,拿纏線軸和蠟燭做的“蝸牛車”——它能在橡皮筋扭力的帶動下,慢慢爬……不過,我所見過的車,若沒有牛啊馬啊人啊拉著、推著,和一塊石頭沒啥兩樣。由此,我無比渴望親近會動的車、會跑的車。
“為什么有的車會動,有的不會動!”
我問去過很多村莊干木匠活兒的二哥:
“那要看它有沒有一樣,——發(fā)動機(jī)!”
這回答讓我想了好多天。在我的想象里,神秘的“發(fā)動機(jī)”,或許就是一只神通廣大、躥跳不息的兔子,一團(tuán)永不熄滅的火焰。是它們,帶動車輛在動、在爬、在奔跑。
“你知道世界上最大的車是什么?”
“火車!這還用問?——你見過比火車更大的車嗎?!”
火車,我還沒見過呢,更不用說“比火車更大的車”了!但接下來,一個深秋的日子,我終于如愿以償看到了火車。
那天,父親用他那輛“28永久”自行車,馱麥子去縣城磨面,我非要跟著去。一大袋麥子只得分成兩處裝,一袋搭在前面自行車的大梁上,一袋橫掛在后衣架兩邊,作了我的臨時“馬鞍”。自行車一出村莊,我的心仿佛鳥兒展翅般輕快飛揚(yáng)起來。三十多里山路,都灑滿了秋日燦爛的陽光。自行車一會兒越過廣闊的田野,一會兒穿過茂密的樹林,尤其遇到下坡,父親不用吃力蹬,自行車仿佛童話故事里的神獸,馱著我們御風(fēng)而行。
午后,磨完了麥子,在我一再請求下,父親繞路帶我去看了火車。一列嶄新的油罐車像雪白的長龍,一列運(yùn)煤車則像大蟒蛇。它們的車頭都是高大威武的烏黑蒸汽機(jī),紅色大輪子,頂上噴吐著滾滾濃煙,遮天蔽日。最好看的是綠皮客車,又干凈又輕快,在藍(lán)色內(nèi)燃機(jī)車的牽引下,一串明亮的窗口一閃而過。
踏上歸途,太陽已經(jīng)落到西邊嶺上了。父親帶著我匆匆往家趕。倚在父親背后,我的腦海還閃耀著火車的燈光,然而周圍卻一點(diǎn)點(diǎn)暗下來。
突然,我聽到父親叫了一聲“不好”,自行車像醉漢一樣歪歪扭扭沖向路旁的荊棘叢。原來車閘壞了,又在大下坡,情急之中,父親只得選擇有利地形停車。車子帶著巨大慣性越過荊棘叢,最后連人帶車摔倒在一片亂石堆旁。
我的腳崴了,父親的腿傷了,磨好的面粉撒了白花花一地。再看自行車前輪,竟被撞得七扭八歪,鏈條也掉了出來。父親彎腰摸索著拾掇,好半天也沒修好??磥碇荒芡浦囎幼吡?。父親的傷比我重,他一邊擦汗,一邊一瘸一拐推著車子,我一手扯著父親的衣襟,一手推著自行車后衣架,緊跟著走。
黑色的夜幕在我們周圍迅速拉上了,來時明媚的風(fēng)景早已蕩然無存。田野空曠,似乎伸展到無盡的荒涼之地。樹林間的那條小路黑黢黢的,高大的槐樹晃動著龐大的頭顱,似乎要隨時俯沖下來。我不敢看旁邊墳地里的柏樹,它們宛如一些面目不清的怪物,沖我不停做鬼臉?!斑伞币恢灰半u大叫著突然從草窩竄出,嚇得我一連打了幾個寒顫。
“爸,我害怕!”
“沒什么怕的,孩子!路還是和原來一樣,太陽不過轉(zhuǎn)到山那邊罷了。”
“哎,今天可真倒霉!”
“咱們應(yīng)該感謝今天才對。今天,你第一次看了火車!”
“嗯,——火車,它為啥叫火車?”
“因?yàn)檐嚴(yán)镉幸粓F(tuán)火在燃燒……人也一樣,心里有一團(tuán)熱熱的火焰,那就什么也不怕……”
“我心里,有那團(tuán)火焰嗎?”
父親在黑暗中點(diǎn)點(diǎn)頭。
那夜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我和父親匆匆吃過媽媽留的飯就睡下了。吹熄了煤油燈,我躺在床上,眼睛卻睜得老大,瞪著屋里屋外的一片黑暗,怎么也睡不著。也許是第一次看火車太激動,也許是因?yàn)槟_上不時襲來的疼痛。
窗外呼呼的風(fēng)聲一陣緊似一陣,各種聲音紛至沓來:有樹枝猛烈搖擺的喀喇聲,有樹葉摩擦的嘩嘩聲,有枝葉墜落院子的窸窣噼啪聲……仿佛從天上駛來無數(shù)奇形怪狀的車子,帶著星星的火焰,掠過村莊的田野和道路。然而村莊,卻沉浸在無邊的寂靜之中,就連父親也睡去了。
嗚嗚,嗚……我的耳朵驀然捕捉到一兩聲遠(yuǎn)處火車的汽笛,雖然微弱,卻異常清晰。大地上所有的“車子”恐怕都停息了,呼呼的風(fēng)里,只有火車在深夜奔跑……
——多年之后,我成了一名火車司機(jī),除了披星戴月地奔波,也沒有放棄寫作的熱愛,并向著心目中的作家目標(biāo)努力。當(dāng)身心疲憊的時候,我常?;貞浧鹉谴慰椿疖嚨慕?jīng)歷,回憶起父親意味深長的話,于是增添無窮的勇氣和力量。是的,你胸中燃燒著的夢想火焰,它會一點(diǎn)點(diǎn)照亮你的生活,給我們庸常的日子,賦予不平凡的意義。
雁陣
本名潘紅亮,1970年生。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曾獲冰心兒童圖書獎、《兒童文學(xué)》金近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小十月文學(xué)獎等。出版有散文集《麥子的語言》《一個人的火車》《青青皂莢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