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肖雅

誰都盼望春天。春天一來，春天的花就開了。

槐花開的時候，桐花差不多也開，接著是油菜花。小河的村莊里，春天就是這么個樣，有的花先開，有的花后開。但一開始總是不知道誰開了，突然有一天，走著走著，猛地聞見香氣，左看右看，右看左看，怎么都沒看到花在哪兒。一抬頭才知道，原來滿樹的槐花或是桐花，早就旁若無人地開著。但油菜花不一樣，它們開得遲一些。開了以后，一定老遠就能看見黃澄澄的一片，怎么躲都躲不掉，就像它們在大聲喊著自己來遲了似的。

春天的花開了，放蜂的人家也來了。

大貨車拉著不算年輕的放蜂人、小小的女孩、上了年紀的大白狗，還有上百箱蜜蜂，從花朵開放過的地方，來到了這里。

放蜂人借了小河家路邊的一處空地，一箱箱搬下他的蜜蜂，牽下大白狗，抱下剛剛睡醒的女孩。帳篷搭起來了，里面有吃飯的地方、睡覺的地方。放蜂人忙著安置新住所，小女孩和大白狗忙著跟前跟后。就這樣，空地上有了一個新的小小的家。

小河爸爸去跟放蜂人說話，讓他有什么需要盡管開口，別客氣。小河站在路邊，遠遠看著那女孩，她們倆應(yīng)該差不多大。女孩的衣服挺奇怪的，上衣太大，褲子有點兒短，但胸前的麻花辮編得真好看。小河不敢湊得太近，怕蜜蜂會蜇她。但明明蜂箱都還沒打開。

回家的路上，小河問爸爸：“蜜蜂是要采哪些花的蜜？”爸爸說：“槐花已經(jīng)開了，桐花、油菜花慢慢都要開?！毙『佑謫枺骸澳巧炙幓兀俊卑职终f：“芍藥花的應(yīng)該也采。”

很快，村子里到處都飛著蜜蜂了。

小河的手指頭真的被蜜蜂狠狠蜇了一下。她本來只是想去看看蜜蜂在干什么，就只是站在帳篷后面，就只是露出頭。她看見放蜂人戴著面罩，右手拿著刀把巢框上的蜜和蠟皮割下來，金黃金黃的蜜散發(fā)出香甜的氣味。當個放蜂人真不錯啊。她還知道了女孩叫田田，比自己小一歲，知道大白狗叫大白。還聽到田田跟她爸爸說話：“爸爸，要是有人來找我們玩就好了。”

田田說話聲音很大，像是故意要讓小河聽見似的。小河不知道，田田早就看見自己了。這時候，小河的手背上癢酥酥的，是一只蜜蜂落了下來。她本來想甩開，但蜜蜂好像沒有要蜇她的意思，只是爬來爬去。小河忍不住用食指撥弄它，突然她“哎喲”一聲，父女倆和大白都看過去。小河想擠出笑，跟他們打招呼，但她痛得不會笑了，也說不出話來。

“哎呀，這蜜蜂可把你得罪了，你下次估計不愿意來了?！别B(yǎng)蜂人開玩笑地說著，又對田田說，“快，給她治治?！?/p>

“怎么治?。俊毙『硬幻靼?。

“我最會治了?！碧锾锫槔亟o小河拔針、涂藥。小河的手指頭快要不是自己的了，她眉頭皺著，眼睛亂看，看到了田田麻花辮上的紅發(fā)繩。小河羨慕得不得了，既羨慕麻花辮，又羨慕紅發(fā)繩。

“你下次還來嗎？”田田問。

“嗯……”小河想了想，“來。”

“你還來?。坎粫窍胝颐鄯鋱蟪鸢?？”放蜂人調(diào)侃道。

“當然不是。”小河怪不好意思的，怕放蜂人父女不信，她又補上一句，“但我明天要上學，放了學才能來。”

“等新學期開學我也要去上學，爸爸早就答應(yīng)我了?！碧锾锫牭缴蠈W馬上接過話，“你們學校在哪兒??？大不大？”

“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就到了，挺大的，校門口有很多柏樹，還有一個大薔薇園……”小河向田田說起了自己學校的好。

回到家，小河還沒顧得上給媽媽看已經(jīng)腫起來的手指頭，就問她怎么從來不給自己扎麻花辮。媽媽正忙著揀槐花里的樹葉?！皼]想起來，你想扎明天給你扎。”她看到了小河的手指頭，“疼不疼？”

“當然疼了，我真沒想到那個蜜蜂會蜇我，還以為它跟我鬧著玩呢，田田給我涂藥了……晚飯蒸槐花吃啊？”小河突然問媽媽。

“想吃嗎？”

“想！”小河嘿嘿笑了，頓了頓又說，“不行，槐花要是都被我們吃了，蜜蜂怎么辦？”

媽媽說：“放心，餓不著蜜蜂。”小河半信半疑，晚飯倒比平時吃得多。

第二天上學，小河如愿扎了麻花辮，媽媽在家里找來找去也沒找到紅發(fā)繩，就給小河扎了黃的和綠的。但不管她怎么看，黃發(fā)繩、綠發(fā)繩都沒有紅發(fā)繩好看。

不過根本沒人注意她的麻花辮，村子里來了放蜂人的事，同學們都知道了，大家圍著小河問東問西，圍著她腫得老高的手指頭看了又看，他們還商量好放了學要去看看那些蜂箱。

可還沒到放學，學校里就發(fā)生了比村子里來了放蜂人更轟動的事情，那就是放蜂人家的女孩來學校了。小河正在操場上跳橡皮筋呢，就看見大家看熱鬧一樣往校門口走。小河和伙伴們也跟過去看。

“小河，我來找你玩。”田田離得老遠就在人群里看到小河，朝她揮著手。

“找我玩？”小河詫異得不得了，“但我一會兒要上課了?！边@時候，上課鈴響了起來。同學們都不看熱鬧了，急匆匆地往教室跑。

“那正好，我跟你一起上唄。”田田挽住小河的胳膊。小河也顧不上那么多了，拉著她就跑起來。

田田、小河還有她的同桌三個人擠在一起坐，班主任趙老師的目光掃過來，全班同學也都看過來，教室里靜極了。小河想跟老師解釋一下，但又不敢，只好低下頭，田田倒是沒覺得有什么，高高昂著頭，讓大家盡管看。幸好，趙老師沒說什么就開始上課了。田田聽了三節(jié)課，放學的時候，她還有點兒不想走呢。但一放學大家都跑出去了，田田和小河也一起往蜂場走。春天的傍晚，空氣暖洋洋的。田田又說自己明年也要去上學，上學真好，比養(yǎng)蜂好多了。

一年級的小河很認真地想了想：“上學是很好，養(yǎng)蜂也很好，甚至更好?！?/p>

養(yǎng)蜂能吃到甜甜的蜂蜜呢。

小河和放蜂人父女倆熟悉起來。

小河帶著田田去找花。村口那棵大桐樹的花開滿了，大桐樹很粗很粗，小河、田田兩個人都抱不住。滿樹淡紫的花，肯定有很多花蜜吧。油菜花也開了。大白跟在她們身后，在油菜花田里奔啊、跑啊，好像整個春天都圍著她們。小河很驕傲很驕傲，自己把花開的消息帶了過來。不過，蜜蜂們早就嗡嗡地往返在花朵和蜂箱之間了。它們比小河更早知道哪棵樹、哪片林子的花開放了，盡管這兒是小河的村莊，而蜜蜂們只是初來乍到，但它們天生就和花朵更親近。

有時候玩得晚了，放蜂人就留小河吃飯。在帳篷里做的飯，比媽媽做的香多了。放蜂人割蜜的時候，小河也像模像樣地戴著面罩在旁邊看，還總能跟著吃上甜甜的蜂蜜。蜜蜂再沒蜇過她。小河越來越覺得當一個放蜂人真好。聽小河這么說，放蜂人說：“那還不簡單，到時候我們走哪兒你去哪兒?！薄拔野謰屢埠臀乙黄鹑?？”“那要看他們愿不愿意了?！狈欧淙艘槐菊?jīng)地說。

小河有了紅色的發(fā)繩，田田有了黃色和綠色的發(fā)繩。田田教小河怎么自己給自己扎麻花辮，小河總是扎不好，最后變成田田給她扎。兩個女孩扎著一模一樣的辮子，追著一只蜜蜂跑，要看它究竟會去哪里?？蓻]跑幾步，剛剛還在眼前的那只蜜蜂就瞧不見了。很快，那么多蜜蜂也分不清誰是誰了。蜜蜂們自來熟一樣，河邊、田間、院子里……沒有它們不去的地方。最后她們追到了小河家的院子里，剛剛開放的月季花上，正圍著幾只蜜蜂呢。

小河帶著田田到自己房間，田田上上下下看了個遍。小河指著床里邊的墻上貼的照片對田田說：“沒什么好看的，唯一值得看的是這個?！?/p>

小河從小到大就拍過這一張照片，是堂哥用不知道從哪里搞來的相機拍的。照片里，樹光禿禿的，一個傻傻的雪人旁邊站著傻傻的小河，她看著前方，鼻頭和臉蛋都紅紅的，看上去有點緊張。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照相機，第一次被拍照。盡管這樣，小河還是把它仔仔細細地貼了起來。

兩個人一起湊上去看。

“下雪？我還從來沒見過雪呢?！?/p>

“雪不是每年冬天都下嗎？怎么會沒見過呢？”小河很不理解，而且這要是真的，當放蜂人就沒她想的那么好了。

田田說，她從小就跟著爸爸趕春天，他們一年到頭過的都是春天，從來沒見過冬天。她盯著照片看，好像一直看一直看就能進到照片里似的。

“那給你好好看看?！毙『诱f著要去把照片揭下來，可手里沒拿穩(wěn)，照片嗖的一聲掉進了夾縫里。

田田要去拿，可趴下去夠不著，想跳進去也不行，那床她搬不動也拉不動。

“這床怎么這么重??？”田田覺得奇怪。

“床不都是這么重嗎？”

“不是，我和爸爸的床還能疊起來呢，我一個人就能搬得動?！?/p>

“那多好啊，還能搬著床去田里睡。”

“還是你們這樣的床好。”田田癟癟嘴，“雪是什么樣的??？”

“雪不就是那樣，冬天也沒什么特別，還是春天好。”小河說著又趴到地上往床底下夠。

“那個雪人是你堆的嗎？”

“不是?！?/p>

“你吃過雪嗎？”

“沒有，雪不能吃?！?/p>

“春天怎么不下雪?。俊?/p>

小河夠了幾次，還是夠不著。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說：“春天總是不下雪的?！?/p>

但春天會下雨。春天的雨看上去細，但要是不打傘，沒一會兒衣裳就會濕透。連著下了兩天雨，不能到處瘋跑，小河去找田田玩。

小河遠遠看見放蜂人，他沒有打傘，站在蜂場的中央，孤零零的。田田和大白站在帳篷里看向他。誰也沒有說話。

小河把她的傘給放蜂人，這次他沒跟小河開玩笑，而是說：“你的傘太小了?！?/p>

“不小啊?！毙『硬幻靼?，她的傘是班里最大的，比趙老師的大花傘還大呢。

大人真奇怪。但是田田也奇怪，小河說什么她都心不在焉。蜜蜂也奇怪，小河來了半天，一只都沒見著。小河問是怎么回事，田田說下雨了蜜蜂不采蜜，要是一直下，爸爸就遭殃了。

小河“啊”了一聲，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帳篷里濕漉漉的，她突然想回家了。

有雨水落在她頭頂上，涼涼的，小河覺得傘好像破了一個洞。

雨又下了一天才停。春天綠得出奇，前幾天招搖的花朵一聲也不響了。

小河沒再去找田田玩了。

爸爸從外面回來，還帶回來一罐蜂蜜，是放蜂人給的。爸爸說放蜂人要走了，要去趕春天。

小河跑回屋子里，翻找了半天。她捏著自己唯一的那張照片，跑到帳篷那兒的時候，帳篷已經(jīng)收起來了。拉著放蜂人一家來的大貨車就要拉著他們走。村莊里的春天要結(jié)束了，他們要去下一個春天?？盏厣夏莻€帳篷搭起來的小小的家，也要去別的春天了。

春天是不會永遠停在哪兒的。

田田忙著搬東西，好像沒看見小河。小河猶豫了又猶豫，才去跟田田說話：“你們要走啦？芍藥花還沒開呢。”

田田沒想到小河會來似的，看到小河高興極了，拉著她又蹦又跳。田田說：“我倒是想一直待在這兒，但爸爸說這里的芍藥花太少了，我們就不等了?！?/p>

“哦。”小河說。

“你還想當放蜂人嗎？想的話就跟我們一起走吧。”放蜂人問小河。

小河擺擺手：“明天還要上學呢?！?/p>

貨車發(fā)動了。

車走遠了，照片還在小河手里緊緊捏著。

回到家，小河問媽媽：“春天還會下雪嗎？”

“今年春天肯定不下了，花都開完了，不會再下雪了。”媽媽說。

春天總是不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