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頌 沈華菊 / 北京服裝學院
近年來,隨著非遺保護工作的全面開展,傳統(tǒng)工藝受到人們的關注。蘇繡作為江南地區(qū)特有的傳統(tǒng)工藝,歷來以精致、清雅著稱,與吳地雅致的地域風格一脈相承。千年來,蘇繡浸潤于吳地的文化氛圍中而形成了獨特的美學特征。
蘇繡美學,從本質上來說是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人類在技術和自然中如何把握自己的問題。蘇繡美學的更迭,離不開社會形態(tài)和人類生活方式的變遷。當代社會經濟水平迅速發(fā)展,人們的生活方式也相應發(fā)生了巨大的轉變,蘇繡的生存環(huán)境被打破重建,在此環(huán)境中衍生出的個性化創(chuàng)作,使蘇繡展現出意想不到的美感和不同凡響的藝術魅力,其美學在當代語境中呈現出新的價值。
18世紀中葉,德國哲學家亞歷山大·鮑姆加創(chuàng)造了“美學”一詞。自人類文明起源以來,美就伴隨著人類生活不斷生長積淀。人們在審美活動中不斷進行美學思考,基于美的造物行為、思想邏輯等共同形成美學。人們通過對無數先哲美學思想的研究,萌生出對當代的啟示和影響。
“工藝美學”一詞,在1981年由著名工藝美術史家田自秉先生提出,“在工藝美術的學科領域里,應當開展對于美學的研究,可稱之為‘工藝美學’。”[1]在傳統(tǒng)工藝領域對美學進行探討,不僅是自覺審美的需要,更是對工藝的技術美學,以及各個時代的社會形態(tài)、生活方式和思想意識的映射。
蘇繡作為中國傳統(tǒng)工藝的優(yōu)秀代表,凝聚了中國人的情感追求和審美精神,承載著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基因。蘇繡美學不僅僅是對蘇繡的形式美、材料美、技藝美的探討,更是對蘇繡千年實踐中體現出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色、審美特質以及作為造型藝術所擁有獨特體系的探討,包括“材美工巧”的本質美學特征和“智秀靈雅”的內在美學精神。
“水能凝結成冰,而冰又能融化成水”,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傳統(tǒng)工藝在當代的再造需要一種解構的思維。只有在歷史文化背景下,對傳統(tǒng)工藝進行充分的了解,對其構成與內涵深入解析,從而構建起與當代的聯(lián)系,才能真正實現傳統(tǒng)工藝的振興。因此,只有對歷史文化背景下的蘇繡美學進行解構,并深入理解,才能實現其價值轉換轉換,從而實現蘇繡在當代語境中的傳承發(fā)展。
蘇州素有“絲綢之府”“錦繡之鄉(xiāng)”之稱,桑蠶產業(yè)作為蘇州的傳統(tǒng)特色產業(yè),經數千年發(fā)展,積淀了厚重的桑蠶絲綢文化,從而奠定了蘇繡“材美”的美學基礎。另外,蘇繡不僅堅守構思巧妙、圖案精美、色彩淡雅的藝術特征,同時在傳承發(fā)展中不斷創(chuàng)新,針法靈巧多變,以巧奪天工的表現力成為四大名繡之一。
首先,蘇繡題材豐富,主要分為圖案繡和畫繡兩個主要類別。圖案繡多采用日常生活場景、神話傳說和戲曲故事等幾類,其寓意多吉祥如意、長壽喜慶,根據不同的應用場景采用相應寓意的圖案。畫繡主要采用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和西方繪畫等題材。文人畫講究詩書畫印相結合,以中國傳統(tǒng)書畫作品為繡稿,運針柔和無跡,繡面平勻無痕,整體呈現清秀細膩之感(圖1);西方繪畫講究明暗立體的塑造和真實感,強調色彩調和相融,且富有光感。刺繡以針代筆、以線代墨,將不同色相的絲線混合,可表現色彩的層次感。運用刺繡的絲理之變進行形象細微之處的處理,表現物象的肌理。通過長短針、亂針繡等針法,將西方藝術中的明暗立體感塑造得極其微妙。
圖1 姚惠芬作品《寫意花鳥》
其次,蘇繡的色彩是構成蘇繡美學的重要元素,其色彩搭配豐富細膩且協(xié)調,華而不膩、艷而不俗,多采取同類色或含灰對比的退暈法配色。色彩是蘇繡的靈魂,直接決定人們對蘇繡最直觀的心理感受[2]。民間繡,一般是在建立美化普通民眾生活的基礎上,常含吉祥喜慶之意且裝飾性較強,色彩鮮艷濃郁、對比強烈,飽和度較高;閨閣繡,主要以中國傳統(tǒng)書畫為范本,受文人墨客審美情趣影響,整體色彩簡潔大方、淡泊雅致,彰顯高雅的藝術品位;宮廷繡,主要為宮廷皇室所用,色彩富麗堂皇,一些禮儀性繡品的色彩具有等級性。黃色系為清代皇室專用,按等級依次分為明黃色、杏黃色、金黃色、香色等。上下級分明,不可僭越。另外,亂針繡的出現,拓寬了色彩表現的維度。層層堆疊的色彩,經人視覺空混后可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蘇繡講究隨類賦彩,色彩相和。根據所表現物象靈活選色,色彩搭配自然和諧,加上絲線本身的光澤,可塑造出變幻無窮的層次感。
再者,蘇繡技藝注重求光。蘇繡大師李娥英認為:“合理安排運用絲的反光,是刺繡藝術(尤其蘇繡藝術)的重要個性特征?!盵3]蘇繡作品大多色澤鮮明,一是花線與底料因材質特點本身就具備很強的光感,不同的色線絲理排列方向使作品呈現出不同的明暗反光,呈現絢爛的視覺效果。二是作品中物象因為光影會產生明暗效果,花葉的正反瓣和陰陽向背、動物的翎毛姿態(tài)充斥著色彩的深淺過度和光線的明暗銜接。蘇繡為追求精致逼真的藝術水準,通過不同顏色的繡線排列交錯來表現光影,營造平面中的立體感,以光影體會用線之道,縝密處理物象的明暗關系,強調絲線對表現物體受光背光、凹凸轉折的重要作用,完美地呈現物象質感。
最后,蘇繡技藝具有極致的精細靈巧。細,主要指繡線和繡工的精細。一方面,在繡制前,繡者會根據畫面的精細程度,對花線進行劈絲處理。劈絲,即將一根花線可分為若干份,蘇繡的花線甚至可以分為六十四分之一,絲線劈得越細,更利于蘇繡精細地表現魚尾、貓眼等細膩物象的神韻。另一方面,蘇繡講究“惟細而密”,繡線排列細密,落針不顯針腳。講究“絲理”,一絲不順,則氣脈全乖,精神俱隔。在刺繡過程中,不斷調整絲線的位置和方向,由此展現物象的陰陽、凹凸和明暗等藝術效果。為保持作品整體協(xié)調,蘇繡技藝達到了極致的精細靈巧。
一方面,蘇繡作為物質載體反映了不同歷史時期的審美趣味和文化品格。蘇繡是中華傳統(tǒng)造物藝術體系中的典型技藝,是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結合。一件繡片背后蘊藏著數不清道不明的故事。千百年來,蘇繡藝人在勞動實踐中,將自身情感思想觀念、審美風格以及造物智慧融入創(chuàng)作中,使蘇繡成為造物者精神外化的物質載體。同時蘇繡美學受不同時期社會風向、文化潮流和審美風格影響,反映了民眾的文化藝術、生產生活是中國優(yōu)秀歷史文化的外化結果。
另一方面,蘇繡作為江南地區(qū)特有的傳統(tǒng)工藝,散發(fā)著江南文化的獨特魅力。蘇州的山嶺秀水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孕育了精巧雅致的蘇繡美學,真實地記錄著江南人的藝術生活和思想觀念。蘇繡地域性較強,江南文化特征尤為明顯,具有精細雅致、靈動智慧和多元包容的美學內涵。其一,精細雅致。江南地區(qū)山澤淑靈,人文蔚然,得天獨厚的自然環(huán)境孕育了蘇繡精細雅致的文化氣韻和美學特征;其二,靈動智慧。江南地區(qū)水網密布,長期水上生活造就了江南民眾靈活適應環(huán)境變化的能力,形成機智靈活的群體品格。蘇繡于其中誕生、成長,善于表現不同物象,抒發(fā)情感,具有靈動智慧的美學特征;其三,多元包容。江南地區(qū)地處長江下游,大運河的開通,漕運的發(fā)達,帶動了經濟往來和文化交流傳播。蘇繡始終保持著良好的文化自我提升動能,吸收不同地域文化藝術的特征,在開拓進取中形成自身獨特的美學,具有兼收并蓄、多元包容的美學特征。
當今社會的生產條件、生活方式與傳統(tǒng)已全然不同。在當代語境中,通過設計與生活兩個重要路徑,使蘇繡美學葆其精華,去其糟粕,破其困境。實現當代價值轉換,延續(xù)其千年悠悠文脈,連接當下生活,重振傳統(tǒng)工藝,是對蘇繡的生命延續(xù)和價值再造,同時也為當下浮躁繁雜、精神匱乏的社會環(huán)境帶來一種精神上的美學治愈。
經過兩千多年的歲月積淀,蘇繡從中華傳統(tǒng)書畫藝術和西方視覺藝術中汲取了豐富的養(yǎng)分。在題材布局、色彩搭配、針法排列等方面形成了自身獨特的藝術表現體系和美學風格。在不同階段,受多元社會文化和藝術風尚的影響,展現出靈活多變的藝術風采,積淀了獨樹一幟的美學價值。無論將其運用到當代服裝服飾設計領域,還是家裝家具設計等其他當代設計領域,都將呈現出廣闊的發(fā)展前景和較強的可塑性,可以更直觀地傳達出蘇繡美學的魅力。推動蘇繡美學在當代的價值轉換,可強化傳統(tǒng)文化賦能當代設計產業(yè)的符號意義。
首先,在設計思維上,“知來處,明去處”。一代代繡娘在繼承傳承傳統(tǒng)針法的基礎上,不斷尋找靈感,致力于針法的創(chuàng)新,以增強蘇繡的藝術表現力。散套針,即在傳統(tǒng)混毛套針法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新興針法。既有套針有規(guī)律地分批鱗次相覆、犬牙相錯的特點,又有線條長短參差、排針靈活的優(yōu)點,因而絲理轉折自然,線條稍有重疊而不堆砌,千針萬線不漏痕跡。蘇繡具有強大的文化潛力和創(chuàng)造潛力,設計亦如此。但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當代設計大多追求技術效率和經濟效益,導致了自主性與創(chuàng)造性的缺失,逐漸陷入形式主義。中華傳統(tǒng)文化底蘊豐厚,其中蘊含著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文化價值。在國潮熱的時代背景下,當代設計應樹立文化自信和文化認同,從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能量,在深刻理解的基礎上進行設計轉化,引起人們的共鳴與文化認同。
其次,在設計理念上,“人為物本、物因人用”。蘇繡主張為人而用,適應于人的心理需求、審美需求和生活需求。不論是宮廷繡、閨閣繡還是民間繡,皆反映了不同階層民眾的審美趣味和文化品格。為滿足民眾個性化消費需求,蘇繡在當代開始針對用戶個性化需求定制一系列生活產品。人作為自然社會的核心,是造物的主體。設計作為當代的一種造物活動,應以人為中心,為人的需求而設計。不僅要滿足人們的功能需求,同時應滿足人們的審美需求,與自然環(huán)境、社會氛圍、文化和審美需求相融合形成生態(tài)體系,尊重自然規(guī)律、社會規(guī)則和人類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這樣的設計理念才能經久不衰、勢不可擋。
最后,在設計內容上,“萬物有所生,獨知守其根”。蘇繡美學作為中華民族的藝術瑰寶,受到眾多中外知名品牌的青睞,蘇繡的題材、色彩和針法等特點,是時尚國際舞臺備受推崇的設計元素和靈感來源。“錦繡中華—2019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服飾秀”中 “絲墨停云”系列(圖2),將水墨畫與蘇繡有機結合,用蘇繡細膩靈動的套針法和同類色或含灰對比的退暈法,表現水墨畫的空靈禪意,二者相得益彰,呈現出超然自得的意境。Dior 2021秋冬男裝系列中,將蘇繡打籽繡針法融入法式高級時裝,是西方當代文化訴諸中國價值和中國文化的敘事取向,更是蘇繡作為中國符號被推廣成為全球性文化價值的重要體現。蘇繡大師梁雪芳推出的《江南夏至》系列高級定制時裝、蘇州市文旅局攜手騰訊旗下手游《王者榮耀》推出的一款融合蘇繡的七夕游戲皮膚等。諸如此類,皆表明蘇繡正成為設計新一代的美學力量,更是蘇繡融入當下生活美學的最好踐行。
圖2 “絲墨停云”系列作品
與時代同步,與設計共生,堅持守正創(chuàng)新,尊重蘇繡基本文化內涵,開展蘇繡的題材、色彩和針法等方面在當代設計產業(yè)中的創(chuàng)新研究與實踐,可有效發(fā)揮蘇繡美學對當代設計產業(yè)的引領作用與賦能價值,推動其可持續(xù)發(fā)展。
快節(jié)奏的工作和生活,促使當代民眾面臨著精神匱乏甚至壓抑等消極狀態(tài),生活缺乏溫度與情感表達。作為一項有溫度的勞作,蘇繡的“慢”與“自然”,可放慢生活節(jié)奏以求身心的整合,從向外尋求認同轉而向內自我感受,實現自我認知的重建,讓手工藝成為內心最重要的表達方式。
在追求效率的“快”時代,工業(yè)生產帶來極大的便捷,但強勢擠壓著傳統(tǒng)工藝的生存空間。如何在“快”時代中找尋“慢”美學、“慢”滋養(yǎng)以及精神世界的飽滿,是傳統(tǒng)工藝存續(xù)的意義所在。學習蘇繡需保持堅韌的態(tài)度,刺繡過程中要保持“滌除玄鑒”的心境。將蘇繡美學與心靈療愈相結合,建立刺繡療愈體系,通過刺繡認識、調整情緒,緩解不安與焦慮。作為“快”時代的“慢”生活,蘇繡美學超越時空給人們帶來精神滋養(yǎng),其中所蘊含的和諧、淡然,觸及人類精神需求內核,是人們開始尋求精神世界豐腴的救贖。
另外,蘇繡所用材料主要來源于桑蠶絲,桑蠶絲是人類最早利用的動物纖維之一,具有“折光效應”,染色后織成絲線、坯料,細膩俊秀,手感潤滑,在觸覺和視覺上都給予觀者舒緩閑適之感。同時,桑蠶絲纖維富含氨基酸與蛋白質,吸濕性較強,具有綠色健康的特性,對人體有著很好的保養(yǎng)作用。此外,蠶的生命僅48天,每只蠶一生能吐絲數百米長,為蘇繡增添了一些神秘質感。生命的參與使繡者在刺繡過程中產生心流,通過觸摸沉浸其中,為靈魂的困惑提供出口,使精神壓力得到緩解,實現心靈療愈價值轉換。
當今物質文明建設不斷增強,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逐漸加快,蘇繡在當代的傳承不僅是技藝傳授,更是其承載的美學價值在當代得傳承。在當代語境中,挖掘蘇繡背后的美學特征和美學內涵,在設計和生活層面實現其美學價值轉換,不僅是對蘇繡在當代傳承發(fā)展的助力,同時其美學價值可以重塑當代民眾健康豐腴的心靈、生活方式以及美學素養(yǎng),在當代體現自身價值,是蘇繡美學在當代傳承的真正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