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千

“爸爸，千萬不能離婚！”

“不然，我們就慘了！”

“不離，不離！”

“這些年來，還是爸爸好，顧全這個家?！眱蓚€女兒異口同聲。

老張苦笑，臉皮皺得像干癟的輪胎。昨晚李想又跟自己鬧離婚，每年情人節(jié)前后她都要鬧離婚，老張賠進無數天的小心和委屈，才換來暫時的安穩(wěn)，就像車跑到5000公里都要保養(yǎng)一次，否則真的會出問題。

“你倆還是操心自己的學習吧。”老張無奈地說。

兩個女孩一下把話題又轉換到寒假作業(yè)上。

老張不時從車內后視鏡看兩個女兒說笑，內心卻還是很在意兩個女孩對他說的話。李想說想要花，但是結婚十幾年，為了一束花就吵著鬧離婚，也是白瞎兩人認識的二十年時間了。

老張現(xiàn)在只想趕快把她倆送到學校，她倆實在太吵鬧，吵得他耳膜發(fā)疼，和她們的媽媽一樣。

這個年過得很是熱鬧，也很是忙碌，和往年一樣，吃年夜飯、看春晚、走親戚、打牌、開車送人。老張還趁著過年接了幾個大單，可以多買幾包煙。

熄火，下車，拿后備箱的行李。老張看著她倆進了學校，朝她們揮揮手。他低頭摸口袋，掏出癟了的煙盒，打開，里面只有四根煙了。他跺跺腳抽出一根，再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機，手收攏一捂，一縷煙從手指間溜出來。老張輕輕跺跺腳，抽完一根煙，轉身就鉆進車里，“掙錢！”

老張是個網約車司機，三十多歲時被公司裁員，無奈之下開始干這行，如今也干了快十年，養(yǎng)家糊口還是可以的。公司規(guī)定，不可同乘客搭話，所以老張工作時話很少，主要是因為在家時三個女的已經很吵了。工作的時候，乘客不說話倒是給了老張喘息的機會。

老張剛上車打開軟件，就接到一個去商場的單，定位就在附近，抬頭就看到一個女的跑著，估計就是她。訂單確認，出發(fā)。老張平時也是在這邊跑，路況很熟，知道哪個時間點、哪段路最堵。老張每次都會在心里計算最佳路線，但是為了客人安全著想，他還是會按照導航提供的路線走，每當導航匹配的路線和自己算出來的一致時，老張總是會竊喜，心說“不愧是我”。

老張從中學時起就很愛顯擺，只是以前在同學面前喜歡賣弄，現(xiàn)在就只在心里單方面想想，倒是無趣了很多。

“你說，他情人節(jié)約我出去干嗎？”女客戴著口罩看不清表情，但打電話時彎彎的眼睛、興奮的語調都顯示出她很開心。老張覺得很無聊，這都是年輕人的節(jié)日，他一邊這樣想，一邊盤算著今天可以回家晚一點，多掙些。

手機另一邊怎么說的，老張聽不到，但看女客的反應，應該是聽到了她想聽的?！安徽f了，他給我打電話了?！迸蛼鞌嚯娫捄笥纸悠鹆硪煌娫?，一秒變了口氣，聲音十分溫柔?！拔铱斓嚼玻∽屇憔玫攘??！边@與之前判若兩人的語氣讓老張有點心疼電話那端的人。

此情此景，讓老張想起，很久以前，倒也不是很久以前，也就十幾二十年前吧，在老張還是小張的時候，他也遇到了一個可以將聲線、語調轉換自如的女孩，生氣時語氣很冷漠，哈口氣煉鐵的燙水都瞬間冷卻，開心時春風拂面都不及她萬分之一的溫柔。可結婚后，她便溫柔不再，暴躁倒是與日俱增。

老張突然對手機里的男人涌起一股同情之心。到達目的地后，女客向拿著一束花的男人跑去，好似偶像劇里的場景。

家里面的女孩兒喜歡看偶像劇，女主向男主奔來，唯美的音樂配上一組慢鏡頭，多么浪漫?？伤屠钕胝剳賽劬筒幌衽枷駝±锬菢?，李想是沖過來，撞進自己的懷里，咻的一下，都不給人反應的時間。都過去十幾年了，老張還能回想起李想撞在自己懷里的微微痛感。因為打那以后她再也沒有跑進自己的懷抱里。

老張又接了幾個短單，乘客都不怎么說話，真的謝天謝地。李想很愛說話，嘴是一刻沒停過，能從菜市場的西紅柿說到偶像劉德華，說的都是陳年舊事。時間一長，老張就覺得很煩，李想嘴巴一張，他就知道她想說什么。

老張平時都不會回想以前的事，不知道是因為昨晚被吵著要離婚，還是因為今天的乘客都是年輕情侶。老是想以前的事，容易犯困。

剛談戀愛時，李想是個溫柔的女孩，知道體貼人，老張失落時，聽到她說話就覺得心中陰霾消散了。但是現(xiàn)在一聽她粗粗的嗓音，老張就覺得厭煩。

一上午來來回回接了好多對年輕情侶，有甜蜜依偎在一起的，也有冷戰(zhàn)不說話的。

這個女孩，要去另一個區(qū)，她捧著一束向日葵，燦爛的黃和玫瑰的紅不同。老張從車內后視鏡瞥了女孩一眼，女孩低頭看著向日葵，看不到眼神。老張想，這花到底有什么意義？向日葵籽飽滿，是不是吸滿了女孩的思念，在遞出去的那一刻，將女孩的思念也傳達出去了？

這位男子，梳著油頭，精心打扮，拿著玫瑰花對幾個女孩說了同樣的話，油腔滑調，連玫瑰花也丑陋起來。老張不喜歡。

老張接連送了幾個人去酒店，也從酒店接了很多人。有的是一個人，沉默著。有的是兩個人一起，兩個人都沉默。和上午那些情侶完全不一樣，沒有特別的對話，沒有甜蜜的互動，連冷戰(zhàn)或爭吵都沒有，平和得仿佛這不是情人節(jié)。

到了傍晚，接的人開始活躍起來，有的會直接和老張搭話。

上來一對男女，女人很生氣，上車就問：“師傅，你評評理，有女朋友了，還能單獨和女同事吃飯？”

老張說：“是不能?！蹦腥撕軣o語：“中午吃個飯怎么了？又不是私下，就在公司樓下?！迸撕芤苫螅骸澳氵B這點自覺都沒有嗎？”

老張倒要看看男人怎么把快要發(fā)飆的女人哄好，男人說：“我就問她女生喜歡什么，好今天送給你嘛！”男人說著，從包里拿出來一個包裝好的小盒子，女人一下子從生氣轉變成開心。

老張以前哄李想也這樣，李想喜歡喝豆腐腦，每次她生氣老張都會給她買。看來這幾十年男人哄人的招數還是一樣。只是老張已經十年沒買過豆腐腦哄李想了，李想結婚后，每次都不愿意跟自己回老家，一吵架就拿著剛結婚時老張姐姐對她的態(tài)度說事。一開始老張還會哄哄，時間一久，老張對李想也有了意見。兩人內心距離越來越遠。夫妻倆都是犟脾氣，誰也不會主動靠近對方。尤其當兩個女兒接連降生，坐月子時，自己老媽照顧不滿意，婆婆照顧也不滿意，顯得她嬌嬌氣氣，讓人生厭。

在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路口，車上的男女下車了，那里有好幾個賣花的小推車。老張看著，心里計算今天賣花的話能賺多少錢。

轉個路口老張又接到單，上來三個男的，吵吵鬧鬧，聲音很大，說著要去哪里喝酒，說著認識了什么女人，聲音聒噪，比老張兩個女兒吵鬧的聲音還讓人耳膜發(fā)疼。

“本來今天想去找她，結果她要和我分手。”“兄弟，以你的條件，完全可以在本地找一個，之前那個隔太遠了?！薄澳銈儾欢?，談了三四年，突然分了，心里空落落的?！薄案鐐儍海f愛只能由新愛來填滿，你趕緊找下一個?！?/p>

老張在心里默默搖頭，自己和李想剛工作分隔兩地，也是這么痛苦，在要分手的前夕，他去找好兄弟喝酒。那是在情人節(jié)前幾天，空氣冷冷的，露出的鼻尖涼涼的，心里更是。冷酒入心間，醉了更是空落落的。后來，李想說她調回來，分手便不了了之。再后來，兩人順利地結了婚。老張有時候會想，李想當時說分手到底是因為什么，他在心里假設了一千種可能，可是沒有開口問。李想剛回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幸福，把這個問題拋諸腦后?？墒牵Y婚后，每個睡不著的晚上，他會把這個問題拆分，重解，每個答案都是自己無法接受的。

李想生完孩子剛坐完月子就準備去工作。老張認為孩子還小，需要人照顧，就跟李想說：“我養(yǎng)你?！崩钕氡砻骈_心，但是心里確定了要出門工作的決心。在李想出門工作第一天，老張到家發(fā)現(xiàn)是丈母娘在看孩子時，他窩火、生氣，又不好發(fā)作，佯裝正常。只是夜深人靜時，爭吵聲伴隨著水杯碎裂聲而起，李想第一次提出了離婚。

爭吵后沒有人道歉，李想繼續(xù)工作。

三個男人下了車，老張等到一個拿著一束玫瑰花的男子。

男子上車后，看著手機，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緒從開心到疑惑到憤怒到震驚到傷心。老張聽到嗚咽，看不見男子的眼淚，說了句：“有抽紙?！?/p>

男子突然止不住地往外吐一大串：“師傅，你知道嗎？我特地從外地過來，要給她驚喜，可你知道她去干嗎了嗎？她跟我說公司加班，其實是和公司一個實習生單獨約會。師傅，這換作是你，你受得了嗎？我明明很努力地讓她感覺到愛了，她為什么要這樣？”

老張不太擅長應對這種情況，一般都是默默地，可這次他突然想安慰這個小伙子：“小伙子，其實她也沒那么好！”

男子又說了一大堆，都是關于她的。老張沒再說話，心里想的是李想，她總是拿離婚威脅自己，這次要花也是，都成口癖了，年年如此。配合她粗魯的聲線，他總有種想同意的沖動。

男子終于下車了，但是那束玫瑰花留下來了。

老張今天掙了很多，回來得也晚。一到家，李想的聲音就傳出來：“花呢？沒花就離婚！”很清醒的表達，但是語氣是滿滿困意的。老張突然感到惡心。

“你還真買了！”李想一眼看到老張手里的玫瑰花，“亂花錢?！?/p>

老張見李想把花插到花瓶里，然后低頭聞了一下，玫瑰花好像更紅了。

“離婚吧！”“乘客留的！” 老張在思考，先說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