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

在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跑道上，50歲的張遠高迎來了2023年的第一縷晨光。待到天色逐漸透亮，陽光掛上冬日光禿的樹椏，這位資深跑者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新年第一跑”，25公里。

我們裹在厚重冬衣里看著張遠高健步跑來，清晨8點，零下8攝氏度，他只穿著單薄的訓(xùn)練服，額外添上的天藍色羽絨背心被汗水浸成深藍色，頭頂還隱約蒸騰著白汽。除開他和幾位俱樂部的跑友，此時的公園跑道上難覓人影。對此，張遠高顯然習(xí)以為常：“今天還算晚的，之前我們都是凌晨5：30開跑。”

周日凌晨4：30起床，洗漱、吃飯，再自駕到奧森南園，5：50準時開始訓(xùn)練——這是張遠高堅持了一年半的時間表?！斑@種天寒地凍的時候，人家還在睡夢中，但我們8點多30公里就已經(jīng)跑完了。”他語氣輕松，篤定道：“跑步的人肯定不會睡懶覺的！”

這是張遠高感染新冠病毒康復(fù)后的第五次訓(xùn)練，因為跑友們也大多處于“陽完”后的恢復(fù)階段，訓(xùn)練配速比以往更慢一些。張遠高所在的俱樂部小組要求從4分50秒/公里逐步提升，而這一數(shù)字在往常至少是4分30秒/公里。

但這足以讓我這樣的“外行”震驚。現(xiàn)在的媒體和社交網(wǎng)站上，大多醫(yī)生和達人們都秉持著“抗原轉(zhuǎn)陰”后需靜養(yǎng)的觀點；當一些運動意外發(fā)生后，“‘陽完’一個月不能劇烈運動”也似乎變成了年輕人間約定俗成的一種默契。

這樣的熱鬧討論卻無法輕易打斷張遠高向前奔跑的步伐。他告訴我，自己剛感染新冠病毒、沒法跑步的日子里，總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一直惦記著”；等到抗原檢測結(jié)果轉(zhuǎn)陰，又休息了三天，他便迫不及待地出門跑了一個十公里。

在張遠高看來，跑馬本身就是一件極具魅力的事情。

“‘陽過’以后再跑，我們非常講科學(xué)。跑步群里大家也都互相提醒一定要慢下來。”張遠高將他新近的跑步成績分享給我，也仔細回復(fù)我關(guān)于運動強度的疑慮，努力把自己與大眾固化認知里只顧蒙頭拼成績的“馬拉松跑者”形象割離開來：“作為‘嚴肅跑者’，雖然跑習(xí)慣了，但我們還是要盡量克制，不能不講科學(xué)地馬上就跑。你要管住自己，循序漸進地慢慢恢復(fù)。”

“嚴肅跑者”是張遠高反復(fù)強調(diào)的名詞。隨著馬拉松運動在城市中普及，與技巧性競技場無緣的都市人群開始大規(guī)模踏上馬拉松賽道，普通跑者得以與職業(yè)選手同場“比拼”，“大眾跑者”“嚴肅跑者”等概念也隨之興起。

在擁有近二十年跑齡的張遠高看來，“大眾跑者”不會進行長期專項訓(xùn)練，更看重運動的參與感，“（參加比賽時）沿路吃吃喝喝搞點補給，見到攝影師擺個漂亮造型拍個照，回頭下載官方的圖片發(fā)個朋友圈，這也無可厚非，因為樂在其中”。但對他這樣的“嚴肅跑者”來說：“你得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計劃，為了實現(xiàn)目標要非常努力，嚴格科學(xué)地一步步、扎扎實實訓(xùn)練，然后達到目標?！?/p>

對張遠高來說，馬拉松能夠讓人更加積極地擁抱生活，也給予了他在工作中克服各類困難的底氣。

“破3”（即3小時內(nèi)全馬完賽）是張遠高的一個目標。2019年，在北京馬拉松上跑出全馬3小時08分完賽的成績后，他便冒出了這個“很大膽的想法”。不過，沉浸跑圈多年的他也知道：“接近3小時再往上提升是很難的，而且還要提高8分鐘！”但這個想法在腦海中日益強烈，于是，張遠高在朋友的推薦下加入了北京城以訓(xùn)練嚴苛、成績顯著而聞名的“冠軍俱樂部”，期望能獲得更進一步的突破。

“（俱樂部）注重科學(xué)提升成績，一周七天全部給你安排好，每一天都有不同的訓(xùn)練計劃?！睆堖h高進入俱樂部時，被分在C2組（俱樂部將跑者從A到G分為不同組別，每組都有自己的訓(xùn)練強度和目標成績，C2組的目標是全馬完賽時間在3小時10分以內(nèi)），結(jié)果第一次集訓(xùn)，自認還算“精英跑者”的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跟不上”。隨后幾次的30公里訓(xùn)練路程，張遠高總會在最后一兩公里時掉隊，他就咬著牙堅持一個人跑完。

手腕上的運動手表記錄了張遠高這幾年來的變化。2020年時，他全年跑了八十余次；2021年年中加入俱樂部后，“運動次數(shù)一下就上來了，有一百八十多次”。到了2022年，這個數(shù)字變成了“200+”，總運動時間也比三年前大大增加。張遠高的成績也在不斷提升。加入C2組幾個月后，他成了領(lǐng)跑員，很快升入C 1組，正式挑戰(zhàn)“破3”。

“剛開始也呼哧帶喘使勁跟也跟不上，后來慢慢又成領(lǐng)跑員了?！睆堖h高身材瘦削，說話快速有力，聊到馬拉松時，你能明顯感受到他藏在平常語氣下的認真和熱忱：“很多人以為跑步是最簡單的運動，穿上鞋邁開兩條腿就跑，其實遠不是這么簡單?！?/p>

“新年第一跑”是我們與張遠高的第一次線下會面，雙方簡單寒暄后，他便拉著熟識的C組隊友們一起拍攝合照，在陽光下歡呼“新年快樂”。人群中，他腳上的橙色新跑鞋格外亮眼，這是他在2022年北京馬拉松上成功“破3”后俱樂部給的獎勵——“馬拉松第一人”基普喬格同款跑鞋。

剛結(jié)束的25公里，其實是張遠高升入B組后的第二次專門訓(xùn)練。去年年末，張遠高從C組升入了B組，這意味著“破3”后，他又有了新的目標——全馬完賽時間2小時55分—2小時50分。

2小時48分，這是李劍釗的PB（Personal Best，個人最好成績），是2020年南京馬拉松比賽上他跑出的成績。

和常年跑步的張遠高不同，36歲的李劍釗沒什么運動基礎(chǔ)，直到2014年開始跑步，2016年才接觸到馬拉松。他沒參加過什么專業(yè)機構(gòu)，只是在對馬拉松萌生興趣后，購入十余本國內(nèi)外關(guān)于跑步的書籍，自己總結(jié)出了一套訓(xùn)練方法，每次比賽前十六周制定一個訓(xùn)練計劃。就這樣，他在2019年的賽事中跑進了3小時，2020年跑進了2小時50分。

馬拉松對李劍釗有著獨特的吸引力，“會上癮”。最初，參加各種大型賽事的新鮮感和氛圍感最能吸引李劍釗，讓他更加喜歡跑步。但這種吸引力的內(nèi)核，也隨著時間不斷改變：“跑了五年后，對比賽的癮就沒那么大了，唯一能讓我繼續(xù)產(chǎn)生興趣的就是能跑出更好的成績?！?/p>

為提升成績，李劍釗制定了嚴苛的訓(xùn)練日程。周一至周五的工作日要完成四次長跑，除開周六和好友約上幾局羽毛球，周日更是他的重要訓(xùn)練日，“最多是跑37公里，早上6點多出門，跑到10點多回來”。

對當時剛過而立之年的李劍釗來說，要維持這樣的運動強度也有相當大難度?！昂芾?，但你不累沒成績啊，不累很難出成績?！崩顒︶撉宄?，大部分像他這樣全馬能跑進3小時的跑者，都在追求更好的成績，跑進3小時、跑進2小時50分、2小時40分、2小時30分……“意義那是不一樣的！”

為了不斷刷新原有成績，李劍釗的生活也發(fā)生了“顛覆性”變化?！皼]跑步前，他周末晚上不睡覺，早上不睡到中午不起，一天就吃一頓，有各種不良習(xí)慣?！逼拮訒喳惣殧?shù)著他曾經(jīng)的不良習(xí)慣?！俺闊熀染瞥詸壚?。”李劍釗在旁坦誠補充道。

2022年年末，李劍釗終于確定了新行程——2023年4月參加已經(jīng)延期兩年的倫敦馬拉松，他的16周訓(xùn)練計劃又開始了。

跑馬拉松后，李劍釗先戒掉了煙酒，因為“影響跑步成績”。他推掉了日常的酒局，有的實在推卻不了，他去了也不出錢，“慢慢地別人就不叫我了”?？刂企w脂則是李劍釗的另一項大工程，“理論上脂肪越少、肌肉不變，你的成績會越好”。他將豬肉等脂肪含量高的肉類、油炸食品和燒烤拒之門外，因為體檢時尿酸偏高，又把海鮮、內(nèi)臟類食物也一并戒了。

在妻子曉麗看來，36歲的李劍釗和八年前判若兩人。20多歲時，李劍釗頭發(fā)長、皮膚白皙，臉看著也“嫩”。但現(xiàn)在，“又黑又瘦，頭發(fā)越剪越短，越來越顯老了！”曉麗回憶起兩人外出旅行時鬧的笑話——趕火車的李劍釗急匆匆地沖在第一個過海關(guān)，“人家一看就把他攔下了，他那個樣子，又黑又瘦、短頭發(fā)、運動服、背個包，一看就像個代購！”

年至五旬的張遠高也“多年如一日”保持著7%左右的體脂率，這是每年體檢時能讓年輕醫(yī)生都面露欽佩的數(shù)字，也足以讓他“‘藐視’很多年輕的小伙子”。

跑“膩”國內(nèi)馬拉松后，李劍釗把興趣轉(zhuǎn)向了國外，為了不耽誤本職工作，他常利用周末飛去國外參加一場馬拉松比賽，周一繼續(xù)回來上班。

馬拉松逐漸成為大眾運動后，有媒體將其戲稱為“中產(chǎn)階級的廣場舞”，這是張遠高最不認可的一類稱謂?！坝械娜俗约翰慌荏w會不到，就給馬拉松貼一些標簽，”張遠高的語氣變得嚴肅，“他們沒有感同身受真正的運動精神、馬拉松精神?！?/p>

自律、毅力、堅持，是張遠高跑馬多年的關(guān)鍵詞，但他也不愿將這些提煉成“價值觀”和“跑馬文化”，反而認為這些早與運動本身“水乳交融”。他也很難精準地描述什么是“馬拉松精神”，轉(zhuǎn)而同我分享了很多馬拉松跑者的故事。

進入俱樂部后，張遠高看到了更多的“大神”案例，他常掛在嘴邊的是圈內(nèi)聞名的老年跑者關(guān)景學(xué)，對方與共和國同齡，已經(jīng)在賽道上跑了二十多年。63歲時，關(guān)景學(xué)跑出了2小時56分的全馬成績，一戰(zhàn)成名。2019年，他的北京馬拉松全馬成績是3小時01分，比張遠高要快近七分鐘。

俱樂部集訓(xùn)時，張遠高常跟關(guān)老一起訓(xùn)練，有時候跟在他身后，有時候跟他并排跑。某些時刻，張遠高覺得受到激勵：“老爺子都跑得這么好，跑得這么賣力，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努力？”某些時刻，他又會思考：“一個70多歲的老人，他這么刻苦，追求的是什么呢？”

這樣的“精英跑者”故事在馬拉松的圈子里，甚至在張遠高加入的俱樂部里都不罕見。主角可能是年過古稀的關(guān)景學(xué)，也可能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快遞員。故事的情節(jié)不一定會見諸報端，卻被跑者們口口相傳。而對張遠高來說，這樣的故事“每天都活生生地在身邊上演”，主角們與他參與同一場訓(xùn)練，在跑道上分享同一瓶礦泉水，跑完全程后一起合照……

時間長了，看得多了，張遠高漸漸有了問題的答案：“其實（每個人）都是對自己人生價值的一個極限的體驗?！遍L時間接近身體極限的訓(xùn)練、奔跑，或許都是源自內(nèi)心深處對突破自我的渴望。因為，“No human is limited，人類是沒有極限的”。張遠高引用基普喬格的名言，以此作結(jié)。

1990年出生的彭鄭鈺則有著另一套“跑步觀”。在媒體報道中，她是“2017年最火的馬拉松跑者之一”，不僅完成了“六大滿貫”（柏林、倫敦、紐約、波士頓、東京和芝加哥馬拉松），還創(chuàng)下了當時中國“六星跑者”（完賽“六大滿貫”者）的多個記錄：最年輕、首位90后、共計211天用時最短……同時，她也是2016年中國參加北極圈極地馬拉松年齡最小的選手，成功拿下半馬、全馬、北極熊挑戰(zhàn)賽3枚獎牌。

單看賽程記錄，彭鄭鈺也是一位“大神”，但她卻笑稱自己為“菜鳥跑者”。目前，彭鄭鈺的全馬最好成績?yōu)?小時16分，狀態(tài)不好時，還會卡上“關(guān)門時間”（“關(guān)門時間”一到，相應(yīng)賽道便會撤離，解除相關(guān)路段交通管制，參賽者須退出比賽，就近疏散或上收容車；國內(nèi)全程馬拉松關(guān)門時間通常是發(fā)令槍響后6小時15分）。

“當時就有很多人罵我，跑這么慢！”完成“六大滿貫”后，彭鄭鈺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火了起來，爭議的言論也很快涌到她的耳邊：“人家覺得你這（成績）有錢就可以，沒什么了不起?！迸磬嶁暱吹絽s不氣惱，她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我就是一個隨意的跑者，跑步是為了健康快樂，為了享受運動、享受生活，不是要拿冠軍?！?/p>

有“世界最快賽道”美譽的柏林馬拉松，是彭鄭鈺“六大滿貫”的第一站，也是她的第一場全馬比賽。大多專業(yè)參賽者來柏林是想刷新個人最好成績，但她賽前卻換上了一身德國傳統(tǒng)的“十月啤酒節(jié)”里女生常穿的巴伐利亞裙裝。

極地馬拉松讓彭鄭鈺意識到各類裝備的重要性，比如，當時帽子質(zhì)量太差，她跑完比賽后感覺“頭都不是我的頭了”。

“人家都是來拼成績的，只有我一個穿裙子跑?！狈菍I(yè)服裝對速度有較大影響，彭鄭鈺也不介意，“又不拼成績”?，F(xiàn)場有一些跑者會專門和她打招呼，一位本地女性還表示：我也應(yīng)該這樣穿。

和很多“嚴肅跑者”不同，彭鄭鈺關(guān)于馬拉松比賽的回憶，大多與成績無關(guān)。她記憶最深的是有著百余年歷史的美國波士頓馬拉松賽，它是全球首個城市馬拉松比賽，在2013年因為爆炸恐怖襲擊案，為普羅大眾所熟知。

和充滿歡樂氣氛、鼓勵角色扮演秀的東京及倫敦馬拉松不同，在波士頓，彭鄭鈺看到“滿大街都是穿著各個年份紀念衫的人走過去”，她特意與一位金發(fā)的中年女士合影，對方身上套著的是1987年的波士頓馬拉松文化衫。

“衣服皺皺的，接縫處都掉色了。但你看到，會由衷敬佩這些參賽的老前輩，他們每一屆‘波馬’都會參加，把衣服像集郵一樣集在一起。”雖然置身當下賽場，彭鄭鈺卻感覺波士頓馬拉松的百年歷史歲月，正從她身邊如水流過。

還有一些馬拉松時刻是奇幻的、不可復(fù)制的，它們斑斕地烙印在彭鄭鈺腦海深處。參加北極圈極地馬拉松賽時，她在目不可及的冰蓋上跑步，雪原起伏遼闊，讓她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外一個星球”。

關(guān)于北極的記憶是繽紛的，當然也有不少窘迫瞬間——那時，彭鄭鈺跑馬經(jīng)驗尚少，對不同賽況也沒有清晰認知。賽前一天去踩點，她還穿著格紋裙和毛毛鞋，像游客一樣興沖沖地拍照，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帶錯了跑鞋?！氨仨毜脦Х浪⒎阑难┑嘏苄?，穿錯鞋你就連幾米都跑不過去。”好在她運氣不錯：“北極就那么一個小商店，還能買到新跑鞋，還有我的碼！”

在冰上跑步，除了雪地跑鞋，還需要匹配的冰爪。彭鄭鈺記得，因為沒帶冰爪，一個約兩米高的男跑者，“走一步摔兩跤、走一步摔兩跤，四腳朝天的那種”，最后只能被兩位同行隊友架著走出冰蓋。

除了遭遇一個風(fēng)能把人吹倒的狹窄埡口，彭鄭鈺的頭天跑程還算順利，卡著“關(guān)門時間”完賽。第二天半馬比賽時，她便放松了心態(tài)，和隊友結(jié)伴而行綴在末尾?！拔覀z是全程最慢，因為我們在后面玩。這么美的風(fēng)景干嘛要追求成績呢？”彭鄭鈺遇上了賽事組委會的攝影師，對方用專業(yè)設(shè)備把她和北極的奇異景色一起記錄在了照片里，彌補了前一天她悶頭奔跑的遺憾。

這次極地馬拉松賽，最終成為了一段獨一無二的旅程。“現(xiàn)在溫度在上升，冰川也在融化，我那年看到的景色后面幾年都沒有了?！迸c彭鄭鈺相熟的跑者參與了后幾年的北極圈極地馬拉松，對方告訴她，曾被冰雪覆蓋的路面“已經(jīng)變成了黃土沙子”，那些彭鄭鈺覺得只存在于異界空間的震撼風(fēng)景，也消失不見了。

愛上跑步后，汪芳經(jīng)常要做的一件事卻是“勸退”那些不適合跑步的人。她是北京醫(yī)院心血管內(nèi)科主任，跑齡五年，被跑友們稱為“資深心血管大夫里最能跑的人”，也是“跑圈里最資深的心血管大夫”。

時常有人慕名前來，咨詢汪芳該如何跑步，她給出的建議卻不盡相同。汪芳認為，跑步尤其是跑馬拉松，對人體來說是一項復(fù)雜的運動工程。在跑步前需要完成一整套的科學(xué)評估，包括心血管功能、心肺耐力、關(guān)節(jié)韌帶、身姿平衡力……

本身是否潛藏有器質(zhì)性疾病，同樣需要提前預(yù)判。汪芳舉了個最為常見的案例——馬拉松為大眾詬病許久的“傷膝蓋”問題?！盀槭裁从行┤苏f跑步傷膝蓋？很可能是你本身就有潛在疾病，你不知道，一跑把它加重了。按理來說，合適的跑步、長期堅持有序運動會加強韌帶關(guān)節(jié)功能，其實對膝蓋是一種保護?！蓖舴颊J真解釋道。

1、2.柏林馬拉松素有“世界最快賽道”之稱，2019年，李劍釗在柏林也突破了3小時大關(guān)，當時比賽中途還下起了雨，“氣溫才七八度，凍夠嗆”。3、4、5、6.據(jù)中國田徑協(xié)會數(shù)據(jù)顯示，全國馬拉松及相關(guān)路跑賽事數(shù)量自2014年后五年間增長超30倍。2020年后雖因疫情有所影響，但人們的運動熱情仍空前高漲。7、8.最初，彭鄭鈺以為跑步只是愛好，“瞎跑瞎玩的”，沒想到它給自己的人生賦予了另一種意義。

“如果沒有跑步，估計我也早焦慮抑郁了。”作為醫(yī)生，汪芳的工作強度和壓力可想而知，但跑步讓她精神上變得更強大。

第一次接觸長跑時，汪芳就成了運動損傷的受害者。那時她才加入單位的跑團，沒怎么準備就去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跑下了10公里。結(jié)果，運動帶來的興奮感還沒散盡，劇烈的“腿疼”就找上了汪芳?！啊π吠取艘恢埽聵翘菀蚕虏涣?，去爬山，一個小山上去了，也下不來?！彼@才慢慢意識到，在開啟一項運動前進行科學(xué)測評有多重要。

這幾年，汪芳和朋友共同組建了一個公益跑團，對有意向加入的愛好者，特別是40歲以上男性和50歲以上女性一定要先完成運動評估，確保安全后才能加入?！埃ㄟ@部分人群的）血管、心臟和腎臟各功能都在走下坡路，如果猛然一個特別大劑量運動，對他們器官可能會造成一定的損害。”

站在汪芳的專業(yè)視角，心臟健康對運動的影響更值得關(guān)注：“人的心臟特別強大，日常不運動時只需用到20%～25%的功能，你很難知道它有什么缺陷。但進行特別劇烈的運動時，要調(diào)動人體75%以上的儲備，心臟需要提供更多血時，深層次的問題就原型畢露了?！?/p>

在我們訪談前不久，華為公司某高管長跑28公里后突發(fā)疾病去世的消息，讓馬拉松的運動風(fēng)險又一次站上輿論的風(fēng)口浪尖。對汪芳這樣的資深跑者來說，身邊的類似案例并不少見，她見證了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愛好者加入馬拉松隊伍，也發(fā)現(xiàn)“有很多跑著跑著就消失了的人”。

汪芳的一位師兄就猝死在晨練時的跑步機上，而她熟悉的另一位業(yè)內(nèi)著名運動醫(yī)學(xué)專家，“前兩年還給我孩子做過手術(shù)”，因為白天勞累，后半夜還在長跑，“跑完回來坐在客廳里，第二天早上人就沒了”。

汪芳也遭遇過一些驚險時刻。某次，同院跑友、做冠脈CT的技術(shù)員找來，說自己血壓高，汪芳就給他安排了一套心肺耐力測試?！耙粶y不是血壓的問題，而是缺血嚴重?！眱扇艘簧盍?，汪芳才知道，對方之前準備北馬比賽時，就在其他醫(yī)院暈倒過，當時還在急診搶救室住了三天，一直以為自己是跑步當天沒有補給、餓暈的，“現(xiàn)在一看，前降支（冠狀動脈的前室間支）都快斷了！”

汪芳今天回憶起來依舊感到后怕，“他不是學(xué)心內(nèi)科的，所以也不知道這些問題”。對方已經(jīng)60歲，還有長期吸煙史和高血壓，按汪芳的評估標準：“這絕對是個高危人群，就這種情況，他之前還想著追成績?！?/p>

這樣的故事并非個例，汪芳有很多年紀差不多的跑友，五六十來歲，常和年輕人在跑道上“混一堆狂奔”。她理解他們對成績的追求，只是也會勸對方先來做個科學(xué)測試，不過，真聽勸來醫(yī)院檢測的跑友寥寥無幾。

除開心血管方面的危險隱患，運動過程中一些容易被忽視的環(huán)節(jié)，同樣也會造成很大的身體風(fēng)險。例如，在跑馬的過程中要注意補給，“身體里的糖分耗竭了很危險”；出汗特別多時，及時補水、補充電解質(zhì)也很重要，“如果身體缺鈉你會沒勁兒，如果身體缺鉀，你會心律失常甚至猝死”。汪芳覺得，這些都是“挺要命的事”。

“對馬拉松一定要有敬畏之心，不能抬腿就跑?！蓖舴挤磸?fù)強調(diào)科學(xué)運動的重要性。現(xiàn)在每次組織跑團活動，她都會帶著跑友們進行跑前熱身和跑后拉伸，并盡量“壓著配速”。集體訓(xùn)練時，大家難免會“比成績”“比距離”，奔跑的狂熱也極具群體感染力，這種時候，汪芳總是扮演著“潑涼水”的角色：“你又站不到前三名，你就玩那個命？再一個，每個人都不一樣，你60歲的人跟人家30歲的小伙子去比，能比嗎？”

五年多的長跑堅持下來，汪芳也有了自己的運動哲學(xué)：“要清楚我們跑步的目的是什么？你是要跟自己比有所提升，而不是被別人所左右?！彼哺忧宄约合蚯氨寂艿姆较蛩冢骸白钪匾氖菆猿窒氯?，不是跑得越來越好，而是跑得越來越久才行?！?/p>

愛上跑步后，汪芳開始關(guān)注心血管運動醫(yī)學(xué)，組建公益跑團，倡導(dǎo)心血管疾病防治與科學(xué)運動的有機結(jié)合，把工作重心逐漸從治病轉(zhuǎn)移到預(yù)防上。

1、2.東京馬拉松和倫敦馬拉松鼓勵參賽選手“玩出花樣”，彭鄭鈺也穿上了“女仆裝”“倫敦紅”等體現(xiàn)當?shù)靥厣姆b參加比賽。3.彭鄭鈺的北極之旅還有不少意外收獲，她認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新朋友，有的人或許本不會出現(xiàn)在她原有的生活軌跡里。

“我們?nèi)镉芯湓?，‘終點不是42.195的那條線，終點是家’。”張遠高告訴我，即便是像他這樣不斷嘗試沖擊極限的“嚴肅跑者”，其實也是將“安全完賽”放在首要位置。

“無傷完賽、平安回到家才是真正完成了馬拉松。”張遠高強調(diào)道，“不是為了取得成績其他什么都不顧了?！彪m然已經(jīng)升入更高組別，但看到關(guān)景學(xué)等高齡跑者的故事后，他現(xiàn)在更希望自己“盡可能健康地跑得久一點”。

在向終點跑步前進的路途中，張遠高也在嘗試與自己相處的新方式。過去一年，他買了一副藍牙耳機，日常跑步時聽起了音頻節(jié)目，他聽完了《紅樓夢》，聽完了《曾國藩家書》，新近聽的是康震講的“唐宋八大家”，正說到歐陽修的故事。

曾經(jīng)的“嚴肅跑者”張遠高覺得：“跑步就應(yīng)該認真專注，就是要快跑，不應(yīng)該‘分心’做其他事情。”但現(xiàn)在他也試著讓自己“慢”下來，戴上耳機跑步時，他會放松自己，沉浸在節(jié)目中：“就不想著我要使勁沖、使勁沖了?！?/p>

跑步也逐漸和張遠高的生活融為一體。2022年的最后一天，他像往常一樣沿著通惠河跑了12公里，但平均配速只有5分20秒。熱愛攝影的他還沿途拍下了許多照片：太陽鋪展在河面上，孩子在冰面玩耍，還有悠閑的冰釣老人和浮在水面樹影旁的野鴨……“陽光很好，用心感受眼前看到的風(fēng)景，其實是很愉悅的一個過程?！睆堖h高認真道。

奔跑的時光，似乎能塑造一個與現(xiàn)實區(qū)隔的獨立空間。彭鄭鈺的社交媒體ID一直是“宇宙無敵美少女戰(zhàn)士Jenny”，但已經(jīng)32歲、成為母親的她，在單位被“95”后同事稱為“阿姨”時，也會感到失落：“一過了30歲，自己就好像是老阿姨哎。”

但這種關(guān)于30歲的焦慮不會出現(xiàn)在某些時刻，“跑步的時候，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會不一樣”。馬拉松比賽場上的喧鬧氛圍，會讓所有人忘記年齡這件事，每當發(fā)令槍響起，參賽者們歡呼著一起向終點沖去，“就算你是大叔，也會感覺像個年輕小伙一樣”。聊到這，彭鄭鈺笑著大聲總結(jié)道：“跑步時我就是美少女，不跑時就是老阿姨?！?/p>

拉開更長的時間標尺，不難發(fā)現(xiàn)馬拉松給彭鄭鈺的人生“賦予了另外一種意義”。她跑過了世界上不同的國家，見過了不同的地貌，穿越了不同的城市，“認識這么多不同的人，經(jīng)歷那么多有意思的故事，你的人生肯定不一樣了”。在沒有馬拉松的青少年時代，彭鄭鈺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女孩”。但當她的人生跑道從健身房里的跑步機上一路延展至馬拉松賽場后，10公里、21.0975公里、42.195公里……她跑完了太多一度覺得自己不能完成的距離，這讓她擁有了探索更大世界的勇氣。

“我有時候就在想，要不去爬個珠峰吧。竟然會冒出這樣的想法，就覺得我是瘋了吧！”彭鄭鈺笑著打趣自己，但實際上，她早就安排好了新的南極和珠穆朗瑪峰之旅，如果不是因為新冠病毒感染，她探索世界的腳步已經(jīng)走得更遠。

某些時刻，抵達終點的路途可能比終點更加重要。在彭鄭鈺五彩斑斕的馬拉松記憶里，有一截純黑的片段，那是她2016年去日本參加御岳山百公里越野賽的夜晚。當時，彭鄭鈺還是一個“跑馬小白”，是參賽的七位中國選手中最年輕，也是唯一一位女性。那場比賽集結(jié)了日本眾多精英選手，但彭鄭鈺連半馬也沒完成過。

比賽的哨聲響在半夜12點，御岳山如詩畫般的風(fēng)景被黑暗徹底吞噬。彭鄭鈺慢跑在陡坡林道上，前后不見人影，陪伴她的只有身側(cè)筆直的參天樹木，和偶爾傳來的、不知是不是野生動物跑動時留下的窸窣聲。

彭鄭鈺嘗試將頭燈關(guān)上，把手伸到眼前，“真的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她獨自與恐懼相伴，在這樣的黑暗里“吭哧吭哧跑了6個小時”。而當晨曦從林間慢慢升起驅(qū)散暗夜，山間美景才將將被點亮?xí)r，彭鄭鈺卻因比賽超時，被“關(guān)門”拉回了收容車上。

“好不容易見到曙光，就把我收容了，我也沒看到后面的風(fēng)景?！迸磬嶁暚F(xiàn)在回憶起來，還是覺得自己“有點虧”，但很快，雀躍的女聲再一次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也沒關(guān)系，比賽還會有的，‘關(guān)門’就‘關(guān)門’唄，再來一次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