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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鷺飛過的地方

2023-02-28 19:25:33李晁
芙蓉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柳童童螺螄

李晁,1986年生于湖南,現(xiàn)居貴陽。2007年起在《人民文學》《當代》《上海文學》《作家》《花城》《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萬字,曾獲《上海文學》新人獎、《作家》金短篇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短篇小說“雙子星”獎等。出版小說集兩部。

叔,今天可不多啊。侄兒孝武掂了掂老顧遞來的腰籃,再嘩啦一下把螺螄傾倒在大口鋁盆里,鋁盆里早注滿了清水,才撿的螺螄要用清水養(yǎng)上一會兒,要是田螺便要養(yǎng)上個兩天。

去的百畝大田?孝武添上一句。

老顧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偷了懶似的,只說,白鷺越來越多了。

侄兒也沒在意,沒發(fā)覺今天老顧有些不對,短短的發(fā)絲里還夾雜著沙泥,孝武給老顧遞一支煙,說,白鷺倒吃這玩意兒。

老顧吸一口煙,猛然咳嗽兩聲,說,不然怎么越來越少了,今天走得深,往后怕要再走才能摸到了。

孝武說,您老可以歇歇了,要去也換個地方,老在一個地方摸,不摸光才怪。

老顧無法反駁,支支吾吾應(yīng)下來,心里還想著白鷺的事,它們果然是吃這玩意兒的。說起螺螄,以前可沒聽說有人要吃,這東西黑黢黢臭烘烘的,一股子腐肉味,誰能下口呢?,F(xiàn)在人的胃口,老顧是有點不懂了。

孝武猜不到老顧心思,只說,等我忙完轉(zhuǎn)你。

說的是錢,老顧連忙點頭,好好,要得,你忙。

這么走了,在門口掉頭,店里露出半邊身子,倚在門口,瞧著亮得晃眼的鋁盆說,嘁,這么少,讓他不去還不聽,年紀大了,萬一出什么事,你擔待啊。

孝武用眼神示意女人輕聲,老頭還沒走遠。

女人也不管,翻一個白眼說,就這么點,夠什么用,偷懶也不是這么偷的,平時我也懶得說了,趕上周末……

老顧像是聽見了女人的話又像是沒有,人沒回頭,這么走遠。

黃昏正在降臨,三兩家錯開的燒烤店在門前發(fā)起炭火,幾把蒲扇撲哧搖著,青藍的煙夾著細小的白灰沿著街道蜿蜒蛇游,飄遠了還能聞到。

老顧的家在新修的河堤背后,穿過老街上的商住樓,目光抬升就能望見。房子懸在一處山彎的坡壁上,是依著山勢修建的,底下兩層,地上一層,地上那層與外間公路相連,從遠處看過來,這棟紅磚樓有一點懸空寺的感覺。

繞到家門口,樓上這層還亮著燈,門沒關(guān)。高鐵修建到霧水,自家這層被鐵建公司租了去,原是兩間的格局,被打通,成了項目部辦公室的一部分,門口掛著牌子,掛了一年多。里頭一個叫柳岸的湘潭女孩找到老顧,她和另一個女同事想要租老顧家底層的房間,說是住不慣單位的活動板房,那臨時搭建的房子隔音奇差,什么聲音都往里鉆,讓人整夜睡不好,住這里上班也近些。老顧一口應(yīng)下來,連夜打掃出房間,租給了兩人,房租便宜。后來那個叫小田的女生被抽調(diào)到一個叫扎佐的標段,離開了霧水,小柳堅持一個人住下來。

老顧將電動車停在院子里,朝大開的門洞里望了望,其余人都走了,剩小柳還在里頭盯著電腦,孫子童童也端坐一旁,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尖。老顧扯著嗓子喊了聲,童童。兩顆腦袋齊齊望向門外的老顧,小子更是眨巴一下眼睛,軟軟地回了句,爺爺,怎么今天沒來接我?小柳也跟著喊出一聲,叔。

老顧進門,對小子說,爺爺今天晚啦。又對小柳說,影響你下班了小柳。

小柳說,沒事的,我還在加班呢。

老顧說,他們就曉得欺負你。

小柳不好說什么,甩甩腦袋,腦后黑亮的馬尾跟著擺動起來。老顧掃一眼這間被辦公桌、文件柜和沙發(fā)充填的空間,還是陌生,老顧一輩子沒在辦公室里工作過,每次踏入便生出一點復雜的新鮮感。童童的腦袋正對辦公桌上的電腦,小柳給他放了動畫片,童童手里是一包即吸果凍,已經(jīng)癟了。老顧不好意思,又對小柳說,童童在,打擾你了。小柳說,沒事的叔,童童很乖的。又扭頭對童童確認,是不是?童童也睜大眼睛說,就是啊。老顧知道小子的秉性,在家是個小霸王磨人精,在外倒八面玲瓏乖乖巧巧的,想要討人喜歡。

說來也是可憐,小子是老顧的外孫,兩歲時父母就離了,童童爸比童童媽還年輕兩歲,兩人在浙江打工認識,回到霧水談婚論嫁時已有了他。老顧一見那年輕人就不舒服,油頭粉面的,沒什么本事,高中都沒畢業(yè),哪里配得上女兒,女兒好歹念過師專。奈何姑娘中意,問什么也不多說,只說肚里有了。這么把婚禮辦了,辦在男方老家鄱陽湖邊,老顧沒有出席,只派了兒子去打探,據(jù)兒子后來說,婚禮辦得還蠻熱鬧,那家人在那地方有些田產(chǎn),只是對方父母早不務(wù)農(nóng),二十年前就去海邊做了漁民,家里有艘漁船。老顧聽了也不作聲,女兒大了,再怎么說也沒有用,不自己吃點苦頭,不知道日子是鐵打的。女兒在湖邊把童童生下來,再見時,童童已經(jīng)一歲,后來,女兒帶著童童回到霧水,又在省城找了工作,在旅行社,一個人照顧不了孩子,這么又丟了回來。老顧婆娘走得早,老顧只好自己帶著,一開始童童喊他外公,老顧也應(yīng)得笑嘻嘻的,后經(jīng)鄰居春華的媽點撥,說,那家人都不要童童了,叫什么外公,不如叫爺爺。稱呼就這么改了過來。

老顧牽起小子的手和小柳告別,屋旁就是樓梯,不算長,卻陡,老顧一把將小子背到背上,童童覺得奇怪,在背后掙扎一下說,我可以自己走啊。老顧不理他,顛了顛小小的身子,讓那坨熱烘烘的肉更貼近自己。

樓下這層是老顧住的地方。兒子在城里有了家,還有個比童童小一歲的小子,往常并不回來,逢年過節(jié)才來這里點個卯,家里便只剩下這么兩個人。

今天是禮拜五,一早老顧接到兒子電話,說不回來了,臨時有事,約了客戶。之前說好是要回來的,帶著孫子。童童一直念著要見弟弟,問老顧,弟弟什么時候來,我給他準備了玩具和棒棒糖。童童進門就抱出了屋里的一只鞋盒,里面堆著幼兒園獎勵的一些小玩意兒,幾張貼紙和三輛塑料小車,又從書包里掏出一根彩紙包的棒棒糖,對老顧說,這是老師獎勵給我的,我給弟弟吃。老顧這才解釋,弟弟不回來了,你舅舅今天有事。小子的圓臉瞬間就皺了起來,小嘴癟著,為什么,弟弟不想我嗎?老顧說,棒棒糖你自己吃吧,下禮拜他們就回來了。小子聽了還是郁郁寡歡,悶悶地盤坐到沙發(fā)上,一把撕掉糖紙,把糖含在嘴里,左邊臉頰頓時鼓出一個小圓。

老顧踅到廚房,路過水池時看見里頭的兩條翹嘴,還是清明時在鐵路橋下的回水灣釣的,這么養(yǎng)了半個月。望著池子里青幽的魚脊,有一條已經(jīng)偏偏倒倒,好像失了重心,老顧有些出神,再養(yǎng)下去就要翻肚子了。這么殺起來,弄得快,霧水人做魚向來麻利,也就一會兒的工夫,魚已經(jīng)游到鍋里,是鍋紅湯,浸在清水里的豆腐也按在老顧手里了,幾刀下去散成了片,石板一樣碼在魚身上,再撒一把芫荽,湯面頓時青的青白的白紅的紅,十分可人。

途中小柳下樓一次,手里抱著一包零食,見老顧端著鍋從廚房出來,還夸了一句,好香啊叔。老顧開口邀請,一起吃,我做的豆腐魚,不像館子里的邋遢。小柳靦腆,說,不用,等會兒我去吃個砂鍋粉,再點個炒螺螄。老顧聽了,聲音都低下去,今天我沒撿多少,不夠的。又說,白鷺越來越多了。這話有些怪怪的,柳岸不明白,也不管了,這么咚咚咚跑到樓上去。等飯煮好,老顧還是上了趟樓,小柳還在,這次是對著電腦看電影,腦袋上掛著一只大耳機,見老顧進來,連忙摘下。老顧這才說,年紀輕輕吃哪樣砂鍋粉喲,要不得,這一大鍋魚,又吃不完,給你舀點來?話說得誠懇,小柳也有些不好意思,猶豫一下說,那我下來吧,謝謝叔。

老顧也不等小柳,自己先下去了。擺好碗筷,把電磁爐的桌面抹了又抹,直到看不出油星,童童才問,爺爺,小柳姐姐要來吃飯嗎?老顧驚詫,小子真是大了,什么都知道。

小柳出現(xiàn)在門口,往日女孩不會來這里,有什么交流都在屋外完成。見了她,童童從沙發(fā)上跳下來,去牽她的手,小柳任他勾著自己的手指,一邊將拎著的口袋攤上桌,是本地枇杷,才上市的。小柳說,叔,剛好還剩這么一點。

老顧笑,這東西酸牙,你拿回去吃,吃個破魚,還這么客氣。

小柳也笑,說,霧水魚很好吃啊,比我老家的魚好吃多了。

老顧說,吃得辣吧。

小柳說,吃,現(xiàn)在誰不愛吃辣呢。

童童也插話說,我也愛吃辣呀。

小柳伸手刮了刮小人兒的鼻尖,說,你好厲害哦。

童童滿意地笑了一笑。

三人在電磁爐邊端坐好了。老顧洗了一把菠菜放在旁邊,童童下午在幼兒園吃過,這一頓只隨便吃點,老顧給他炒了個西紅柿炒蛋,蛋色偏青,是鴨蛋。童童就這么吃起來。鍋里的魚一突一突的 ,很快躥出熱氣,一時間屋里香氣繚繞,帶著紅湯的辛香味。小柳吃得小心,豆腐用筷子一點點切成小塊,再一點點放進嘴里,像只鳥似的,老顧看不過,用夾蔬菜的筷子給小柳夾了一塊魚身,說吃魚啊。

小柳說,這里的豆腐比魚還好吃呢。

老顧說,現(xiàn)在也不行了,早些年比這還好。

童童也嚷著要吃,老顧也給他挑了一塊,又不放心,拿了碗盛了水給魚塊洗了洗澡。

小柳感嘆,叔心真細啊,童童有福氣的。

老顧有些害羞,唉唉兩聲,說,有什么福氣喲,我還不曉得帶他到幾時。

小柳聽了難過,不好說什么,她當然知道童童的遭遇,第一次來這個家時,童童還自我介紹了一番,最后一句是,姐姐,我沒有爸爸。說完還捂著嘴巴笑,笑得小柳心里一痛。小柳忘不了這一幕,因而平日格外疼愛這孩子,不時陪他玩,跟他做了朋友似的。小柳沉默一時,說,不會的叔,童童怎么都會長大的。說完才覺得這話不妥當,又不好改,干脆閉嘴。

老顧聽在心里,當然明白小柳是好意,也只笑笑。這姑娘有副好心腸,老顧是看在眼里的,只不免擔憂,萬一哪天小柳走了,小家伙又會體驗被遺棄的感覺。想到這個,老顧才猛然想到自己,心里呸呸呸了幾聲,打發(fā)了不吉的念頭??赡铑^已生,心上多了一道暗影。老顧食不知味,只是打望小柳和童童。小柳吃得雖慢,但持續(xù)力強,一小碗米飯進肚,就不再添了,只是撈鍋里的,老顧看著,家里多個人吃飯就是不同。

小柳,喝不喝酒?老顧突然冒出一句,手里還比了個一口干的動作,老顧也知道這話有些唐突,怎么就邀起人家喝酒來了?

我啊,我喝點啤酒的。小柳慢吞吞地說,也對老顧的熱情感到奇怪,平時是個不多話的人,看上去還很有些陰郁,怎么今天變了個人?

啤酒是你們小年輕喝的,我這里沒有,我去買點。老顧作勢起身,小柳忙攔下來,說不用,這里有什么酒?

老顧說,白酒嘛。

小柳猶豫一下說,行,有時我也陪我爸喝,喝一點他就高興,我不愛喝白酒,太辣了。

老顧沒想到看上去文靜的女孩也能喝點白酒,時代真是不一樣了。老顧起身去拿,是兒子孝敬的珍酒,這酒在本地相當于二茅臺,完全采用茅臺酒工藝,只不過換了地方生產(chǎn),這差距就顯現(xiàn)出來了,但仍是好酒,平時來人,老頭還不愛拿呢。

老顧拎著酒和杯子重新上桌,給小柳倒了一杯,是珍酒自帶的白瓷杯,圈口有一圈青花裝飾,看著就雅,比茅臺的玻璃杯講究,量也合適。童童吵著要聞,老顧就端過杯子,微微顫抖地往他鼻下一放,小子認真地吸了口氣,立即雙手捂住口鼻,說,真的好辣。小柳笑了笑,趕緊抿了口酒,還有些靦腆,說,叔,你別笑我啊。老顧說,你隨意,我干了。這么一口下去,精神迅速得到提振,白日里見到白鷺的晦氣一掃而光了。

老顧有些得意,覺得這酒比平日還要好喝。好幾杯下肚,老顧看小柳面不改色,心里暗叫不好,碰到對手了,嘴里說著,你行的,小柳。

小柳微微一笑,說,我很少喝白的。

老顧說,你們辦公室有幾個能喝的,那個張主任就很厲害。老顧想起當初鐵建公司來洽談租房事宜時,那個姓張的主任還帶了兩瓶好酒,加上辦公室里的一個小年輕,三個人把兩瓶酒喝得一滴不剩,老顧醉了一天。

小柳說,主任也調(diào)走了。

老顧咂了口酒,講,難怪一向沒見到,你們工程還有多久,我看橋都架好了。高鐵從霧水下游通過,離老式鐵路橋不遠,在河水拐彎的地方,一座混凝土大橋顯露身影,從老顧家的陽臺望過去,只能望到一半的身姿,是弧形橋墩的一角加筆直的橋身,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白鷺正飛越河谷,一些小山彎里也架起了一列列的橋梁墩,像一把把碩大的彈弓朝大山深處瞄準。

小柳說,鋪了軌道,電氣進場,就該差不多了。叔,我下個月要先走,本來打算下周和您說的,房租我交到下個月可以吧。

老顧一句話倒問出一個意外情況,怎么就要走了?心里沒有準備。急起來的是童童,小臉從碗筷上迅速抬起,問,小柳姐姐,你要走了嗎?別走啊,我還要去看高鐵長什么樣子呢。

小柳笑,說,我們是修高鐵的呀,不是坐的,下次姐姐回來帶你坐好不好?我保證。

小子仍有些沮喪,整張臉都耷拉下去,看上去快哭了。小柳說,我給你買了一個高鐵模型,等到了姐姐給你,你要乖喲。

小子嘴里說著,不要,心里卻惦記起來。

對于高鐵老顧實在陌生,起初以為又修老鐵路呢。不知道從高鐵上看鎮(zhèn)子是什么感受,興許就幾秒鐘的時間,鎮(zhèn)子就會消失在大山中。以后的人又怎么能記住路過的這個地方呢?老顧這才發(fā)覺,霧水太小了,它留給未來的圖像只有幾秒鐘。

只是看著小柳,老顧才心生敬意,女孩雖坐辦公室,沒在工地上忙碌,但這工作是流動的,跟打游擊一樣,哪里都待不長久,不曉得這姑娘是怎么堅持下來的。老顧問她,一個女孩子家,怎么選了這個工作?

小柳一時被問倒了,不知如何作答,從哪里說起呢?好在不等她答,老顧的手機響起,是視頻通話聲,那聲音也急急躁躁的,催逼人似的,老顧果然沒敢怠慢,接起來。

屏幕里是一張干瘦的臉,比往日還要瘦了,襯得顴骨突出,那臉怎么看都不舒展。老顧還沒開口,女兒就喊了聲,爸。老顧?quán)帕艘宦?,不好說什么,只是問,怎么不回來看童童?他天天吵著要你回來。女兒眉頭鎖得更深,說,最近忙,外省團開始多了,單子我做都做不完。話音是有些沙啞的,屏幕一角還飄蕩著煙霧,許是煙頭沒滅干凈,老顧裝作沒看見,只說,你和童童說吧。手機正要遞給童童,女人才發(fā)現(xiàn)老顧面目赤紅,便問,你和哪個在喝酒?老顧支支吾吾,岔開說,就喝了兩杯,又不多。女人見老顧含糊,又問起來,哪個來家了,我看看?

沒等老顧把鏡頭對準對面的小柳,童童就整個擠過來,沖鏡頭里的女人喊,媽媽,是小柳姐姐,她來我們家吃飯啦。

柳岸見不到屏幕里的女人,只沖著老顧的手機說,顧姐,是我,今天我來叔家蹭飯了。說得大大方方的,屏幕里的女人臉上卻閃過一抹陰云,隨即笑笑,吐出一句,是小柳啊。

空氣突然沉默,女人停了停,才對老顧說,爸,你出去,我和你說一件事。

老顧說,好好。看一眼屋里人,兩個人都好奇地盯著他,尤其童童,生怕漏掉了母親的一舉一動,老顧也不管,聽女兒口氣似有大事。老顧捧著手機出門,按女兒指示走到?jīng)]人能聽到談話的地方,在樓道拐角。老顧本以為女兒會指責自己,因為小柳,會讓他注意檢點,別老不正經(jīng),請小姑娘喝酒,這些老顧都想到了,可唯獨沒想到女兒是來告訴他自己結(jié)婚的事。

女兒輕聲說,爸,我要結(jié)婚了。

老顧腦袋一響,有種陌生的感覺,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消息。

說起來,是個好消息了,女兒年紀也不小了,這幾年拖著孩子,一直沒動靜,老顧心知這樣的條件不再好找,只能隨緣,沒想到緣來得這么快。讓老顧擔憂的是,這姑娘受過一次傷,這次不會又犯糊涂吧?這才想起老太婆的重要,她若在就好了,這些事母女倆會商量,興許第一次的情形就能避免。老顧有些措手不及,到底是有心結(jié),上次就找錯了人。

老顧試圖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問,是哪里的,做什么的?

女兒說,也是做旅游的,不過在省外,在廈門那邊。

老顧急忙問,那么遠,你要過去?

女兒說,還不知道。

老顧就曉得女兒這話是寬慰自己,她肯定已經(jīng)決定好了,這個女兒一直想跑出去,從小就能看出來,平時是個啞巴似的人,心卻夠硬的。

老顧接著問,那個人有小孩沒有?

女兒說,有一個姑娘,念小學。

老顧說,那童童怎么辦?

女兒沉默。

老顧把手機貼在耳朵上,貼得緊緊的,兩人之前換了語音通話,老顧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道打火機的啪嗒聲,老顧皺眉,沒有忍住,說,你少抽點煙,一個女人家,童童看見也不好。

女兒好像吐出了一口煙霧,等煙霧散盡,才遲遲說出一句,我曉得的。又說,爸,童童你再幫我?guī)б粠?,等我安頓好了,就來接他。

老顧這才問,你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

女兒說,下個月。

連日子也看好了!這個姑娘做事向來如此,老顧顧不上說她什么,女兒倒又說起來,會辦得簡單,就請幾個朋友吃個飯。這是連他也不用出席的意思了,老顧說,怎么這么急,你哥曉得嗎?

女兒說,和他說了,他也見過那個人。

老顧心里就不高興了,連兒子也瞞著自己,這么看,女兒只是來通知自己一聲,那自己算什么?老顧倒不是想指責女兒,只是憂慮,憂慮到連那個男人的名字、年紀統(tǒng)統(tǒng)忘了問,想來想去,說出一句,姑娘,這次要看好啊,別再看錯了,最后吃虧的是自己。

女兒倒很平靜,丟下一句,我知道的。

老顧也不好再說什么,所有的事都被安排完了。好在掛電話前女兒還補了一句,我找時間把人帶下來給你看,也讓他見見童童。老顧還能說什么呢,只能說,好。

今天走多了路,老顧的腿還顫著,腳跟不斷敲擊著樓道拐角,微信里恐怕積累了兩萬步了。老顧回到房間,一進門,童童就沖過來,爺爺,你和媽媽說什么悄悄話了,我也要和她說。老顧看著小子,小家伙還什么都不知道呢,家里還有客。老顧不動聲色,把手機遞給小子,小子立即給女人撥起了視頻,接通了,這才瞄一眼屋里人,仿佛不好意思。老顧看出來了,揮手說,進去和你媽媽說吧。童童才往小房間里鉆,邊走邊說,媽,我告訴你啊……

這一幕,小柳看在眼里,也發(fā)覺進門的老頭心事重重,那愁全寫在眉心處,又想起之前老顧問的問題,心里跟著不安,許是酒精的作用,等到那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女孩才鼓足勇氣對老顧說,叔,我像童童這么小也和我爸分開了……

小柳的聲音聽起來遠遠的,老顧像是沒聽見,一時恍惚,你說哪樣?

小柳說,我該走了,叔。

老顧連忙說,哦哦,再坐一會兒,魚還沒吃完呢。

可鍋里已不剩什么,連火小柳也關(guān)了,那鍋湯波瀾不驚地躺在鍋底,淺淺的,被吃得褪了色,湯面泛黃,沒法再吃了,老顧像是沒看見。

小柳說,我來收拾。

老顧連忙伸手攔住,示意女孩別動,咋能要你來喲??勺约簺]有動,這接連的消息攪得老顧煩亂,老顧望著對面的女孩,她平平靜靜的,說起話來低眉順眼,卻似隱藏了無數(shù)心事,只撬不開,這模樣酷似女兒。這種眼緣在老顧還是第一次,她剛才說到自己的事了?老顧隱約記得,卻不好再問,只說,小柳,叔再和你喝一杯,你結(jié)婚時要請我吃喜酒啊,別悄悄地結(jié)。

小柳不明白老顧為什么突然說這個,像是平常的客套話又不像,只好起身,將酒杯斟滿,對老顧說,謝謝叔照顧,以后我會回來看童童的。

老顧想說,以后見一面就難了,又忍住,只說,好好。

聽見女孩要走,童童才急急從房間里鉆出來,真是有一萬個小心思啊,在屋里和女人聊著天,還擔心著屋外的人。

人走后,老顧坐了下來。

老頭沿著溪流往深處走,水流越來越淺,顏色倒好看了,濃得墨一般的溪流段過去后,可以望到水流底部的細沙和大石上的青苔,在一些淺灘邊能摸到螺螄,本地的小螺螄。順著溪流的變化,這一帶的山也變得圓潤矮小起來,與大河谷兩岸高聳的山崖迥然不同。山間的小壩子出現(xiàn),這一塊那一塊地連綴成一個夸張的地名,百畝大田。實際哪有那么大呢,不過名字徒有些氣勢罷了,也不曉得是誰這么叫出來的。是早年間的事了,老顧才幾歲光景,跟著大人們過來,父母和眾人在一桿桿紅旗下勞動,挖土刨石掏溝,號子喊得響亮。這片田是二十年前荒廢的,時間讓土地重新板結(jié),像石頭一樣硬,上面長滿了野草,那野草也不高。

老顧常來這邊走動,主要是為了撿螺螄,這活兒是托本家侄兒的福,那小子在電廠門口開了家烙鍋店,專做消夜,炒螺螄是他店里的招牌,極受歡迎,平日若去得晚可就沒了。剛開店那會兒是侄兒自己來撿,在大河兩岸的山溝里,圖個新鮮,后來懶了,又不想進冷凍螺螄肉壞了名聲,這么把活兒轉(zhuǎn)到老顧手里,他按斤收,老顧辛苦一月還能掙些錢,算下來,能抵些生活費,只是近來,撿得越發(fā)少了。

幾只白鷺出現(xiàn)了,低低地飛在溪流之上,又一下收掉翅膀,無聲地落在淺水邊,開始悠閑地覓食。老顧皺了皺眉,這些家伙也來搶生意了。至于白鷺吃不吃螺螄,老顧不知道,總之有它們在,老顧感覺不舒服,它們看上去就是小一號的仙鶴嘛。仙鶴在畫里當然是吉祥鳥,老顧家的掛歷上還有好幾只呢,圍著一只老松盤旋,樹下還有只大的,羽毛片片可見,泛著光,腳桿更是精神,鋼筋一樣筆直有力。畫里的鳥帶著仙氣,可若真的出現(xiàn)卻不是什么好兆頭。老顧有些疑神疑鬼,以為仙鶴這一類的鳥是來把人的靈魂叼走的,它們身子那么輕,很容易從任何方向出現(xiàn),降在落單的人身旁,再乘其不備把他的靈魂吸走,否則要那么長的嘴做什么用呢?老顧這么想著,哪怕來的不是真的仙鶴,只是白鷺。

老顧記得大河被鎮(zhèn)子上游的磷礦集團污染那些年,河里的水都是奶白色的,像淌著牛奶,淌成了化學河。那幾年河邊的白鷺都消失了,直到大家鬧起來,有看不過去的居民打了熱線讓省城記者來報道,這事才慢慢有了轉(zhuǎn)機,也不知哪一環(huán)起了作用,五六年后河岸邊建起了排污處理廠,河水才跟著一點點恢復原先的色彩,這些狡猾的白鷺才又出現(xiàn)??涩F(xiàn)在哪兒都有它們的身影,老顧不得不提防。

老顧不敢背對它們,這是大忌,只能頭朝白鷺的方向,不時彎下腰伸長手去撿拾溪岸邊星星點點的螺螄,老顧不會想到,這動作像極了白鷺覓食的模樣。腰間的籃子里淺淺兜了一層螺螄,身子一抬一彎間,螺螄堅硬的殼彼此撞擊,發(fā)出窸窣的聲響,還是太少了,要不是白鷺來分了老顧的神,可以撿上更多的。

老顧倒下來時,白鷺仿佛休息夠了,正齊齊起飛。老顧眼里的最后一幕是白鷺飛升的姿態(tài),干凈利落,甚至稱得上優(yōu)美。老顧想,這就要應(yīng)驗了?老顧的身子整個癱倒在溪流邊,好在近岸,老顧的頭沒有扎入水里,岸邊細軟的泥土接住了老顧,老顧的視線傾斜模糊,肺部好像傳來水聲,整個人像被推倒的水瓶,有什么液體在身體里來回蕩漾。

轉(zhuǎn)醒也因為水聲,從黑暗地帶一點點淌過來,還有光亮,水銀一般泛著銀灰,遠遠地閃著沉穩(wěn)內(nèi)斂的冷光,猶如漸漸逼近的一只陌生的手。老顧掙扎了一下,雙眼打開,霧狀的天光這才驅(qū)散了黑暗,等一切慢慢顯影。環(huán)狀的山包出現(xiàn)了,它們框出了老顧的視野,之后是色彩,樹變綠了,天變藍了,它們從黑白的輪廓中脫穎而出,最后才是聲音,溪水節(jié)制羞澀地敲擊著山地,叮叮咚咚的,昨夜下過雨,溪水比往日大,不用特別聞,老顧也嗅到了水里的魚腥氣,不是死臭的魚腥,是帶著活力的,仔細回味還有一絲回甜,像一杯老酒。還有鳥鳴,一聲聲地叫得脆亮,徹底撕開了老顧置身的幽冥世界,將他拉了回來。

已是四月底的天氣,早晨出門時,老顧還看到新聞里傳來本省西北部草海下雪的消息,電視畫面里出現(xiàn)雪粒飄落的情景,道路潮濕幽深,行人稀拉,樹木卻招展著綠意。老顧搞不懂這天氣,搜尋記憶,似有過一次。

老顧不該忘記的,卻有意模糊了。

那是1972年,霧水電站開工的第三年。老顧父親作為施工局征召的民工在工地上干活,最初學修釬,之后上手風鉆,起初在隧道里,后來在崖壁上。是從山頂上懸兩根繩索下來,將人吊下,風鉆機也跟著送下來。開炮須鑿點,這工作危險系數(shù)大,不比洞里,洞里光線不佳,腳下卻是穩(wěn)當?shù)模卤趧t全靠繩索保持平衡,尤其在被稱作黃巖的巨型山崖上,腳下便是百來米的深谷,霧水這條大河在谷底激涌奔騰,望之發(fā)暈。老顧父親個頭不高,卻很有把子力,加上是霧水人,上壁的工作少不了他,說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實際誰也沒來過這樣的地方。一只受傷的小小白鷺正是那個陰冷的春天父親從工地上帶回來的,山上放炮,飛石擊落,翅膀已折斷,父親將白鷺救下,藤條編的安全帽倒扣,做了籃子,這么拎了回來。養(yǎng)了幾天,還是死了,清早起來看,鳥身已經(jīng)僵硬,白色羽毛泛黃,只有那雙腳桿仍顯得有力,死了都不走形。十三歲的老顧為此傷心了一場,哪想死亡會接續(xù),之后是父親。施工局定性為操作不當,工友講是為了搶救機器。花崗巖堅固,鋼釬在父親手里折斷,震動中手持機器彈落,機器比人金貴,這是當年的道理,這么想著去撈,蕩著身子,回旋時,身體插入崖壁上斷裂的鋼釬處,位置不好,是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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