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盈
對農民來說,擁有土地,在土地上種出莊稼,莊稼能豐收就是擁有了財富。作為農民,只有不斷勞動,才有豐收的希望。所以,他們篤信,只有不停地在土地上勞作,才能遠離貧窮和饑餓,才能用創(chuàng)造出來的財富供一家人吃穿住用行、供孩子上學、供家人看病。
我的姥爺就是這樣一個篤信在土地上用勞動創(chuàng)造財富的人。他也的確用卑微的勞作創(chuàng)造了輝煌——在他生活的那個戰(zhàn)火紛飛、時局動蕩的年代,他以螻蟻一般的卑微打敗了貧窮這個強大的敵人。他在土地里刨食、不斷創(chuàng)造財富的同時,又開了一家小小的經營文房四寶的小店,并成功地將兩個兒子培養(yǎng)成了一位工程師、一位識文斷字的村會計。
我的家鄉(xiāng)地處中原之中,肥沃的黃土地養(yǎng)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在這黃土地上,生長著小麥、大豆、芝麻、高粱、谷子、煙葉、紅薯、花生等農作物。除去天災人禍,只要丟進土里一粒種子,它就能發(fā)芽、開花、結果。
“分田單干”這四個字是絕大多數農民對20 世紀80 年代初那場轟轟烈烈大包干運動的俗稱。在“交足國家的、留夠集體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思想的指導下,人們對腳下的這片黃土地付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干活兒總有使不完的勁,種莊稼總有挖掘不盡的潛力。
那時的高樓大廈很少,車水馬龍的現(xiàn)象基本沒有,燈火輝煌也不多見,我視野里常見的只有一望無際的田野和滿地的莊稼,還有土屋、土墻,雞飛、狗跳,羊咩、牛叫,夏種、秋收,秋種、夏收,周而復始。
那時的莊稼地是熱鬧的,而現(xiàn)在的莊稼地是寂寞的。以前,尤其是夏天,地里的棉花、玉米、大豆、高粱、紅薯、芝麻、綠豆、花生……凡是屬于那個季節(jié)該生長的植物都有。
那時的秋天在我眼里就是一幅最美的寫意畫,充滿了豐收的幸福。農人最喜陽光,大地就是他們晾曬幸福的最好場地。他們是種什么就曬什么——辣椒、玉米、小麥、芝麻、大豆,一年一年循環(huán)往復,恨不得把一年四季的收獲都曬出來。每到秋天,鄉(xiāng)間的田野、農家的場院就呈現(xiàn)出最美的寫意畫:紅辣椒在陽光下變得輕盈苗條,黃玉米在陽光下收緊籽粒,金大豆在陽光下斂眉順目,白芝麻在陽光下泛著油光。就連農家常年要蘸著吃的醬,也要專門等到三伏天最熱的那幾天來曬——那是一種歲月的凝香,也有鄉(xiāng)情的味道。
在黑夜的星空下,愛做夢、愛幻想的我,總會在自己的作文中描繪著我的家鄉(xiāng)。
當我還是一名初中生時,在外出打工風潮的引誘下,眾多的農村勞動力特別是青年男女紛紛離開農村、離開土地。漸漸的,莊稼地里越來越不熱鬧了,很多人都開始種懶莊稼了。尤其是夏日,莊稼地里除了玉米就是大豆,很少再看到其他的莊稼,偶爾看到幾棵高粱或是芝麻,總忍不住讓人心生感慨。
他們的離開,是因為做農民太苦了,從莊稼地里賺取財富太慢了。當農民有多苦,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
種麥子被家鄉(xiāng)人稱為種“懶莊稼”。
小麥秋種夏收,只要不旱不澇,基本用不著怎么費心侍弄。但在過去,收麥子的隆重則高過了種麥子的風頭。我曾在父親外出那年拿起鐮刀下地割過麥子。那一年,因為下連陰雨,即使有收割機也下不了地,只能人工割麥。那天,當還是初中生的我一臉興奮地穿著漂亮的連衣裙、腳蹬白色運動鞋、頭頂碎花太陽帽、手拿鐮刀出現(xiàn)在地頭時,母親在同村人的哄笑聲中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讓我當時就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里。
看看其他人的穿著,再審視一下自己,我立即就意識到是自己穿的衣服給自己招來了笑柄——那樣的穿著,根本就不是下地干活兒該穿的衣服。
那時,老家的人常將家里的衣服大致分為兩類。
時新的、洋氣的、新買的、新做的衣服平時一般是不穿的,只在裝點門面時穿,或是在出門時穿。農村出門的意思比較豐富,不僅僅代表走出家門,走親戚、上街采買、進城、趕會、參加活動等,都以出門二字代替。
舊的、破的衣服,他們也舍不得扔,專等干臟活兒、累活兒時穿,不怕弄臟、弄破。即使臟了破了,他們還是舍不得扔,或是用來做鞋,或是直到用得已經看不出是什么顏色和質地時再被拿去當抹布后才壽終正寢。
而我是因為心疼母親一個人割麥子太辛苦才自發(fā)來到地里幫忙的——在此之前,我并沒有真正到地里割過麥子。所以,面對母親責備的目光,我既惶惑又無辜??杉词惯@樣,我仍是憑著一股子激情,就這樣穿著出門衣服割起了麥子。
起初我還能勉強跟上,可不到十分鐘,就堅持不住了。天上的太陽把我曬得暈頭轉向、汗如雨下,我腰酸背痛、兩腿無力,手里的鐮刀也變得很沉、很鈍,割下的麥子就像羊拉屎一樣地拉了一地。有一鐮下去,我還將自己的鞋子割破了,差點傷到大腳趾。麥稈上的揚塵和可惡的、無孔不入的“花大姐”讓我止不住地打噴嚏和犯惡心。那一刻,我也顧不得“花大姐”是七星的、九星的還是十二星的了,只覺得它們很可惡,專門往人身上飛、往衣服里鉆。我連著捏死了好幾個,直聞到空氣中漂浮著一種干燥麥子加死瓢蟲的辛辣氣息。還有那麥芒刺得我渾身奇癢無比,讓我越來越跟不上趟了。
環(huán)視四周,只見大家都在彎腰奮力割麥子——焦麥炸豆時節(jié),農人最看重農時,收麥就是在和天賽跑,要在好天時把麥子收到場頭才算勝利,才能不耽誤下一季農作物的種植,晚收一天就會增加更大的風險,比如遇到強降雨,地里潮濕,成熟的麥子一經雨淋,便容易發(fā)芽、發(fā)霉,磨出來的面粉也不夠潔白。
我只能硬著頭皮趕趟似的悶頭割。后果可想而知,當天晚上到家我就病倒了,一連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惹得母親抱怨我說:“天生的小姐命!看你以后好好讀書不!”
“快割快打,麥粒不撒。”從田地里收割回的麥子還要找地方晾曬,要曬得達到交公糧和售賣的標準才行。遇到不好的天氣,只有將麥子堆在一起,還帶水分的麥子很容易被捂得發(fā)熱、發(fā)霉。所以,要搶。因為不搶,就會造成更大的浪費。小鳥吃不了幾個,害蟲也糟蹋不了多少,農人最怕的就是老天爺不開眼,一直下雨。記得很多年里,父親母親在麥收季常常是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全副武裝上陣,還要帶上充足的水和干糧,基本上中午就在地頭吃飯。這樣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抓緊收割小麥、趕農時。通常早上四五點起床,一直干到下午七八點,忙活一天骨頭都散架了。
夏收結束,一場雨過后,農人會趁著墑足點上玉米或大豆,在玉米抽出兩三片葉子時上點化肥、在大豆長出氣根時串一下地或撒點氮肥,加上只要沒有天災,就靜等著收獲秋實了。但從播種到收獲玉米,中間有很多環(huán)節(jié)。這期間也是一年中天氣最熱的暑天,那種冒著酷暑干活兒的經歷,讓所有經歷過的人想起來就刻骨銘心。
那時候,玉米長到一米多高的時候會生一種鉆心蟲,直接咬掉玉米的生長芯,造成玉米長得矮壯、分叉、不結穗。所以要給玉米“丟藥”——丟一種叫“呋喃丹”的農藥。將藥摻上細沙,將其混勻,然后用小勺子搲一點丟進玉米的生長芯,每一棵玉米都要“丟藥”。這種活兒干起來相對比較輕松,但是玉米葉已經長出了鋸齒,胳膊往往會被刺出一道道血印,一出汗就是火辣辣的疼。那時天氣炎熱,農人大都是穿短袖甚至光脊梁干活兒,即使刺得慌,農人也少有穿長袖的習慣。
那個時候也需要給玉米除草和追肥。除草用的工具是鋤頭或直接用手薅草。非常費力,頭頂烈日,汗珠子落在地上摔成八瓣,一上午也鋤不了幾壟地。玉米拔節(jié)時還得追肥,往地里搬運化肥,那種刺鼻味道和死沉的感覺,讓我多年以后仍然記憶猶新。特別是每逢解開化肥袋口子往外倒化肥的那一刻,那一股沖天的氨味兒真的會要把人熏倒。
“上化肥”和“點玉米”一樣,一人用鋤頭在玉米根部附近刨出一個坑,一人一手端著化肥盆子,一手用勺子搲出適量化肥,然后丟進坑里面再用腳埋上;也有用鐵锨挖坑的,先挖好一個坑,將化肥丟進去,然后再挖第二個坑的土填進第一個坑里面,如此往復,這樣可以提高不少效率。每畝地追肥多少大都是計算好的,追得多了會造成燒苗現(xiàn)象。所以那時會經常出現(xiàn)有的人家為了讓莊稼長勢更好而多追肥的,但是正好趕上了下大雨,化肥被溶解吸收得很快,燒死了莊稼,得不償失。父親不在家那年,我曾經一個人端著盆子上過化肥,那種滋味,終生難忘。
那時候信息閉塞,人們管理莊稼都是遵循前人的經驗,一般不會突破老俗理。等到玉米出天纓的時候,玉米秸已經長得很粗壯了,人們?yōu)榱俗層衩椎馗玫赝L,會把玉米基部的玉米葉砍掉。一般是留到玉米穗下面兩至三片葉子,剩下的基部葉子全部一個一個撇掉,打成一個個小捆,再一捆一捆扛到地頭拉回家里,找個寬敞的地方曬干曬透,垛起來當作冬天喂羊喂牛的草料或是做飯燒掉。而收玉米的苦更不用說了,干過的人沒有不說苦的。
煙葉、花生、紅薯等屬于經濟作物,可套種、間種、連片種植。它們的生長周期短、經濟收益高、產量高,是人們種懶莊稼之外能多些收益的經濟來源。總之,土地是不會被農人浪費的。
相比之下,曬糧食算是比較輕松的活計了。農民曬糧食時,除了家禽家畜外,最要嚴防的就是成群結隊來啄食糧食的麻雀了。它們很少單獨行動,總是悄悄地來,被趕時卻“呼拉拉”一大片盤旋而起。最煩人的是,它們還總愛和人們玩游擊戰(zhàn)術——你走我來,你來我逃,赤裸裸地挑戰(zhàn)著農民的耐心,常常讓曬糧食的農民尤其是視糧食如命的老輩人氣得跳腳。父親總是將最好、最飽的麥子拉到鄉(xiāng)間公路上暴曬,在攤、曬、收的忙碌間隙里,總會不時地捏起一粒麥子放入口中咬一下——他是在品嘗新糧歸倉的喜悅,也是在判斷麥粒是否晾曬成功。
每年,也只有秋天時,農人最為滿足。晚秋黃桃熟了,玉米、大豆、谷子、高粱、紅薯、煙葉、芝麻收完了,小麥也耩上了。做農民的,一年四季忙碌得不消?!禾煲シN,夏天要鋤草,秋天要收割,只有到了冬天才會閑下來。農閑了,人心也就閑下來了。閑下來的人就開始張羅著保媒拉纖和子女的婚嫁事宜了。
在我眼中,秋天的豐收是一場莊稼的大合唱,是農人隆重的豐收典禮。在秋收面前,夏收算什么呢?那不過是小麥的獨舞罷了。
秋天的鄉(xiāng)村,到處都流淌著一股醉人的氣息。成熟的農作物中,一片又一片紅的是高粱、辣椒、紅薯,黃的是玉米、谷子、柿子、花生,白的是棉花。這些繽紛的色彩在大地上鋪展,一直鋪展到遙遠的天邊。那些長在枝頭的果實是招搖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但它們確實是有實力招搖的,靜等著農人的收獲。就連果子長在泥土深處的花生、紅薯,也像積蓄了一季的心思,早已膨脹了身體,等不及要露頭了。
那時,在農村學校上學的我們是有秋假的。放假前,老師總會用一些諸如“又是一年收獲季,同學們也要對照一下自己,是不是也收獲了相關的知識”之類的鼓勵性話語來刺激我們。每每這時,我就會覺得很慚愧——自己的學習成績太對不起這個收獲的季節(jié)了。所以在秋假里,我就會特別賣力地幫父母干活,以此來彌補心中的虧欠。仿佛,這樣做就能有所收獲了。
但秋天的莊稼地里也蘊藏著陰謀和邪惡——沒有收獲的玉米、大豆等作物常常會被一些別有用心之人于夜深人靜時刻偷走,讓辛苦了一季的莊稼地的主人收獲的希望落空;高高的莊稼地里常常會藏著一些歹人,他們有預謀地潛伏在那里,專門搶劫一些晚歸的農人甚至殺害落單的婦女。
記得出鎮(zhèn)子往城里的那條路上,過了潁河橋有一段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路兩邊是一大片密密的莊稼地——在夏天的時候,莊稼地里的玉米長得非常非常高,就像一大片的青紗帳。自從聽說一位從城里來農村來走親戚的年輕女孩被殺害在路邊的莊稼地里后,我就不敢再一個人走遠路了。
有時,即使是獨自一人走在自家的莊稼地里,我也常常會胡思亂想,想著會不會有人突然從青紗帳里跳出來,打劫——劫財落空后順便劫個色,臨了,那人怕事情敗露而把自己害死后被隨手埋在青紗帳的某一棵玉米稈下;有時也會想著,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一個英俊瀟灑又像自己一樣孤獨無望的少年,兩人彼此會心一笑,牽起手走向美好未來,遠離這惱人的莊稼地??上В沂裁炊紱]有遇到過,一路上陪伴我的只有天上的大太陽、身旁密集的莊稼和過往的風。
冬閑是農民感覺最愜意的時光。女人們可以窩在家里邊兒整理一年到頭沒有空整理的旮旮旯旯,男人們則是用干沙子炒上一盆花生就著小酒一杯就能悠哉地度過一整天。偶爾,他們會在茶余飯后慢慢地踱到莊稼地里,看看小麥的長勢,期待一下來年的豐收。
而促使我一心要離開莊稼地的,是莊稼地里常見的各種蟲子。
記得有一年暑假,我去地里幫母親收綠豆,摘了一個下午,也不過摘了半袋子。晚上去學校上晚自習時,后座的同學猛地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把我嚇一跳。我正要發(fā)作怪他,卻見他手里捏著一條黑灰色的毛毛蟲,說是在我背上發(fā)現(xiàn)的。我立即覺得頭皮發(fā)麻、后背發(fā)涼。毛毛蟲應該是我在摘綠豆的時候爬到身上的。那一次我對土地、對莊稼有了深深抵觸。
記憶中,我家有好幾年連著種有一畝多地的花生,收獲的花生就用來榨油。暑假的一天早晨,趁著天涼快,我被母親安排著到堰坡邊兒的花生地里去拔草。我一口氣兒在地里干了兩個多小時,晨起的露水加上汗水讓我渾身濕透。太陽已經火辣辣的,我起身到地頭堰溝去洗手。走到堰溝邊,看到一叢薄荷長得好,就想摘下來一些回家下面條吃。誰知,剛挨著薄荷就發(fā)現(xiàn)薄荷根處盤著兩條蛇,嚇得我魂兒都快沒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花生地的,從此母親再讓我下地干活時,打死我也不去。
大豆地里的丈母蟲,芝麻稈上的毛毛蟲,棉花葉子上的棉鈴蟲、紅蜘蛛……讓莊稼地熱鬧起來的不僅有植物,還有這些讓人看見或提起就頭皮發(fā)麻的小畜生。說起來,我還得感謝這些小畜生,若不是它們的出現(xiàn),也許我永遠走不出家鄉(xiāng)的莊稼地。
走出莊稼地多年,在城市的鋼筋水泥摸爬滾打、經歷過人生種種,人到中年的我終于明白: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只不過是沉默的莊稼中微不足道的一棵,是早晨那滾動的露珠里最小的一粒,是天上的云彩中最不起眼兒的那一朵。莊稼隨著四季起起落落,露水隨著節(jié)氣沉沉降降,云彩隨著風來來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