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琳
一
在玲子之前,我們家來過兩個保姆,年紀都過了五十。中介說,鐘點工年輕人很少,距離我家近的一時半會找不到。
小冬交納了五百塊錢的傭金,換來了這家公司的五個保姆名額,一年內有效。
就這樣兩個劉姓阿姨一前一后來到了我們家。一天試用期結束,第二天去社區(qū)醫(yī)院做體檢。她們的從業(yè)體檢非常簡單,只做乙肝五項,按我們要求加做了幾項。好在她們同意出血,最后體檢也都沒問題。先來的胖劉白白胖胖,性格爽朗,是個愛紅臉、愛笑的女人。她紅著臉笑嘻嘻的時候家里就像盛開了一朵紅牡丹。她擅長做面食,人也長得像個面團。第一天來就蒸包子,第二天包餃子,第三天搟面條,面食十分拿手。她很會推銷自己,她說,我給你們家干,保證你們一周的飯菜不重樣。
這句話很有誘惑力。王森說,那我也保證你的辛苦一定物有所值,我以后按周給你加薪。
兩廂情愿,一拍即合。王森才是我們這個家的幕后老板,有錢有勢。當然了,請保姆也是因為他的緣故,他不想干活把自己腳踝弄骨折,只好請人來當他的替死鬼。
但是胖劉提出,吃飯必須跟我們同桌。她說,我的體檢單你們也看了,我沒有傳染病,檢查結果都正常。你們就不能讓我在茶幾上吃飯?我不管在誰家干活,吃飯都要一起吃,大家一起圍著餐桌吃。分開吃飯,就是把我當外人,錢給得再多,我也不干。
她剛來那兩天,因為體檢結果沒出來,讓她在茶幾上吃的飯。她把吃飯的問題鄭重其事地提出來,說明她很在乎這件事。這跟是不是拿她當外人沒關系,我們和她原本就是工作關系。我們一家五口,寶寶餐椅占據一大塊位置,坐一起吃飯實在是有些擁擠了。我委婉地跟她解釋說家人多,你的體檢單沒問題,可我們一家有沒有問題你不清楚,分開吃飯其實也是對你好。
她回答說我沒這么想。你們把我當自家人看待,我也不會把你們當外人看待。
既然她堅持,那就一起吃吧。挑菜用公筷就是了。
跟胖劉的交往,開始還是蠻不錯的,后來就不行了。填完合同的第二天,她就遲到。說好九點半來家里,她十點半才到,整整遲到了一小時,后來就天天如此。她遲到的理由,要么家里有事,要么她搭錯車,要么電動車沒電了。遲到之后接著就是早退。晚上六點剛過她就急著要走,家里有事。電話一來她拎起包就走。粥在電飯煲里,菜洗好切好,她安排我來炒菜開飯,她拍屁股走人。給我的感覺是她特別忙,有事,心不在焉。有幾次菜做咸了,我說菜咸了呀,她說我沒覺得。有一次我去廚房幫忙,我剛把芹菜撿好丟進洗菜盆里,電話響,我接完電話過來,她已經把菜切好裝盤了。我說菜還沒洗呢,怎么就切了。她說我洗過了。實際上那個電話是打錯了的。在兩分鐘不到的時間里,她把菜洗好切好裝盤,就算她洗了,也洗不干凈。我說再洗洗吧,芹菜不容易洗干凈。她黑著臉把切好的芹菜嘩啦一下掀進盆里,手伸進去攪了幾下,又撈出來裝盤子里。
我說我來洗。
我重新洗了菜,但炒出來也沒法吃。她把半缸子鹽都倒進去了。
后來我發(fā)現不光是胖劉,后來的劉,還有玲子,她們洗菜,都是象征性地在水上沖一沖。干凈不干凈,你看不出來。
對后來的那個劉,我說菜要多洗幾遍,她說好。我說至少洗三遍吧,她說好,但你不在跟前的時候,她還是對著水管沖一沖。唯獨玲子說到做到,人也謙卑,你說沒洗干凈,她不生氣,接著再洗。但是胖劉不行,你只要敢說她,她就下死手跟菜過不去,不是菜咸得要死,就是忘記放鹽,要么炒成煤球,要么半生不熟。有一天中午她炒三個菜,兩個菜不熟。我說菜不熟,她說熟了呀,咋不熟。我說,那你自己嘗嘗看。她說你不是不讓嘗嘛,所以我就沒嘗,感覺差不多了就出鍋。實際上每個菜她都嘗過了,一雙筷子把所有菜都嘗個遍。你不讓嘗,她說咸了淡了不好掌握。那就嘗吧,筷子別重復使用,嘗一次用一雙筷子。我不說還好,她不一定每個菜都嘗,自從我說過,她是每菜必須嘗,水槽里也不會有用過的筷子。
胖劉在我們家待了三周時間,一半菜做得糟糕透頂,一半菜做得還不錯,后來她有事請假,我們就此解除合同。后來的那個劉,待的時間更短,不說也罷。
二
見玲子第一面,我非常吃驚。這么明顯的問題小冬居然視而不見?小冬跟我說她普通話講得好,住的地方離我們家也很近,步行十幾分鐘就走到了。人還年輕,四十多一點。她自報家門,擅長做豫菜和粵菜,川菜也能做。這簡直不要太好了,我們找的就是會做飯的人。
但是她的頭發(fā)實在是太短了,短到出乎我的意料。貼著頭皮,胡茬似的,比大部分男人的頭發(fā)都短。干巴巴的身材,長方臉,皮膚黑黃,咋看咋像一個沒有發(fā)育好的大男孩。她是聰明人,看我們的眼神秒懂,她解釋說,她的頭發(fā)是夏天去工地干活的時候,為了方便清洗把頭發(fā)剪短了,當時也沒這么短。她邊說邊拿手比劃到耳朵那里,說前幾天去美發(fā)店剪發(fā),小師傅是個新手,給頭發(fā)剪壞了弄成這個樣子,我又不能讓他賠,所以看上去就怪怪的。
她也知道自己怪怪的呀。
我私下里問小冬,你沒跟她視過頻?
小冬說視過了啊,當時沒這么短。
她一個做家政的,去工地干什么活?帶著疑問,我就開始查戶口似地問她做了幾年家政,哪的人,為什么要去工地干活?
她邊清理廚房,邊回答我的問題。
她普通話講得的確不錯,聲線柔美,人看上去也溫婉,安靜,感覺是個很通透的人。
可是她這樣的人弄個貼著頭皮的板寸,我就弄不明白了。說方便清洗,誰信。
健康原因?像孟非那樣,頭發(fā)如秋風掃落葉,不弄短不行?做過化療?剛出獄?
不管我們怎么猜測,這一天的活要干,這一天的工資要付,那就讓她先干一天再說吧。
她先做了地面清掃,對客廳的一些物品做了規(guī)整。擦了廚房窗臺,櫥柜。十點半的時候,她開始準備午飯。算她在內,我們六口人吃飯。她工作十小時,管兩餐,小老虎的輔食不用她做。午飯我們家雷打不動米飯,炒菜。這天午飯有熟食鹵豬蹄,藤椒雞,微波爐里熱一熱,再準備幾個素菜就可以上桌,不算太復雜。等開飯的時候,我正準備給她分菜,她已經拿來隨身自帶的餐具。她說只吃素菜,我以為她不吃鹵豬蹄,不吃藤椒雞,就給她挑肉絲炒蘑菇。她慌忙把餐具移開。
我說,這也不吃?你是不吃豬肉,還是所有的肉都不吃?
她說,只要是葷菜都不吃。
我說你為啥不吃?
她說我不能吃。
這下我們聽懂了。這是一個吃素的女人,食草動物。
第二天她在水槽洗菜的時候,我試探性問她是不是比丘尼?頭發(fā)那么短,又不吃肉,有這個嫌疑。
她笑著說,不是不是,比丘尼就出家了。我只受了三皈五戒和菩薩戒。
看來我猜對了。
我問什么是三皈五戒?
她說,三皈就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是皈向,依是依靠。受了三皈依法,才算是一個真正皈依佛教的信徒。五戒就是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
那菩薩戒呢?
比五戒又多了些內容,六重戒,二十八輕戒。
那八戒是不是比五戒多三戒?我只知道豬八戒。
嗯,算是吧。七種戒為,一種為齋。非時食,就是說過午不吃東西……
初來乍到,這個話題我沒有好意思再繼續(xù)深挖下去,以免她誤會我興趣濃厚。實際上我就是個俗人,啥都不信,好吃好喝好玩,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我都喜歡,不美好的東西我也能接受。生而為人,七情六欲,隨心隨緣,務實而不務虛。但奇怪的是,我以前的熟人同事甚至好友們,都認為我應該有信仰,應該有精神導師拯救我于水深火熱之中,她們拉我去教堂,聽耶穌布道,一心一意要給我找個神爹。開始是礙于情面,不好拒絕,加之我好奇心重,就跟他們去了。上百人擠在一間屋子里,像小學生聽老師講課那樣,洗耳恭聽,高潮部分全體起立歡呼,手舞足蹈,甚至也跟他們一起分享了圣餅,圣血。但給我的感覺是不可思議,很荒誕,心中總有個聲音在嘀咕,搗亂。我想這或許是因為我見識短淺,鼠目寸光,參悟不透其中的博大精深;也或許是因為我淵源不夠,生不出虔誠之心,難以容入其中。此事后來不了了之。
隔天玲子的體檢結果出來,幽門螺旋桿菌陽性。玲子很吃驚,她沒有任何不適,她問我會不會檢查出錯。我說一般不會吧。但是我們想留她,就跟她說我們分餐吃飯,等周末了再換家醫(yī)院復查一下,如果還是陽性就接受治療,能治好的病都沒事。
她同意了。一周后復查還是陽性,她提出離開,那會兒我們已經不舍得讓她走了,就建議她接受治療。
玲子在我家待了三個月。她留給我的印象,用四個字就可以概括:安靜,簡單。安靜與說話多少沒關系,有些人就是一句話不說,站在你身后,你也有芒刺在背的感覺。事實上玲子并不寡言,但她給人的感覺是收縮的,內斂的,輕聲輕氣的,縮得小小的,她在家里拖地,洗菜,走動,你完全可以忽略她的存在。
至于簡單,她這個人從里到外都簡單——極簡。社會關系簡單,沒有父母,公婆,老公,戶口本上就她和讀大三、去西藏實習的女兒。
為啥讓孩子去西藏,你放心?我問她。
為啥不放心?她反過來問我。
不放心就是不放心,在我看來不需要理由。二十一歲,正是即將找工作和談戀愛的關鍵時期,怎么能隨便把女孩子托付給別人。
他不是別人,我們是教友。她強調說。
你女兒學什么專業(yè)?
建筑設計。
沒聽說蜜蜂需要修房造屋。她去西藏能干啥?
玲子的教友是林芝的一家養(yǎng)蜂場老板。
玲子說,啥都能干,老板讓干啥就干啥。做飯打掃衛(wèi)生,幫忙做展板,策劃,網絡營銷都行啊。
原來讓女兒步娘的后塵。我問她給不給錢,給多少?
她說,估計會給吧。多少老板沒有說。
連這都不能確定,還去干啥?但這話在我喉嚨里沒有說出口,我無權干涉別人家的家事。
玲子說,管她呢,她喜歡就去唄。待不下去了自然就回來了。年輕的時候想去的地方都應該去去,必定自己還能說了算。往后就不可知了。玲子說,世事無常,當下最重要。
她說得也有道理??墒恰?/p>
算了,她女兒不在家,對我來說,也不是什么壞事。家里沒人牽掛,她下班就不急著回家。每天晚飯過后,她幾乎都在我這里磨磨蹭蹭,收衣服,疊衣服,整理衣柜,有時候八點鐘過了還沒走。當然這是她自愿的,沒有報酬。換句話說就是我在變相剝削她,占她便宜。如果再繼續(xù)這樣下去,就讓王森給她加薪。王森這些年掙了些錢,具體數字不詳。他不說,我也沒問。冬天的時候他還說回頭把存折交給我保管,一回頭就沒有了下文。不過這都不影響給她加薪。
有一天晚上,玲子回家,我出去散步,跟她一起穿過小區(qū),往她家的方向走,邊走邊聊。她跟我說,她女兒七歲的時候她就跟男人分開了。十五年來,她靠自己打工掙錢養(yǎng)孩子,沒有讓男人出過一分錢。
為啥不讓他出?這不公平,一個女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獨自生出孩子來的。既然是合作生產,那就要共同承擔債務。
他沒錢。她居然替他開脫。
我說你怎么知道他沒錢?
她堅持說,他就沒錢。我要不嫁給他,他估計都得打光棍。
那你為啥要嫁給他?有很多人犯錯都是明知故犯,你不至于擔心人家打光棍而以身做慈善吧。真要這樣做,要怪只能怪自己。
緣分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她這樣說。我以為她會說,那時候年輕,傻,有眼無珠,被豬油蒙了心,但她沒有說。她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說。就像當年她嫁給他那樣,她是認命的,好歹都認了的那種。
她十六歲跟表姐去深圳一家皮具公司打工,公司就在她前夫的村子里。她前夫是廠里的送貨司機,開著小貨車把生產物資運往各個車間,再把車間做好的成品送回庫房。他父親是皮具廠的門衛(wèi)。做父親的替兒子選中了她??梢韵胂?,那個老男人,每天坐在工廠大門口的小房子里,瞇著眼睛,心里裝了無數個竹圈圈,一個個朝走過的姑娘們扔過去。這場景很有畫面感。他失敗了無數次,只有一次成功了,砸中了玲子。不過那時候她不叫玲子,她身份證上名字太隨意了,諧音諧意都不好??梢娝诟改秆劾锸嵌嗝吹臒o關緊要和多余,名字都馬馬虎虎。她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她馬馬虎虎投胎,馬馬虎虎降生,他們馬馬虎虎地養(yǎng)她,不到十五歲,爹娘雙雙逃逸。所以她的婚姻也是馬馬虎虎。男人不蠢也不聰明,對生活沒有進取心,有錢就吃喝玩樂,沒錢就到處滋事。他兄弟三個,他是老小,他父母對兒子們最大的幫助,就是不花錢,甚至少花錢,幫他們娶媳婦。他父母給兄弟三人找的都是打工妹。村里姑娘沒人愿意嫁給他們,嫌他們窮。只有從更窮的地方來的人,才看不出他們的窮。
玲子婚后跟男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婆家家徒四壁,沒有他們住的地方。懷孕生孩子婆婆也沒有照顧她。她生了孩子,工廠進不去,孩子又沒人帶,她就推個小推車,在工廠門口賣飲料礦泉水,把孩子捆在背上。
孩子一歲的時候,她公公生病住院,住院費讓三個兒子平攤。婆婆挨家挨戶去收錢,老大老二家痛痛快快把錢給出了,輪到她磨磨蹭蹭拿不出來,婆婆就罵她好吃懶做,不會過日子,不是好女人。背過她又在她兒子那里叨叨她長得難看,攏不住男人的心,生不出兒子來,簡直是不孝,娶了這樣的媳婦算她家倒霉。平心而論,她根本就沒有亂花過一分錢。她花的錢都是自己掙來的。自己養(yǎng)家養(yǎng)女兒,老公掙的錢,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同鄉(xiāng)工友們看她過得凄慘,就打抱不平替她出主意,讓發(fā)工資的當日去找他要錢,不給錢就不讓回家。后來他就真不回家了,錢自然是沒有。再后來,她提出離婚,他答應得也很痛快。后來的后來她帶孩子離開深圳,回到內地。
說這些事的時候,她口氣淡淡的,說得很輕松。不像是被逼到絕境而遁入空門的人。
三
玲子每天九點鐘準時來家,換好衣服就開始清掃,整理,歸納。她干活的時候,我抱著小老虎亦步亦趨,跟她保持適當距離,在不影響她干活的前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聊天。其實也充當監(jiān)工,發(fā)現菜沒洗干凈,就讓她再洗一遍,把不太好的葉子都扔掉。她說,你不說我是不敢扔的,或者說,我覺得能吃。我說你該扔就扔,不能因為怕浪費,讓菜品打折扣,影響了你的廚藝。
午飯后我勸她歇歇,陽臺上有折疊床,但是她說不累。
我說怎么能不累,我都快要累死了。
她說活慢慢做就不覺得累了。累是你沒有放下。你做一件事,就不要去想另一樣事。你要想這個沒做好,那個還沒做,你就會很累。
有天下雨,我一天都沒有出門。她幫忙整理了衣柜,熨燙了幾件大衣,外套。準備午飯的時候,我去廚房跟她邊揀豆芽,邊聊天。
我問她怎么想起來要信佛,受戒。她說她當時并不知道受戒是做什么。她跟朋友去杭州昭明寺做義工,當地產水晶,寺里正好送水晶雕成的佛陀像。寺里的師傅說,誰受戒就送誰。她喜歡水晶佛陀像,就答應受戒。當時受的是最基本的三皈五戒。
我問受戒要做什么?
她說什么也不做,法師在上面講法,我們聽就是了。受戒以后就不想再吃肉了,以前本來也就吃得少。后來又去河北受了菩薩戒,這下就徹底不吃肉了。
為啥要去河北受戒?
她回答說菩薩戒一年就兩次。要趕上才行。
哦,你經常去寺里嗎?
很少去。去寺里的人一般都是去燒香拜佛,求佛祖庇佑。我們是教徒,是按照教義廣結善緣的人。不需要燒香拜佛,做事就好。
你不吃肉,那你女兒怎么辦?
我女兒也不吃肉,她受戒了。
不愧是母女,連思想都高度一致。
我問她以后怎么辦?遇到合適的人還會結婚嗎?
她說不結。沒有合適的。
我說假如有合適的呢?
她說沒有合適的。
我說假如有呢?
哪里有合適的?她眼睛亮亮地看著我,好像我發(fā)現了她什么秘密。
要是孩子爸來找你復婚,你復還是不復?
他沒有找過我。我們的緣分已盡,這沒可能。
我是說假如。有一天他忽然發(fā)財了,或者良心發(fā)現,拿了一大把錢來找你,跟你復婚。你同意嗎?
呵呵,他這輩子都不會有錢。假如他真有了錢他會去找年輕漂亮的,也不用來找我。
這么沒自信?
這跟自信沒關系。
那你以后怎么辦?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世事無常,不能多想。
晚上玲子走后,王森說我,你恁無聊,跟一個保姆聊天能聊出啥來。
我說聊天就聊天,當然聊不出啥來。你希望聊出個啥來?
冷雨一直在下。不出去買菜,我就待在家里。天氣濕冷,我讓玲子不要拖地了,家里已經很干凈,天天拖來拖去,也沒那個必要。玲子說好。
她把排骨湯煲在砂鍋里,然后說要幫我做固元膏。她的固元膏配方如下:半斤阿膠,半斤黃酒,半斤核桃仁,半斤黑芝麻,六兩干紅棗碎,枸杞桂圓肉適量,再添加一些冰糖。
黃酒倒進不銹鋼鍋里,文火,再倒粉末狀的阿膠,玲子拿著木鏟不停地攪拌,她說不能糊鍋。等阿膠熬到能掛在鏟子上的時候,她對著光讓我看。鏟子上一片金黃,如琥珀般透著光,如蜂蜜般粘稠,有厚重的質感。她說成了。于是將切碎了的紅棗核桃芝麻碎等一并倒入鍋內攪拌,等它們緊密地融合在一起,然后出鍋,裝進加了防油紙的保鮮盒里,壓實,收進冰箱冷藏。第二天再拿出來切片,固元膏便大功告成。
玲子干活仔細,這方面無人能比。
有一天我著涼了咳嗽,玲子煮了姜湯給我喝。玲子煮的姜湯除了生姜,蔥白,香菜根,還加了紅糖。玲子說,她家里有生姜粉回頭拿點給我,以后就不用煮了,開水沖服加紅糖就可以,很方便的。我忙道謝,說不用不用,我去超市買點姜粉回來就行了。
玲子說,我這個姜粉跟外面賣的姜粉是不一樣的,是專門供奉給寺院的師傅們喝的。
我問有什么特別之處,加了什么東西。玲子說,什么也沒加。我買了一百多斤云南小黃姜,然后等三伏天,九蒸九曬,再磨成粉。
我問什么叫九蒸九曬?
玲子解釋說,生姜洗凈后上鍋蒸,早晨六點半開始,蒸一個半小時,再放在太陽底下暴曬。下午太陽落山前收回。遇到下雨天,陰天,就得往后延續(xù)。蒸九次,曬夠九個大太陽,再磨成粉,這樣的生姜吸收了伏天太陽的能量,所以功效特別好。風寒感冒喝一點,胃里不舒服也可以喝一點,中暑也可以喝一點。效果特別好。
原來這個姜粉可不是她說的什么都沒加,而是添加了日月精華和她最珍貴的虔誠之心。
你供奉給寺廟里的師傅們喝?
玲子說我沒錢,但我有心有力氣,就盡自己的心意,做力所能及的事。
后來她真的拿來一小包姜粉,放在櫥柜的小抽屜里。每次拉開抽屜,一眼就能看見用密封袋裝著的姜粉(虔誠之心),但一直忘記了喝,那一小包東西就成了玲子留給我的紀念品。
周一見玲子,她說周日很忙,去寂靜行待了幾小時,回家有人找她聊天。玲子每個周末都要去寂靜行,我的理解就是一群人打坐,冥想,誦經。她還負責給佛堂打掃衛(wèi)生,給教友們煮茶,做素餐,磨豆腐。
我問過她聚會要不要交錢。
她說不交錢。有人發(fā)起,租了個場地,誰想去就去。這么一說,她們那也是個圈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圈子,微信圈,釣魚圈,讀書圈,喝酒圈,購物圈,男人圈,女人圈。圈子按功能分類把各色人等籠絡在一起,人活著不可能一個人獨立在這世上,總要湊圈子,總要找一幫人抱團取暖,但是即便是抱團取暖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有次跟熟人去教堂,結束前我因腸胃不適,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等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已經散場了。我找熟人,無意間推開一扇房門,只見地板上堆的全是紅彤彤的錢。有人在忙著點數,他們看見我嚇了一跳,但沒有人解釋。那都是信徒們捐的善款。這世間不管你做什么,凡是有需求的東西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就看你拿什么去交換。
我問玲子誰找她聊天?
是一個要去河北清修的人。
我問清修是做什么?
她說就是長時間的寂靜行、清修、讀經。聽師傅講經,講戒律,講個人修行。
我問收不收費。
她說隨意。有錢多給,沒錢不給。但最起碼要留下自己的飯錢。
我問去的人多不多。
她說多。
我問是住大通鋪嗎?
她說不是,是上下鋪。被褥什么的都有,只需要帶生活必需品。要是不帶也是可以的。寺院可以提供。
她連連嘆氣,說,我還是福報不夠,所以只能留在家里干活。
我說干活有啥不好的,有活干,有飯吃,身體健康,這本身就是上天賜給我們的福分。要是人人都不干活,不創(chuàng)造效益,都去清修,那人類怎么進步?
她說,那你想過沒有,要是人人都成佛又會怎樣?這世上該有的不都有了?
我嚇了一跳。我說,這可能嗎?
她說,不可能。每個人來這個世上的使命不一樣,福報也不一樣。有人欠債,有人還錢,有人造孽,有人修成正果。這要看個人的修行了。我也沒那么好的福分。
你認為清修也是福分?
當然是啊,不然怎么說享清福呢。
噢,原來享清福是這個意思啊。
我說,去享清福的人他們家人同意嗎?
肯定同意啊。
不管家人,自己一個人躲進寺廟里待幾個月,太不可思議了。佛家說修行要心懷大愛,所謂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先不說去做義工,愛別人,愛家人也是本分。能成為一家人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你說是不是?
就是一家人也是各有各的福分,該放下的還是要放下。
我說,難怪你心那么大,要是我,我絕不會讓孩子一個人去西藏。
玲子說,我又沒有強迫她去。也算是機緣巧合。我朋友的老公,回來放生,正好我女兒去實習的時候,發(fā)生了點不愉快,她哭著來找我,說不想去了。我說那就不去了。我問她想不想去西藏,她說想去。我就問王總,能不能帶我女兒去他那里。他說可以。我女兒就跟著他去了。
你一點都不擔心?
有啥好擔心的?佛家言,擔心就是詛咒。因為你老往壞處想,就成了詛咒,好事壞事其實都是你感召來的。她在西藏,我又不能跑過去,不僅擔心沒有用,還成了負擔。
我無言以對。
過了幾天,我沒忍住又勸她,讓她女兒回來。我說你們母女倆,守在一起相互也有個照應。鄭州人多,找工作相對比較容易,再過幾年又該找朋友,結婚。西藏內地人少,適婚對象也有局限性,不如趁早趕緊回來呀。
她說,剛去就回來啊。等她想回來了再說吧。
關于她女兒的話題到此為止。晚上她走后,王森王帥父子倆,鄭重其事地跟我說,讓我少管閑事。人家來我們家是掙錢來的,想怎么生活是人家的事,跟你沒關系。
連著幾天我都沒找玲子聊天。她九點進門,整理房間,清掃,準備午飯。我?guī)±匣⑾聵牵刃±匣⑺?,我就去菜市場買菜,回來跟她一起準備午飯,晚飯。隨后我忙別的事。
我忙,玲子似乎也很忙。經常有人打電話給她。中午她正炒菜,手機響了。她把爐火擰小,對著手機說,我正在忙,回頭再說。
她在廚房干活的時候,手機就擱在放調料的置物架上。她炒菜,手一伸就撈到了。
這天午飯,炒了三個菜,其中有兩個菜發(fā)揮失常。芹菜炒過了,肉絲咬不動,燒絲瓜太咸。不知道與打電話有沒有關系。說一句話就掛掉,說明她很在乎這個電話。如果不在乎根本不會接。
打電話的人把我家的菜都搞壞了。
四
夜里做噩夢,我從夢中哭著醒來。夢見我的一個熟人,跟王森吵架,拿斧頭砍王森的臉。斧頭淹進肉里,王森臉上鮮血淋漓。
我搞不懂,為啥要做這樣的夢。潛意識當中我是害怕他被傷害,還是希望他遭到傷害?這是近期做過的最清晰的一個夢境,醒來居然記得很清楚。
周六玲子不休息,正常來上班。中午我買了土豆,西紅柿,豆腐,冬瓜,小蘑菇,都是好洗好做的菜。那兩人雖然在家,約等于擺設,啥也干不了。我買菜回來,王森在臥室側身躺著,用筆記本看電視劇。小老虎睡著了,王帥小兩口也在屋里關著。玲子在擦拭窗臺。我去廚房說午飯的事,原本想著要跟玲子說我的那個夢,但是我到廚房,玲子跟我說照看佛堂的事。后來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我說佛堂有什么可照看的,很大嗎,去的人很多嗎,需要專人照看?
她說有你家四個面積這么大,去的人挺多。很多人去閉關了,所以佛堂需要照看。
我問房子是租的嗎?
她說是女菩薩免費提供的。
我問女菩薩是出家人還是受過戒的人?
她笑我不懂,女菩薩是他們稱呼善人,做好事的人。信佛,但沒有受戒。
我問跟她一起寂靜行的人去哪里閉關?
她說河北。
我問河北哪里?
她說邢臺慈寂寺。
我說就是你受菩薩戒的地方嗎?
玲子說是的。然后她就跟我提出要一周休息兩天,去打理佛堂。
我說,我不做主,這事你跟小冬說。
小冬跟我說,剛給她加了工資,就想休兩天。我要是同意了,這薪加得也太多了吧。小冬說我得跟她談談。
玲子拖地的時候,我聽小冬問她是這周休兩天還是以后每周休兩天?
玲子喏喏地說,你要同意,我以后都休兩天,不同意我就還休一天。
小冬說,我們合同是月休四天,如果你請一天假,給你結薪的日子就要往后順延一天。如果你打算以后每周都休兩天,那月工資就變成了三千九(玲子剛來時月薪四千,后來每周加一百,零零散散麻煩又不好聽,湊了個整數,加薪五百),你能接受嗎?
一談錢,玲子的臉色就很難看了。她缺錢,在她來之前就聽說了。她自己也說,她買房欠了高利貸。2015 年在鄭州北三環(huán)買了套二手房,貸了十五萬,利息一分,是找她朋友借的。光還利息一年就一萬五,還有本金要還,她沒有積蓄,收入又低,還要養(yǎng)活她和孩子。去年她辦了信用卡,為了還高利貸,又欠了銀行的錢。挖了東墻補西墻,入不敷出。她跟我說,她曾經為了掙快錢跟人去建筑工地搬磚,扛過水泥。來我家之前的夏天她跟朋友合伙給一家工廠打地樁,項目是大家湊錢拿下來的,掙了錢按人頭分。等工程結束后,人家說她是女的,出力少,按小工給她結了七千塊錢。忙乎了兩月,拿到手的錢還不到當初承諾的三分之一。后來她改行做家政,主要是考慮到穩(wěn)賺不賠。實際上她很矛盾,想掙錢還債,內心又抗拒掙錢。
小冬私下里跟我說,玲子是好人,就是太軸了。
玲子還在解釋說,主要是他們都走了,人家都出錢了,我沒出錢,就想著能多干點活。
不知道小冬說的話她是沒聽明白還是沒想明白。
我打圓場說,你周日去佛堂就已經很不錯了,要修行也要生活,凡事量力而行即可。你不來我們會想你的,周六還想喝你煲的雞湯。
她說,那我周六就不去了。
后來每周六吃完午飯我們就讓她回家了,等于對她提出的要求打了個對折。
周一見玲子,我喊累。她也說累。我說你不是去寂靜行了嘛,還累?
她說寂靜行結束后又打掃了佛堂,回家都快十點了。
我問他們佛堂供奉的是哪尊佛。玲子回答說,三圣像。
我問是那三圣?
玲子說,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和大勢至菩薩。
她跟我說了也是對牛彈琴。
我問去河北的人一般去多久?
她答三個月。
我說有沒有去一陣子中途不去了的?
她說有啊,修行的過程中會遇到障緣,就停止了。
那你會不會不去了?
我大概不會吧。她信心滿滿地跟我說。
午飯鹵豬蹄,我跟玲子分工,豬蹄我鹵,鹵面她做。
玲子是地道的河南人,做鹵面應該最拿手。
玲子謙虛地說,我跟你學。
她站在旁邊看我用高壓鍋熬糖給豬蹄增色,依次加入鹵料。等香味漸漸騰起,我心里便替她惋惜,有肉不吃,真遺憾啊。不過不吃肉,聞肉味,是不是也犯戒?心里這樣想,但沒敢說出來。有些話你說了還讓不讓人活呀。
午飯玲子吃素面,西紅柿炒蛋。我建議她每天吃顆雞蛋。她不吃肉,不吃洋蔥,不吃韭菜,不吃香蕉,不吃大蒜。她說氣味不好,香蕉大寒,對身體不好。
五
電話鈴響,我說玲子你的電話。玲子正在水槽洗碗。實際上電話鈴聲她是能聽見的,手機就擱在廚房的置物架上,但她聽見假裝沒聽見。
這可是奇了怪了。
我提醒她說,是一個叫王坤坤的人打來的,手機上有來電顯示。
她笑著說,不管他,一天能打幾十個電話,不接。
原來每天的電話都是這個人打來的呀。上次四個菜做壞兩個,八成也與這個人有關。頓時我心里像藏了只貓爪子,疑竇頓生。
為啥不接?能找你肯定有事。我故意說。
沒啥事。
你不接咋知道沒事?
玲子嘴角上揚,眼睛瞇起來,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她停下手里的活,側過臉看著我,忽然突兀地來了一句,王坤坤說我要是他媽就好了。
我的天哪!這誰跟誰——我說他沒媽嗎?
有啊,玲子說他媽是做生意的。
噢?做生意的不如學佛的?好奇怪的理由。
我問,他多大年齡?
三十多歲吧。
那也太大了吧!你比他大不了幾歲。
是啊,他要那么說,我也沒辦法。我們是放生的時候認識的。他人高馬大,一米八幾,體重兩百多斤。
一個龐然大物。玲子的胃口不小啊。
這個話題讓玲子很興奮,我也興奮。她邊說邊笑,看來這個大男孩讓她內心非常愉悅。他重視她,在乎她,一遍遍呼喚她,她置之不理,但內心竊喜。這種關系在我看來非常非常的不正常。戀母情結?應該是戀愛狀態(tài)吧。正常的人際關系,人和人之間會維持最起碼的禮貌,打電話會客客氣氣,漏接電話,會及時回過去。不可能故意不接電話。這也太不正常了吧。我記得她跟我說過她不會再婚,她當然不可能再婚,她在戀愛呀。看來學佛能不能修成正果,不重要,最大的好處,就是讓這些善男信女們有個圈子,找到精神上的慰藉。
既然我知道了王坤坤的存在,后來玲子對王坤坤的來電基本上都接,當我面簡單說幾句,然后掛掉。有一次她告訴我,王坤坤讓她給他買個杯子。
我說杯子是一輩子的意思,他對你用情很深。
她哈哈大笑,沒說不是也沒說是。她說其實王坤坤挺可憐的,沒有人關心他理解他,只有我對他好。
我又一驚:他沒有結婚嗎?
離了?;橐霾恍腋!?/p>
那陣子玲子心情特別好,雖然她不是一個喜形于色的人,但還是能看出來。顯然這與王坤坤有關。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王坤坤媽媽的電話。
我說他媽媽為啥給你打電話?她怎么知道你的電話號碼?
玲子說,是王坤坤告訴她的,王坤坤為了讓他媽媽放心,就說是跟我在一起。
他媽媽啥態(tài)度?
他媽很生氣。
他媽當然生氣了,估計是破口大罵吧。難怪她急急忙忙跑到陽臺上去接電話,神神秘秘的,原來是被人找上門來了。
那你怎么說?
我說王坤坤來寂靜行不是我叫他來的。他要不要修行,信不信佛跟我沒關系。
他媽不讓他信佛?
嗯,他媽說他好好的一個人,不好好過日子,離婚都是被我們這些人忽悠的。
現在王坤坤在哪里?跟你在一起?
是啊,她沒地方住,又沒錢。我就答應她讓她住我家里。白天我上班,她去照看佛堂,晚上她在我家吃晚飯。她媽說他再不回家去,就讓我養(yǎng)她女兒一輩子好了。
開什么玩笑?這王坤坤是女的!我給自己嚇了一跳。
我說那你怎么辦?
讓她回家去啊,我不敢讓她在我家住了。她媽說她有精神病。
王坤坤有精神?。?/p>
誰知道呢。玲子無奈地嘆口氣,她媽說的我也不能不信啊。萬一是真的呢?
后來的事就非常難纏了,王坤坤住玲子家不走,晚上她下班回家,她就在樓道里等她。白天開始她還去佛堂,后來連佛堂也不去了,就待她家里不出門。她不出門玲子也拿她沒辦法,她又高又胖,說急了就抱著玲子哭。玲子還擔心她不在家,萬一她在家里出個啥事,她擔不起這個責任。
玲子給她媽媽打電話,她媽媽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你要不招惹她,她不會往你那兒跑,也不會離婚!我才沒工夫去接她,她長著腿,自己會回來的。你要愿意你送她回來,我也沒意見。
玲子倒是想送她回去,可王坤坤不走。真應了那句話請神容易送神難。事到如此,玲子后悔也沒用,只好求教友幫忙,安排王坤坤去佛堂里暫住,臨走的時候出于愧疚她給她兜里塞了兩百塊錢,算是把她弄走了。害怕她再纏上她,她把電話拉黑,但她還真去她家找過她,眼巴巴地守在她家門口。那陣子玲子嚇得連家都不敢回,對教友謊稱她當住家保姆了。幾乎天天都是磨蹭到九點多下班,走一路心里都在打鼓,生怕王坤坤從哪棵樹后面忽然冒出來,或者坐在她家門口。連續(xù)兩個禮拜的寂靜行她也沒敢去,后來聽說王坤坤回家了,才松了口氣。但是玲子眉宇間的興高采烈不見了,情緒低落,變得沉默寡言。與此相對應的是電話也聾啞了,跟我的一樣。我的手機設置為靜音。
玲子雖然不吃葷,但做給我們吃還是可以的。她說,我不吃肉不能讓你們也不吃。
我買了鱸魚回來,她問怎么做。
我說清蒸。第一步,魚先要洗干凈,不然會很腥。洗之前拿剪刀先給魚理個發(fā)。尾巴尖,脊背處,兩側的小翅膀,都要拿剪刀剪掉。這些東西黏糊糊的不好清洗,剪去省事。再用小刀刮去魚身上的黑膜。刮干凈了,灑上白酒洗一遍,再用鹽洗一遍,最后用生姜,小蔥,少許鹽腌制。上蒸鍋很簡單,大火十分鐘即可,出鍋前撒上香菜點綴,淋上熱香油,倒入蒸魚豉油調味,便大功告成。
我跟玲子邊說邊把魚從袋子里撈出來,放在案板上。魚忽然挺身而起,從菜板上蹦到水槽里。
呀,怎么還是活的?
我們都嚇了一跳。早已開膛破肚了,魚竟然沒有死。
既然魚還活著,她就不肯上前。
我說,好吧,我來。
看你殺,跟我殺是一樣的。她說。
我說既然一樣,那是你來還是我來?
她說還是你來吧。上次吃螃蟹,我的手火辣辣地疼了一夜。我肯定是犯戒了。
我說那天你怎么可能犯戒呢?螃蟹是我放進蒸鍋里的,你只是出鍋的時候把它們拿出來而已。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為啥我的手那么難受。
我說,那天你切辣椒了,中午炒了青椒肉絲。以后再切辣椒,帶上一次性手套就不辣手了。
可是那天的辣椒不辣呀,我切的時候沒感覺。我以前切小米辣手都沒事,這次手疼的樣子就好像被螃蟹夾了似的。
我說你想多了??隙ㄊ抢苯防钡摹D銈儾粴⑸?,那總得要有人殺生。再說,你不殺它們,它們不死怎么投胎呢。按你們的說法,早死早托生,殺它們也是功德呢。
玲子說,要是魚也能這么想就好了。世間就沒有冤冤相報,這輩子它當魚,你殺他,它跟你結下冤仇。下輩子遇見,你們還會冤冤相報。這輩子你吃它,下輩子可能就成了它吃你。
我說那你念個往生咒不就結了?
不知道她念沒念,有一小會她沒有吭聲。就當她念了好了。
六
夜里夢見王森的舅舅,他問我吃米飯還是吃面條。我說我要吃炒米。一般來講,夢見死人,不是好夢。如果對方不高興,那就預示著第二天有不好的事發(fā)生。躺著默想片刻,好像他老人家目無表情,不喜不憂,那是不是預示著今天會平安度過?一想到是周六,我心里就有些忐忑。這一天都在家,人多事多。
看手機已經六點了,遂坐床上雙臂上舉,轉動頸部,再做勾魂腳,再折疊身體。一邊折疊,一邊想,我會不會也像麥克尤恩筆下的梅茜那樣被折疊然后消失?
早餐牛奶、面包切片加煎蛋,每人半顆蘋果。
問午餐怎么安排,王帥說排骨湯,小冬說大盤雞。毫無疑問大盤雞勝出,這不是偏心。要說偏,也是胳膊肘往外拐,偏向感情弱的那一方。不然你讓人家怎么過。
我去買菜,前腳剛走,他們就吵了一架,但那會兒我不知道他們吵架的事。我回來玲子也來了,我就在廚房跟玲子一起,邊洗菜邊閑聊,在這個家里,我跟玲子才是戰(zhàn)友,有共同話題。我們邊干活邊聊放生的事。
玲子說,有人約了他們就去,帶上事先買回來的小動物,開車去水邊或者山里放生都行。黃鱔,泥鰍,青蛙,烏龜,鳥,什么都行。他們去就是幫忙念咒。念三皈依,念往生咒,念大悲咒。
我說為什么要念往生咒?往生是死亡。你們放生是活著。
玲子說,佛家講不生不滅,講輪回。不滅就是不死。打個比方,你衣服臟了,你洗干凈了,灰塵并沒有消失,而是去了水里。咒語就是語錄,是菩薩們的心得體會。你念誦他們的語錄,就能感召他們的力量,念咒語的過程就是傳遞能量。
玲子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
我心想,是了。語言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尤其是破壞力。
飯上桌那兩人都黑著臉,我那會兒還不知道他們吵架了,只是習慣性把小老虎從王帥懷里抱過來。飯吃到中間,小冬忽然筷子一甩,一腳把椅子踢開,梗著身子沖進臥室,砰地一下把門撞上。
我和王森互看一眼,然后一齊看向王帥。
王帥氣呼呼地說,看我干啥?不吃算了!有本事天天不吃。
我說你們又吵架了?
每次只要他們吵架,好像我也跟小冬吵了架似的,有了連帶責任。她對我不理不睬,甩著一張臭臉。甚至有時候嘴里還小聲嘟囔。估計是罵我吧。
我讓王帥去哄哄,這樣我就不用出面。不然我假裝看不見,繼續(xù)大吃大喝,也說不過去。現在的婆媳關系,跟過去不一樣,我當媳婦那會兒,受氣的是媳婦,現在風水輪流轉,受氣的成了婆婆。我是兩頭受氣。
但是王帥屁股上跟釘了釘子似的,動都不動。鼓著腮幫子撕咬著一只雞翅膀。
玲子說,我去看看。玲子放下飯碗去了他們臥室。
玲子離開后王帥說,小冬她媽打電話讓小冬給她弟弟兩千塊錢。她弟弟手機丟了,要買新手機。
她弟弟手機丟了,關你們啥事?
是啊,他手機丟了不關我們的事。有錢買,沒錢就不買,我們也是靠掙工資吃飯,哪有錢給他。
老張不在之后,小冬娘隔三差五打電話問小冬要錢。九月份她弟弟讀職高以后,小冬固定每個月要給她弟弟一千塊錢生活費,這會又來要錢買手機。別說王帥不愿意,我聽了也很生氣。雖然我不管他們小兩口的事,可這保姆錢,生活費大部分都是由我們出。我們省吃儉用貼補他們小家庭,也不能連媳婦娘家都補貼了吧。小冬也不知道咋想的,工薪階層,每個月就那些錢,現在添了孩子,日子本來就不寬裕,還要顧娘家。她娘家的日子真過不去嗎?我不信。老張不在了但修車鋪還在,如果修車鋪真養(yǎng)不活他們母子,就應該把修車鋪關掉。她來幫她女兒帶孩子,我們也不用請保姆,保姆錢給她也行啊。
玲子出來悄聲說,她在哭,你去勸勸看。她說王帥。
王帥說不管她。
我說玲子,你把小冬的飯菜留出來,她待會再吃吧。
飯畢,我給小老虎沖了奶喝了,抱著晃了一會兒孩子睡了。我抱孩子去他們屋,兩人在床上背對背躺著。我把孩子放在床上,他們沒人吭聲,我也沒吭聲。
我回到小屋,王森在床上躺著刷微信。
他們都睡了?王森問我。
誰知道睡沒睡。反正都在床上挺著。
我躺下,王森隨即把手伸過來放我胸脯上。我身體一緊,像是有一條大蟒橫臥在胸口上,心中積壓已久的煩躁憤懣在這一刻忽然就爆發(fā)了。我抓起他的手朝一邊扔去。
憤憤地說,你少耍流氓。
他說我咋就耍流氓了?
我說你這不是耍流氓是干啥?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說,你的意思是我不能碰你?
我說,你說得很對!你憑啥呀?
說完我眼淚都出來了。實際上我真不應該說后面那句,可是我說了。女人都這樣說男人,兩性之間不管你情我愿還是你不情我不愿,男人都被冠一頂流氓的帽子,他們也都習慣了,并以此為榮——我是流氓我怕誰呀??墒俏液竺婺蔷滟|問,你憑啥——所有的掩飾都被打回原形,性質立馬都變了。等于揭露了一個事實,一個尷尬的存在,我們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人,而是非法同居。
去年冬天的時候,我們還形同陌路。他因房子的事來找我。
當他看到我掛在當地人頻頻光顧的油田居民網上的租房信息后,他打電話給我。
他勸我不要把房子租出去,因為掙的租金還不夠彌補出租造成的房屋損耗。他說的沒錯,但這跟他沒關系,他純屬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我當然不會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在小冬還沒有臨盆的空隙里,我回了一趟油田。我要趕在送暖氣之前把房子做簡單的歸攏整理,三室兩廳保留其中的一間,為接下來的出租做準備。
十月份是一年當中最好的季節(jié),不冷不熱,適合做任何事情。我把長發(fā)盤在頭頂,用絲巾包起來,穿上舊T 恤,套上準備丟棄的運動褲,戴上一次性乳膠手套,動手整理房間。
我花了三天時間,請人維修了陽臺窗戶密封條,更換了新窗紗,對全屋做了保潔。把屬于自己的私密物品歸攏進書房里,一把鎖鎖上。至于更換家電,開通網絡,我準備等租客填完合同后再動手辦理。
周六下午,打電話要來看房的人沒來,王森卻來了。
我們兩年多沒見,站在門口的他,穿一件淺咖色的長風衣,白襯衣配青灰色的雞心領毛衫。新染過的頭發(fā)烏黑發(fā)亮,顯然剛從理發(fā)店出來。他給我的感覺是,既熟悉又陌生,整個人顯得清爽而神采奕奕。
面對有備而來的他,我略略表示出吃驚。他進屋以后,每個屋都轉了轉。十多年前,作為曾經的屋主,這里已經沒有他生活過的痕跡。王帥上大學以后,我把房子重新裝修過。
哎呀,還有個健身房,住進來感覺應該很不錯。他笑嘻嘻地說。
我說誰住進來?你跟我開什么玩笑?實際上那會兒他已經跟八婆離婚了,只是我還蒙在鼓里,對他的企圖不清楚。
是啊,我來看房,當然是想租下來住啊??次乙荒樸等坏谋砬?,他得意地笑了。
十五年前這個男人跟朋友去秋實喝酒,遇見八婆,然后劈腿。
她比我大十三歲,比王森大五歲。有一次在熟人的婚宴上,我見過她。穿一條低V 領米白色針織包身裙,身材前凸后翹,看上去就很騷。況且她還是個寡婦,她男人就是我們油田去尼日利亞被恐怖分子打死的七個人之一,據說每人獲補償金一百多萬。
風流寡婦加上多金,這是想占便宜的男人們的軟肋。當天晚上王森要了那女人的手機號,兩人加上了QQ。
晚上回家他興沖沖地跟我說,你猜我今晚認識誰了?
我說誰?
他說去尼日利亞被打死的一個人的寡婦。
我說你想納妾?
他說你胡說什么呀!她舅舅是煉油廠的廠長。真是瞌睡遇見枕頭,財神爺馬上就要到咱家了。
因為幾天前,王森的一個熟人輾轉找到他,讓他幫忙買瀝青。當時瀝青屬于內供緊俏物資,需要層層批條,才能弄到手。一旦到手,轉手就是錢。王森出去打問了一圈,路數搞清了,就是苦于不認識批條子的人。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鞋破處自有認識批條子的人。杜梅的舅舅就是批條子的人。杜梅就是八婆。
或許一開始王森只是單純想掙點錢,利益驅使。他約杜梅吃飯,送她迪奧香水,絲巾,購物卡,然后由她出馬找她舅舅批瀝青。一車瀝青四十噸,王森轉手兩千塊錢就到手了,比一個月的工資高出好幾倍。嘗到甜頭的王森繼續(xù)找買主,杜梅繼續(xù)找她舅舅批瀝青。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從批瀝青到后來批汽油,批柴油,批石蠟,只要能批到的,都批。后來胃口大了,他們就找人合伙開加油站,開洗浴中心,他拿著杜梅老公的賣命錢,參股入股,兩人也從合伙賺錢發(fā)展到合伙上床。
對他的所作所為,我也不是沒有覺察。夫妻之間,神經就像蛛絲那樣細密,一點細微的顫動,都會被對方感知到。我們開始頻繁吵架。那段時間他回家很晚,到家倒頭就睡。其實,多數時間他沒回來之前,我都睡不著覺,躺在床上看書。聽見開門聲,趕緊假寐。他的洗漱聲,壓低嗓門的接電話聲,不知不覺中嘴角露出的笑意,都令人起疑。我把自己當成福爾摩斯,直到有一天,我在他的包里,找到了一部灰色摩托羅拉翻蓋手機。我把手機藏起來,找人解了鎖。做這些事的時候,我渾身顫抖,全身像過電似的。這部手機是他們的專線電話,每天都有通話記錄,但是消息卻不多,他可能為了保險起見,看過之后都刪掉了。手機的事我沒有跟他提起,他大概以為弄丟了,也沒有問過我。我把內存卡取出丟垃圾簍里,手機五十塊錢賣給手機維修店老板,也就是幫我解鎖的人。手機很新,我讓他小賺了一筆。
接下來我開始跟蹤他,戳穿他,吵架。離真相越近,自己遭受的折磨就越大。當時我并沒意識到這么做的目的,是想結束一段關系,還是想挽救一段關系。出發(fā)點和想要的結果背道而馳,最后關系越鬧越僵,隨著戰(zhàn)事升級,他干脆離家出走,搬去跟那女人住一起。我去找他們單位領導,找他們小區(qū)居委會。有一次我敲門,他開了門,我們站在樓道里吵,我打了110 報警。抱著魚死網破的恨意,我這樣做贏得了圍觀者們的同情和憤慨,成為熟人們茶余飯后消遣的談資,也徹底把他們搞臭了,我自己也一身赤橙黃綠青藍紫,新仇加舊恨,然后徹底分道揚鑣。當時很多人都勸我不要離,跟他耗著,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就讓他出去撒野吧,你又不吃虧。
可是我做不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臟,覺得無法容忍。
我們分手半年后,他來找過我,我說沒可能了,我跟狗上床也不會跟你上床,我嫌你臟。這句話估計傷到他了,他扭頭就走。據說當天他就跟那女人領了證。他們結婚以后,我們也單獨見過,但都保持一定的社交距離。更多的時候我看見他們老妻少夫并肩而行,女人一臉的恬靜,男人也是歲月靜好的樣子。有時候甚至兩人還會手牽手,身子緊緊貼在一起,給人的感覺是他們的恩愛泛濫成災,房子里盛不下,要溢到外面來,當眾秀上一通。
這不正常,事出反常必有妖。人們說這樣的人見多了遲早會掰。我也認為他們遲早會掰,居然還當真掰了。
我不懷好意地說,你們都一起過了十五年了,再過十五年差不多就到頭了。還鬧騰個啥,都那么老了。
他說還不是拜你所賜,把我逼上梁山。他居然倒打一耙。
我說你是得了好處還賣乖,想立牌坊不是?是她不要你了,還是你不要她了?
他說都不是。但真相是啥他不肯說,估計也沒臉說吧。他不說,我也能猜到。一是那女人的兒子二胎生了一對雙胞胎,她去北京帶孩子,造成了兩人的實際分居。他雖然也辦理了內退,跟過去一段時間,后來孤身一人又回到油田,這是他們分手的導火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杜梅太老了,已經更年了,老得無法承載王森可憐巴巴的欲望,于是他選擇了逃離。雖然他口口聲聲說,夫妻還是原配的好,半路夫妻不長久。我說要是有人喜歡當叛徒,鐵打的原配都別想好。
他說,人要與時俱進,此一時彼一時。此時是美酒,彼時就成了鶴頂紅。你就當我出門給你掙錢去了,有錢不好嗎?老了好才是真的好。
有錢當然好,有錢能使鬼推磨。但是我沒有看見他的錢,他的錢估計也沒多到能買來別人的青春。跟青春論價格,我是折上折比較劃算。他在我這里能撈到便宜,當他想占便宜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我,這是習慣。對我而言,陷阱也是習慣,能掉進去第一次,逃不脫還會掉進去第二次。他的出現又正好趕上我在王帥家寄人籬下,那種壓抑,被擠兌的日子,以及對未來的恐懼,就是漂來根稻草我也想抓住,況且他也是責任人,理應承擔其中一部分。他腳踝沒骨折之前,確實也做到了這一點,買菜做飯,哄孩子,分擔了不少家務。但是,曾經的那個人老了,被人用舊了,如今破敗不堪。連他呼出來的氣息,都帶著陳年老垢的腥氣,他的身體里住著別的女人的味道,一股臭石楠花的味道……
你摸我這里,他說??墒悄阍僖膊幌氚咽稚爝^去,你也不想他把手伸過來。你的皮膚會因為他手的緣故,瘙癢難耐繼而生出煩躁來。
你越來越不喜歡跟他在一起了,你不喜歡漫長的、徒勞無功的運動,你會不斷地走神,逃離,同時,你也覺出了自己的衰老和不耐煩。你就像一片臨秋的樹葉,干澀而脆弱。他就是那塊試金石,試出了你欲望的寡淡。你知道這是因為失望太久,自我囚禁的緣故,如今愛已經離你遠去。
七
周四中午小冬她娘忽然帶著小冬同母異父的弟弟來家里了。
小冬他們中午一般都不回來,問他們吃飯沒有,答沒有,我讓玲子給他們煮了兩碗西紅柿雞蛋面。飯后這兩人就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王森去客廳陪他親家母聊天,我躺在床上等小老虎睡醒。王森腳傷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能夠落地行走。雖然走得慢慢吞吞,看背影像個八十歲老頭。
小老虎睡醒,他姥姥聽見動靜推門進來,張開懷抱要抱,小老虎認生,看看她咧嘴大哭。
我說,小老虎,這是你姥姥。
小冬娘說,姥姥嚇著寶寶了。還是奶奶好,天天抱著你。
我說,小老虎乖,讓你姥姥抱抱。姥姥喜歡小老虎。
小冬娘說,寶寶,不哭不哭。邊說邊伸手在小家伙的屁股上拍了拍。小老虎拉長嘴角又要重啟哭聲,我趕緊走兩步晃晃。
小冬娘說,親家公的腳傷好得差不多了,他能回來多好,小老虎有福氣,爺爺奶奶都在跟前,你也有個幫手。她肯定聽小冬說過我和王森的事,都以為我們已經破鏡重圓,那就那樣以為吧。我不想戳穿,就連王帥和小冬都沒有懷疑過我跟王森的關系。冬天的時候,他催著我去辦手續(xù),我說不急,等疫情消停了再說。然后春天過完,夏天疫情消停了,他打了場籃球,把骨頭弄斷,這事就放下了。
晚上小冬回來,我們才知道是她弟弟闖了禍,把同學腿打斷,同學住進醫(yī)院,他躲起來了,同學家人到處打電話找他賠錢,學校也在找他,鬧不好還要扯上官司。
小冬娘說,這個不爭氣的東西,爹沒了,也不知道給人省點事。他惹禍了,我沒有辦法,只好帶他來找姐姐姐夫他叔他嬸給幫忙想辦法。
想辦法,有什么辦法可想?說白了就是錢的事,賠錢是賠定了,就看賠多少了,我猜這件事小冬早知道,她娘帶她弟弟來家里主要是說給我們仨聽的。上次為買手機的事,她跟王帥生氣,后來錢給沒給就不知道了。
飯后,玲子沏了一壺信陽毛尖,切了一盤橙子端上來,便于大家話說多了口渴潤嗓子,再消消火氣。
話多的是小冬娘,她的大嗓門,喳喳叫著呵斥小冬弟弟,滿屋里都是她生出來的噪音。
我說玲子你快回家吧,我跟你一起下樓倒垃圾。
玲子說我走的時候帶下樓就是了。我趕緊給她使眼色不讓她再說。
那晚的夜風清冷,月亮也是又冷又硬。我隨著玲子往小區(qū)門口走,出了小區(qū)往東,有一家面包店,我要去買明天的早餐。晚上那娘倆顯然要在家里安營扎寨,我想磨蹭夠了再回去。
我跟玲子說,往前再走走,我不想摻和他們家的事,聽著就煩。
玲子說,不管她說啥,你心里裝著文殊菩薩的六字真言,聽到耳朵里的都是嗡媽呢唄咪哄。文殊菩薩是智慧的化身,別人說難聽話也好,罵你也好,只要你想著六字真言,就是別人替你消災降福。
好吧,就當她說的是媽咪媽咪哄,如果管用的話。
但是我想說點別的。
我問她女兒最近咋樣,春節(jié)要不要回來。這個話題很久沒有談起過了,有時候是怕她難堪,有時候是怕他們說我多管閑事。
玲子說,她沒說要回來,估計就在那兒過年了,跑來跑去也花錢。上個月王總還跟我打電話說,等他生意正常了,也讓我過去幫忙,把欠下的債趕緊還清。
我問王總除了經營野蜂蜜還有別的生意嗎?
玲子說,有。
我說有就好。冬天不是收獲野蜂蜜的季節(jié),蜜蜂也怕被凍死。
聽口氣她想去西藏找那個被她稱作王總的男人。那人不僅帶走了她女兒,還清楚她欠下多少錢的債。真是太奇怪了。
我問她春節(jié)打算去哪里過。因為離年已經不遠了。
玲子說如果可能,她想去河北待幾天。
她還在想著享清福的事呢。
我說你要不去河北,就在我們家過年吧。
玲子當時滿口答應。我還以為是真的,實際上她就是隨口一說。翻過周末,到了周三早晨,她忽然發(fā)微信給我說,很抱歉姐姐,我家里有事,今天不能過去。
我說好。我以為她只休一天,到了晚上她又發(fā)短信說,讓我們重新找人,她不能來我們家了。
我給她打電話,她沒接。我挺納悶的,不明白她為啥忽然不來了。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散步的時候,她當時還邀請我去她家坐坐,認認門,知道她家住哪里,以后便于往來。我還說不去了,以后有的是機會。
晚上小冬回來,我問她玲子為啥不來了。
小冬說,她們這些人都這樣,這山望著那山高,干膩了就換一家,誰給的錢多就給誰干。我已經給她結清了工錢。
我說不知道她是換了人家,還是家里真有事。
我讓小冬給她打電話,看她接還是不接。如果接,你就說希望她忙完了還來家里幫忙。你說我們都不舍得她走。
小冬說,說這沒用,想留她就得加錢。
我說你打一下再說嘛,我打電話她沒接。
小冬說,我打也不一定接。
話雖這么說,小冬還是把電話撥過去,還是關機。
十點不到關機,不會出啥事吧?
小冬說,你想多了,也許人家每天晚上都關機呢。之前我們這個點又沒聯系過,說不定晚上人家關了手機念經。
這個解釋說得過去。
第二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又給玲子打了電話,這次居然接通了。
我說,嗨,玲子,你在忙啥?
她說我到林芝了。
我說你啥時候去的?
她說昨晚到的。
我說那邊冷吧,聽你說話嗓子都啞了。
她輕咳一聲,然后說,不好意思啊,提前沒跟你們說,我說走就走了。
我說沒啥不好意思的,主要是我不舍得你走。
她說,謝謝你這么說。
背景聲音里除了她還有別人的聲音傳過來,有男有女。我正凝神靜聽,忽然有個男的大聲吼,你快過來,然后電話就掛斷了。
那聲音應該是沖著玲子喊的。
王森說,玲子去西藏了?
我說是啊。
王森說,你這個人真沒趣。人家都炒了你,你還打電話找人家干啥,再請個人就是了。
周日上午有新人來試工,居然跟玲子認識。她說玲子之前帶她去過寂靜行,后來她家人反對,就沒去了。
她問我,玲子在你們家干了多久?你知不知道玲子是同性戀?
我說不知道。
她說玲子跟一個女人搞在一起,后來那女人不知去向,家人報警,警察就把玲子帶走了。
我問是多久的事?
她說就最近幾天,她來不了你們家就因為這事。
我說你咋知道的?
她說我聽公司里的人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