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璇
“媽的,你敢打我?!迸暭饨写唐贫?,“老娘上次的賬還沒有和你算完呢,你說,上次旅館那個小賤蹄子是怎么回事,你當老娘瞎??!”
“你還有臉提上次,前天手機上找你的男的是誰?一口一個寶貝,叫得可親熱了,不知道的,還當你們才是夫妻呢——”
一陣乒乓作響,也不見兩人消停。
飛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半邊紅毯子裹著腹部,腿腳裸露著。他磨了下后槽牙,文著刺青的胳膊扶著額。媽的,隔壁那兩口子又鬧騰,真是不讓人活。他蹬了蹬腿、抻了下腰,翻身下了床。
從床尾找到掉落的黑背心,又在被子卷中找到大褲頭,一激靈穿上,摸愣兩下頭發(fā)。坐床上、垂著頭、叼著煙,沉默地望著門口。
房間不大,堪堪擺下一張單人床,除了往門走的一條小道還算干凈,其他的遍地啤酒罐、煙頭、碎屑。衣櫥不知道是從那個年代考古出來的,估計是想充紅木家具的,但掉落的紅漆已出賣了它,也不知道房東買的時候有沒有被騙,不過轉念一想,以房東那小眼睛精明的樣,誰還能坑住他?
衣柜前擺著兩大桶康師傅礦泉水,里面的水早喝光了,現(xiàn)如今裝的是自來水,浮游生物漂在水面,看著令人作嘔。唯一能打眼看的,就是那盆擺在發(fā)黃塑料窗戶底下的仙人掌,可也有些發(fā)黃發(fā)黑了,在那地攤上看得時候,還是翠綠翠綠的,不知怎么的就讓他想起了家里的麥地,誰知買回沒兩天,就這個德行了。
煙已燃盡,飛哥隨意地將煙一扔,用腳來回摩挲,直至灰燼全散一地。
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門外是一條昏暗的走廊,飛哥借助日光才勉強看清路。一直向西走,陽光逐漸增多,飛哥卻只覺得刺眼。走廊的盡頭就是樓梯,他住五樓。
樓梯是半開放式的,這下倒省去了裝燈的錢了,裸露的欄桿早已被紅銹包裹,看不出本來的樣貌。早上陽光正好,樓梯上的斑斑點點清晰可見,不知道以前的人天天掉點什么東西,都不心疼嗎?
走到三樓,飛哥又看見拾廢品的老大爺。那老頭枯瘦的皮骨掛著一件白背心,腋下的衣衫也不知被怎么拖拽到那么長,稍微一動就可以清晰的看見他的肋骨。
老頭嘴里罵罵咧咧:“哪個孫子又偷我的廢品!一點廢品都偷,看你是窮得全家都死光了……”
飛哥沒有停留,繼續(xù)下著樓梯。那老頭倒也是個可憐勁兒的,孩子一次都沒有照過面,老伴前些年也死了。不過都吃著國家救濟了,還撿什么廢品?聽說這老頭撿廢品也是一把好手,一個人能把一個街區(qū)的廢品撿完,也怪不得別人偷。
下了樓,陽光就更耀眼了。飛哥將卡在衣服領上的墨鏡戴上,鏡片好久沒擦了,有點昏,不過他也不在乎。都已是昏暗,摘了眼鏡也不見得能看得清。
他所住的是煙火巷,一樓都是門面房,樓上則住著租戶。下樓往西南方向走一點,就是條小吃街。說是小吃街,其實就是幾家門面房和一些流動的小攤小販。
飛哥手插著兜,走在街上,周邊喧囂煙火不斷。
穿著廉價西服打著領帶的男人健步如飛,一手舉著電話不斷討好,一手提著公文包還提溜個煎餅。
一婦女穿著花色連衣裙,一手掂著藍色喜羊羊的書包,另一只手推搡著兒子往前走?!翱爝t到了,不知道啊?!疫t早能被你這慢吞吞的性子氣死。”
還有一對剛從小旅館里走出來的男女,男的穿得人模狗樣的,女的化著濃妝。兩人手挽著手,邊走還邊說笑。殊不知從哪里跑出來了一只小白鼠,一腳被那女的高跟鞋踩扁。
飛哥跟上去一看,頭和屁股鼓得像個球,身子卻被壓成紙片了。飛哥不由得嘖嘖了兩聲,抬頭再看時,那兩人早已不知了身影。
煙火巷總是霧蒙蒙的,不知是哪里來的霧,明明幾丈之外車水馬龍、艷陽高照,這里卻一直籠罩著一層霧,像是在空氣中凝結了般。飛哥能給出的合理的解釋是:賣飯的人太多了,煙來不及散。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煙火巷的人總是很奇怪,一種是來無影去無蹤,在影子還沒有留下的一瞬,就已消失不見,從此死生不相見,還有一類就像是被那霧困住了一樣,誤打誤撞地進來,卻一輩子再也走不出去,至死都埋骨在此。
飛哥幾步邁進一家胡辣湯店,這家店很多年了,飛哥搬過來就在這里干了,一晃許多年。招牌很舊了,前兩年還因為“逍遙鎮(zhèn)”三字被人告了,不得摘了下來,賣給收廢品的大爺了,如今胡辣湯三字兒前空了一半,碩大的門頭顯得怪異,不過也沒有人在意這么多,飯好吃便宜就行,誰在意他人?。?/p>
破舊的墻面濺了滿墻的油點,略靠近桌子的地方,油點從中心出發(fā)濺出一個半圓,不斷攀爬,如果不是黑色的,也不是在這墻上的,飛哥會覺得好看很多,不過這也實用啊,一個人一個半圓,誰也別搶了誰的地兒!
飛哥和正站在黑黢黢的大油鍋前炸油條的小老板打了聲招呼,就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綠漆鋼凳已經被拉出來了,凳子上都有掉漆,特別是屁股墩那點兒,已經露出里面的金屬,而且被磨出了光澤感。桌子是木紋綠花印花的,本來外邊還包了層白邊,白邊上貼著帶道道兒的光條,一晃一晃還挺好看的,可惜現(xiàn)在這條兒早被亂抓的小孩給弄掉了,只剩下棕色的,不知道是木屑還是紙壓成的紋路了。
桌子擺在中間,朝外,一坐下,就正好看見在門口邊舀胡辣湯的老板娘,和老板一樣,穿著深藍色兜子,一只胳膊套一個花袖套,面前系著個白色太太樂雞精的圍裙,老板則是綠色海天醬油的,不過褐色黑色的污漬鋪在圍裙上,廣告皮都被磨掉了,也看不出來什么了。
老板娘身材魁梧,特別是到了冬天,棉衣秋褲一套,簡直像一頭直立的豬。反觀之老板,平凡的長相,矮小的身材,如果不是頭上那么大一塊的禿頂,真的很難讓人在人群中看見他。但他倆人胡辣湯做的還行,價格也實誠,賺的都是回頭客的錢。
剛坐下一會兒,夫妻倆的兒子就將一碗胡辣湯和兩根油條一個糖糕端了上來,摔下碗,沒喊一聲,就徑直走了。飛哥皺皺眉,沒想到上過大學還是這么沒素質,連聲“叔”都不叫,不過也不值得跟晚輩計較這么多。
這是夫妻倆的獨苗苗,歪八扭八上了個高價大學,要是他,他肯定不去,花恁多錢買那兒張破證干啥。但這夫妻倆拼了命也要供出個大學生,起早貪黑地干,結果可好,這孩兒畢了業(yè)連工作都找不到,沒辦法就只能回他倆的攤子打雜,好賴有個活干。
屋內很暗,只有一個四五瓦的小吸頂燈孤零零地掛在上面,基本都是靠大敞的門射進來晨光照明。這也有好處,電費省了,顧客也不會怎么看見臟亂差的用餐環(huán)境,一舉兩得啊!老板還是很賊的。
飛哥坐在室內,眼睛瞇成一條縫望著外面。胡辣湯正對面就是幾家流動小攤,金屬車架支起招牌,有雜糧煎餅、月亮饃、蓮子粥、餅夾菜,還有家蛋堡。幾個車挨著一塊,沒生意的大媽們還靠著攤子、撩起圍裙、插著腰,高談闊論地聊著天。不過據(jù)他觀察,她們說的話沒有一句是重復的,相聲界沒有她們可真就是暗淡無光了!
吃完飯,飛哥也沒結賬,跟老板打了聲招呼,先欠賬上,就呲呲牙,走出了鋪子。
一路步行,走在破舊的水泥地上,銜接的縫隙已經感受不到硌腳了。走出煙火巷,向東南走百丈,就到十里鋪了。
街道跟煙火巷大同小異,不過沒有煙火巷的霧氣。也算是“黃金地段”了。陽光沒有絲毫吝嗇,噴灑每一寸角落,可能連消防隊員救火都沒有這么仔細。飛哥撇撇嘴,抬起花臂曲起擋住打在臉上的陽光,真是陰溝里待久了,過街都覺得恐懼。
十里鋪也有幾家賣早點的,不過沒煙火巷熱鬧,人也沒有煙火巷固定,落日剛一傾斜,人便像老鼠過街般,四散到不知名的角落,城管也沒有來啊。飛哥七拐八拐地拐到了主街道。這條道臨著大路,路上的人都多了起來,不過都被陽光遮住了臉,看不清容貌,只能通過光亮大概分清個男女,亮的一般是女的,臉比較白嘛。
道寬可以讓兩輛轎車并行,鋪得嶄新油亮的柏油馬路,兩側還安上了新路燈,一到晚上明晃晃的,連蒼蠅都照成螢火蟲了,不過還是個只蒼蠅,一巴掌讓人打死。
門店也也沒有煙火巷的拘謹,一間間裝得像是上流人士的歡聚地,各色燈牌往那一出溜兒,真像進入了亮燈泡舞廳,但終究還是把東西賣給窮人,誰也別瞧不起誰!
飛哥漫步進發(fā)廊和手機店中間的夾巷,就連這種地方都能被陽光曬到,一打眼,瞅見一人影卡在墻根。
人倒穿的挺斯斯文文的,短袖白襯衫,衣領有些發(fā)黃,底下穿著健美褲,只露出了腳踝。特別是鼻梁上還架著個眼鏡,根本不像流氓,反而像個剛工作的學生娃子。
飛哥堵住巷口,擋住青年的光,迫使他仰頭看他。
“喂,新來的?”飛哥抖抖腿,語氣輕慢。
那人猛地一驚,但估計是腿麻了,慢慢扶著墻根才起來,透過厚重的鏡片,打量了兩眼飛哥,又低下了頭,點了點。
得,還是個鋸嘴葫蘆。老易現(xiàn)在什么眼神啊,怎么招了個這么個貨色。
“叫什么?”
“謝繼德?!?/p>
這年頭竟然還有人說真名,真是……嘖嘖。
“德子啊,怎么想來干這個了?”
“沒工作,缺錢?!?/p>
飛哥也不多問了,來干活都是這倆理由,但不管干什么都缺錢。
“叫飛哥,以后跟跟著我好好混,總不缺你一口吃的?!憋w哥看了眼天,又被太陽晃了下,實在不想在這兒被曬成干兒了,道,“不等順子了,早干完早回家,跟著我、少說話?!庇值闪藥籽鄣伦?。
德子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布帆鞋尖的潔白不在,只剩擦得不均勻的黃黑,只有他知道,兩個鞋底已經裂開,有一點水洼,污水就會透過那一點點的縫隙鉆進去,慢慢地像是折磨人般的滲透整個鞋,厚重地包裹住他的腳,拖住他不讓他往前走。就像現(xiàn)在,明明陽光暖和和地曬著腳面,他卻只覺得煩躁,暖冷交錯使他根本無法穩(wěn)定,為什么陽光不能再熱一點,把他的鞋子曬干?為什么陽光不能干脆不出現(xiàn),不讓他知道鞋可以是干的熱的暖和的?他無法,還是受著冷熱,猶如刀割般,不發(fā)出一聲喊叫地,跟在飛哥的后面。
二人走進十里鋪上的擔擔面館,這會還是早上,吃面的人不多。
飛哥逆著光走進,一層灰蒙蒙的玻璃隔開用餐區(qū)和后廚,玻璃上面貼著黑白的“特價”“謝絕還價”“面湯自取”字樣。
德子是第一次來,抬頭打量了一圈。
面館也不算破,屁大點的地方被那姐倆收拾的挺干凈的,下墻估計是腳印和油點太多,被那倆人拿舊海報貼上了,海報滑溜溜的,亮也好擦。正對著的后廚,貼著紅底白字鑲金邊的海綿牌,寫著價格單,招牌的擔擔面十塊,不算貴。
后廚正忙活的姐倆,一個揉面一個調料汁。倆人是一對姐妹,大姐為給家里貼補,早早嫁了人,后來因為生不出男孩,那男的就跟別人跑了,她自己一個人拉扯著娃,靠這點手藝,開了面館。妹妹本也是個有出息的,早年間讀過點書,到大城市廠里當文員,結果被男人騙了,工作也沒了,還流浪過半年,在被找到時,神志就有些不正常了,見到男人都覺得是她對象,往人身上撲,家里也鎖不住她,后就交給她姐了,挺聽她姐的話的。
飛哥插著兜,敲敲窗戶,也不知是灰塵還是面粉,震得空氣一昏。
“喲,飛哥來了!”大姐提著嗓子道,“吃早飯沒?要不姐現(xiàn)在給你去下一碗,剛搟的面?!?/p>
飛哥坐在塑料凳,一揮手道:“不用了,已經給張家攤上吃過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德子,新來的,以后他來。”
“哦哦,德哥是吧?吃了沒?”女人連忙招呼著他坐下。
德子摸摸鼻子,想張口說些什么,又咽下了,順手坐下。
這怕不是個啞巴吧!大姐又打量了幾眼德子。
后廚的妹妹見到有新面孔,扯著手里的白面團子,撓起來。大姐眼疾手快,將塑料門“啪”得關上。劣質塑料晃了兩晃,貼著玻璃的肉臉被擠壓變形,顯得蒼白浮腫。挺像水里泡了幾天漂起來的浮尸。
大姐邊抵著門,邊陪著笑臉?!安缓靡馑及?,我妹妹見到生人就有點瘋。”門又被大力地拍了幾下,空氣開始渾濁。竟莫名的有點像美女出場的仙氣,她妹妹雖說年齡小點,卻不如大姐好看,臉圓,一看就能鎮(zhèn)住宅,而且長得有點像他那個嫁給他兩年就沒的媳婦兒。
飛哥媳婦是老家說的,花光了他爹所有的積蓄才娶回來,結果連個種兒也沒留下的就害病死了。他爹可能是因為嫌錢花虧了,沒幾天也去了。他給兩人辦喪事,發(fā)現(xiàn)這錢竟比娶個媳婦還貴,他當時真想趁夜半,在他娘身邊挖兩個坑把他倆埋了,一了百了,但想著村里的名聲,還是向親戚朋友借點錢,充起這孝子的面子,把喪事辦得風光。但他實在是還不起那錢了,就算有錢他也要攢著再娶個媳婦。趁著天黑,老家院門一鎖,就到煙火巷來了,估計現(xiàn)在那地被其他院的人分了吃了。如今遇到大姐,指不定是老天爺知道他錢花虧了,讓她來補他的。
“錢就在那邊罐子里,飛哥自己拿吧。”大姐看著情勢不對,使喚起飛哥來。
飛哥挺吃這一套的,沖大姐笑笑,掏夠錢,罕見地有禮貌地說了句“再見”走了。
“麻煩飛哥了,飛哥下回再來!”大姐從里面?zhèn)鱽砺暋U鎼偠?/p>
飛哥走到外面,頭也沒回地對德子說:“這家姐倆不容易,收費只拿該收的份兒,其他別動,知道了嗎?”
德子在后面,沒出聲。
兩人又在十里鋪轉了幾家,直到晌午頭火辣辣地炙烤地面,熱浪晃得人眼暈。
飛哥交代了德子幾句,就讓他回了,自己走進了一家茶館,涼爽撲面而來。
茶館在十里鋪可是響當當?shù)恼信?,四面八方的人都來這里喝茶,不管是做買賣的當官的,來到這兒也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見到人喊一聲“哥”。可能就像本地人不逛本地景點一樣,十里鋪的街坊鄰居沒事可不敢來茶館。這里的茶倒也不說多好喝,就是本地的紅茶,樓也不說多漂亮,普通裝修但店員卻是清一色的爺們,不知道怕是以為去拳館練拳去了。
飛哥徑直上了二樓,二樓是老板辦公室,他大哥陳水生在那里。
“水哥,錢給你收來了?!憋w哥將今天收來的錢堆到了桌上,這茶館真是不能久待,一會兒的功夫,冷得人背后打顫。
陳水生轉過老板椅,瞥了眼錢,一呼吸間就將錢掃到了陰暗的角落,地上的灰塵堆積成球,又混雜著毛發(fā),真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多長發(fā)。陳水生事兒真是多,有錢不就行了,還非要疊得整整齊齊,也不知道是做給誰看。
蹲下身,一點點將錢撿好,又將零錢一點點展開、疊好,放到桌上。
陳水生頭也沒抬,他不認識的外國鋼筆“唰唰”在紙上寫著,聲挺好的,像那學生蛋子喜歡的什么白噪音,可別被他這個樣子騙了,陳水生不過是故意營造的聲兒,他這種識不得幾個字的都能看出來,他是在白紙亂畫,手一會提一會揮,怕不是在練習找專人設計的藝術簽名了吧。不過他那簽名可是花了大價錢,他看過一回,人家寫的是好看,行云流水,到陳水生這里就跟雞蝕米般,哪怕是現(xiàn)在這么刻苦得練,也只是有個樣子罷了,還不如直接找個會畫畫的,給他簽名,反正他也不差這個錢。
陳水生依舊沒抬頭,頭發(fā)茂密,中間有個旋兒,仔細一看,還能看出來假發(fā)網(wǎng)嘞。
“這錢你就拿著吧,給樓底下的兄弟買點吃的,別到時候餓著,吃了你?!?/p>
凈說些高深莫測的話,想顯得自己身份不一樣,可曾看了,他這一輩子都走不出這茶館,只有別人進來見他的份兒,哪有他去見別人的份兒??!飛哥也不多話,抓起錢,甩甩身上的涼意,逆著風跑下樓。
下了樓,見德子沒走,歪了下頭,還是將那一沓錢拿了出來,抽出一張大鈔,伸手晃了晃。
“給,去給兄弟們買點吃的,剩下的自己裝著?!钡伦又挥X得紅色晃得眼疼,鈔票上的人像像活了過來般,一直在耳邊嚷嚷。那被飛哥快速收起的一沓錢卻又清晰可見。
德子咬住嘴角,不說話。
“怎么,不愿意去?”飛哥戳下他。德子一下子后退幾步。
“不……不認識路……”
飛哥甩了甩頭,老易找了個什么玩意,話都說不囫圇,看見就心煩,“行,我去!別擱這呆著了,還花老子的飯錢?!?/p>
德子夾著眼看著飛哥越走越遠地背影,陽光依舊撒了滿地,飛哥身上卻出現(xiàn)了層層陰影,原來這里也有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S即將手收進袖子,也轉身走進巷子。
飛哥漫步回了煙火巷,不為別的,那里東西便宜,十里鋪自鋪了路后,仗著人多,硬是把價格提上去了,一瓶水都能貴上個五毛,跟陳水生一個德行。瞥見巷子里的小攤都各自忙碌,灰煙不斷。路的最北頭,一個蛋堡攤孤零零地豎在那里,像是新來的?
湊近一瞧,是個面生的老大娘,站在攤前都有些夠不到上面的配菜,一整個背駝下,加上皮膚黝黑,估計又是個下地干活的老黃牛,老了子女也不孝順,來煙火巷擺攤賺點生活費。說句實話,來煙火巷的人哪個不是缺錢,又有哪個是家庭和睦的。這子女不孝順就是個循環(huán),現(xiàn)在他不孝順老的,老了也沒人孝順他,都是債!
不過這里人少,回去也快,他管人家做什么?“多少錢一個?!?/p>
“三塊?!贝竽锏穆曨濐澪∥〉貍鱽?,估計是生意不好,沒人上門,長久沒說話了。
還挺便宜的,隔壁煎餅果子、月亮饃都要五塊了,連一杯蓮子粥都要七塊了,真不明白那蓮子粥貴到哪里了,粥是加稠劑充藕粉,一點黑芝麻薏米就要你那么多錢,最貴的葡萄干也就放幾粒,還是這家便宜,不過她新來的,等她知道這里的物價,肯定要漲價,誰也不嫌棄錢多不是?
飛哥心里算了一下人,又想著他們人高馬大的,一個怕是吃不飽,頓時感覺身上的肉都疼的要命,道:“要十三個?!?/p>
大娘絞著圍裙,下意識看了眼攤子,頭頂枯白的發(fā)混雜著幾根僅剩的黑發(fā),又迅速抬了起來,沒有動,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個蛋堡……沒肉?!?/p>
沒肉,怪不得這么便宜,感情是缺斤少兩啊。不過請那些人要什么肉,他們天天大魚大肉吃慣了,偶爾吃點素也營養(yǎng)均衡一下,而且他也省點錢,還要攢老婆本呢。
飛哥一擺手,“做吧?!?/p>
大娘還是沒有動,努力睜大一雙大眼,卻只露出更多的眼白。
“又怎么了?”怎么一天天的光遇這種人,飛哥抬腳就想走,卻也真找不到比這更偏宜的了。
“我沒有收款碼,只能收現(xiàn)金,”沒有收款碼,那還做什么生意!只聽大娘又趕忙道:“你可以先嘗嘗,很好吃的,一點不比哪些有肉的差?!笨梢悦赓M給一個,這便宜不占白不占。而且今天剛收了錢,正好!
一把接過大娘遞過來的原先做好的,背靠著旁墻,蹲在地上就吃了起來。
蛋堡外套著一層油紙,又裹著層塑料袋。要他看,上頭一直搞什么減塑宣傳活動,宣傳什么污染環(huán)境啊,保護地球啊,都沒有搞到點上,為什么白色污染多了,根本不是人沒有保護意識,明明就是壓到人來不及喘口氣更來不及好好吃飯,只能在這塑料袋子里將就一生。像只一次性塑料袋子般,用完就被隨手一扔,回收、壓縮,最后又埋在土里。
飛哥拔開油紙,里面的蛋堡被煎得焦黃,一囗下去,蛋的順滑、香菇的咸香混合在一起,竟莫名好吃,幾口就吃完了一個。
大娘也是個有眼色見的,馬上就又送來了一個。
飛哥不扭捏,將錢掏了來,數(shù)了四十五元,扔在了她的紅色的甜面醬塑料桶里。
大娘也沒想到剛出攤就有這樣一個大主顧,黝黑的臉上透露出一抹紅。整個人也放松下來,絮絮答答地聊著,像是念經。
“前兩年老頭生病,人差點沒了,我當時就去求了土地廟,磕了九十九個頭,感謝老天爺,老頭雖不會動,可活了,我就不吃肉還愿……其實不吃肉也挺好的,你看現(xiàn)在人不都什么高血糖呀高血壓呀,都是吃的太好了,這也是佛祖變相地再讓我活的很長久一點吧……咱們遇到也是緣分,你也是第一個買這么多的人,下回還要常來啊!”得,又開始攬客了,這大娘真是會做生意!
飛哥皺著眉、撇著嘴,手指不斷在手機屏幕上滑,不耐煩地催促著她快點。
大娘也不多說什么了,嘴里自言自語。也不知道說的是什么,反正他聽不懂。
日頭有些傾斜,煙火巷的霧氣也就更濃了,家家戶戶都做著午飯,辣椒、蒜薹各種菜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嗆鼻又顯得熟悉,似乎是家的味道,他已經分辨不出來了。飛哥拎著打包好的蛋堡,踏步走入了十里街。
大娘也看著他逐漸走進陰影里,直到于黑暗融合,她兩手合十,拜了一拜,臉上的皺紋匯聚在一起,嘴里喃喃著什么。
月光悄悄爬上樹梢,星辰黯淡。飛哥跟茶館的一群兄弟打著麻將拼酒到了半夜。三五成群地來,又三五成群地散了。他的腳步有些虛浮,漆黑的街道夾著背影。煙火未散,在燈光的照耀下漂浮,像是不安分因素在跳動,一身酒氣像有了實體一樣,在身周散發(fā)著黑臭。黑影被拉得折疊破碎,不成人形。他酒勁上來,巷子的道路如漂浮海洋般搖擺不定。
走過十里鋪和煙火巷聯(lián)通的小道,什么燈光也沒有了,漆黑下,飛哥摸著斑駁的墻壁,艱難地前進,平時一兩分鐘就走完的道路,此時仿佛無長無盡。墻面已被時光腐蝕,留著歷史的坑洼。
這路白天走還好,現(xiàn)在走只感覺陰測測的。不過他根本不相信有那個閑鬼會找上他,圖什么。微弱的燈光又將影子拉長,卻只見那黑影里破碎的只剩一雙眼睛了。
黑影閃現(xiàn),如鬼魅般,飛哥只覺得腰部一痛,向后一摸,一手粘稠,血液的溫熱混雜著黑臭的空氣不斷傳播。奶奶的,那個龜兒子敢暗算老子。他忍著痛轉身,一胳膊掄著來人。那人顫抖著手臂,胡亂揮舞著銀光匕首,飛哥身上瞬間又多了大大小小許多傷口。鮮血噴涌而出,在暗暗黑夜下褐紅如花般綻放。這可能是他這輩子最漂亮的時刻了吧。
飛哥卻管不了那么多了,像個英雄般,拿出傾世之力,同那人搶奪著匕首??伤贿^是個陰溝里的老鼠,怎么能偽裝呢?他只感覺那人呼出一口氣,似乎是下定什么決心,銀光閃閃的匕首趁其不備插入了飛哥的胸膛,正中心臟,跳動只停止了一瞬,隨即跳得更歡,他像個泄了氣的皮球般渾身無力倒地,周身更黑了,耳邊像是死一般得寂靜。
那人見飛哥沒了聲響,匕首“啪”得一聲掉落,渾身顫抖著,哆嗦著跪在地上,雙手慌亂摸著飛哥的褲子兜,那人摸到左兜,有一沓錢,也沒多想,攥緊錢就向十里街的方向跑,和黑霧融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飛哥張開嘴想要求救,可只發(fā)出幾個單音節(jié),消散在霧里。沒人會發(fā)現(xiàn)他的,他知道,這兒的人只是單獨的人而已。他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眼前一絲光亮都沒有,但卻可以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音,那是他從沒有注意過,寧靜而又自然。
左兜里放著上午買蛋堡破開的零錢,只有六十一元,大娘只有零錢,多是點一塊五塊的。那小賊要是看到只有那一點錢,估計會氣瘋吧!
隔壁吵架的兩口估計這個點還沒有睡,正互相道歉呢,但第二天肯定還是要大吵一架。拾廢品的大爺已經睡了,也不知道夢里有沒有他的子女團圓,還是只有那偷廢品的賊。胡辣湯店的老板們要是知道他死了,估計一人道一聲晦氣,還嫌飯錢賒著沒結呢,右兜里的錢也不知道能不能分給他們點,別死后也被人念不住好,不過他名聲這樣也指望別人能嘮他的好,想不起來罷了。開面館的姐妹倆估計真會為他傷心一會,但轉頭又想怎么討好來收費的其他人?;盍诉@四十余年,死后連個記起來他的人都沒有。
賣蛋堡的大娘從霧中來,“救……救……”,他努力發(fā)出聲音,卻在她臉上看見了金光,在這黑夜里熠熠生輝。她臉上的皺紋被撫平,嘴角帶著一抹似笑非笑。她沒有發(fā)現(xiàn)他,不斷又走遠了,他急得眼眶濕潤,手腳早已冰涼。
時間對于他已經沒有了意義。沉沉霧氣里忽得浮現(xiàn)出家,只剩三棵楊樹和那孤零零的三個墳包,那是他的母親、父親、還有他早就記不清長相的媳婦。墳包早已平了,被莊稼人種上麥子。在一片灰暗中,他看著青綠的麥苗爭先恐后地生長,后又閃爍著光,金黃的麥浪翻滾,波光粼粼。在清風的影中,窺見他們三人忙碌的身影。他化作了風,掠過小麥尖尖,同他們一起彎腰、割麥、擦汗、打蟲……聽著遠處拖拉機打麥聲,歡笑著、抱怨著。
街頭的小黑狗拖著饑腸轆轆的身子走在煙火小巷,瞥見一個人躺在地上。這么晚了,他怎么不回家呢?哦,估計和他一樣,是個沒家的。
他湊近聞聞,“呸,真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