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克林 圖/松塔
南山夢中人,浮世幾十載。畫了擱筆去,深藏思與念。
今年五月,國畫大師梅一度逝世,報社主編約我這個有幸見過大師的編輯寫一篇悼念文。
彼時我和男友正準備著結(jié)婚事宜,收到這個消息,當(dāng)年和大師在高山上相談往事的回憶紛沓而來。悲傷之余,我們決定寫一篇文章,以此來紀念這位藝術(shù)大師。
2010 年八月,我受報社委托,和擔(dān)任攝影師的男友前往南山,采訪一位隱居多年的國畫大師。
大師姓梅,外界都以他的字一度相稱。據(jù)說他已隱居五十余載,居于南山頂端。我和男友午后乘車進山,一路顛簸,臨近傍晚才到。
夏日炎熱,林間清涼,山頂土路平坦,栽種許多不知名的花草。沿著花路往里走,就能見一座圍庭院的木屋立于一棵大樹下。一位戴草帽的老人坐樹下藤椅,面前一攤石制桌,放置著一幅畫作和筆墨。
“那應(yīng)該就是梅大師了吧。”男友說。
我們放輕腳步,走近老人身旁,見他毫無察覺仍聚精會神打量畫作,并未先開口。
大師面前的畫作是一株蓬勃草木,嫩黃蒼綠染之,枝葉四周伸展,生動靈活,裊裊如人形。不知站著已有多久,突然,老人轉(zhuǎn)過頭笑瞇瞇地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耐心不錯呀。”他站起身拍拍素衣,“進屋吧。”
我和男友皆是一愣,忙跟去。
木屋裝置簡樸,除必要的一些家具和堆著的畫作,只有幾盆草木。老人摘下草帽,讓我們先坐下,轉(zhuǎn)身端上茶水。
普洱茶澀而甘醇,一番寒暄之后,我開始進入詢問環(huán)節(jié),照著報社指定的問題一一問著老人。山居感想、近年畫作、未來安排,老人皆頭腦清明流利回答出來。
唯獨最后一個問題,我問:“您的成名作《四月廿七》,是目前唯一一幅人像,巧妙地使用重疊,將婦女和少女的形象融為一人,伴以最常畫的蘭花,頗得界內(nèi)贊賞。您能跟我們講一下,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靈感是如何而來的嗎?”
老人沉默了。他嶙峋的手來回撫摸長胡,一雙眼眶極深的眼時而渾濁,時而清亮,像是在深思,良久后,道:“因為一個人,我才能畫出這幅畫。”
我們皆是一愣。老人輕顫的雙唇張了又張,終于又啞聲說:“她最喜歡的,便是蘭花,我遇見她時,她就站在蘭花園子里?!?/p>
微風(fēng)傳過門庭,茶氣氤氳,他那雙再次明亮的眼仿佛打開了鏡子,回溯到六十九年前,那片搖曳著蘭花的戲園子里。
1941 年的四月,江南開盡桃李杏,游客更是要光顧戲院。露天唱臺植滿香花,常是座無虛席。
那時的梅一度,還叫宋慶年。年方十四,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時,卻常被家中長輩攜去戲院熏陶。
少年耳里的戲曲像是吱吱呀呀反復(fù)打開的木匣子,一次趁著大師登臺長輩不注意的機會,跑出院場,沿著鵝卵石路進入一處陌生園子。
園中栽滿名貴花草,棵棵花樹如海洋,他繼續(xù)沿著石子路走,逐漸看清路盡頭有一石亭,四周放置著盆栽蘭花。中間立著一個人,穿著素青色錦緞長戲服,卻沒戴盔頭。
此景如夢,驚擾少年眼幕,他不由得繼續(xù)往前走。
這人背對著宋慶年,踱著小步,身如楊柳纖細,左右飛揚著長袖,如行云流水。來回幾次后,身體如在旋轉(zhuǎn)跳躍,忽地轉(zhuǎn)過來。
宋慶年還站在石子路中間,正看著這人的表演,沒料到他會忽然轉(zhuǎn)過身來。
可這人像是比他更慌張,僵著一張慘白的臉忙后退幾步,直愣愣地看著他。
宋慶年忙擺手:“對不住了小哥,我是偶然闖進來的,見你跳得太好,多看了會,無意打擾?!?/p>
那人身形又是一僵,好一會兒,揚起手臂,衣袖半遮臉,輕聲說了句:“無礙?!?/p>
他的聲音輕輕柔柔,像是流過荷上的清水滴落,盡管半遮著臉,宋慶年更是認真地仔細打量著他,明明穿著戲服,卻沒戴盔頭,面上的妝也沒化,露出來的一雙眼明亮又擔(dān)驚受怕的。
難道唱戲的人都是這樣沒有陽剛之氣的嗎?
宋慶年狐疑,但沒表現(xiàn)出來,又抱拳誠懇說道:“依我實話,小哥您唱的比園子里那群人好太多了?!?/p>
那人不語,轉(zhuǎn)過身,在石亭中坐下。
宋慶年見狀,邊著急說著,邊小步走向他:“真的。且不說舞蹈,光是他們咿咿呀呀唱啊我愣是聽不懂是什么,園子里人也多,臭味濃,哪有這里清凈幽雅,您真是個懂道的高人。”對面的人聽完,遮住嘴又是輕輕地笑了:“你這嘴真甜?!?/p>
“我是由衷贊嘆?!痹捖洌螒c年坐在他對面。
對面的人又是一笑,端著茶壺,細細倒杯。宋慶年看他素著的整張臉,白白凈凈,細眉如遠山,低垂的眼如溢清水,整個人的確如一張畫。他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漸漸地,臉紅了。
“你莫不是女人?”宋慶年試探著問。
對面的人猛地拂袖反駁:“怎會!”但他露出的臉,完全呈現(xiàn)在宋慶年面前。眉如細柳,眼如彎月,盈盈盛水,兩瓣唇緊咬著,像會流出血絲。
宋慶年裝著樣子,揮手道:“哎呀,你就別不承認了。實話說吧,是南老師讓我來找你的?!彼胰烁@戲院主熟識,他是知道姓氏的。
面前的人一怔,過一會,臉色已是慘白:“我……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爹爹躲在這園子里唱呀。”
宋慶年又是一訝,差不多能猜到她是誰了,面上還是難堪地說:“小姐呀,你就別為難我了,趕緊地跟我走吧?!?/p>
話落很久,她也沒給個反應(yīng)。宋慶年心里不安,慢慢地瞥下看去,女孩抖著肩膀掉淚珠子,盡管極力克制著,還是露了幾分。
宋慶年一慌:“呀,你怎么哭了?”他一急不知該怎樣勸,忙起身撲到面前去,慌慌張張?zhí)拱?,“沒有這回事,我就逗一下你的。你怎么就……
“??!”
女孩猛地掐了把他的手臂,抬起臉得意又憤恨地瞪著他:“叫你騙我!”
宋慶年吃痛地縮回手臂,看了好幾眼面前的人,這神采奕奕的樣子,哪有剛才那哭樣?反應(yīng)到自己也被捉弄了,羞憤道:“好你一個戲子!”
“哼。”女孩把手伸了回來,抖抖袖上,輕描淡寫地說,“真蠢,編個謊話也不來個別的。這園子里的人我都熟的不得了,哪能冒出個你來?”
“嘁?!彼螒c年哼一聲,又沒忍住問,“你真是南老師的女兒?”
女孩沒好氣:“那當(dāng)然。”
“你叫什么名字?南予之?”
“那是我哥,我是女兒身!”
“你剛剛不還扮男相哄人嗎?怎的,羞恥了?”
女孩扭頭,“我不告訴你我名字了?!?/p>
“嘁,我又不稀罕!”宋慶年想,大不了過后問問南老師便是。
女孩警惕看他:“你別去問我爹啊?!?/p>
“喲,怕了?”
“對對對,我怕了。所以我還是告訴你吧?!迸⑼蝗恍ξ模拔医心贤鹬?。”
“哦——我記住了。過會就給南老師說,你有個叫南宛之的女兒,偷偷在這練舞呢!”
“你敢!看我不把你掐成豬頭!”
故事聽到這,我眼前早已浮現(xiàn)少男少女在一片小園子里打趣玩笑的畫面。再看當(dāng)時的主人公,如今的梅大師已近耋耄,我不禁感嘆:“當(dāng)時真是好啊?!?/p>
梅大師笑道:“那算是我與她相識最為美好的日子了。自那次相識,每回我家里人要來聽?wèi)?,我都會去后園找她,她次次都在。經(jīng)常唱著王昭君、沉魚和杜夢娘。我就在那看,那里聽?!蹦杏讶滩蛔枺骸八獞蜻@么好,為何不去臺上?”
梅大師摸著胡子,繼續(xù)開口。
一次,宋慶年還是像往常一樣來到后園,卻見南宛之跪在亭中。
他急,忙撲上去問:“宛之!宛之你這是怎了?”
宛之眼神堅定,直視前方,雙膝跪地也不抱怨一聲,只是說:“爹爹發(fā)現(xiàn)我在偷偷唱戲,罰我跪一個時辰?!?/p>
“這是為何?”
宛之沉默,良久,才悶聲說道:“我爹爹不允許女子拋頭露面,更不要說靠近臺了。”
宋慶年一愣,沒想到會是這樣:“那,那我去給他說!”說著他便轉(zhuǎn)身跑去。
宛之卻忙伸手把他的衣角扯住,對上他慌忙的眼睛,問道:“慶年,你要怎樣說呢?”
“我給他講呀,女子早就可以上臺唱戲了!”
宛之搖頭:“沒用的。慶年,家族代代傳承的觀念,早就記到骨頭里去了,說不通的?!?/p>
“觀念是可以被說服的??!宛之,就像你,同是一家人,你怎么就想要上臺唱戲呢?”
“我和他們不是一家人!”話說到這,宛之高聲打斷,身子也是一顫。
她再看宋慶年,深吸口氣,聲音像溺滿潮水:“慶年,你愿意聽我好好唱一次戲嗎?”
宋慶年當(dāng)然是答應(yīng)了。
三日后,他按照約定來到小園,看到早早站在亭中的宛之。如同初見,她抹胭脂,穿戲服,連盔頭也戴上了。
宋慶年在亭中坐下,定定看著面前的宛之。幾回眼波流轉(zhuǎn),她的氣場變化。
宋慶年看著她,身輕如燕,踮腳甩袖。眨眼間,他像是坐在臺下,看著站在臺上的她,蓮步輕移,側(cè)身繞轉(zhuǎn),一字一句地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p>
嗓音纏綿婉轉(zhuǎn),柔漫悠遠,震透他心尖至顫抖。
最后一個字落下,她站在原地,久久不語。他雙眼模糊了,鼓掌贊嘆,仿若聽見滿堂鬧聲,都在為她的戲動容。
“這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曲子。”宋慶年咽下哽意,笑說。
宛之的回笑帶著幾分迷離:“是嗎?”
不等他再說什么,宛之抖抖長袖,從花壇旁抱出一個木箱。
宋慶年這才注意她手中的物件,詫異問道:“你要做什么?”
宛之不語,手上動作不停。她脫下最心愛的梅青色繡花帔,在石路上嘩嘩倒出箱中的戲服,點燃火折子,拋向那堆衣服。
“宛之!”宋慶年跑來,眼睜睜看著火勢如同風(fēng)起,愈演愈烈。他難以置信地問她:“你為何要這樣做?”
宛之聲若游絲:“我再也不能唱戲了。既如此,不給自己留下任何念想便是最好?!?/p>
宋慶年似懂非懂,沉默地看著她。
火勢如霞光,燃到極致后散去,灰煙屢屢,她那一雙清亮的眼,昔日映著比火更旺的光焰,也漸漸熄滅了。
那次之后,宋慶年再也沒見過南宛之在園子里唱過曲。每每再來,都只能看見她坐在亭中,看書或是做女紅。
一次,南宛之正翻閱到手中詩集,忽地抬頭道:“都說你家書香世代,我怎么覺著到你這要斷了呢?瞧你每天悠閑的樣子?!?/p>
宋慶年正百般無聊玩弄著園中花草,聽到她這話,悶悶地說:“我學(xué)不來爹爹作畫,也比不得擺弄文墨的祖爺,還能怎么辦?”
“學(xué)不來還是可以學(xué),比不得也起碼可以做,何不一試呢?”宛之話鋒一轉(zhuǎn),“還是說,這些都是借口,還是你因天賦不夠,本就不愿?”
這明擺的激將法,偏偏一腔少年氣的宋慶年還是被戳中骨,反駁道:“我怎會不愿意?不就畫個畫寫寫詩,難得倒我?”
那日之后,宋慶年很少再來園中走動,經(jīng)常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像是攢足勁要給南宛之證明。他開始苦學(xué)詩詞,作畫書法。本就有天賦和基礎(chǔ),再徹底苦學(xué),難不會有好果。幾月后,他已經(jīng)能畫個好點的花草拿出去給人看。
那日,他畫了幅蘭花,端莊攜秀,連得家人贊賞,便想要拿去給南宛之看。沒想到,還沒能走出家門,就被父親嚴厲地提了回來,還被警告道:“戰(zhàn)事如此吃緊,我們都準備搬走了,你還想往哪去?還不趕快回房。”
這毫無準備的話一出,宋慶年反抗也來不及,被鎖在房中幾天幾夜。再出門時,家宅門前幾輛車已是準備好,宋家將要搬往別地。
宋慶年心急,那日畫的蘭花已是顧不得了,滿心想著如何跟南宛之告別,便趁爹娘跟兄長交談之余偷偷跑去戲院。
一如往日,宛之坐在園中繡手帕。見宋慶年滿汗跑來,挑眉問道:“幾日不見,你去當(dāng)逃兵了?”
宋慶年無心玩笑,喘著氣訴說自己將要離開的事實。
宛之激動起身,手中握著的細針穿透指尖,滲出血珠,滴進繡作。
她將那張手帕塞入他的手心,說:“我還沒有繡好,原本想送給你的十八歲生辰禮的。”
她顫聲:“慶年,你要答應(yīng)我,無論在哪里,性命為重。
“你不要把我忘了,我等著和你再次相見?!?/p>
1945 年到1949 年,宋家一路搬離,期間輾轉(zhuǎn)流離,家財大部分遺失,生意鏈崩塌。而宋慶年的父親被卷入戰(zhàn)爭,下場慘烈。宋慶年的娘親無法承受打擊,在1948 年病逝。
聽完梅大師輕描淡寫的敘述,我和男友唏噓不已。又聽大師笑說:“父親走后,他留下的大部分畫作都在江南老宅,為了拿走,我回去過?!?/p>
我忍不住問:“您可曾去找過南小姐?”
梅大師點頭:“那時為逃命,我已經(jīng)隨娘家改了名字。頂著梅氏的名字約見她,不想?yún)s被告知沒宛之這人。”見我們驚訝,又眨眨眼,笑說,“我當(dāng)然是不會輕易走的。一連幾天,待在以前的園子里,終于是有一日,等到她了?!?/p>
1950 年的春日,園中蘭花早已不見,唯獨桃花杏樹,遍開滿地。梅一度坐在亭中,一如往日賞著春光。
許久,有歡笑聲傳來。
“你呀,剛剛在臺上可算是耍大疏忽了。幸虧書公子在,臺下那群人不計較?!?/p>
梅一度望去,日光灼目,他微微瞇眼,見一男一女小步走來,藍衣紅裙,在光里染成一片。再近些時,女子剛好轉(zhuǎn)過頭來,恰好對上他打量的視線。
兩人皆是一愣。尤其是那位紅裙女子,手中還把玩著翡翠鐲子,卻是忽地,掉在地上。翻動了思緒。
“慶……慶年?”女子是滿臉驚訝,帶著遲疑開口。
宋慶年恍然聽見這名,心下已是確認,眼睛便是一熱,邊應(yīng)著,邊向著女子走去。
南宛之接過男子遞來的鐲子,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男子看了宋慶年幾眼,轉(zhuǎn)身離開。
多年不見,南宛之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面若凝脂,她戴上玉鐲,揚起那張滿面脂粉的臉,兩顴的胭脂均勻,還用鉛筆畫濃眉,勾勒本就纖長的眼,頗有幾分嫵媚模樣。
一時之間,宋慶年又陷入恍忽?;腥挥X得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當(dāng)年藏在園中唱戲的南宛之,只剩夢中殘影。
宋慶年掩去眼中淚意,笑道:“剛回來時找你,都說沒你這人。如今看你抹妝,是在唱戲了嗎?”
“是的,幸得貴人相助,已經(jīng)有好些時間了?!蹦贤鹬饡r聲如嫩鸝。
宋慶年由衷祝福:“恭喜你?!?/p>
他們在亭中坐下,南宛之主動詢問起他的近況。
宋慶年說:“這些年我隨家人四處逃亡,家父去世后,我也改了名字?!?/p>
兩人像是還有默契,不約而同都不提起新名。仿佛只要不提,彼此仍無改變。
南宛之一訝:“你父親……宋先生,去世了?”她的聲音忽地低下,見宋慶年苦笑點頭,面上更是沉如凍雪。
南宛之緊抓腕上玉鐲,還問著:“那你現(xiàn)在,過得可還好?”
宋慶年遲疑,還是搖頭,再次苦笑:“溫飽還成,但早已不及當(dāng)年。”
那鐲子搖晃,竟又閃墜地面。一聲脆響,像是攪了南宛之艷麗的面容,變得慘白。
他忙去撿,她抬手攔住,自己彎腰拾起,拿在手上。低垂著眼,良久,他才聽見她低低地說:
“那你……務(wù)必好生照顧自己?!?/p>
宋慶年一愣,剛想應(yīng)好,卻見南宛之又是抬了頭,似是撐出了苦笑,說著:“我今日累了,改日你再來吧?!?/p>
改日?他此番回來屬實不易,又是即刻要走的,下次再見,得是多少年后?
話已經(jīng)涌上來了,宋慶年剛張開嘴,就見她眉心滿是疲憊,一噎,還是輕點下了頭。
南宛之作別后,向著園門走去,跟著她的背影,在光影中拖出長長的疲憊。
宋慶年看見在園門旁站著剛剛同行的男子,正皺著眉,滿眼警惕地看他。
隔日他離開城,坐在車上再經(jīng)戲院門前。雜花開的熱烈,觀眾往來出行,熙熙攘攘,車輛都難行。在這之中,還是能聽見有人喊道:“當(dāng)真?南雙歡又出新戲了!”
毫不相干的名字,重復(fù)遍遍,繞住了宋慶年的心梁。
兩年后的春天,照樣滿園開滿桃杏梨。宋慶年重回故地的那夜,下了雨,園中紛雜的花瓣落了滿地。
第一天,他就再見到了南宛之。
她的變化不大。換上一身素白旗袍,立領(lǐng)盤紐,袖口繪著蘭花,腕上的玉鐲還是那只,更加的翠潤。
在石亭里,南宛之細致點茶,桃花紋茶盞,泛著竹葉青的褐。
隔著氤氳茶氣,南宛之有些遲疑開了口:“上次相見之后,我還盼著你來,沒想到再見,都隔了這么些時候了?!?/p>
宋慶年笑,繞開話:“上次一別后,想給你看幅畫?,F(xiàn)在畫好了,算著也到了時候,便來了?!?/p>
“你現(xiàn)在仍在作畫?”
“對。我爹留下的那些畫,對我大有用處。以前剛畫,每天要練習(xí)很多?,F(xiàn)在求的是水平,是要給人看的。”
宋慶年說說笑笑,像極了當(dāng)年整日喋喋不休的樣子。
南宛之抿了口茶,卻說:“有件事,一直沒來得及告訴你?!?/p>
宋慶年忽地心沉了一下,面上還是笑著:“什么?”
南宛之放下茶杯,對上他的眼,吐著字緩緩道:“再過幾日,就在四月甘七,我便要成親了?!?/p>
那一刻,南宛之清楚看到宋慶年整個人一震,他瞪大眼難以置信地重復(fù)著:“你說,你要成親了?”
南宛之低頭不再看他:“我要嫁的人,對我很好?!?/p>
像是怕對面的人再問,她不自覺抓緊茶杯,深吸一口氣,抬頭再對上那雙已滿是悲慮的眼,笑說:“我一直等著你來給我慶祝呢。這回剛好,你來了?!?/p>
宋慶年的喉嚨像是被人塞進棉頭,明明是柔軟的東西,卻讓他苦澀得緊。他試著張開嘴,啞著聲音問:“你可想清楚了,怎么這么突然?”
南宛之埋頭,未答。這時來了一男子,高聲催促南宛之趕去前廳。宛之遲疑片刻,滿是歉意地起身,向宋慶年辭別。
“有事……你趕緊去吧,我在這里等著。”宋慶年沉沉地說。
宛之笑了,點頭,轉(zhuǎn)身離開。
那男子眼見著宛之走出園門,才轉(zhuǎn)過頭,對宋慶年道:“這位先生看著好生面熟,可是當(dāng)年以畫揚名的宋家人?”
“……正是。”
男子坐下:“難怪我見你衣著寒酸但也有幾分談吐,原來也是做過少爺了的?!?/p>
宋慶年皺眉道:“先生有話不妨直說?!彼毧催@人,仔細回想,竟是當(dāng)年站在園門的那男子。
想法在心中成形,宋慶年問:“在下可是宛之的兄長,南予之?”
南予之未答,悠悠問:“再過幾日,雙歡就要出嫁了,宋公子可知啊?”
宋慶年一怔:“雙歡……這是她的戲名?”
男子挑眉:“你竟不知她本名?”涼涼一笑,他又道,“娶雙歡的書公子,世代經(jīng)商,家底啊……可穩(wěn)當(dāng)多了?!?/p>
宋慶年心中一痛,不語。
南予之抬眼,語氣一轉(zhuǎn):“你當(dāng)年走了,可知雙歡有多傷心?我家戲園子樹倒猢猻散,也不見你宋家施以援手,逼得雙歡一女子上臺撐場面。她如今才紅了幾年?你倒來了,冠著一個不明不白的姓,一窮二白?!?/p>
宋慶年急急開口:“我當(dāng)年離開是迫不得已……”
南予之打斷道:“這書家公子,我也是見過的。雙歡剛上臺時,全靠他撐場子。如今還愿上門求親,你說說,你會怎么選?”
他見宋慶年衣冠還是整潔的,魂卻像沒了,嘆口氣:“宋公子對雙歡有情意,我也看在眼里。雙歡從小命苦,我這個做兄長的,還是要考慮周全?!?/p>
言至于此,南予之忽的想起那晚,南雙歡哭著對他說,她不想嫁。
他面色沉沉,起身道:“雙歡怕是來不了了。宋公子,不,梅先生,還是早些離開吧?!?/p>
“世俗面前,再堅貞的感情也顯得稚嫩。娶她之人,錢財萬貫,能護她一生,做盡想做之事。而我家道中落,年華虛度,只會拖累她。”
梅大師說到這后,久久不再言語。可這一等又是些時候,我急問:“您之后可曾再見過她?”
像是被這聲詢問拉回心緒,梅大師定了定身子,道:“當(dāng)然是見過的……四月廿七,就是她出嫁的日子?!?/p>
南雙歡出嫁那日,梅一度還是去了。
他無錢財,買不到什么體面禮物,就拿出這幾年嘔心瀝血畫出的作品,托院內(nèi)小廝送去。他本想坐在角落再看她一面,卻被小廝攔住,請到了熟悉的小園。
前兩次沒能瞧上的蘭花,這回卻又擺出來了。滿園春色,就這盆盆蘭花,一如當(dāng)年,簇著園中已穿上喜服的南雙歡,她就站在花前,望著梅一度步步走來。
南雙歡抱著他送來的畫:“沒想到,當(dāng)年整日玩樂的人認真起來是如此驚人?!?/p>
梅一度的視線落在這幅畫上。婦女和少女的虛影在蘭花里重疊,迷蒙得如同一場夢。
他說:“當(dāng)年你贈我一方手帕,這回你出嫁,這幅畫是我的心意,收下吧?!?/p>
南雙歡笑了,輕聲問:“這幅畫為何沒有名字?”
梅一度不暇思索地說:“叫四月廿七。”
南雙歡倏地握緊畫軸,強笑道:“是個好名字?!?/p>
梅一度嘆道:“說起來,你倒是好,你連自己的名字,都瞞了我這么多年?!?/p>
南雙歡搖頭:“不是的,宛之是……我娘原先給我取的名字。”
她繼續(xù)道:“我娘,是被賣到南家的戲子,因一次意外才生了我,做了妾。我唱的戲便是她教出來的。
“娘生病了,沒人愿意請大夫。她走的那天,我跪在床前,發(fā)誓一定要替她上臺唱戲??傻辉试S,哥哥不允許。后來因戰(zhàn)事,戲院的生意垮了。是書公子的幫助,我才……”
“雙歡,”梅一度開口了,輕聲卻直接地打斷她,“今天你出嫁,我很高興。”
南雙歡愣住。聽著他一字一句地在說:“你能夠做你想做的事,站在臺上唱戲,我為你感到高興。今天你出嫁……我也很高興。”
話落,梅一度就聽到一聲巨響,震得他心口痛。眼一看,原來是南雙歡的綠鐲子掉了,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梅一度俯身去撿碎片,卻幾次手軟了,拿不穩(wěn)當(dāng)。
待他站定身子,才發(fā)現(xiàn)園中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只剩蘭花,在一朵朵地開。
南雙歡出嫁的那日,不僅是個好天氣,也是個熱鬧場面。鼓敲嗩吶響,她穿著盈盈紅衣,一步一步走上了轎。人群擁著轎,一碰一晃,走遠了。
梅一度回到宋宅,開始收拾行李離開。該帶走的東西,就這么幾件。
突然地,他在一堆字畫里找到七年前認真畫出卻沒能送出手的那幅蘭花圖。
往事又紛紛涌上心頭,唯他一人在空曠破落的大宅,任眼淚簌簌而下。
之后的事情廣為人知。書家賣出梅大師的畫作,梅一度的名字在國內(nèi)揚名開來。紛紜中,年方二十六的梅一度卻選擇避世入深山,鉆研習(xí)畫。
“我也想不出能去什么地方,聽到有人說這山好,就來了。除了畫畫,活著也沒什么事能做?!?/p>
宋大師還拿出那幅蘭花圖給我們看,笑道:“你們看這畫,誰能看出是個蘭花?幸虧我沒送出手,不然真是丟臉?!?/p>
話至此,已到尾聲。
臨別前,梅大師看見我與男友緊扣的雙手,呵呵一笑,說:“既然在一起了,那便好好走到頭,莫要留下遺憾?!?/p>
這句話猶如低喃,散在這高山上。哪怕時隔數(shù)年,我也仍會清晰記起這位享譽國內(nèi)外的國畫大師說這話時掩在笑容下的黯然神傷。
我們向大師辭別,連夜下了山。轉(zhuǎn)過山彎的最后一刻,我回望,就見大師坐在樹下,又開始作畫了。
那也是我和男友最后一次見到梅大師。
據(jù)聞,梅大師是躺在床上安詳離開的,衣著整齊,床邊放了幅畫,數(shù)日后才被送糧食的村民發(fā)現(xiàn)。而那幅遺畫,也被業(yè)界認定是梅大師的集大成之作。
畫上有一位穿青色戲服的少女和素衣少年共座石亭間,滿園蘭花開,似有笑聲一片。
在本作再版之際,筆者有幸得知這幅遺作的最終著落。畫名依據(jù)題字,最終選定為‘錦瑟’。起初,《錦瑟》在一場拍賣會中被人買走,買家留名姓南,名宛之。其人在業(yè)界無人相知,其畫作亦無人再見過。
過四年,書氏集團老太太逝世,《錦瑟》遵其遺囑捐贈給梅一度紀念館。最終在開館日亮相于世人。
某知名國畫評論家贊梅一度曰:南山夢中人,浮世幾十載。畫了擱筆去,深藏思與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