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媛媛（江南大學 法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近幾年我國電商經濟迅猛發(fā)展，快遞作為必不可少的運輸方式也日益繁榮。據統(tǒng)計，我國快遞業(yè)務量連續(xù)9年位居世界前列，業(yè)務收入完成1.06萬億元，同比增長2.3%，年人均快件量近80件[1]。人們的生活開始離不開快遞，尤其是某些特殊情況下，線上購物成為首要消費模式，但因為快遞公司運營方式和快遞員個人業(yè)務能力等問題造成快遞丟件、毀損等情況增多，快遞服務合同糾紛也相應增加，司法實踐中出現許多難以解決的損害賠償問題，需要對此進行分析。

1 損害賠償問題背景分析

“快遞服務合同是指明確經營快遞業(yè)務的企業(yè)與寄件人之間權利義務關系的協議”[2]，通過梳理中國裁判文書網快遞服務合同糾紛判決書可知，司法實踐中對快遞公司因為快遞丟件和破損毀壞而承擔賠償責任的判定并不單一，賠償責任如何承擔存在以下三種不同的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應按照寄件人與快遞公司所簽訂的快遞服務合同所約定的賠償限額進行承擔。比如在“胡某訴西安SF速運有限公司服務合同案”中，法院認為西安SF速運有限公司在《電子運單契約條款》中明確列出限制責任條款，即“未報價……7倍運費的限額內向您賠償托寄物的實際損失”“如您未報價，視為托寄物價值不超過1 000元?！倍疫@些內容均為紅色加粗或紅色字體，與其他文字有明顯區(qū)別?？烧J定SF公司已采取合理的方式提示合同相對方履行如實申報托寄物名稱、價值等義務，并提示其對快件進行保價以及未保價快件按照7倍運費賠償實際損失之限制責任。而胡某未提供證據證明其曾要求SF公司對該格式條款進行說明。故判定SF公司以7倍運費限額向寄件方賠償托寄物品實際損失。

第二種觀點認為，履行快遞服務合同屬于民事法律行為，應遵循民法的填平原則，若快遞丟件、損毀歸責于快遞公司，則快遞公司應承擔全部賠償責任。比如在“梁某訴新鄉(xiāng)市DB速遞有限公司服務合同案”中，法院認為被告快遞公司沒有對易碎的郵寄物進行相應的包裝和標識，違反保管義務，應賠償原告更換屏幕的全部損失1 300元。

第三種觀點認為，快遞服務合同屬于合同法所調整的內容，應按照雙方是否存在過錯并結合丟件損毀的原因進行綜合分析，從而確定快遞公司的賠償責任。比如在“吳某訴DB物流股份有限公司快遞服務合同案”中，法院認為被告應遵守快遞服務合同，有義務將承運快遞安全送達合同約定地。因被告沒有提供相關證據證明產生的損耗是因不可抗力、合理損耗或寄件人、收貨人的過錯造成的，故被告應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因案涉快遞存在外包裝破損、丟件和污染情況，認定被告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的情形，應按照原告實際損失賠償。鑒于原告郵寄貨物屬于精密儀器，未盡到合理提示義務，存在一定的過錯。綜合考量后確定被告應當賠償原告損失18 500元。

綜上所述，快遞丟失破損時消費者可以通過侵權或違約訴訟來維護自身權益，法院判決快遞公司承擔責任各有不同，在此背景下損害賠償相關問題顯現并有待解決。

2 損害賠償問題分析

2.1 損害賠償請求權舉證責任不平等

快遞服務合同損害賠償請求權基礎不一，由此產生的損害賠償責任也不一致[3]，即因違約請求承擔違約損害賠償責任，因侵權請求承擔侵權損害賠償責任，因違約與侵權競合請求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當事人選擇請求權基礎不同則選擇案由不同，適用法理依據也不同，當事人所承擔的舉證責任亦不同[4]。

快遞服務合同屬于無名合同，若出現快遞丟件以及破損等情況，當事人主張快遞公司承擔違約損害賠償責任，其舉證責任相對較輕。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六條規(guī)定的“無過錯責任原則”，身為守約方的當事人無需承擔證明責任，身為違約方的快遞公司需要承擔自身沒有過錯的證明責任。如果存在法定免責事由，快遞公司可以提供證明以減輕或免除賠償責任，若不存在法定免責事由則應依合同約定承擔違約賠償責任。

快遞公司故意或過失導致快遞丟件、損壞的行為亦是侵權行為，當事人作為被侵權人也可提起侵權訴訟，此時舉證責任相對較重。一般歸責原則為過錯責任原則，被侵權人需要承擔舉證責任，證明快遞公司作為侵權人存在過錯并與損害事實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因實踐中快遞公司大多掌握關鍵證據，快遞運輸詳細信息方便調取，但被侵權人僅憑物流單號和收貨物品進行舉證是十分困難的，二者的法律地位不平等，消費者處于弱勢一方，過錯原則不利于消費者合法權益的保護。

快遞丟件破損屬于違約與侵權賠償責任競合的情形，當事人有權選擇快遞公司承擔侵權賠償責任或是違約賠償責任。這充分尊重當事人的意愿，讓當事人可根據案件情況、舉證責任、賠償額度等因素選擇最有利于自身的救濟方式。此時，舉證責任依照當事人選擇何種請求權基礎而定。

2.2 損害賠償數額如何界定

從實踐案例中可以總結出快遞丟失損害賠償數額主要依據以下3種方式確定：按照保價條款確定數額、按照限制性賠償條款確定數額、依當事人主張的實際損失確定數額。若快遞服務合同中存在限制性賠償條款，則會在合同中有明確記載，發(fā)生賠償情況時可以直接申請合同中約定的賠償數額。但以保價條款和當事人主張的實際損失確定數額，仍存在一些問題。

實踐中的保價服務金額由消費者自行選擇，就會存在保額高于運輸貨物價值、保額與運輸貨物價值相等、保額低于運輸貨物價值3種情況。第一種情況，保額與運輸貨物價值相等。此時可按照貨物丟失和毀損程度，按比例承擔賠償責任，對于雙方都是較為公平的。第二種情況，保額低于運輸貨物價值。因貨物價值高保價費用也隨之增高，消費者為了減少費用會將申報的保額價格降低，當出現快遞丟件、損壞的情況時，消費者主張依照貨物實際價值而非約定好的保額進行賠償。此種情況，快遞公司的權益應該怎樣保障需要研究。第三種情況，保額高于運輸貨物價值，消費者不清楚貨物的真實價值而進行高額保價或謊報物品價值，是否需要“高保高賠”呢？

如果是一般貨物，當事人可通過提供購買記錄、小票和發(fā)票的方式進行舉證，證明實際損失來確定賠償數額。但可預見性利益是否應進行賠償，賠償責任應為多少尚無統(tǒng)一定論。在《民法典》第五百八十四條中有對預見性利益的規(guī)定，可預見性利益應進行賠償，但不得超過違約一方訂立合同時預見到或者應當預見到的因違約可能造成的損失。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可預見性規(guī)則未受到重視，當限制性條款與可預見性規(guī)則產生沖突時，大多以限制性條款為主，從而忽視了消費者的可預見性利益。

2.3 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可否支持

快遞公司丟件破損等行為一般只會給當事人造成財產損失，特殊情況下會造成精神損害，即快遞的物品有顯著的紀念意義或人格屬性[5]，比如入學通知書、畢業(yè)證書、婚禮錄像光盤等。雖然物品本身價值不高，但因其特殊意義，物品丟失損壞會對當事人造成精神損失。在《民法典》頒布之前，當事人可以在侵權訴訟中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但未明確規(guī)定違約訴訟中能否主張[6]，司法實踐中認為精神損害賠償只能通過侵權之訴主張?！睹穹ǖ洹返诰虐倬攀鶙l對此進行了補充，若因違約行為損害對方人格權并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選擇承擔違約責任的同時也可請求精神損害賠償[7]。

在司法實踐中，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能否得到支持并沒有明確的定論。在“劉某與SF速運集團（上海）速運有限公司財產損害賠償案”中，法院認為相關畢業(yè)證書、學位證書等材料對于原告確實存在特定的人身意義，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在“張某訴郵局侵權賠償案”中，法院認為快遞公司因過錯嚴重侵犯原告合法權益，判決賠償精神損失費18 000元。但在“程某訴中國YZ速遞物流股份有限公司侵權賠償案”中，法院認為程某未簽收學院寄出的《錄取通知書》，DG郵政部、LY郵政公司存在過錯，應承擔相應賠償責任。但原告未提供證據證明其已遭受嚴重精神損害，故不支持原告精神撫慰金的訴訟請求。在“蘇某訴ST快遞服務合同案”中，法院認為軍人獎章可以補發(fā)，不具有不可挽回性，不符合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的特點，不支持原告精神撫慰金的訴訟請求。

3 損害賠償問題相關建議

3.1 采取過錯推定原則

消費者主張侵權訴訟會將自身置于舉證的弱勢地位，根據訴訟中“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消費者承擔證明責任較重，從而獲得賠償的概率降低，導致侵權救濟難以實現。反觀處于舉證優(yōu)勢地位的快遞公司，承擔舉證責任較輕。應根據《民法典》中的公平原則，調整雙方在舉證中的優(yōu)劣地位，使雙方平等地承擔舉證責任。

建議對快遞公司一方采取過錯推定原則，消費者在訴訟中，只需要證明侵權行為與損害事實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如果侵權人快遞公司不能證明損害的發(fā)生是無過錯的，則從損害事實本身推定快遞公司在快遞丟件損毀的行為中有過錯，并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將過錯要件進行舉證責任倒置，可以有效減輕消費者的舉證責任，防止其處于弱勢地位。雖然快遞公司舉證責任加重了，但對其來說是合理的，并未超出其能力范疇?？爝f公司作為商事主體，具有較強的經營能力，應在民事活動中承擔較重的責任；其次基于公平原則，在法律中應以嚴格的法律義務與責任對其進行限制。同時快遞公司也可提供相關證據證明自身無過錯，從而免除賠償責任。對快遞公司而言，通過舉證責任倒置來自證清白也是對自身權益進行救濟的一種途徑。由此，消費者和快遞公司都可以通過過錯推定原則維護自身合法權益，不會有失公允。

3.2 分類分析賠償數額

在司法實踐中，通常確定保價數額的順序是以保價優(yōu)先，限額賠償其次，最后才是當事人實際損失。賠償數額如何界定需要根據不同情況進行具體分析，才能使快遞服務合同雙方權益不受損失。

首先是保價條款中“低?？煞竦唾r”與“高保能否高賠”問題分析。因當事人在進行保價時對保額是具有選擇權的，并對郵寄物品的價值有一定的了解，所以保價條款是基于誠實信用原則訂立的。若消費者為了減免保價費用故意壓低物品價格，則應當保護快遞公司的信賴利益，認定低保應當低賠?！暗捅５唾r”方能以實質正義標準補強交易公平。比如在“孫某訴SF速運（沈陽）有限公司服務合同案”中，法院認為因保價條款中物品的聲明價值為2 000元，原告也未能充分舉證石版畫現有價值為150 000元，故被告應當按照保價條款賠付2 000元。與之相反，“高?！眳s不能“高賠”?？爝f公司基于對消費者的信賴并不會對郵寄物品的價值進行專項審查，只會進行形式審查。出現貨物丟件損毀快遞公司需要承擔賠償責任時，才會對郵寄物價值進行實質審查?！案弑！睂嵸|上是消費者違反了民法的中誠實信用原則，構成了欺詐，故額外支付的保價費應由消費者承擔，賠償數額應以消費者提供的真實有效的證明和評估機構的專業(yè)評估綜合判斷進行認定。司法實踐中也有相關案例，比如在“任某詐騙罪案”中，檢察機關認為任某將實際價值500元的物品保價30 000元，以未收到物品為由投訴快遞公司，且多次操作，故構成詐騙罪。

其次是快遞服務合同中的可預見性利益不應在理論上廣受歡迎，應在司法實踐中得到踐行。合同締約時雙方基于合同履行中可能出現的風險和期待可能性進行綜合考量，作出同意締結合同的決定，表明雙方已經預見或應當預見違約后自身應當承擔的責任。但出現快遞丟件毀損等違約情況時，不能要求快遞公司承擔不可預見的違約責任，這超出了雙方的合意范圍，有損快遞公司權益。可預見性利益就是將違約方可能承擔的責任確定化、明確化，從而減輕風險承擔，促進交易繁榮。在司法實踐中，法院要明確可預見性利益的適用標準，即預見的主體應為違約方；預見的時間應是締約合同時，絕不是違約后；預見的內容應為違約可能導致的損害類型，應當以一般理性人的標準來判斷違約方是否可預見?？深A見性利益以客觀說為標準，在司法實踐中有利于降低審判難度，提高案件審理效率，有效防止認定標準不公平的現象出現。同時應加強典型案例的指引作用，法院在組織學習座談會時，可以分享講解相關典型案例，比如“徐某訴網絡公司合同糾紛上訴案”，由此提高相關工作人員的業(yè)務能力。

3.3 精神損害酌定賠償

通過分析《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規(guī)定，可知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構成要件有4個，即雙方當事人存在合同關系、一方存在違約行為、該行為導致守約方人格權受侵害且導致嚴重精神損害以及守約方已提起違約訴訟。司法實踐中出現較多同案不同判的情況，認為不適應進行精神損害賠償的理由如下：物品丟失未對當事人產生嚴重精神損害，《民法典》雖規(guī)定守約方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但應主要以實現精神利益為目的訂立合同，快遞服務合同并不滿足此要求。若當事人無法證明快遞公司違約行為產生嚴重精神損害，只能證明產生一定的精神損害，確實不滿足精神損害賠償的構成要件，但法院可以判決快遞公司補償消費者，對其予以安慰。快遞服務合同的貨物具有一定的情感價值，且雙方在締約時可以預見，因違約行為導致貨物丟失毀損[8]，應當賠償精神損害。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只能在當事人以實現精神利益為目的合同中適用，這是限縮了違約損害賠償，不利于當事人權益保護。

面對快遞服務合同中消費者提出的精神損害賠償，應當結合案情綜合分析后酌定賠償。在畢業(yè)證書、入學通知書丟件等案件中，守約方提出的精神損害賠償數額大多較高。建議法院在決定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時結合當地經濟文化水平、產生影響是否不可逆以及其他法院同案判決進行全案分析，酌定判決賠償數額，防止出現消費者索要高額精神損害賠償的情況。比如在“邱某訴郵局賠償案”中，因郵局工作人員失職導致邱某未能按時入學，法院認為精神損害賠償應當依照本地經濟文化水平并參照同類案件，判定被告賠償7 000元。

4 結 論

隨著互聯網經濟不斷繁榮，快遞服務合同糾紛也隨之增多，實踐中出現了損害賠償請求權舉證責任不平等、損害賠償數額難以界定、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可否支持等難題。對此，可主張對快遞公司采取過錯推定原則，減輕消費者舉證責任，并對保價賠償進行分類討論，對可預見性利益給予保護；分析是否滿足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構成要件，并結合案情和當地經濟文化水平等酌定賠償數額。通過解決快遞服務合同損害賠償責任的相關問題，可以促進快遞服務行業(yè)穩(wěn)步向前，推動物流行業(yè)持續(xù)健康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