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霏
李先生最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親變得有些奇怪,就像生病了一樣。不過他的兒子小李倒不這么覺得,在小李眼中,爺爺變得更會講故事了。
“我那倆同伴就動了心思,想去偷學我那師父的手藝,但手藝沒偷成,倒是被逮了個正著。我本也想偷學,可最后,還是在墻角,看師父對那兩人又抽又罵的?!?/p>
是了,老李每天都在絮叨這些事。他總拉著小李的手,祖孫二人就在大樹底下埋著頭,如同小孩子間講悄悄話一般叨叨著。
“有次趁師父不在,我就跟著其他幾個同伴偷溜了出去。我先去看望了我……母親。”老李嘴皮子哆嗦了一下,講出來的字眼變得艱澀,“后來,我就去大街上湊熱鬧。呵,那驢打滾,別提有多香了,整條街都是勾人的味道。驢打滾,你知道不?”
小李哪知道這個,他答不上來,又急了起來,就只好拉著老李的手讓他多講些,再多講些。而老李卻像是故意吊著小孫子的胃口,常常有了上句沒了下句。
“以前哪,最大的夢想就是逃出那個四合院??赡膬憾际撬乃姆椒降模駛€籠子,把我鎖里面了?!?/p>
小李這才開始感覺爺爺有些奇怪,雖說講的都是些童年趣事,但那些事好不真實,像發(fā)生在另一個世界。
“爺爺,你說的這些都是假的吧?我們這兒,根本沒有什么驢打滾,更沒有什么兇巴巴的師父!臭爺爺,你騙人!”
老李當即就變了臉色,忽地從躺椅上坐起,手里的蒲扇徑直敲在了孫子的腦門上,他那粗濃又花白的兩道眉毛就那么吊在額間,抖動著。小李被他這兇神惡煞的樣子嚇了一跳,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半是委屈半是不服地抬頭看了老李一眼,又低下頭去,說道:
“那么爺爺,你倒是告訴我,你說的是哪兒呀?”
躺椅還在因老李剛才起身的動作震顫著,和著蟬鳴與從海峽吹來的風。
待到蟬也喊累了、歇息了,小李才聽見爺爺沙啞的聲音:
“那是爺爺?shù)募摇!?/p>
“爺爺?shù)募?,不也是我的家嗎??/p>
老李一怔,眼角一滯,又舒展開。
“是,好孩子。說得好呀,爺爺?shù)募?,可不就是你的家嘛?!?/p>
他笑出了聲。
又是一個下午,小李剛從學?;氐郊?,剛一進門,便聽見爺爺爆出雷鳴般的吼聲。
“混賬東西!敢不敢再把剛才的話說一遍?”
這一聲吼好像是要把整個屋頂都掀開。
李先生站在老李的面前,似乎也未料到自己的父親會有這么大的反應。他也漲紅了臉,梗著脖子道:
“我自小在這里長大,我的家在這里……”
剩下的話他卻是不敢再說下去了,因為老李已經(jīng)開始喘著粗氣,滿頭冒汗,顫抖著腿站不住了。李先生慌忙要去扶他,卻被老李一把推開,帶起一陣凜冽的風。
“是我沒教好你,倒讓你忘記了自己的根在哪兒!”
老李蹣跚著走進屋里,他那一刻的背影,在小李眼中,仿佛衰老了十歲。
老李回房后徑自在床邊坐下,習慣性地拿起床柜上的相框,在射進窗欞的落暉下就那么靜靜地看著。
他大概也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是病了,好像是無可救藥了。他在這個年紀也迷茫著,迷茫于回想起過去的這些日子里,找不見自己的家。他知道,自己并不屬于這兒,不論是這片土地,還是這片海洋,都像是在拙劣地模仿那個曾經(jīng)的地方,卻又被他的兒孫念為故鄉(xiāng)。這是他從前對那道海峽閉口不談的結果,但他也很難解釋,解釋他說不出口的想念,解釋他不為人道的來這兒的理由。
他的母親,相框里的母親還在對岸,或許已等盡了她的余年;他的母親,流淌在血脈里的母親也在對岸,在等待著他和他們的回歸。
老李捧著相框蜷縮著,像個孩童般在暮色下泣不成聲。
那天后,老李依舊給小李講著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只是他講得越發(fā)沒頭沒尾的,就好像是急著要把什么事交代了,仿佛春耕的農(nóng)民趕著把種子播下。
醫(yī)院診斷報告出來了。
老李是病了,患的是阿爾茨海默病。
他記憶愈發(fā)混亂了,他記不起小李,記不起李先生,有時甚至連自己也記不起來了。他總在家中大吵或在家門前的巷口亂轉,旁人問起他,他就重復著說他要回家。
在李先生和小李又一次好不容易將老李勸回家的路上,李先生看見火紅的落日在西邊將他的父親的背影拉得長長的,就像是一件英雄的披風,一直要吹拂到島的東岸去。老李的步履緩緩的,他就那么向西走著,好像是要走到西岸的盡頭。
李先生聽見小兒子稚嫩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可能,爺爺?shù)男?,已?jīng)迫不及待地要回歸了吧?!?/p>
(指導教師:周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