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 敏
在山中,我遇到過一個小畫家,七八歲的樣子。旁邊,她的爸爸在指導(dǎo)。她坐在山坡上,展開畫板,正聚精會神地描繪眼前的美景。在她的對面,是一片較開闊的山坳,青山含翠下,樹林掩映中,夕陽涂抹里,幾棟淡青色的農(nóng)舍顯得靜謐安閑,悠然恬淡。
多么幽靜而溫馨的山村美景。
這位小姑娘畫技不錯,寥寥數(shù)筆,眼前之景便盡收筆端。畫完,她靜靜凝視畫作,若有所思,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怎么突出家的主題呢,爸爸說,景色雖美,但沒有溫度的房屋,能叫家嗎?
我不得不佩服這位小姑娘超強的領(lǐng)悟力和對細節(jié)的處理能力,她迅速在一家屋頂上畫了一縷淡淡的炊煙。我一下子就感動了,不僅感動于她的畫技,更感動于她對家的理解——她抓住了中國傳統(tǒng)觀念里對家的定義:溫暖,又用炊煙這種最簡約的方式來表達。炊煙,從遠古的爐灶里升騰,穿越千年滄桑的迷霧,一直浸潤進中華民族后世子孫的血脈里。因為,炊煙的下面,就是家;炊煙的背后,就是溫暖。
從裊裊上升的炊煙里,我仿佛看到了灶前忙碌的母親,倚門盼歸的妻兒;仿佛感受到了兒孫繞膝、夫唱婦隨、其樂融融的歡愉和溫馨。我一直懷疑,在凜冽西風(fēng)中踽踽獨行的馬致遠,看到的不僅僅是“小橋流水人家”的恬靜畫面,他還看到了家家升騰的脈脈炊煙。而正是這傳遞著溫情和溫暖的炊煙,才使得漂泊無依的他倍感凄涼,愴然涕下。
炊煙在山間,在原野,在溪旁,在桃園,在中國人世世代代的追尋里。炊煙有多遠,追尋的目光就會延伸多長?!笆枇滞?,一點炊煙”,世事再離亂,生活再凄苦,有炊煙,就有希望;“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人生再落寞,境遇再凄愴,有炊煙,就有坦然;“柳影人家起炊煙,仿佛似、江南岸”,腳步再飄忽,前路再坎坷,有炊煙,就不彷徨;“村村茅屋晚炊煙,更尋村酒穿茅屋”,天涯再遙遠,身心再疲憊,有炊煙,就不孤獨;“渡頭煙火起,處處采菱歸”,靈魂再超脫,心境再閑適,有炊煙,就不寂寞。炊煙,是中國人情感的寄托;炊煙,是中國人心靈的皈依。千山外,魂歸何處,煙火人家處。
無疑,山嵐是美的,它是山的魂魄,盤旋于山腰山頂,如山的縷縷秀發(fā),散淡飄逸,潔白輕盈;晨霧是美的,它如大地的裙裾,纏繞于鄉(xiāng)野,靈動而朦朧,如尾尾白羽,如瓣瓣白蓮。但相比之炊煙,它們是冰冷的,漠然的,缺少了溫度,缺少了關(guān)懷,缺少了呼喚,也就缺少了生命力。中國人也不喜歡狼煙,它們張牙舞爪,暴戾狂躁,帶來的只有破壞,只有無盡的傷痛和瘡痍。而炊煙則不然,她輕柔細膩,含情脈脈,溫婉動人,如弱柳扶風(fēng),如泉水激石,有姿態(tài),有神韻,更有溫情。她帶來的是希望,是重生,是慰藉。
小時候,極愛和小伙伴玩一種游戲,在地頭土埂處,挖一個火灶,偷幾只地瓜覆其上,撿幾把干柴填其下,然后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點火做飯。灶臺上炊煙升起,或濃濃烈烈,或輕輕薄薄,幾雙小眼睛緊盯灶臺,滿含期待。一籠火罷,不待瓜熟,就迫不及待扒出享用。雖半生不熟,滿臉焦黑,也覺得是人間美味。更多時候,還是期待家里的炊煙升起。在野外瘋夠了,玩累了,就站在高坡上,在一棟棟房屋間尋覓。房屋鱗次櫛比,家家相似,也沒有標識,但我們卻能準確指認出,哪棟房屋是自己的家。誰家房頂?shù)拇稛熒?,如清水出芙蓉,初為菡萏漸為花,裊裊婷婷漫天涯。于是我們就歡呼,媽媽做飯了,可以回家吃飯了。如牛羊歸圈、倦鳥歸巢般涌進村里。
炊煙升起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就是思念的方向。炊煙,是情感的寄托和歸宿。于是,我們能理解,離散多年、漂泊海外的游子,看到家里炊煙升起,為何會潸然淚下。一句到家了道出了多少心酸和無奈,又蘊含了多少激動和欣慰啊。
而今,山川依舊,樓宇如林,炊煙不再。沒有炊煙的鄉(xiāng)村,花無芬芳酒無香,那朵盛開了千年的花朵,也便只有盛開在歷史的記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