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秋天，陽光明媚，秋風習習，景色格外優(yōu)美。但江善忠及其部下心里卻跑進了一個寒冬。廣昌失守，蘇區(qū)的南大門不久前被白軍攻破，敵人像洪水一樣長驅直入，將一切沖得七零八落。

江善忠是江西省蘇維埃政府的裁判部部長，那時候，江西省蘇維埃政府已經奉命分散轉移。江善忠接到的命令是率領部下轉入山區(qū)，與敵人展開游擊戰(zhàn)爭。

紅軍主力渡過于都河開始長征兩個月之后，興國蘇區(qū)全部淪陷。

大山里，江善忠?guī)е年犖?，一直與強敵周旋。他堅信，只要堅持住，大部隊遲早會回來。但敵強我弱，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上級來了新的命令，讓江善忠安置一批紅軍傷員。

這是一項艱難的任務。

樹林里，林深草密，樹下橫七豎八地躺著很多傷員。疲憊不堪的江善忠和警衛(wèi)員坐在樹下。

警衛(wèi)員環(huán)顧了一下，傷員的呻吟和秋天的落葉在風里一起旋著。警衛(wèi)員臉上愁云密布。

“到處都是白軍，這些傷員……”讓警衛(wèi)員憂心忡忡的是這個。

江善忠說：“不管情況如何，再危急，我們也不能丟下自己的同志！”

槍炮聲不斷地從山外傳來。

警衛(wèi)員說：“就算敵人不進山‘圍剿，這么多的傷兵，食品和藥都是個問題……”

“必須保證傷員們的安全，這是革命的火種?！苯浦艺f。

警衛(wèi)員輕輕嘆了一口氣。

江善忠說：“離縣城二十里地的靈山有個叫猴哥寨的地方有個山洞，天黑后，把傷員先轉移到那里，那地方隱蔽，群眾基礎不錯，離縣城也近?！?/p>

江善忠的意思很明白，有群眾基礎就有糧，離縣城近就能搞到藥。

當晚，在夜色的掩護下，江善忠?guī)ьI眾人，把二十多名傷員安全轉移到靈山猴哥寨。他還在附近找到另外一個山洞，從那兒可密切監(jiān)視縣城方向來的敵人。只要發(fā)現有什么動靜，可立即通知隊員把傷員隱藏進山洞深處。

蘇區(qū)淪陷后，很長一段時間，敵人施行白色恐怖政策，到處彌漫著血雨腥風。敵人幾次來搜山，幸好哨兵及時警報，大家及時隱蔽，才平安無事。

一支游擊隊，食物尚好解決，但二十多個傷員的藥品是個棘手問題。

那天，藥品告罄，傷員中有人得不到救治，犧牲了。江善忠心如刀絞。

“吃的有老鄉(xiāng)接濟的芋頭、紅薯，再怎么樣，山里還有野菜野果可充饑。但沒有藥，傷員的傷日益惡化，找藥是當務之急?！?/p>

“是的，火燒眉毛。”有人說。

“得找個可靠的人去城里搞藥?！庇腥苏f。

江善忠說：“我去吧！”

大家都反對：“這怎么行？部長，你是這里的頭兒，萬一你出了什么事，群龍無首，豈不是……”

“現在城里都是敵人，很危險，一不小心，可能就……”有人說。

大家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但救人如救火，傷員的用藥一刻也不能耽擱。

江善忠思前想后，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自己的警衛(wèi)員，他覺得這個人跟了自己很多年，靠得住。

警衛(wèi)員那天化裝進了城，發(fā)現城門上貼有告示，甚至還有懸賞江善忠等共產黨要犯的通緝令。警衛(wèi)員去了城里的藥店，但總覺得藥店里埋伏著敵人。一連去了好幾家，他都惶恐不安，不敢貿然進店。

他一連兩天在街上徘徊，一個卑鄙罪惡的念頭，像豆芽兒一樣，從心里一條黑石頭縫里冒了出來。他想起布告上那幾行字：“紅禍已除”“迷途知返”“冥頑不化者死，回頭是岸，官祿皆得”……

他想起這些天來日日惶恐不安、疲于奔命，有如喪家之犬的日子。

紅軍已窮途末路，蘇維埃政府也徹底完了，為什么要在一條絕路上走到黑？他心里七上八下，一直猶豫不決。到第三天，這個男人終于下了決心，他心里的豆芽兒長成了一棵樹。

警衛(wèi)員沒進藥店的門，他走進了白軍的駐地。

他把江善忠出賣了，他把紅軍出賣了，他做了可恥的叛徒。

派出去采辦藥品的人幾天不見動靜，江善忠心里猶疑了一番，但他還是沒把自己的警衛(wèi)員往叛變方面想。他覺得可能出了什么意外，正考慮下一步該怎么辦，哨兵匆匆趕來。

“有情況！一隊白匪往這邊趕來！”哨兵報告說。

江善忠上了山頂，舉著望遠鏡往那邊看去，臉色立即陰沉下來。

“怎么？”

“那家伙叛變了，我們被出賣了?！苯浦艺f。

他們看見警衛(wèi)員出現在進山的路上，后面跟著白軍。

有人說：“部長，我們趕緊往靈山深處轉移！還來得及。”

江善忠說：“傷員怎么辦？我們悄悄轉移，大巖洞里的幾十名紅軍傷員便會慘遭毒手，他們沒有任何逃跑的機會?！?/p>

“那怎么辦？！”

江善忠說：“辦法只有一個?！?/p>

大家都看著江善忠，屏息靜氣。

“我?guī)饲叭シ鼡?！?/p>

“那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嗎？”

“那很危險，江部長，那樣兇多吉少……”

“現在已經顧不得那么多了，叛徒知道傷員的藏身之處，不消滅他，傷員有危險。而且他掌握著我們很多機密，后患無窮。”江善忠說。

有人說：“你是頭兒，隊伍不能沒領頭人，讓我去吧！”

江善忠說：“得先解決眼下這個叛徒。只有我，才能吸引他，然后把敵人引開。只有這樣，才能解燃眉之急，解救我們的同志！”

江善忠從眾人中挑了個槍法最好的游擊隊員，兩人迎著敵人的方向而去。他們找了個有利地形，在敵人的必經之道上埋伏下來。

叛徒做夢也不會想到江善忠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他想，即便被哨兵發(fā)現，江善忠他們轉移傷員也已經來不及了，這片大山的隱身之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紅軍游擊隊和傷員已經是籠中鳥、甕中鱉，插翅難逃。

叛徒不知道，江善忠就在不遠處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對趴在那兒瞄準的部下說：“聽我命令再開槍，讓叛徒靠近些，我的命令是‘我江善忠在這里?！?/p>

叛徒正沉浸在升官發(fā)財的美夢中，領著白軍一步一步走近江善忠 和槍口，他不知道自己正朝著死神一步步走近。

眼看已經十拿九穩(wěn)，江善忠喊出那一聲。叛徒愣了下，指著江善忠喊：“就是……”那個“他”字還沒出聲，一聲槍響，叛徒應聲倒地，一命嗚呼。

白軍一時蒙了，齊齊地趴在地上，等回過神來，已經不見了江善忠的身影。

江善忠并沒有走遠，那時候，他有兩個選擇，其中一個選擇是進入猴哥寨與傷員會合，帶著傷員向深山轉移，但這個選擇的勝算太小。敵人就在身邊，隨時會尾隨而至。

江善忠決定自己引著敵人往反方向走，給戰(zhàn)友和傷員創(chuàng)造轉移的時間。

“你趕快趕回猴哥寨?！?/p>

“江部長你呢？”

“我把敵人引開?！?/p>

“可……”

江善忠毅然決然地推了那個年輕的部下一把，自己往另一個方向跑。江善忠邊開著槍邊跑，敵人當然不會放掉這條“大魚”，蜂擁著朝江善忠追去。

江善忠把敵人引到了棒槌峰。那是塊奇特的天然巨石，直直地豎在天地間，因其形狀像鄉(xiāng)間婦女洗衣用的棒槌，故得此名。此峰三面皆懸崖峭壁，只有山背的一條小路能通向山頂。

江善忠知道，敵人不敢妄動，只要把守住這條小路，敵人便無可奈何。

敵人包圍了上來，他們知道江善忠已經身處絕境，無路可逃。他們很狡猾，圍而不攻。

他們朝江善忠喊話。

“投降吧，你已經沒退路了，再走一步就是陰間。”他們說。

“只要你歸順了黨國，自然有你的好處，高官厚祿都在等著你?！彼麄冋f。

江善忠不動聲色，就那么與敵人僵持著，他暗暗地為自己的戰(zhàn)友爭取更多的轉移時間。

敵人仍然在不斷地喊話，他們覺得這個身處絕境的男人遲早會精神崩潰。

可他們沒看到他們希望看到的一切，他們看到的是江善忠的一個奇怪的舉動。江善忠脫下了自己的灰布褂子，把手指伸進了自己的嘴里。

白軍官兵呆呆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事，不知道江善忠到底想干什么。

后來，他們看見江善忠咬破自己的手指，用鮮血在那褂子的前襟上寫了一行字。他們看見江善忠從容不迫地把那件褂子掛在一棵樹上，然后平靜地走到懸崖邊，縱身跳了下去。

那年，江善忠年僅28歲。

驚魂未定的白軍官兵走到棒槌峰峰頂的那棵樹前，他們看到，在那件褂子上，有一行鮮紅醒目的字：“死到陰間不反水，保護共產黨萬萬年！”

作者簡介

張品成，作家，導演。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影視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谑凶骷覅f(xié)會主席。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赤色小子》《永遠的哨兵》，長篇小說《可愛的中國》《紅刃》《北斗當空》等三十余部，電影文學劇本《我是一條魚》等十余部。文章被選入人教版小學六年級語文推廣閱讀教材及北師大版小學五年級語文教材。曾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四屆、第五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第二屆、第三屆“巨人”中長篇兒童文學獎，第十三屆中國圖書獎，第十四屆冰心文學獎，首屆方志敏文學獎，第十七屆中國電影華表獎，第二十八屆電影金雞獎提名獎。

·創(chuàng)作談·

·棒槌峰本身就是一座碑·

很多年前就被這個故事感動，也親臨過棒槌峰的峰頂。

站在懸崖峭壁之上，想象著敵人將一個人逼到這種絕境，他卻堅貞不屈、視死如歸，心懷著怎樣的信念，有何等的氣概、何等的決心，才能毅然決然地從幾十米的懸崖上縱身一跳！

“死到陰間不反水，保護共產黨萬萬年！”這不是江善忠一個人的絕響，是當年蘇區(qū)人民的集體誓言。

當年，近百萬敵人“圍剿”中央蘇區(qū)，紅軍開始長征，蘇區(qū)“淪陷”，蘇區(qū)的共產黨人和群眾遭遇“石過刀，草過火，人換種”的血腥鎮(zhèn)壓，但有信念在，有初心在，就有火種在，有希望在，有勝利在。

先輩的真實歷史，還有中國共產黨百年的苦難和輝煌，由江善忠烈士的故事，可見一斑。

棒槌峰本身就是一座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