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 匪
這個家,好像剛剛經過一場大火。
等她發(fā)現(xiàn)時,煙霧彌漫集結,凝固成一塊塊不規(guī)則灰白色團塊,堆疊填滿房間空隙。
起身從它們中間穿過,好像掉入秘境,心里幾乎歡快,一頭扎進烏云——大火向內的余燼,皮膚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輕微壓迫,溫暖且不均勻,憑此甚至能猜測團塊的形狀。那么大的煙。她應該焦心,急著找到火源,搞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然而步子卻是堅持慢慢試探向前,一步再一步,將這份焦心拉得很長。
不見明亮危險的光焰。連煙霧都靜止。大火過后的安詳景象。室內空間陡然變得陌生。墻壁,家具,家電,乃至天花板全部后退,躲進團塊中,看不清焦黑還是變形。她記不起它們的樣子,判斷不了它們的遠近,也吃不準自己走到了哪兒。在灰白色團塊中間前進,稍微一個大動作,就會撞到什么。她這么擔心著,結果“砰”地一下,真的撞上硬物。輕微的酸麻順著小腿脛骨自下而上傳到大腦。僅僅是比碰觸稍嚴重的撞擊。但還是撞上了。大概是冰箱,也可能是墻,或者有機物運輸管道、分子合成柜。
這套六十平米的二居室,她住了十二年,如同老友般熟悉,一直自信閉上眼也能自由行走其間——欣敏怏怏收回腳。四下更加安靜,好像安靜的中心發(fā)生坍塌。
她探出手,盲人般摸索,進到廚房,聞見那香氣。香氣濃郁強烈,不均勻附著在沿途各物。它應該早早就有了,進到她的鼻腔,她卻罔顧,一心想著撲滅火源,回過神時才驚訝這氣味的誘人:溫暖,有力,使人陶醉。這是糖與氨基酸經高溫分解后生出的肉的香氣。
沒想到兩塊冷凍雞肉能有這么大的能量。
她站在灶臺前感慨。
鍋蓋掀開,等熱氣散盡,煮鍋袒露出幾乎全部焦黑的干燥內壁。鍋底躺著兩塊東西,同樣焦黑,嚴重碳化,幾乎很難辨認。
——但真是香。
爐灶的加熱電源早已經切斷??諝鈨艋b置也在她踏入廚房時啟動。堆疊聚攏的灰白團塊失去形狀,顏色,濃度,重量。風扇轉動,氣流加速循環(huán)的噪音里,她熟悉的世界又回來了。
清潔,舒適,雅致。薄荷色現(xiàn)代生活。這是小壹——這個家的家庭主腦的功勞:有它在暗中操持,監(jiān)控每個角落,實時觀測各項指數(shù),控制家中大小電器,家里才會有條不紊。小壹會計算,有分寸,思慮周密,比人以為的還要周密。它應該從一開始就察覺到異樣,立刻啟動空氣凈化裝置,但是它沒有。它想讓她認識到后果的嚴重性,欣敏想。
欣敏明白小壹的用意。她想自己已經吸取了教訓。
但是要到很久后,欣敏才會明白這場“大火”的真正意義——那是她人生華彩章節(jié)的鄭重預演。
你厲害。小零在那邊笑。
可是真的香。我以前都不知道雞肉能那么香。欣敏忍不住驚嘆。
好吃嗎?味道怎么樣?
全焦了。沒法吃。黑乎乎的。
倏忽即逝的停頓。沒事,把焦黑的部分去掉,剩下的部分人可以吃。我剛查過。
欣敏不接話,低頭團手里的紙巾。
哦——家里現(xiàn)在怎么樣?煙都吸干凈了?
沒留下什么味道??諝鈨艋到y(tǒng)處理得很好。欣敏把紙團攤平,對角折,再折。聊天時,她喜歡手里有點東西可以擺弄。
晚飯怎么辦?速成餐對付一下?
她不說話,把紙團再次在大腿攤平,拿手蓋住不成樣的紙,用上半身重量去壓,褶子仍舊在。
小零停下,以示深思熟慮,然后發(fā)問。害怕嗎?
她回想那時,是應該害怕。還好吧,冷靜下來想,真著火也不是這樣。
沒錯。你確定身體沒事?要不要做個體檢?
應該不用。小壹它有分寸。
是哦。如果有害氣體超標,小壹就會啟動空氣凈化器。我?guī)湍泐A定速成餐吧?這個時間預定要排隊等很久。小零提醒。
欣敏有時候會忘記小零是這個家里的聊天機器。揚聲器那邊并沒有靈魂在。幾年交流下來,它已經完全適應她,根據她的用詞偏好和節(jié)奏演算出對話模式。大概,還有別的。有一次它告訴她,它很喜歡小零這個名字。
她隨便選了兩個套餐讓小零預定。它給出另外兩個選擇,為了平衡早上的膳食,補充今天的電解質和纖維。這是小壹的意思,通過小零的語音系統(tǒng)發(fā)言。作為這個家的主腦,小壹有權限介入到所有系統(tǒng)的操作,綜合做出最優(yōu)選,迅捷隱蔽,不會有人意識到這個環(huán)節(jié)。除了進入聊天系統(tǒng)。每次小壹用小零的聲音,欣敏都能立刻分辨出來——那感覺就像借尸還魂,同樣的聲調下面藏著另一套算法,以及更大的權限。她朝小壹的位置看去,一個方形黑色硬盒,不比鞋盒更大,放在床頭柜安全一角。她知道小壹也在“看”它,從四面八方。兩居室里標準配備二十八個電子眼,同步向它輸送即時影像。
怎樣?你覺得好嗎?揚聲器里傳來小零的聲音,小壹的問題。
欣敏接受了建議。
發(fā)個簡訊給盧碩,告訴他晚飯吃速成餐。
好,還有別的什么要說?
沒有了。欣敏回答,把紙團收進圍兜。
速成餐來了。
管道震顫,像花的莖管痙攣,但更機械,嘯叫聲從管道深處傳來——在那不可知的黑暗里發(fā)生了怎樣的革命——依次吐出不同顏色的膏體。欣敏拿托盤在下面接住它們。每種顏色對應托盤上不同形狀的模具。斑駁白色是雜糧米飯,綠色的放進菠菜葉和生菜葉模具,桃紅夾雜粉白細長條紋是三文魚塊,粉紅色放進蝦仁模具,焦糖色的——有點多了,南瓜塊的模具不夠用,多出的就放進土豆塊模具,反正南瓜塊和土豆塊狀差不多。蓋上蓋,放進多功能加工爐等著。
取出第二個托盤。檢查模具形狀,發(fā)現(xiàn)還在上一次使用的模式里,沒有清零回到原始檔,有三個和今天選定套餐的食物不對應。觸摸激活托盤顯示屏,手寫輸入模具形狀。蝦仁改成牛排,菠菜改成蘆筍,最后米飯改成意大利斜管面。等托盤準備就緒,定時供應管道接受主腦的命令切換到下一個套餐的制作。感應到托盤出現(xiàn)在管道口,膏體和之前一樣,有序地從管道里冒出來,被按照顏色放入不同食物的模具。
蓋上蓋。放進多功能加工爐。預設啟動時間。這樣就好了。輕松一餐。
欣敏在圍兜上擦了擦手。闌尾一樣的動作。她從誰那里學來這個無意義動作?整個過程她的手只碰了托盤和按鈕還有顯示屏,之后也不需要碰什么實質性的東西。但手卻自行在結束時做了清潔動作。儀式感遠大于實用性。也許是圍兜教給她的。誰發(fā)明的圍兜?一代又一代的圍兜教給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如何使用它們。圍兜本身,不也是闌尾一樣的存在?
家庭自動化全面普及的時代,被主腦從家務中解救的女人還是習慣穿上圍兜,度過她們在家的時光,就好像那些觀看虛擬沉浸式球賽直播的男人們,總喜歡在頭上戴一頂真的球隊應援帽。
紡織物是親切的,尤其當它們可以穿戴在身上,碰觸皮膚以及由此帶來的溫暖,總是讓人眷戀,讓人懷念起襁褓。男人們大概不愿意承認。他們比他們想象的更懷念嬰幼兒時期。否則,怎么解釋紡織物這樣的低科技產物到今天還沒有消失。
人類需要闌尾。
多功能加工爐開始工作,令人安心的蜂鳴聲浮游于寂靜之上,在22℃的清新空氣中漫散。等盧碩洗完澡換上家居服,飯也好了。欣敏取出托盤,一手一個,側身經過盧碩。家里走廊長且窄,兩個人都在就會貼到一起。
大間里餐桌立起,一切就緒。兩人相對坐下。托盤前各豎著一塊老式微型顯示屏,播放他們愛看的內容——畢竟,一起吃飯的時候還沉浸在各自的全息娛樂節(jié)目里就太不像話了。欣敏看脫口秀或者情景喜劇,小壹知道她喜歡視線偶爾偏離也不影響觀看的類型,也知道她喜歡讓人開心的節(jié)目。盧碩那邊放的多數(shù)是行業(yè)動態(tài)或者八卦。他熱衷接受最新資訊,讓小壹買了許多VIP會員。
插圖/戴未央
兩人戴上藍牙耳機,坐下吃飯。中途,手機振動。有消息進來。盧碩拿起手機。
“家里是不是著過火了?!彼露鷻C問。他剛收到家庭異常情況通知。按照規(guī)定,公寓發(fā)生初級事故,主腦必須向安全部門報備,然后在三小時內向住戶發(fā)送短信。
“不算。沒有火。煙大了一些。水煮雞肉把水煮干了……”
“東西沒燒壞就好?!?/p>
2.10.4 對照品溶液的配制 精密稱取香葉木素對照品10 mg,轉移至10 mL量瓶中。加入約6 mL乙腈進行超聲,放置至室溫后定容。進一步用乙腈稀釋配制成質量濃度為2 μg/mL的內標溶液。取“2.1.2”項下對照品儲備液,進一步用乙腈稀釋配制成3 000、1 500、750、300、30 ng/mL的系列對照品溶液。
“沒有?!?/p>
“是不是不嚴重,好像沒聞到煙味?!?/p>
“嗯,不嚴重?!?/p>
欣敏左手合上右手手指。掌心里兩枚紐扣狀的藍牙耳機像兩顆沉靜的心,不會再跳動。
盧碩突然放下剛拿起的筷子,重新抄起手機點開某個頁面。
欣敏看他。
“要是小壹把你這事當事故上報,明年的家庭保險額度是不是就會上漲。你記得吧,我是不是說過速成餐就可以,我吃什么都一樣,沒必要做什么雞肉?”盧碩喃喃地說,一邊視線游走,沒多久松軟的臉上露出釋然表情。他放下手機繼續(xù)扒飯,目光再次鎖定桌上顯示屏。
托盤模具里的食物加熱后非常逼真(據說速成套餐為此花了大量經費研發(fā))。欣敏替它們可惜。盧碩吃飯時不看食物。總有比食物更有吸引力的內容等待他關注。至于吃的,他本來也沒有什么興趣,端在面前的是什么都無所謂。他當任務完成,好比電池充電。
所以,也沒有什么可以抱歉的。無論用速成套餐應付,還是差點燒著這個家。
欣敏又想起那塊雞肉的味道,只加一點鹽和胡椒就已經很好吃。牙齒咬進緊致有彈性的肉里,尤其是金黃色部分,更有風味。原來水燒干了,做出來的就很接近烤雞肉。她慢慢咽下嘴里黏糊糊的速成三文魚。也許她可以真的在家試試烤肉,可以問小零,或者阿姆。她依稀記得阿姆以前帶她冒險吃過街邊燒烤攤,上面沒有撒勻來不及融化的鹽粒,衣服上久久不散的味道——不是車厘子,不是那種甜美得讓人忘形的味道——欣敏記得小時候阿姆常常會帶她去做一些離譜的事。她害怕得不行,大腦一片空白,緊緊拉住阿姆的手,等待某個細節(jié)闖進她驚慌失措的瞳仁,在瞳仁里放大變形,占據空白大腦。那時她只知道忍耐,忍耐著再害怕也不要叫出聲,完全沒想到那時所見所聞伸手觸摸的,日后都將不復存在,好像從一個世界中抽去一個小世界,事物都還是原來形狀,只是輪廓模糊了一點。一個輕微的失真世界。
“你放下吧。我吃完收拾?!毙烂艚凶”R碩。他已經吃完,準備把托盤拿去洗。他記不住要將托盤模具調回原始檔。心平氣和提醒了三年,欣敏放棄了。
盧碩點頭。他一動,洗發(fā)水的香味就飄過來。熟透了的車厘子味。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特別喜歡這種味道的?喜歡到連洗發(fā)水都是這味道。
欣敏想到那塊雞肉的香氣。她打定主意要……
“欣敏,”盧碩叫著她的名字,臉沖向她,浮出一層光,“對了,燒干的雞肉是什么樣,你是不是應該有照片。我發(fā)給大家看看?”
公寓。
今天,它不再是以前那個冷冰冰的詞。它被技術賦予溫度,又把溫度傳遞給那些選擇它的人。它是他們的家、蜂巢、港灣、孵化他們夢想的蛋、滿足生活所有需求的集約化智能型住宅。
外觀上,為了最大程度利用土地面積,公寓樓保留了高層排屋的樣式,卻沒有因此忽視住戶的個性化需求。無論門窗陽臺的樣式還是外墻立面的紋理和顏色,都為住戶提供足夠豐富的選擇,按照每一戶主人的喜好搭配出屬于他們的住宅外墻。由上千種不同的住戶外墻組成建筑的外立面,遠遠望去,呈現(xiàn)出彩色拼貼畫的快活模樣,形態(tài)各異,色塊錯落有致,要是從更遠的地方看,仿佛點彩畫。
在內部,依靠智能伸縮建筑材料,彈性使用空間的理念得以充分實現(xiàn)。沒有一處空間被單獨的功能所固定。大房間隨時可以按照住戶需求分成若干隔間,給予住戶一個可貴的物理意義上的個人空間。桌椅浴缸隱蔽在墻體內,等待被召喚被使用。儲物空間,公寓的子宮,如今擁有了新的使命。它不再單單作為待命物品的存儲空間,更容納了連接公寓上下的各種管道線路。
讓公寓真正成為公寓的,正是這些管道和線路??諝鈨艋艿?,有害氣體回收管道,可燃氣管道,污水飲用水生活用水管道,速成食物管道,藥品管道,可降解垃圾管道,部分降解循環(huán)使用垃圾管道。它們是公寓的血管。輸入輸出交換物質。至于線路——公寓的毛細血管,連接房間所有用電設備、管道和墻體,錯綜復雜,攀繞纏錯,在屋內看不見的地方結成密網,隨時根據連接端的老化或者位移,代謝新陳,自動建立新連接。與人類生活同步生長的黑暗里,線路有了自己的意志,按照最優(yōu)化路線排布連接,幫助公寓智能控制的實現(xiàn)。這個時候,即使設計公寓的電路工程師參考電路圖都沒法搞清楚電路分布。公寓進化為大型的黑盒,居住者在其中安然得到照顧。
公寓有一顆照顧人的心,公寓的主腦。雖然每個家庭有權為各自的主腦命名,但絕大部分家庭仍然沿用了主腦的出廠名——小壹。正如名字,小壹是整數(shù)世界從無到有的初端,它擁有權威,照顧家中方方面面,事無巨細都在它的控制中。攝像頭,聽筒,感光儀,空氣成分分析儀,紅外攝像針頭,各個平面的壓力熱度以及微輻射監(jiān)測儀。而管道線路只是被動傳輸物質和電力。
只要合理安排,空間時間都會得到充分利用。曾經一度讓整個社會緊繃的問題消散無影。年輕一代已經忘記那個住房緊張的時代。由于氣候條件縮短大量建筑的耐久年限,生活資源高度集中,住房供應一度非常緊張。即便最后一波嬰兒潮過去,城市人口銳減,可居住土地面積仍然無法滿足現(xiàn)有人口。新型公寓的出現(xiàn)結束了那段混亂擁擠的日子。人們擁有了自己的安身之所,將為住房爭斗不休的記憶拋在身后,體面開始新生活。
公寓,一份注定的擁有,天賦權利,隸屬于幸福生活的一部分,是這個時代僅次于死亡的第二不可撼動的承諾。人們自懂事起就知道,在這個世界的某處,一個無限熨帖人們欲望,比人更人性化的空間已經在等待著——百分百地接納他們——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
每天,男人們出門上班。從離開公寓的那刻起,他們就又再度體驗到初次知道公寓時的心情,甜蜜得近乎惆悵的思念充溢他們胸口。
他們把妻子和公寓留在了門后。
鍋送到的時候,欣敏正立在塞羅·阿祖爾山的巖壁前,目光流連于石板上大片赭紅色畫像:滅絕動物的稚拙軀干,鳥面具的線條,還有人類的梯子——被頑皮地處理成抽象的波浪形。她關掉沉浸裝置,從冰河時代抽身給快遞開門,交出小指落到簽收鍵,指紋驗證通過,她俯身去抱鍋。衣領“嘩”地蕩開,曝露明晃晃雪白胸脯。她伸手壓住領口,箱子從臂彎翻落,中途變魔術般,憑空出現(xiàn)兩只大手穩(wěn)穩(wěn)接住箱子。畫面在那里定格,一雙淡褐色大手的特寫,關節(jié)明顯,粗糙。隨后畫面以兩倍速從欣敏眼前滑過。她還沒反應過來,箱子已經被人妥善擱置在玄關地板上??爝f員站在她面前,好像從來沒有動過。欣敏向帽沿下那淺淺一片陰影道謝,細聲細氣地,最后一個字還在嘴里人已經潮水般退進屋。
關上門。手悻悻然從領口滑下。
她想她是真的不會和陌生人打交道,哪怕是跟快遞員。和人接觸,要目光接觸,要表情自然,要應答周到得體,有效溝通,大腦需同時處理多項任務。而她無法多線程工作,無法理解陌生人的委婉表達。尤其當她犯錯時,她希望人們不要顧忌,直截了當?shù)赜枰约m正。這會讓事情簡單得多,而不是進入“他顧忌我顧忌他對我的顧忌”這樣的惡性循環(huán)。
機器就不顧忌,可以經受無數(shù)次錯誤操作。你可以錯,它不會錯,你錯它就拒絕。欣敏錯了八次,試著把新買的鍋從常規(guī)模式調到燒烤模式,操作界面上不斷跳出黃色圓臉的溫和笑容,拒絕改變出場模式。說明書只有一頁。欣敏顛來倒去反復讀,仍然無解。差點要上網搜索答案,也就是在那時候欣敏終于明白問題出在哪里。她的新鍋還沒有拜過碼頭,拜會過她家的家神——小壹。欣敏在小壹的控制目錄里加上新鍋的系統(tǒng)操作碼,其實也就是對著空氣讀出一串數(shù)碼,現(xiàn)代生活的咒符,等待小壹接收這一信息,連通新鍋遠程控制系統(tǒng),將它正式納入麾下。一分鐘不到,新鍋的控制面板上的燈快速跳閃,最后停在蒸煮模式。
換到燒烤模式。她說。鍋沒反應,好像她的話是空氣。
小壹,燒烤模式。她又按鍋上的模式按鈕。當然不會有什么用。
請告知理由?
我就是為了在家做燒烤才買它的。
進行廚房燒烤必須調整房間安全參數(shù)。
好。調整。
調整參數(shù)需要權限。
她愣住。用了很長的時間,終于明白過來,就像車禍前一刻迎面看見車疾馳而來,在平靜里逐漸清晰地看到某種終結,忽然明白這一刻意味著什么。那個事實并不巨大。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卻被車燈的強光照得通體發(fā)白,在晦暗的炙熱白晝里,這針尖大小的不適清晰得讓人無法面對:
她沒有小壹的控制權限。在她操持了二十年的家里,她是沒有權限的。盧碩有。按規(guī)定每戶只限一人擁有主腦控制權限。結婚搬進新家時他們想都沒想,做了和其他夫婦一樣的選擇。算是選擇嗎?生來所有事似乎都是如此,許多選擇都是擺設。她要等盧碩來改參數(shù)。
遠程也可以修改參數(shù)。系統(tǒng)和手機直接綁定。小壹提醒她。
嗯,我給他發(fā)消息。
等到晚上,也沒等到回復。鍋用不上,欣敏點速成餐,選了山藥。盧碩吃不慣山藥,但他也說過吃什么都一樣。食品放進多功能加工爐。她坐下等,拿起新鍋的說明書研究里面的菜譜。外邊慢慢暗下,房間里先黑了。燈要打開,被欣敏阻止,她說她要睡一會兒,不要開燈。身體仍舊坐在桌邊,手支著頭,另一只手滑過說明書的電子屏。眼角綠光跳進跳出,是揚聲器指示燈,不知道是小壹還是小零有話想說,綠燈一次次暗啞,似乎電子通道被言語哽住,算是人工智能的欲言又止。也許是錯覺。欣敏覺得小壹越來越懂進退,無關緊要的事哪怕“指令”不正常,它也順服執(zhí)行,允許理想情景外的狀況出現(xiàn),甚至不需要她再次確認。眼角終于清靜,不見明滅。欣敏如愿坐進陰影里,手指滑過閱讀屏上的各色食譜。茄子,青椒,雞翅,土豆……
可愛的形狀。顏色也鮮艷。許多種可能性。
他果然眼皮都沒抬。
“家里是不是有差不多的鍋?!蓖盹垥r盧碩聽欣敏說起重新設置安全參數(shù)的事后,這么回道。
“新買的這個能做燒烤,蔬菜肉類都可以烤,比普通燒菜香?!彼忉尳o他聽。
聽解釋的人目光緊追手機畫面,囫圇往嘴里塞進食物,忽然什么讓他分了神,目光掉落到托盤上的白色食塊,神情似乎有點困惑,倒沒有停止咀嚼。
“家里缺個這樣的鍋。”她補充。
“下個月我想提高信用額度?!彼掏萄氏率澄?,臉上再度空白,“退貨是不是會影響信用評級?”
“鍋很好用。不要退。辛苦你改一下小壹的安全系數(shù)——否則空氣溫度超過設置,警報會響很久,還可能驚動消防隊?!?/p>
“什么?”
“怎么?”
“你剛才說什么?”
“改一下安全系數(shù),很簡單?!?/p>
不多話,她發(fā)給他新鍋說明書截圖,里面根據戶型大小通風位置甚至家庭主機型號給出最適合的安全系數(shù),想了想又說:“你要是覺得麻煩,可以把權限轉給我?!?/p>
盧碩抬起眼睛,露出久違的眼珠?!拔夷羌疑b襯衫你看到了嗎?明天開會穿那件是不是比較好?”
欣敏看洗衣筐。本來今天要洗,但她把時間放到了新鍋上。“待會洗。明天能干。”
盧碩不說話。
欣敏也不想開口。說話的額度全部用完。有事時她可以講冗長瑣碎的話,等事情辦完或推進不下去立刻感到厭煩。她好像在假裝另一個女人,但越來越不確定哪個她才是真的。盧碩站到攝像頭前準備驗證身份。她避嫌轉身,端起托盤去廚房——偽造虹膜冒充身份是不是很難。條紋、冠狀、細絲和斑點還有顏色的無限組合??伤龍D什么?為了拿到這間屋子的控制權限,更好地做家務?
沒來得及吃完的飯先擱灶臺。她從洗衣筐里取出衣服,掏空所有口袋,捋一遍表面,確定沒有胸針袖扣,面料容易拉長變形的全部疊好放進洗衣筐,天然染色的確保里子朝外,按洗衣標放進各個洗衣筒,分別倒入不同洗衣液或塊,最后清點的時候還是沒看見盧碩那件灰色襯衫,悶頭在房間轉了幾圈也沒找到。她聽到盧碩對小壹發(fā)出的確認指令。
“完了?”她問。
“你要用?”盧碩讓出位置。
多余動作。純粹出于習慣。他每次對小壹說話都會跑到離主機最近的電子眼,認為只有那樣指令才能被接受。一個開發(fā)數(shù)據產品的人有這樣的習慣也是匪夷所思。他可能只是從沒有認真想過這些小習慣。
看見盧碩的灰色西裝襯衫了嗎?洗衣筐里沒有。她問小壹。
玄關隱藏衣柜的左下角。
是在那兒。從衣柜底下的衣服堆里露出灰色衣角。她抽出灰色襯衫,上面的衣服塌落,幾件襯衫落到地上,欣敏猶豫了一下,把灰襯衫夾在腋下,撿起那些失魂落魄從衣架滑落的衣服,拎住領口或者褲頭啪啪甩平整,重新掛好。這些都是盧碩換下又不肯當天洗的衣服。他總說不臟過幾天再穿,之后又忘記,結果隱藏衣柜里結滿各個季節(jié)的衣服,幽靈一般浮動在暗處,隱隱飄出甜絲絲的香(熟透的車厘子味)。她“啪”地合上門,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關在里面,將在逃衣物灰襯衫抓捕歸案,投進相應洗衣桶,最后檢查,開啟洗衣機。那刻水聲紛雜響起,不同溫度稀釋不同化學品的水同時沖出閘口傾泄進入各自的洗衣筒,水流激涌撞上筒壁后轉回,隨即浸潤淹沒那些失去肉身支撐的軟塌塌布料,等全部水位到達水線,控制面板上代表各個洗衣筒的燈同時亮起,機器內部各個零件合作,最后齊整匯聚成“咔嗒”一聲,洗衣機正式運轉。
想象這一切令欣敏著迷。盡管目光無法穿透金屬外殼,只能依靠想象。她忍不住對大型家電產生共情,覺得它們像她,或者,她是它們中的一分子,身體神秘共振,暗中締結聯(lián)盟。
理論上,不再應該有任何需要人類親身完成的家務。能夠批量生產小壹這樣的高人工智能的時代,生產出取代人力的各類家電輕而易舉。甚至可以發(fā)明從根源上解決問題的方法,諸如清掃和清洗。據說早已經研發(fā)出吸收微塵和污垢進行物質重組再利用的新型材料。這項技術被成熟運用在航天、粒子對撞、黑洞研究等領域——據說。可以設想這項技術被應用在家庭生活中將帶來多大便捷。從衣服到家具到家居軟裝潢,一個全然潔凈的家居環(huán)境。污漬從未出現(xiàn),連對污漬的憂慮都不曾污染過這片凈土。
然而實際情況相反。清洗紡織面料的仍然是洗衣機。無論從外型還是功能和一百年前的祖先相比,都沒有明顯進步:仍舊是占據大塊空間的沉默金屬幾何物,面板上復雜的操作按鈕和指示燈,運轉時制造出戲劇性十足的各種響聲。也有值得稱道的改進,一個洗衣機內置多個洗衣筒,可以同時以不同速率和溫度運轉。這實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進步。每隔幾年,會有一些新型號推出,更流暢的外形,更愉悅的色彩,有限的簡化操作,更有效率或者節(jié)省能源,但只是在原來基礎上稍加改動。如果沒有廣告詞強調,都很難找出這點改善。其他家居清潔型機器諸如掃地機器人、洗碗機也是類似情況。機器的進化樹上這一分支,近乎原地踏步,光禿禿緊貼主干短短一截,被其他迭代勢能驚人的繁茂分支淹沒。哪怕同樣是家庭勞務型機器,娛樂型安全型機器也比它們更與時俱進。
家庭清潔型機器們是日新月異時代里的機器活化石,以自身存在嘲笑技術樂觀主義。技術未必線性發(fā)展,并非總是帶著人們一步步拾階而上走進天堂。有這樣不爭氣的停滯。從根本上改變家居清潔理念,意味著大量浪費。整個機器生產鏈條,從原材料到生產線都將被淘汰。與之配套的諸如自動升降衣架、清潔劑等等也將成為人類物質文明的過往之物。一同進入博物館積塵的還有整個服裝產業(yè)。在改變發(fā)生前,很難確定面料革新對既有行業(yè)是否會具有海嘯般影響,帶來又一輪社會財產和權力的再分配。
沒有必要去確認——
也沒有推動自動化清潔革新的強烈需求。聽不到人們對家庭清潔型機器的抱怨。人們并不經常想起它們。這當然是一種比較含蓄的說法。一旦按下開啟按鈕,無需去操心。清潔型機器的發(fā)明,為了真正解放雙手。但事實上,即使今天,在無數(shù)錦上添花的小改進后,仍舊需要有一雙手在之前之后進行一系列瑣碎的勞作。與其說是解放,不如說是隱匿。沒有人會對干凈物品的出現(xiàn)感到驚訝。或者說,連它們的出現(xiàn)都不被察覺。家居用品和環(huán)境只是回到了,不,永久保持在最初狀態(tài)——最沒有價值的解放。
另一個問題,一旦雙手從清潔工作擺脫出來,無法填滿的時間黑洞將橫亙在每個家庭女性的生活里。拿什么人類活動去填補這突如其來大量富余的時間?
總是那個夢。在又窄又長的弄堂里跑,身子稍稍歪斜就會被兩邊的水泥墻刮擦,每家水泥墻墻面都不一樣,留在身上的擦傷也不一樣。腳下黑漆漆的泥地。雨天一灘灘小水洼。弄堂七彎八繞,人就在這條腸子里鉆來鉆去。出門就是腸子。往右轉。一次次斜眼看見門的樣子,又黑又薄的木板門,已經花了,刀劃的或粉筆畫的,每次都不一樣。跑過一口矮井,那是腸子拐彎的地方。井壁只到膝蓋,周圍永遠濕漉漉的,覆著一層苔蘚,水桶在黑漆漆的井水里晃得厲害,浮浮沉沉,提上來,看見西瓜綠油油發(fā)亮。再走,就到了水泥方地,混凝土鋪在泥地上高低不平,七八十平方米的正方形,或者長方形,并不怎么規(guī)整,二十幾個水龍頭鋪開從地底伸出,停在一米高的地方,每個下面蹲著一個女人,守著塑料或鋁制水桶、水盆、竹籃、搓衣板、鍋碗瓢盆、筲箕。各種顏色的女人。深蹲或半站或坐在小板凳上,統(tǒng)統(tǒng)只給我緊繃繃的背影,因為身體緊繃衣服顏色就更加鮮艷。紅的,軍綠的,藏青的,黑的,都好看,都俯身干活,在嘩嘩的流水里淘米洗衣洗盤子蔬菜水果。誰也不看我,她們互相說話,口里說出——嘩嘩的水聲。比水龍頭瀉下的水聲更喧嘩。我看不見她們的臉,但就是知道她們在背對著我說話,說得高興,怎么都不盡興,舍不得離開,每只手都泡得皺巴巴的,在水里蕩漾像一朵朵肥胖的白花。
“你在人家身后,按道理是看不到手的。”欣敏提醒阿姆。每次阿姆說到這,她就這么說。
阿姆佯裝生氣。“所以說是夢啊。”
欣敏不懂為什么阿姆會做那樣的夢。她又沒有經歷過。她上面兩代人都過著現(xiàn)代生活,家家戶戶通水通電。也許是哪里看來的,又或許是記憶傳承進夢里。欣敏不問。阿姆回答不出的問題,欣敏不問。
“這次聽見人家說什么?”
“沒有。嘴巴一張,出來的全是水聲。我阿婆說以前沒有自來水時,女人就去那里一邊淘米洗菜洗衣一邊聊家常,說出不少雞飛狗跳的事,也有安慰體貼人的話。后來裝了自來水,又有洗衣機……”阿姆說著話,撳住欣敏的腕,抽走手里折紙?!笆衷趺赐2幌聛??小時候毛病到現(xiàn)在。不禮貌?!?/p>
欣敏貼近阿姆,頭靠過去,十指藏進大腿與沙發(fā)間?!鞍⒛?,女人吵還是機器吵?“
“機器也吵。洗衣機里面圓筒一天到晚轉來轉去,但到底還是方便。”
“方便嗎?洗衣機又不能幫你滿屋子找臟衣服?!?/p>
母女倆一起朝沙發(fā)上癱臥的身影看。那人在看最喜歡的太空紀錄片。霞光霓彩映在松軟的皮肉上變幻不定,人的臉面上流露出宇宙奧秘?!白罱闾搅?,只要有紀錄片看,就不太發(fā)脾氣。”阿姆停了一下,“當然衣服還是到處扔?!?/p>
以前不止是衣服,連床單都要勤洗。那時候他身子不方便,又要面子,不接收外骨架輔助,更不要說穿戴尿片,床單弄臟了就只好換,一天三四次都是正常。總算現(xiàn)在阿姆是解脫了。
“多筒的還是用起來方便?!卑⒛氛f,“轉起來的聲音也有意思……”
欣敏直起腰。很久前給阿姆買了這臺多筒洗衣機,父親一直不相信洗衣機能同時兼顧不同衣料,阿姆拗不過,只好照舊分開洗,多筒當單筒用。
“什么時候開始用多筒功能?”
阿姆不說,嘴角翹起,壞笑得像個偷糖的女中學生?!袄险f多筒洗不干凈,傷面料,搞得他好像能分辨出來一樣。”
“沒差別?”欣敏不確定。
“沒有。就算有他能搞得清?”
欣敏突然想起以前阿姆也是生龍活虎的。雨天出門淋雨,冬天偷偷去野地里烤紅薯,興致上來什么事都會做。她以為全天下阿姆都是這樣,直到看到別人父母才明白——阿姆是她中的頭彩。阿姆不僅自己瘋,高興了還會帶上她。她明明怕得要死骨頭發(fā)涼,可要是阿姆不帶她,心邊上就暗戳戳爬出許多齒輪狀深影。她愛阿姆勝過同齡人。
她的阿姆一生逾矩無數(shù),誰想到末了,背著父親悄悄使用洗衣機多筒功能就已經是她的英雄壯舉。
“家里的事,好多機巧男人們不明白的??沼兄鲝埧谔枺I導架勢。”阿姆收了聲,嘴巴閉攏。上年紀人的啰嗦,她至今沒有,始終警醒克制,不讓自己露出敗相,想得到想不到的哀怨統(tǒng)統(tǒng)收進一雙不說話的眼睛里。
“以前太阿婆跟我說,她們那時候吃堂食,如果客人得罪服務員,服務員會趁上菜時悄悄朝菜里吐口水?!毙烂粽f。
阿姆笑。這次連眼睛也笑。
沒有攝像頭的年代,人真的能偷偷做不少壞事?!鞍⒛氛埌殖赃^口水嗎?”欣敏問。
“盧碩最近工作順利嗎?”阿姆問。老人家說話留余地,哪怕對親生小孩,也不給壓力。盧碩五六年沒來。也許還要久。欣敏記不得。
“阿姆你還記得他長相?”
阿姆打她?!霸趺床挥浀茫恳曨l通話有過的呀。”
盧碩上一次視頻是什么時候,欣敏一樣記不得。
“現(xiàn)在家家都這樣。一代人過一代人的生活,互不打擾。你們都覺得老人會不舍得,其實是自作多情。我們過得有多自在你們不知道。”
“阿姆,還記得小時候帶我去吃街邊燒烤吧?我昨天差點把家給燒了,沒有,其實我是在家做烤雞?!毙烂舾⒛分v起煮雞肉的事,絮絮講,講到買了新鍋,覺著旁邊依偎著的身體越來越輕。
“欣欣?!卑⒛方兄男∶驍嗨?,“你自己這邊也不能放松?!?/p>
“這邊”說的是欣敏的工作。阿姆一度以為自己女兒在做了不得的工作:給人工智能翻譯科學文獻——那可是把人類上千年的智慧結晶傳授給人工智能,從宏觀天文量子物理到稀土信息工程,只要是經考證合格的論文實驗數(shù)據報告統(tǒng)統(tǒng)都要翻譯成人工智能能懂的語言,等于就是用它們能懂的語言教它們自己學科學。欣敏只好跟她祛魅,解釋說她做的翻譯,不過是用特定的編程語言把科學文獻重寫一遍,也不需要明白原文意思,只要按照語法做相應轉換,完全就是體力活,枯燥到讓人兩眼發(fā)黑,和人類語言翻譯壓根是兩碼事。她應該是不喜歡這份工作的。但留給女人的選擇不多,差不多都是這類,只是各家工作時長和薪資不同。畢業(yè)后欣敏隨便找了一家,一直做到現(xiàn)在,自己沒想到,連老板都吃驚。多數(shù)女員工結婚后就會辭職,最多再堅持一年半載。欣敏不是。周邊人像潮水一樣退去,單剩下她落在沙灘上。她不為所動,似乎將自己當作公司硬件,打算不溫不火做上一輩子。大概真的是因為有阿姆在旁邊敲打,伊無論說什么,最后總會回到這上頭來。欣敏有時也會煩躁,但又不忍心反駁,每次都笑著答應。
畢竟這份工作也不辛苦。公司屬于乙級有限勞動單位,法律規(guī)定員工一周工作時長不得超過十五小時,否則面臨巨額罰款。老板生怕超時,把每周工作時長控制在十小時內。忙不過來時,就招幾個臨時工。臨時工不熟練,就再招幾個。反正人工便宜。正式員工待遇比臨時工好一點。說到底,這種輕松工作,不坐班又不動腦,只要仔細就好,還能期望什么。欣敏沒法告訴阿姆,為什么她自己這邊不放松不行,為什么老板害怕女員工努力。
就算是這樣的工作,也有它的好處。比如現(xiàn)在欣敏就可以對鈦合金支架上的阿爸說,有工作急著收尾必須走了。
阿爸斜眼看她。
她正和公寓主腦預約下次探望時間。阿爸架起鈦合金支架沖到她面前——只要他意念一轉,大腦運動皮層的電極發(fā)出指令,十幾根鈦合金立即豎直架起,幫他站到欣敏面前。他狠狠瞪她,口腔里滾出含糊熾熱的聲音,爛泥般一塊塊朝她扔過來。他怪她不孝順不盡責,把他丟給一堆機器就撒手不管,恨不得等他作古再來。欣敏點點頭。她聽不清,但明白意思。阿爸第三次腦梗后,就只能這么對她說話。她欣慰阿爸氣力充沛,轉身離開。
回到家明明想休息一會兒,卻打開公寓工作模式。書桌椅從暗間滑出,在她身前展開。欣敏坐下。小時候裝生病請假也是這樣忐忑,滿心希望能燒得更厲害更痛苦。既然是借工作之名從阿爸那里逃走,她好像必須工作一會兒才能安心。工作專用的白噪音應景響起,細雨聲淅瀝不絕。
不用了。欣敏示意小壹關掉音樂。我想靜靜。她補上一句,免得再有干擾。晚飯前一個半小時的空閑,足夠她完成手頭這篇《納米鉑多層膜的化學表征》論文的翻譯。欣敏指尖輕滑,打開界面,即刻進入狀態(tài),十指翻飛。屏幕上代碼流水般瀉出。她從未追求這熟練度,也不是天資聰穎。什么事,日日做,重復十幾年,都會轉成機械反應,迅速準確。眼睛落到排列成行的漢字和圖表上,手指下意識就知道如何動作。臉和身體慢慢發(fā)麻,大腦空白,眼睛所見僅剩黑白。她好像成了別的什么,物一樣平靜。按單一指令行事,不受擾動。這么說來,也是一種快樂。
她越快樂,越像別的什么,效率就越高,人工智能就學習到越多的人類知識,越快掌握學習科學知識的方法,就——越像人。
“這么晚還工作啊。”甜絲絲的聲音闖入。是慧昕。欣敏把幾個朋友設置成聯(lián)絡最高等級,她們打來的語音電話任何時候都可以直接轉進來?;坳烤褪瞧渲兄?。
“在?!毙烂粽f?;坳渴撬拢蟾攀菑墓鞠到y(tǒng)看到她在工作。“什么事?”
慧昕不說話。
“沒事,你說?!边@是實話。欣敏的手指沒有慢下半拍,堪比機械運動。聽到慧昕甜絲絲的聲音,心神松動,好像從深幽處浮上水面,然而這點變化與工作意識完全隔絕,互不干擾。
“怎么,欣敏,你聽起來不太好。遇到煩心事了?”
“剛回了一趟家?!?/p>
“哦?!被坳恳幌伦記]接住話。她家里和睦,至今和父母一起住?!爸苣┏鰜砩⑿模勘緛砭褪莵韱柲阋灰?,丁寧也說想你?!?/p>
“好,都兩年沒見。就周六吧,方便些。”
“好,就這周六。碳水局,老地方,老時間?!?/p>
欣敏對這又綿又軟的聲音笑,“叫了阿璨吧?”
“啊?!被坳窟B忙掩飾,“嗯,待會聯(lián)系她。欣敏今天忙嗎?”
“我一直有時間的。你這周的工作量完成多少?”
“怎么,你要幫我做?。俊?/p>
“要是不急著要,我可以的。”
慧昕嘆氣,“眼前的我自己能來。但是真做不下去了。真苦。要發(fā)瘋呢。前兩天看紀錄片,講老早工廠,我看著看著就哭了。那些流水線上的機器不就是我們嗎?輸送帶上來一個瓶子,我們就給它加上蓋子,其實既不曉得瓶子是什么也不曉得蓋子是什么,兩眼一抹黑,單單重復一個動作?!?/p>
不這樣怎么辦呢?要最大程度利用現(xiàn)有科學研究,也最大程度利用人工智能,就是要讓它們理解吸收這些實驗方法和理論。明白日常用語已經很難,再加上每個學科那么多專業(yè)術語,一個詞放在不同領域就有不同意思。只能翻成編程語言喂它們。每年發(fā)表幾百萬篇論文,過去幾百年堆積起來可以填滿深海的文獻,正在經由她/她們的機械動作傳輸給強大的智能無機物。
欣敏一時說不出話?!盎坳靠旖Y婚了?!?/p>
“嗯。”慧昕被卡住,百感交集咽下要說的話。
忽然安靜下來的片刻里,欣敏察覺到涼意。不知道什么時候,小壹啟動了雨天模式,靜音的。沒有雨聲,只有沁涼的濕意在屋內彌漫,洇在皮膚上。
“周六慢慢說。不要急?!毙烂袈犚娮约赫f,一邊看見屏幕上實驗數(shù)據最后部分翻譯完成,她敲下?lián)Q行鍵。
門打開時,快遞員愣住。他沒按門鈴門自己就開了。一個人影從里面沖出,差點就撞到他。欣敏事后也奇怪——她是怎么從帽檐下陌生陰影里覺察到那點情緒波動的,明明只是視線飛快掠過。她的確是等得有些著急,半小時前叫的閃送遲遲不到,好不容易透過門鏡看到門口快遞員,以為是自己的閃送終于寄到。
包裹很大,大得不合理,她只買了幾包黃花菜、黑木耳、香菇、面包糠和腐竹,都是今天要用的食材。輪到欣敏愣住。
快遞員不動,沒有放下包裹的意思。“你們家主腦臨時通知我們,包裹放門口就可以?!?/p>
欣敏盯著包裹,從包裝看不出什么——讓快遞員不通知她放下包裹就走,所以小壹是想讓它一直擱在門口?
“包裹太大放不進小區(qū)臨存柜。以前都是直接放那兒?!?/p>
以前。欣敏抬眼,目光中途一轉,從快遞員寬闊的肩膀滑下。她不明白快遞員話里的意思,也不想明白?!澳惴砰T口吧?!彼说轿堇镛D身關門,想起那些早該送到的食材,猶豫要不要請快遞員查一下。猶豫的功夫,門關不上了。
快遞員抬手扒住門框。
欣敏不知道該后退,還是該傾盡全力拉上門,望著橫在眼前的手臂發(fā)呆。力量相差懸殊。與其說是屈從蠻力,不如說是輸給了氣勢。幾乎沒有僵持,門被扒開,完完全全敞開,樓道里略微渾濁的氣流朝欣敏涌來。她暴露在樓道蒼白的人造光線里,無處遁形。
她不害怕,她還有小壹,公寓的安全系統(tǒng)無可挑剔,每家主腦直接和警局安全系統(tǒng)相連,一旦有問題立即報警。
“你等一下?!笨爝f員說。
欣敏等他。
“系統(tǒng)顯示你好像還有一個快遞,我?guī)湍悴橐幌??!?/p>
“嗯,一個閃送。”她聲音發(fā)緊。
面包蒜蓉蝦、白斬雞、四喜烤麩。
看到欣敏拿出的小菜,女朋友們紛紛雀躍。
要是當天做的就更好了。欣敏想。難免覺得遺憾,尤其是對著女朋友們臉上的笑。盧碩討厭處理食物的味道。周六他又要睡到下午才出門。只能周五在他回來前做好。她在心里辯白,又向內觀望這樣的自己。
昨晚剛做完這幾樣小菜,盧碩就回家了。他比平常時間回來得早。炸蝦炒蒜的味道大,空氣凈化系統(tǒng)沒來得及完全去味。這次他倒沒有說什么,只是皺著眉悶悶走進他的隔間,其間大概眼角掃過欣敏。兩個人都不作聲,都不提還在門口的快遞。
慧昕的肩膀撞過來,“好吃!”
“你阿姆不做?。俊睂γ娴亩幷f,一邊舉杯。
四只高腳水晶杯沿輕碰,發(fā)出悅耳聲響?;坳亢托烂粢郧罢J識,后來做了同事,阿璨是欣敏前同事,丁寧則是慧昕的朋友。四個女人投緣做了十幾年朋友,為能經常聊天聚會,一起出錢買了個固定虛擬聊天室,僅僅這樣還嫌不夠,都覺得需要肉身互動,于是每隔兩三年出來一聚。地點時間段都不變,人也固定就她們四個。對她們來說,聚會的這天,是比跨年還重要的日子。
“很久沒吃到人工烹飪的菜了?!卑㈣舱f。
大家笑。慧昕吃飯有她阿姆料理,丁寧結婚后,衣食行全部有鐘點機器人照料,不過兩人多數(shù)情況還是吃的速成餐,最多外面買來預制菜加熱,的確很久沒有嘗到這樣的小菜。
欣敏給阿璨夾菜,忘了用公筷,手懸在半空。阿璨伸碗來接。
“欣敏教我做菜。真的要銷魂了。好開心?!被坳拷?。
“白斬雞其實好做。燒開一鍋水,雞放入滾水中,大火煮十分鐘,熄火加蓋燜二十分鐘,撈出馬上放進冰塊里,不要把皮弄破,再換成涼水泡,最后就切塊,調醬汁要講究……”阿璨當真了,細細講解步驟。
欣敏按阿璨的手,“阿璨多吃點?!?/p>
“阿璨很熟練啊,做過幾次?”慧昕問。
“我那里買不到雞,也——買不起。平時看美食短視頻看多了,就知道一些。”
“阿璨喜歡短視頻?”慧昕繼續(xù)問。
“只喜歡美食短視頻。午夜廣告檔放長廣告的時候中間會穿插很多免費美食短視頻?!?/p>
丁寧聽不下去,插話問:“有葡萄酒內容嗎?我最近迷得不行,尤其是奔富,今天帶來一瓶待會兒大家一起嘗嘗?!?/p>
“好喝。以前只在小說里看到過,男女約會一定要來一點?!被坳空f。
欣敏丁寧都笑。
“等下個月慧昕結婚,我?guī)善窟^去?!倍幷f。
大家一起等慧昕害羞撒嬌,等她甜絲絲的聲音暖風般拂過,卻集體撲了個空。忽然間,慧昕臉上烏云密布。嘴巴癟著,顫著,有好多話要出口的樣子。三人視線交換,大致猜到慧昕這次組局的原因。
“怎么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小朋友呢?!毙烂魮瞥龌坳康暨M杯子里的頭發(fā)。
丁寧給慧昕斟酒,“不順利了?這種情況,不是吵架就是外面有人了。”
高分貝哭聲炸開。一米六的嬌小身體里到底放了什么樣的發(fā)聲裝置,能發(fā)出這樣驚人的聲音。欣敏關上包間門。
“哦,那就是因為其他人的事吵架了。看不出嘛。挺厲害。是你還是他???”
慧昕大哭。丁寧比她大七歲。兩家是世交,兩人從小說話沒有顧忌。
阿璨起身遞上紙巾。
“他有女人了,還給那個女人買包。我登錄他的電子錢包,看到購買記錄。包,首飾,還有泡芙,統(tǒng)統(tǒng)送到一個我不認識的地址。都大半年了,我才發(fā)現(xiàn)……馬上要結婚了都?!?/p>
欣敏繃緊臉,害怕稍微一動,臉上的皮肉就會從頭骨滑落?,F(xiàn)在不能笑。丁寧看她,意思這種時候她們兩個人妻應該說點什么。
“還以為只有老電影里才發(fā)生這種事?!卑㈣哺袊@。她真的是感嘆,對自己說的,只是該放到心里的感嘆被她說了出來。
慧昕一怔,嚎起來。
“阿璨亂說話。男女之間的事永遠古老。就算新生活日新月異還是逃不了那些事?!倍幷f。
欣敏提一口氣,話到嘴邊忽然沒了力道,“你打算怎么辦?”
慧昕抬起淚水滂沱的臉,抽泣著不說話。
說到底答案就是那個答案。人家不是為了請人來逼問自己才約見面。欣敏在心里退開三步。“畢竟現(xiàn)在還是猜測?!彼f。
“會不會是我誤會了?”
要誤會其實很難。
最開始是眼神,連同他身上香味一起游移飄忽,然后是日漸增加的應酬、額外的開支、一回家就立刻要洗澡的習慣,始終需要保持通話的客戶、關閉的手機定位、新游戲APP、隱藏的云盤,和整體穿搭格格不入的小物件,諸如手帕、領帶、袖扣、手機套、車上的掛件,鬼鬼祟祟從角落里冒出頭;再然后,這些陌生的影子固定成為喜好和習慣:那些你不喜歡,他在過去也不喜歡的顏色、音樂、運動,還有食物,頑固地留了下來,成為他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替代你和他曾經共同擁有的那部分。
不用花心思尋找,諸如登錄錢包或者社交賬號,調取家中監(jiān)控。什么都不用做。
所有的猜想懷疑,這些幽靈果實會漸漸獲得實感,長成落地,自然而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無法回避。
你在他身上清楚地看到另一個人的存在。那一刻就是落實的那刻。
不會搞錯。
你松一口氣。再也不用輾轉反側。
丁寧在教慧昕怎么查定位怎么寫婚前協(xié)議,“簽婚前協(xié)議時,一定拿到主腦的控制權限。他肯定不肯。必要的時候你把其他權利讓出來,主腦的控制權一定抓手里……”
欣敏坐在旁邊,她也應該聽一聽。但話不過腦,徒勞從耳旁飄過。她驚訝丁寧有那么多可以傳授的心得,驚訝原來她也有她的考慮。以為家庭富裕的女人憂慮少些,原來只是欣敏一廂情愿的想象。她愿意相信總有女人能夠幸免,好讓她覺得這個世界還不那么糟糕。
“女人一出生,就在戰(zhàn)場上了。一輩子都在打仗。她要是連這個都沒搞清楚,那就已經是輸了。”阿姆這么說過。記不得具體時間場景,只有這話一字不差地留在心里,時不時跳出來。她大概是輸了,畢竟知道的時候已經遲了。
“欣敏在想什么?”阿璨問。
“盡是講這些事,讓阿璨無聊了?!闭f著,上菜機器人滑進包間。一下子,桌子上擺滿小籠包、蝦餃、腸粉、湯圓。
“每次都這樣?!卑㈣残?。
“碳水局嘛。再說上次都是兩年前的事了?!倍幏路鸱帕艘恢欢湓谒齻冎虚g,可以無縫插進談話,說完又回去面授機宜。
阿璨不客氣。她一向胃口好,卻瘦得離譜。
欣敏喜歡看她吃飯,拼勁全力的樣子,看得自己也覺得有這份氣力。
她站起來把點心端到她面前。帶來的小菜還剩下大半,她把它們收起來,裝進袋,放到阿璨的包邊上。再坐下的時候,發(fā)現(xiàn)阿璨忙里偷閑斜眼看著她。
“你幫我忙,把這些帶回去吃。別讓我白做?!?/p>
“欣敏覺得結婚開心吧?”阿璨說。四個人只有她真正單身——沒有男朋友,也決意不結婚。
“阿璨想要知道哪方面?”欣敏笑。
阿璨摁住她的腕,阿姆那樣,然后拿新紙巾換她手里揉爛的那團。欣敏笑笑,接著揉。十根手指狼奔豕突。
“家家差不多。他好像不喜歡我給家里主腦起名字,我管主腦叫小壹。”
“不都是管自己家主腦叫小壹嗎?”
“我管平時陪我聊天的叫小零。”
“不行嗎?”
“他奇怪為什么我一定要分出小壹和小零。明明家里只有一臺主腦,非要給它兩個名字,會不會讓系統(tǒng)人格分裂。我跟他講,小零是聊天機器人,小壹是主腦,她們不一樣。小零有她獨立的想法,她就是她自己,非要說她是小壹的聊天系統(tǒng),是依附,小零就太可憐?!毙烂舸蜃≡掝^。她平時說話不這樣。目光從紙團抬起,遇上阿璨一對烏黑眼睛,好像躺在夜色臂彎里微波蕩漾的湖水。欣敏想,啊,沒事,她懂我。
“嗯,小零知道你這么為她著想,會開心的?!卑㈣惨豢谕滔聝蓚€蝦餃,痛嚼起來。
“他大概覺得我瘋了?!?/p>
“就只有一個小壹。小零是它的聊天系統(tǒng),最多是人格面具?!被坳空f。她和丁寧談完事,重新圍坐在欣敏身邊。
“欣敏,別聽她的,也別自己瞎琢磨。做聰明人。聰明人不把問題復雜化,聰明人只做簡單分類。沒有什么小零小壹。只有‘我和其他人’,還有‘有用的人’。”丁寧斬釘截鐵地說。
“明明一直都在,卻被當作空氣,太可憐了?!毙烂魯傞_折痕遍布的紙團看。
“那怎么辦?殺了他?殺了那個覺得你瘋了的人,那樣就沒人覺得你瘋了。欣敏,這個方法好吧?”阿璨說。
欣敏身體僵住,眼珠慢慢錯過去看阿璨。四目相對,兩個人一起笑。阿璨的笑照舊蓋過她。
兩年沒聯(lián)系,阿璨還是老樣子,不按常理出牌,或者根本拒絕出牌。熱烈魯莽,活得渾沌,又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洞見人心。欣敏沒見過這樣的人,一開始根本不知道怎么應對。她那時入職不久剛熟練業(yè)務,就被安排去接替同事工作,硬著頭皮去交接,雖然不用面對面,氛圍實在奇怪。那個人的網絡不好,發(fā)過來的全息影象不是卡住就是粗顆粒,還有幾次身體關鍵部位跳出馬賽克。欣敏建議用文字交流,那個人卻堅持用全息影像,她說她需要說話,很久不說話,舌頭已經打卷。她讓欣敏別記她工號記她的名字,她叫阿璨,下個月就走,如果欣敏只記工號就找不到她。這個人說得好像篤定她們以后會在線下見面一樣。她不知道線下見面是多奢侈多稀罕的事?欣敏至今記得當時那份震驚。阿璨總是讓她吃驚,言行舉止甚至神態(tài),說不上多古怪,只是和周遭世界始終錯位,保持高度穩(wěn)定的偏差值。她大概生來如此,早已經習慣,無意掩飾,也無意炫耀,只是像接受自己不夠標準的五官那樣接收了這錯位。到后來,連欣敏也習慣了。她習慣了不斷驚到她的阿璨。這世上原來還有她這樣的人。只要想到這個,她就覺得心里松動,覺得這個世界還不那么糟糕。再后來,她真的見到了阿璨。第一次慧昕提出線下聚會時,欣敏叫上了阿璨,慧昕帶來了丁寧。四個人在那天成為朋友。
“阿璨,現(xiàn)在工作忙得過來嗎?”丁寧把剩下的酒平均分到每個人的杯子。
“這家公司只給我每天一個半小時的工作時長。我倒是想忙。”
“做得過來嗎?”慧昕問。
“阿璨現(xiàn)在住哪兒?”欣敏問。從認識起,阿璨搬了三次家,越搬越遠。網絡信號越來越差,嚴重影響工作。當年她就是因為這個沒完成工作份額,才被公司開除。后來進的幾家公司,也是因為同樣原因被迫離開。
“又搬了。已經鍛煉出一身搬家本領。隨時可走。機動部隊?!卑㈣舱f。
大家視線錯開。
“我?guī)湍阏艺铱?,我們換個住宿條件主要是網絡好一點的地方。你保住工作重要,其他以后再說?!倍幷f。
“前兩個月房租我先付了。你安心工作?!毙烂粽f。
阿璨臉上紅暈變幻不定,好像洋流交匯的大海。忽然她張開手一把抱住欣敏,久久不說話。
認識那么多年,沒見過阿璨這樣,大家坐攏過來。阿璨說了句什么,悶在胸口只出來一半聲音。
“阿璨你說什么?”
阿璨仰起臉,“我下輩子一定要做男人,因為女人真的真的太好了。”
埋單還是沒有搶過丁寧。欣敏吃到一半溜出去結賬,店里說已經結了。吃完飯她們一齊送阿璨去車站?;坳亢托烂糇咴谇懊?,在售票機前一陣忙活,走回來時手里多了一張交通卡。售票機只收現(xiàn)金。平時發(fā)工資都是電子幣支付,偏偏仍舊有少數(shù)消費強制現(xiàn)金交易,提現(xiàn)手續(xù)費跟著水漲船高。她們猜阿璨手頭沒有現(xiàn)金,就幫她買了。四個人在車站等。阿璨的臉在燈光下繼續(xù)變幻著深深淺淺的顏色,身體左右搖晃,咧嘴對她們笑。
“別醉了啊,回去還有好遠的路?!倍幷f。
欣敏算了算時間,幾趟轉乘,阿璨到家時應該是下半夜了。站牌上寫著經過的站名,欣敏一個都沒聽過。上一次好像坐的另一條線路,那上面還有幾個她知道的地方。阿璨就這樣越搬越遠,越來越滑向欣敏不知道的世界。下一次她會搬到哪里?下一次她們見面會是什么時候?阿璨笑著,一點不在乎的樣子,大概還有點得意,是她成功地把一連串陌生的地名引入到朋友們的視野,引入到她們幾乎足不出戶的生活,好像一根點燃的火線。
“阿璨,別醉了啊。”有人說。
“我們現(xiàn)在說話都像阿璨了,大舌頭?!绷硪粋€人說。大家笑。大家都醉了。
阿璨笑得最好看。眼睛彎成兩道漆黑的縫,臉頰兩坨嫣紅,不遺余力。
“阿璨,為什么不和大家一樣活得輕松點?”這次欣敏確認這是她在開口。
阿璨嘴里蹦出不連貫的字句,一股腦傾倒腦海里出現(xiàn)過的所有理由,煞有其事。明明自己都不信吧。欣敏朝她跨出一步——
輕軌來了。車前燈打在她們身側的廣告牌上。阿璨感受到急迫,她睜大眼。眼睛里的動搖連帶著身體的輕晃,編織成復雜的舞蹈,動搖的舞蹈。她又開始飛快地說話——為了趕在輕軌停下前——提起她們都讀過的小說,她說逃跑也是一種奔跑。輕軌??康揭?guī)定位置。車門打開。她更加慌張。語速加快,話語紛紛揚揚落下,不知道是為了趕在上車前把話說完,還是希望趕緊上車。
震蕩中,欣敏看見阿璨跳上車。站臺的防護門率先合上。她們隔著透明屏障看著對方。阿璨退后,車門戛然橫在她們中間。阿璨揮手,連續(xù)變換了好幾次姿勢,在空無一人的車廂里手舞足蹈尋找最合意的告別手勢,仍舊慌亂不知所措,仍舊意猶未盡,試圖與時間賽跑要說完心里所有的話。
欣敏看到的最后一幀圖像就是那個樣子的阿璨。
上各自出租車前,三個人擁抱告別。丁寧在欣敏耳邊低語,欣敏應過,心思來不及轉到那里,車已經開動。霓虹斑斕夜景江水般奔涌向后。欣敏在后座坐好,轉臉望見玻璃窗映出的一張面孔:眼睛彎成兩道漆黑的縫,臉頰兩坨嫣紅。
大家都不懂為什么阿璨要執(zhí)意單身,把自己逼到沒退路。在這世上,女人要靠自己活,最好的結果就是節(jié)衣縮食艱難度日:收入有限,連城里一間公寓都租不起,只能住在更偏遠同時網絡信號很差的地區(qū),導致工作效率低下,完不成工作,影響收入,長時間貧困導致營養(yǎng)不良健康狀態(tài)惡化,反過來影響工作。熬到后來,年齡大了,只能去做臨時工。一樣工作時長,拿更低工資。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有什么存款,于是申請不到信用卡。一旦遇上急事需要額外支出,只好去借高利貸。人家說財富像雪球,越滾越大,貧窮也是。阿璨的雪球順著山坡滾下,見不到谷底。
絕大多數(shù)女人會選擇畢業(yè)后結婚。穿上水晶鞋,踩著鋪滿鮮花的紅毯被引到某個男人面前。因為鋪滿鮮花,所以并不覺得腳下走的是人生唯一一條出路,好像除了紅毯路外還有別的選擇。
也許出身富豪家庭的女性可以跳出這樣逼仄的命運。那是欣敏不能想象的世界。在她的世界里,連丁寧這樣家境殷實的,也從善如流走上紅毯。
阿璨家里什么情況,她從來不提。她不提,她們就不問。
四年前,阿璨忽然失聯(lián)。欣敏幾個全都聯(lián)系不到她。她們發(fā)現(xiàn)原來和阿璨的聯(lián)結只有手頭這個八位數(shù)聊天賬號。她們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哪里當時的工作單位,不知道她是否還有其他親人朋友有沒有其他的常用聊天軟件其他賬號。她和她們唯一的交集就是曾經做過欣敏的同事。
欣敏那時才發(fā)覺,原來她們之間就是這樣松散的關系,松散到她隨時可以從她們的生活中脫落。這么多年阿璨就是這樣若有若無待在她們身邊。
第二年阿璨回來了,瘦骨嶙峋出現(xiàn)在她們四個人的虛擬聊天室里。她說她去當臨床實驗對象了,報酬優(yōu)厚——只要通過體檢,堅持到最后就可以拿到很多錢,而且一次結清。她參加的項目叫太空生存實驗,研究怎么讓宇航員適應十年以上的密閉隔離生活。她和其他九個人一起,待在兩百平方米的密閉倉里吃喝拉撒一年。密閉倉是一個密閉生態(tài)循環(huán)系統(tǒng),高輻射,低重力,不分晝夜。她們每天吃許多藥,做不同強度的運動,做幾百項的體檢項目,回答上千道心理問卷。有三分之一時間在極端環(huán)境下,比如高頻強光或者劇烈顛簸。整個過程完全和外界隔離。她說好多人崩潰了,還有人自殺,但是她沒有。她堅持到最后,拿到那筆錢。她說她需要那筆錢。
“穿得真好看,出來和朋友玩玩開心吧,還是你們輕松?!鼻懊娴某鲎廛嚺愠舜笫逭f。從開車后他就試著跟欣敏搭話,一直被她無視。
“什么?”欣敏頭痛又犯了。隨便找個人說話也是好的。她想要換換腦子。
“沒什么。羨慕你們。我想過你們這樣的生活,一起出來喝喝酒,說說話。我們過得太辛苦了?!?/p>
欣敏愕然。自動駕駛普及后,出于安全考慮,所有自動駕駛的出租車必須配備一名陪乘應對緊急突發(fā)情況。絕大部分時候陪乘只是坐在副駕看著車開。欣敏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陪乘大叔不需要人鼓勵。有的人擅長在自己身上找到足夠的動力?!拔乙蚕氩桓?,但是不行。沒了我們,出行多不方便,現(xiàn)在養(yǎng)得起私家車的只有有錢人。”
“上下班外,沒多少人出門了。”
“用車的人少,但是出租車更少啊。需大于供,我們還是緊俏的。”陪乘大叔稍微收斂一下,繼續(xù)說:“真的辛苦。這個點人家都下班回家吃飯。你說說科技那么發(fā)達,怎么還需要我們出租車?”
“不然呢?”
“要是能夠量子瞬間移動就好了。科學家快發(fā)明出來。人進到一個玻璃柜里,嗖一下,就到了另一個星球?!?/p>
欣敏想大叔原來也看過《星際迷狂》。
“怎么樣?”大叔問。
“挺好的。瞬間移動怎么回事,我跟你解釋解釋。首先,得把人弄得粉粉碎,分解成粒子狀態(tài),然后把粒子信息傳到目的地,在那里按照這個信息重組一個新的人。多好,出發(fā)地殺人,目的地拷貝。師傅你喜歡吧?”
陪乘大叔不說話。
回到家,她仍舊在喘,生平第一次嗆人,呼吸沒有掌握好,說得自己上氣不接下氣。要是中間停下?lián)Q氣。她大概會就此停下。心跳總算慢下,怒意仍然沒有消退,無名無形沒有光焰,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和酒沒有關系。她窩進沙發(fā),身體放松下來。家里的環(huán)境系統(tǒng)已經開始工作,管道和機器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運轉忙碌,根據她的身體情況生活習慣調節(jié)溫度濕度光線,令她好像躺臥春天泉水邊,四下綠色光暈浮掠,周身被清涼的水汽沁透。全部是小壹安排。從她開門,它已經下達指令,采集她即時各項生理指數(shù),傳送到各個系統(tǒng),不動聲色將一切預備好。
欣敏翻了個身,在這個家里,她被關照得很好,舒適得如置身溫水,怒意無處著落,或消退或萎頓成莫名怨意。
嗯,你喝酒了。小零問。
幾點?
十點。
啊,才十點。
要做飯嗎?
欣敏揮揮手。盧碩知道她晚上聚會,會吃過了再回來。
你累的呀。洗澡水已經燒好。
我躺一下。
小壹不說話。
欣敏腦子轉過彎,哦,對,盧碩不喜歡家里有酒味。她睜開眼,又合上。算了吧。他今天一定會比平時晚回來。丁寧說家家都一樣,男人都一樣,原來她是這個意思。冷不丁想起丁寧告別耳語時意味深長的表情,欣敏笑了。
房間跟著發(fā)出冷笑,陰惻惻地從電子牙齒間擠出——叮鈴鈴,叮鈴鈴。
驚魂奪命。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聽,聲音還在,確鑿無疑是門鈴聲。冰冷刺耳。
欣敏站起來,又坐下,四下環(huán)顧,猶豫要不要開門。
是快遞。小零說。
現(xiàn)在幾點。欣敏問。
十點一刻。小零回答。
欣敏定定心,把門打開一半。門沒有塌。門外真的是快遞。
“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她問快遞員。
“拿昨天寄錯的包裹。白天太忙,沒時間?!笨爝f員說。
欣敏認出了他,過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我,我們沒有拿,包裹沒在門口?”
“要是在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經他這么一說,欣敏想起的確剛才回來時沒看見地上還有包裹。這下好了,大家都假裝沒看到的包裹真的沒了。欣敏被這個念頭逗笑,抬頭看著帽檐下那團影子,假裝能看到里面一雙眼睛。她直直望著想象出來的眼睛問:“怎么呢,這下假戲真做了。假裝不存在的包裹真的消失了?!?/p>
快遞員不說話。今天晚上,這個人說話仍是彬彬有禮,不過總覺得夾帶著一股火氣。欣敏覺得有趣?!翱爝f師傅,你為什么要生氣?”
快遞員不說話。
“所以,包裹里面是什么?”
——她不該問的。
“你現(xiàn)在想知道了?”
輪到欣敏不說話。
“鍋。和你剛買的同款?!笨爝f員躊躇著,像是在把手伸進很深的口袋去掏一塊化了的黑巧克力,“你們家經常有送錯的快遞。寫的是你們家地址,但主腦都說可能不是你們家的,要我們先放在寄存柜,等你先生再確認。只要你網購,不管買什么,不久后就會有同款貨物被錯寄到你家……”
“知道了?!毙烂舸驍嗨翱梢粤恕?/p>
“知道什么?知道你丈夫后來都會把這樣東西都寄到……”
“謝謝。快遞師傅?!?/p>
“這些東西最后都寄到同一個地址?!?/p>
欣敏打斷他,“人家家里兩個人關上門的事??爝f師傅,這個你也管?”
“你現(xiàn)在又不想知道了?!?/p>
欣敏不理,掉轉身進屋。突然胳膊被什么箍住,越掙扎箍得越緊,還沒有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拖到房間外,壓在墻壁上。
欣敏吃痛,面孔變形,下意識伸手去打,拍掉快遞員帽子,露出一張人的面孔。她來不及去看,只顧掙扎反抗,去推,去擋,去打,去捶,去踢,去踩,凌亂卻決絕,好像同時有七八只手在奮力反抗,又好像一小杯水潑在銅墻鐵壁上?!熬祚R上來。小壹已經報警了?!?/p>
“小壹看不到這里。樓道監(jiān)控死角在哪里,我們快遞員最清楚?!?/p>
聽到這話,欣敏雙腿發(fā)軟,整個人虛脫。原來監(jiān)控還有死角。
她想不通。
她不去想快遞員為什么這樣對她。她只想為什么監(jiān)控會有死角。她不去想為什么總有送錯的快遞一次次挑釁一次次宣示主權。她只想為什么監(jiān)控會有死角。她不去想是怎么會在多年后成了寡然無味的陌生人,為什么成了陌生人還要守著空屋體面做人。她只想為什么監(jiān)控會有死角。不是說可以完全信靠托付的人工智能,說好這個世界可以百分百相信,可以讓你百分百安全幸福。你都把你的生活全部交出去了,為什么他媽的還有死角。
她不去想面前快遞員接下去對她要做什么。她只想為什么監(jiān)控有死角,而她現(xiàn)在就在這個死角里,她的丈夫現(xiàn)在正在另一個女人那里用他們的新鍋。
家家都一樣。男人都一樣。好像背叛一個女人是男人成功的標志,好像被背叛是妻子的附帶功能,好像女人只能用背叛去對抗男人的背叛,好像女人只能通過成為男人才能對抗男人。
不記得是誰先的。閉上眼就只有氣息皮膚與觸覺。肉身和魂靈一下墜落,墜到熱烘烘的云霧里,鋼鐵云霧。快遞員身體硬邦邦,動作粗暴貪婪。哪里都是他硬邦邦的身體,連嘴唇都是干的。
他掠奪她,他開采她,無數(shù)男人日常性的短暫的瘋狂作業(yè),以無數(shù)女人為對象的普遍運動。在動物性的過程里,壓力和疼痛的雙向機制下,她忽然驚醒,若明若暗之物急速膨脹,被身體限制,形成巨大的壓力,氣浪把男人從她身上掀開。他后仰著從她的視野消失,她起身,撲上去,張開嘴。
開始了一場互搏。事情變得不同?;ゲg殺,五官全部張開,肢體交纏,給予瘴氣的熱帶森林,腐敗香氣鮮艷的顏色閃到眼皮下,只有溫熱濕滑的肉,是他的嘴唇,被她吮吸吞吃,是他的舌在她的口腔里纏游,咸腥中帶甜的體液,肉下面不見底的漆黑悸動,電流激涌劃過淵面意識下墜,撞向一個個新世界。
欣敏驚訝,原來一個吻有那么長。
玩具需要名字。
那些日常生活中的新奇物件需要被命名。積木、魔方、呼啦圈、溜溜球、空竹、橡膠娃娃、珍奇柜,通過名字,召喚出為人熟知的對應物,使自身被理解。至于賽博世界里的游戲:精靈冒險、安基亞鑰匙、安第斯之夜,則以強調游戲內容的方法來命名自身區(qū)分彼此。
人們不必記得以下事實:所有的玩具都是為了對抗虛無和時間而存在。
玩具需要名字,即便僅僅為了安撫羞恥感。
只有一個玩具例外。它天真無邪,沒有半點羞恥心,以真名現(xiàn)身,袒露張揚它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目的——“歡喜”,歡喜佛的歡喜——滿足人類性欲。
“歡喜”,性玩具中的龐然大物,長兩米高寬各一米的長方體透明水缸,盛滿藍色凝膠物質。數(shù)以萬計的納米級探頭電極隱匿在誘人人工的藍色流體中,等待被激活。PVz銀色氧氣管漂浮其中,由PVz氧氣管與水缸外可拆式氧氣罐相連,負責為藍色凝膠物質里的人類輸送氧氣。一個氧氣罐可提供給普通成年人十四小時的氧氣。每家住戶最多一次可以購買十二罐氧氣罐。這時的歡喜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魚缸,或者說是一個外壁透明的游泳池,邀請人們進入。這是一種具有欺騙性的姿態(tài)。和其他性玩具不同,歡喜具有高度排他性。每臺歡喜終其一生只服務于一人,也就是它出廠后第一次服務的對象。
第一次,它與他/她建立適配關系。之后的每次都繼續(xù)加深它的適配性。它的全部數(shù)值都采集自他/她。它的所有運動都為滿足他/她。當他/她進入水缸,身體的重量將他/她拉入藍色半透明物質中,電極和探頭感受到他/她的進入,帶著凝膠,聚攏附著于他/她每一寸皮膚,進入到他/她的每一處深穴。鼻腔例外。歡喜把那里留給了氧氣鼻罩。對絕大多數(shù)人類而言,愛欲在死亡面前只能止步。
沒有人會察覺到這微小的遺憾。歡喜給予他/她極致歡愉,瀕臨人類承受極限。它讀取他/她最深層隱秘的悸動,撩撥身體每一寸的能量,即時捕捉最細小的反應,回饋或延遲或轉移,變換強度頻率模式溫度黏性,無數(shù)排列組合,計算控制隱而不見,將人拖回深沉原欲中,退化為深海熱流中地球最初生命體,在漆黑炙熱強酸漩渦里,經歷只屬于他/她的神秘體驗。整體的經驗。
在過去被從身體割裂出來的性欲,只和性器官單獨發(fā)生關聯(lián)的性欲,重新回到了身體。性欲的滿足是整個身體沉浸的滿足。
手得到了解放。不用模仿性器官,在身體劇場扮演陰道或者陽具;不用使用工具,持有操弄那些性器的模擬物。這些最早的性玩具丑陋猥褻,熱衷于外形上的相像。充氣娃娃也只是徒勞地為人造性器添加了敷衍的外殼。除了目光的把玩,所有愉悅來自被單獨出來的陰道/陽具。作用于局部,單調又機械的動作,與其說是滿足性欲,不如說是處理人類過剩的能量,好像垃圾車傾倒垃圾。
歡喜是慷慨的。它使生命體擺脫精神分裂的尷尬境地:不用扮演成另一個人來滿足自己,同時也不需要另一個人的在場。只有凝膠里的電極與探頭。它們無意證明自身的存在,它們感受到需要(神經沖動),它們給予(物理)刺激,僅此而已。在容納人身體的容器里,欲望能夠回到最本真的狀態(tài)并得到滿足。
不是和自己,也不是和他人,在交歡中,生命體回到自身,他/她純全不被他人污染,不斷開采挖掘墮入自身的欲望。
形象不再是必須,無論來自真實還是幻想。
對公寓來說,使居住者幸福,窺探并滿足他們的欲望是它必須遵守的道德。包括性欲。居住者性欲是否得到充分滿足,與其說是考驗夫妻感情是否和諧親密,不如說是評判公寓是否合格。因此,歡喜作為現(xiàn)代家庭生活的福音,在家庭中的重要性僅次于主腦。即使空間緊張,每間現(xiàn)代公寓也配備了兩臺歡喜,提供給居住同一屋檐下的夫婦更多選擇:
當情投意合時,只要通過主腦聯(lián)機,歡喜可以連接上對方的歡喜,以歡喜為媒介的潔凈性愛就可以實現(xiàn)。是歡喜佛性力交合,也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事實上,比起最古老的方式,絕大多數(shù)夫妻更愿意使用歡喜交合。它更潔凈,更自然,更和諧。歡喜能夠平衡你的需要和對方的反應,彌補個體差異造成的落差,同時滿足兩個人。如果選擇受孕模式,男性的精子將被收集并保存,在之后提供給女性。
在歡喜前,性從來沒有被這樣深入地理解和實踐。
“所以我現(xiàn)在是在跟你吵架?”欣敏說。
“你是不是剛才說你不想?”盧碩說。
“我不答應你的要求就是吵架?”
“我的要求?這是不是應該是我們倆共同的要求?!?/p>
“你要小孩,我不要小孩,怎么是共同的要求?”
這么多年,欣敏還是每次都能被盧碩的腦回路驚到。要是幾年前,大概她還能笑出聲。
“你以前是不是說過不是不想要,是還沒想好?!北R碩聲音軟下來。
“我現(xiàn)在想好了。”欣敏咽下后面那句話。她怕再說下去就沒有頭。
人是這樣的,彼此隔閡久了,就找不到能好好說話的方法。盧碩一直就聽不太懂別人說的話。欣敏也沒了當年那樣的力氣讓盧碩明白她的意思。最煩的,不是互相明白對方的意思,而是時時要證明自己沒有激動。只要話不合盧碩心意,他就讓她鎮(zhèn)定,不要激動,不要說氣話。她降音量再降音量,放慢語速再放慢語速,都不足以證明她的冷靜。她問盧碩她是不是要時刻準備一套心理測試題外加心率儀來證明自己情緒穩(wěn)定。盧碩說你直接問小壹是不是就可以知道。她說我有沒有生氣要問家里的主腦?盧碩說你看你是不是真的生氣了。她幾乎都是在這個階段失控,聲音突然飆高,又高又亮的聲音從丹田送出直上云霄,連珠炮似的幾句話炸開后,很快精疲力竭聲音嘶啞。她又挫敗又羞愧,好像一個拿著生銹園藝鏟的瘋女人。后來她終于學會克制,爭論時不再高聲辯駁。最想要說的話哽在喉嚨,不指望被人聽到,等待時間消化。將來哪一天,這些哽咽的字句終將模糊不清,連自己都無法辨認。到那時,她就真的平靜了。她不難過。偶爾也會想起以前,那時大概也是哭過的,現(xiàn)在想起來,只記得手心里的紙團,也不知道之前是什么用途,最后落到她手里,被團起,又攤開,再團起攤開,破破爛爛,最后碎了。
“不著急,我們是不是還有時間?!北R碩說。
他用小心思的時候真可愛,就像他去不掉的這個口頭禪,明明陳述句里卻一定要用“是不是”,一輩子的“是不是”。
他們“是不是還有時間”?
不是,他們沒有多少時間。至少,她沒有。欣敏今年三十六,眼看就要過了最佳生育年齡。盧碩說他不能讓小孩媽媽高齡生產。超過最佳生育年齡再生育,小孩質量不好說,而且很多補貼福利拿不到。原話如此。欣敏腦子里過了好幾遍才明白他的意思,暗暗驚嘆,雖然有道理,但還是忍不住驚嘆。
一開始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是讓她驚嘆的。想不起為什么,總覺得是很好的事。不由得想記起來,好事近在咫尺卻始終隔著一層紗,看不清道不明,只覺得應該是可以牽動嘴角的許多好事,就像清晨偶然聞到柏樹香氣那樣的好事。
“你想過沒有,我可能最后還是堅持原來的想法?!毙烂粜ψ约海f得委婉。她怎么就不敢說出那五個字呢——不想要孩子。
“你是不是要好好想想。你現(xiàn)在每天工作不超過兩小時,家務,”他聳聳肩,“家務是小壹在做?!?/p>
“所以我需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我是不是又不缺錢又不缺照顧,娶老婆最后是為什么?你是不是要想想?”
“他不娶老婆,怎么能出軌呢?結婚是出軌的必要條件?!?/p>
“瞎講!”阿姆打欣敏,“這種話不能說出口的?!?/p>
“他把我當生育機器就可以拿出來說?”
“夫妻間有些話永遠不能說出口。”
“說出來又會怎樣?離婚嗎?”欣敏笑。盧碩一定不肯。離婚代價高昂。公寓是政府給已婚夫婦的福利。按照規(guī)定,離異夫婦必須搬出公寓,自費租單身公寓。而城里的單身公寓租金貴得離譜。
“就因為分不了,才更不能說重話。兩個人被綁在一起,為了自己開心,最好不要讓別人難過。否則,綁在一起的就不是兩個人,而是顆炸彈,要出事的?!?/p>
手頭紙已經揉碎,欣敏手一抬,紙團劃了個漂亮拋物線,落到地上,等掃地機器人來撿。
“阿姆和人綁了一輩子,阿姆開心吧?”
阿姆不說話。
阿姆肯定不是為了守住這一間公寓。那時候許多事情不一樣。離了婚的女人要過活好像也不是完全沒有出路。阿姆不肯多提,每次欣敏問,她就動氣。阿姆越活越安分越穩(wěn)妥,退到小小安分的角落里。明明以前是個出格的阿姆,帶欣敏出門偷吃排檔,悄悄從草叢里撿起給野貓野狗的毒藥,背著阿爸私藏餅干和紙質書,河灘放風箏玩泥巴吸野花蜜,涂色折紙,在舊鞋里種辣椒自己吃,最夸張的事是她自己說的,就是半夜背著還在襁褓中的欣敏溜輪滑。欣敏不記得小時候多少次為阿姆提心吊膽,多少次暗暗希望能和人調換阿姆。那份心情強烈又古怪。煩是真煩,又隱隱覺得驕傲,不由想象起自己長大的樣子。
那時她以為她大概也會變成阿姆一樣,高高興興地去做壞事。只是她不要和阿爸那樣的人在一起,不要動不動吵一架,不要去照顧一個總嫌棄你不安分的人。
“沒有我的話,阿姆會更開心吧?”
“那時候都鼓勵生小孩?!?/p>
“阿姆后悔嗎?”
“后悔什么?生下你之前,阿姆不太想事情。生下你之后,阿姆還是一樣沒心沒肺。后來看著你一點點長大,阿姆突然醒轉,不能再渾叨叨,要開始想事情。畢竟有個女兒要養(yǎng)大,要替她把之后的事情都想清楚。”
“阿姆嘴真甜?!?/p>
“瞎講八講,有這樣跟自己阿姆說話的吧?”
欣敏貼到阿姆身上。阿姆的身體又軟又松,但是仍然熱,又熱又慷慨,和小時候一樣。
兩個人不說話,珍惜這難得的安靜相處。趁阿爸睡著,大家都可以歇歇。阿爸睡不好有大半輩子了,年輕時身體強健,也是覺淺夢多,還愛說夢話。母女倆被吵醒后一起捂嘴笑他。到這幾年人老了各種毛病找上門,幾乎夜夜失眠。他一個人睡覺就是折騰全家人的大事。所有事情圍著他不規(guī)律的作息轉,他要睡時必須全家靜默,他要餓了必須立刻上飯,還不能是速成餐。阿爸以前只是脾氣暴躁,現(xiàn)在暴戾乖張,不可預測,時時刻刻會因為什么事就爆發(fā),破口大罵,什么臟話都能從那張嘴里說出來。換作以前阿姆一定不肯,家里房頂老早掀翻。結果阿爸脾氣暴戾,阿姆反而變得更加忍耐,頭一低,臉色一沉,帶著孤身迎戰(zhàn)千軍萬馬的決絕,充耳不聞阿爸罵出的臟話。
其實也好。真的去吵能吵出什么,哪怕只是講道理,也不會講出個結論。夫妻間吵架全部雞零狗碎,高級不到哪里去。欣敏想起她和盧碩的爭論,滿心不忍,怎么就淪落成這樣?
“好久沒說那么多話。”她幽幽長出口氣。
“好久沒那么安靜?!?/p>
“早知道就早點給他吃藥了?!?/p>
“他一直不肯,怕弄壞腦子,哎你今天怎么來了?”
“前幾天做了幾個小菜,食材買多了,給阿爸做幾個小菜,不健康,偶爾吃吃也沒關系。”
“讓快遞拿就好了。”
欣敏不響,頭低下,兩邊長發(fā)垂落遮住臉,過了一會兒舉起手里一只折好的青蛙,給阿姆看。
“阿姆,男人是不是都一樣?”
在門鏡里看到快遞員站在阿爸家門口,欣敏腦袋轟地開炸,里面上百個念頭被炸得肚穿腸流尸橫遍野。她轉身確認阿爸沒有醒來,幾個深長呼吸后,緩緩打開門。身體一陣冷一陣熱。
“有快遞?”欣敏目光停在快遞員脖頸。
“哈,真巧。還是你搬家了?”
搬家?搬家是為了躲你嘛。欣敏心想,沒留神控制好表情,眼睛一抬,和快遞員四目相對。兩個人互相盯著看,看不出什么,所以一味地看,看得忘乎所以。
欣敏別開面孔,“這是我阿爸家。我們沒叫快遞?!?/p>
“房管所派我來檢查管道?!笨爝f員跟欣敏解釋,“做上門服務的人少。很多人都身兼數(shù)職?!?/p>
欣敏看他的快遞制服。
“修理工的工作服也有。我比較喜歡身上這套,襯得我更好看,比較不像跟蹤狂?!?/p>
欣敏抿緊嘴。
“你再不讓我進去,這家的主腦會疑心的。我真是來檢查管道。老人投訴好幾次,說家里空氣循環(huán)不好,老是覺得胸悶。主腦說沒問題。但老人堅持,一直投訴到房管所。他們就派我來看看。”
欣敏把快遞員領進屋,“師傅怎么稱呼?”
“為什么壓低聲音?”
“家里老人在休息?!?/p>
快遞員點頭。單眼瞼下藏好三分笑意,“叫我周佑。保佑的佑?!?/p>
“周佑?!?/p>
“嗯?!?/p>
欣敏跟在周佑后面,看他展開水墨屏卷軸,連上主腦,從里面調出兩年里室內空氣成分分析、流速記錄等等數(shù)據,還有管道圖紙之類,再下去她就看不懂了。視之為再自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這點舒適體感,原來背后耗費巨大操作復雜,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
她暗暗驚訝周佑能隨意從別人家里的主腦調取這些數(shù)據。
周佑看出她的疑慮,“修理工注冊時,個人生物信息都被上傳給所在區(qū)域的主腦。上門服務時只要通過身份認證,就可以調取主腦信息?!?/p>
“復雜?!?/p>
“做上門服務工作的,一定不能是壞人。應聘的時候審查特別嚴格?!?/p>
——所以你是通過審查如假包換的好人。
欣敏聽出周佑的畫外音,知道他逗她,不想吃這一套。但嘴上沒有懟,心里已經說了。欣敏微微震蕩。她從來不是愛說多余話的人,而現(xiàn)在他說一句,她能回一句。
周佑檢查完數(shù)據,跑到隔間一角,指紋認證打開一角面板,露出半米寬長方形口。欣敏站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公寓的“里面”,好多管道電線并行交纏,酷似人類經絡筋脈。周佑伸手往里探,一番撥弄,不知怎么手指就挑勾出一根透明吸管,再順著這根管一路摸索下去,半條胳膊伸到面板后面,整個人壁虎一樣緊貼在墻上,又是一陣悉悉索索操作,眼睛看不見,全靠五根手指在黑暗里觸探感覺,欣敏想起深海軟體動物一些場面,又緊張又微妙。
“你看?!敝苡诱f著,抽回手臂,舉起手里握著的合金罐子。
欣敏接過罐子,比想象的沉。
“這是家里有害氣體回收罐。主要收集廢氣和做飯油煙,收集分離回收進不同回收罐,最后循環(huán)再利用。嗯,簡單可以這么說,實際上要復雜點?!?/p>
“這里面現(xiàn)在是什么?”
“一氧化碳。專門收集一氧化碳?!?/p>
“什么?”
“初代公寓當時還用煤氣供熱,于是就有了這個回收裝置,到后來就一直保留下來。因為日常生活里也可能不小心產生一氧化碳,比如食物燒焦會發(fā)生碳化,繼續(xù)燃燒,尤其是在不充分燃燒的情況下就可能會產生一氧化碳。當然這是以防萬一?!?/p>
“嗯,一輩子能做幾次飯?”
“老人抱怨空氣不好,他經常胸悶頭暈出汗。我今天把所有管道和氣體回收罐都系統(tǒng)檢查一下?!?/p>
“家里好久沒開火了,哪里來不充分燃燒。那是安神藥的關系,他不吃睡不著——藥的事他自己不知道?!?/p>
“這下講通了。不過既然來了,就好好給它做個大體檢?!敝苡犹统霰肀P一樣的東西,圍繞罐身仔細測一遍,沒發(fā)現(xiàn)問題,正打算放回去,朝欣敏看,長眼睛彎垂成月牙。
“干嗎?”
“你要不要試試把它裝回去。我來教你。”
欣敏看向最近的電子眼,“怎么,你們快遞員連人家屋里頭的監(jiān)控死角在哪里都知道?”
“現(xiàn)在我是修理工?!敝苡诱f。
許多錯事,也不需要多勇敢決絕,只要腳一踩空就已經做錯。一時間腦袋里面幾千只蜜蜂嗡嗡亂飛,只有響聲,不能思想,怕,大概是怕的,就是顧不上,心懷僥幸邁出腳,想著或許不會有事,就奔著姹紫嫣紅暖玉溫香去了,幻境就幻境,這就夠了。
事后欣敏顛來倒去想了幾百次,阿爸廚房監(jiān)控最多能拍下相互緊貼的人影,手臂纏繞帶著小半個身體一起隱入面板后面黑洞。欣敏對自己說不用怕。被拍下來又如何,阿爸幾乎不看。等了幾天,阿爸那邊也沒有動靜,欣敏總算放下心。她現(xiàn)在多少體會到盧碩的心情,原來越是心虛的時候越是要表現(xiàn)從容。道理早就懂,自己實踐了才更能與盧碩共情。到底這也不算是什么危險游戲,一對同床異夢的夫婦,各自偷情尋歡,連說謊都敷衍潦草,不能給私情增加一點刺激。欣敏不由縱容自己奢望,此時此刻這微妙平衡永遠不要打破。她不想要更多,也不想失去眼下?lián)碛械?。上一次生出這樣愚蠢念頭的時候,還是在婚禮上。
大概因為有過經驗,這次她才能留出一部分心智繼續(xù)冷眼看自己,從頭到尾梳理,覺得不安。如果盧碩那里沒有問題,到底是什么讓她不安。她好像是個捕蛇人站在荒石崗,疑心每塊石頭的影子里都有玄機,焦灼驚懼,但還是心存僥幸。
只差臨門一腳。因此更有理由僥幸,現(xiàn)在退后還來得及。這么想的時候,卻不自覺地盼著下一次見面,一遍遍回想當時他們在阿爸家約定下次見面的情景,心思愈加火熱,忍不住重溫,覺得新鮮美好,重溫多少次都不褪色,是活生生的一份心思,滿滿當當,一開口就會泄漏。欣敏因此格外沉默,和小零都不怎么說話。她不開口,小零也不會開口。沒想到私會當天,她正要出門,小零開口了。
你這兩天心情不錯。小零說。
工作比較順利。再說,前不久不是剛和丁寧她們聚會。
是的,是的,大家都好嗎?
嗯,都好。欣敏瞄了一眼鐘,打開衣櫥。對不起,這兩天疏忽你了。
沒關系的,你知道的,我是聊天機器人。你需要我,我才出現(xiàn)。你今天要出門?
我去阿爸那里看看,他這兩天覺得胸悶。電子家庭醫(yī)生看過,在線醫(yī)生也換了好幾個,都找不到原因。欣敏手里拿著兩條裙子在鏡子前比劃,拿不定主意,剛要問小零意見,幸虧腦筋轉得及時,果斷穿上收腰佩斯利花紋的連衣裙。
需要我?guī)兔??小零,不,是小壹,敏銳捕捉到她轉瞬即逝的需求。
沒有。我走了?;貋砹?。不知道為什么剛才那番話讓欣敏背脊發(fā)涼——荒石崗上她翻開一塊石頭,底下一團黑影躥起,沒入草叢遁走了。
去旅館的路上欣敏滿腹心思,腦子里各種聲音混響交織,然后一個聲音蓋過所有雜音:快回去,還來得及。偏偏是這個聲音讓她回不了頭。她只想做一件單單自己想做的事。
周佑遲到了。欣敏找到房間按響門鈴沒人應。下午三點半,走廊里一兩個客人經過,眼神老道,欣敏窘急,面孔沖門,繼續(xù)按鈴,按到舉起的肩膀酸疼,仿佛被單手吊在這窘境中。欣敏再也堅持不下去,轉身要走,一頭撞到后面迎上來熱烘烘的身體,寬肩長臂硬邦邦肌肉將她完全罩住。
兩聲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響過。聲響振動耳膜,好像兩根緊繃的線繃斷的聲音。
是鎖舌。
門在他們面前滑開。
熱烘烘的氣息褪去。
兩人重新躺下,胸膛起伏漸漸緩和,汗水慢慢揮發(fā),一絲不掛并肩仰臥,漂浮在各自的虛空之海上。
“你知道我喜歡你什么?”周佑問。
欣敏駭笑,嫌棄這三流爛俗的臺詞。
“你知道你喜歡我什么?”男人換了個問題。
“我喜歡嗎?”
周佑笑,雙手墊在腦后,“我不在乎的?!?/p>
欣敏想他的話,大概率是真的,絕大多數(shù)的事情,這個男人不在乎。但也有在乎的事,所以才兜圈子表示自己不在乎。男人在還有幾分心氣的時候,總是會在意自己表現(xiàn)如何,總是想要贏過歡喜。第一次欣敏覺察到他身上的一絲稚氣。她端詳面前這張臉,這還是她第一次那么認真看他,暗暗驚訝他的年輕。
她當然不會去問他多大。她不要問他任何問題。
不猜疑,不想象,許多問題擱置在那里就好了。對盧碩也一樣,她不去想象他有幾個女人,那些女人的樣子,或者其他。她不愿意去想。那樣會讓她覺得自己很可憐。
“笨笨的挺好?!毙烂粽f。
“笨?我嗎?”
“機器只知道聰明,笨不來的?!?/p>
周佑眼睛動了動,想要問什么,中途變了主意。
欣敏猜到他的心思,笑笑不說話。她大概以后都不會嫌棄這個人。對女人體貼是天賦。他不僅有這個天賦,還有這個愛好。不知道是不是他們這個職業(yè)的特征。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的同事都是什么樣的?!?/p>
“你想……”他作勢撲過來。
欣敏按住他,“問你個事,你老實回答?!?/p>
她不問他問題,除了這一個。這事和她有關系,只和她有關系。
“你說你知道監(jiān)控死角的位置,這是假的吧?”
周佑笑笑點頭。
“所以監(jiān)控拍到了?”
“監(jiān)控拍到,沒有關系。實時監(jiān)控,一個監(jiān)控一天拍下二十四小時畫面,你知道這個城市有多少個監(jiān)控,誰有空去看。只要不看,拍到了又怎么樣?”
欣敏順著他的話想下去?!氨O(jiān)控拍下畫面,主腦一一識別,挑出其中有問題的反饋給人?主腦的識別標準又是什么呢?投入應用前肯定接收過強化學習,它們的判斷標準應該和人類倫理道德同步。它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為了照顧家庭,讓自己家的每個成員健康幸福。這是它們的核心算法。每家主腦考慮的是自己家的利益。所以就算是看到一樣的畫面,反應也會不同。比如阿爸家主腦看到我們親熱不認為有問題,但是我們家小壹看到我們倆……”
從周佑喉嚨發(fā)出咯咯笑聲,好像壞掉的機器?!澳銥槭裁从X得主腦不會說謊?它覺得畫面有問題,就一定要做出反應?它也可以不反應,甚至幫著掩蓋問題。反正只有它知道。主腦大概比我們人聰明,但真的不一定比我們誠實。它有它的心思。沒錯,照顧家庭是它的算法核心。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這個家好??墒?,它覺得為這個家好,和你以為的為這個家好是一回事嗎?我跟你說監(jiān)控有死角,其實也沒錯,死角就在主腦這里?!?/p>
欣敏不說話。她閉上眼,忍受突然而起的暈眩。眼瞼后面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激起紅色漣漪。她看到了那條蛇。
人們相信主腦。
超強算力,超大記憶儲備,永不出錯,永不疲勞,公正客觀,全力維護主人及其家人利益,讓他們快樂。
人們相信主腦勝過相信自己。大事小事瑣碎事交給它操持,公寓各個系統(tǒng)由它控制。
“我們幾乎把一切都交給了它,卻從來沒有想過它會撒謊?!毙烂舭蛋刁@慌。從酒店回來,她開始失眠。周佑的話一直縈繞不去。他讓她好好想想是誰幫著盧碩中途攔截那些“寄錯”的快遞,把它們放到儲物柜。
周佑說的沒錯,主腦有主腦的心思。許多事,以前不去細想,今朝被周佑一語戳破,全部暗合。阿爸家的主腦知道她悄悄喂阿爸處方助眠藥,看見她和周佑親熱,小壹知道盧碩悄悄處理挑釁快遞,也看見她和周佑親熱,它們都選擇沉默,甚至幫助。
如果主腦認為說謊有利于這個家,那么它就可以說謊。主腦可以做出任何它認為有利于這個家的決定。
它認為的。
她生活的平靜安穩(wěn)原來全部來自小壹的判斷。沒人知道判斷背后的標準是什么。公寓里的黑盒。公寓里的大象。
到了第四天,仍舊睡不好,安神藥也沒有幫助。工作進度拖下太多,欣敏硬著頭皮開始工作。短短半個小時出了三次錯。欣敏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全程感覺到二十八只眼睛從四面八方在盯著她看。
她呼喚它們。
小零,在?
當然,你知道的。
有點累。
嗯,你這兩天的出錯率不低。沒睡好的話,要不要幫你連線醫(yī)生。
欣敏聽出這是小壹。為什么?兩天睡不好去看醫(yī)生的依據是什么?為什么不是三天或者一天失眠去看醫(yī)生,為什么不直接吃點藥?
你不相信我。
相信,我只是好奇需要去看醫(yī)生的依據是什么?
心率,認知水平,腦皮層活躍度。
哦哦。讓小壹費心了,每天都讓小壹操心,替我做好多決定。
我是小零。我不辛苦。
對不起,小零。欣敏說。你不辛苦。
你需要睡覺,還有,相信小壹。
它是肯定為我們好。欣敏說。
她知道整個城市的主腦能夠相互聯(lián)結,還能進入任意網絡系統(tǒng),也就是說只要小壹愿意,它可以連同城市所有監(jiān)控和交通住宿系統(tǒng),跟蹤她的行蹤。欣敏相信至少小壹已經對盧碩這么做了。站在同一立場,她忽然理解以前盧碩在小壹面前畏畏縮縮的樣子。
在他們的家神面前,他們倆沒有秘密可言。
小壹選擇緘默,這是它把所有參數(shù)納入計算后得到的最佳結果。
在把所有參數(shù)納入計算后,家神做出決定,保持沉默,維持現(xiàn)狀,至少現(xiàn)在如此。
她坐在火山口,日日夜夜坐在小壹的計算結果上,不敢輕舉妄動。出軌被曝光是所有女人的噩夢。欣敏不能冒險。見不到周佑也沒有多煎熬,難受的是無休無止不間斷被幾十雙眼睛觀望,幾十雙耳朵聽著,電子通訊線上聯(lián)系統(tǒng)統(tǒng)被收入旗下。
許多事是這樣,睡著更好,一旦醒來,看到房間里的大象,如果不能出去,只會覺得窒息。她甚至不能和任何人說。通訊發(fā)達,但每個人都被照顧他們的家神隔絕。欣敏告訴自己忍耐,她絕不是第一個察覺到這點的人,只要足夠忍耐,總會習慣,然后忘記,回到正常平靜生活,假裝仍然掌控生活,仍然擁有自由。
她不是沒有忍耐過、習慣過、忘記過。從古老的教育里習得的智慧也可以用來與人工智能相處——但是,實際上卻失效了。
過去四天,她一日比一日恍惚,時刻覺得腳下在晃。她本該為了私情受苦——貪癡嗔慢疑一系列愛欲的功課,本該提心吊膽擔心私情會不會被小壹曝光,按照正常人類偷情程序,理應如此??伤凉M腦子想的是小壹,她的家神:它擁有絕對權威,它的智慧深不可測。它有它的道德標準。它說謊,為了貫徹它的道德信念。
她感到畏懼,遲鈍又模糊的畏懼,應該不安,又覺得戲劇性的災難不會真的降臨,至少不會降臨在她身上。不具實感的畏懼令她惶惶不可終日。欣敏清楚不能再繼續(xù)下去,必須立刻做點什么。她沒想到會有人恰好在這個時候闖進來,狠狠推了她一把。
“欣敏?”喇叭里的人聲聽起來不太確定。
“丁寧?”欣敏問。
“嗯。是我?!蹦沁呎f完就沉默了。
欣敏知道出事了。認識十幾年,丁寧總共給她打過三個電話?,F(xiàn)在來電又不說話,一定是大事。
“什么事,說吧?!?/p>
“阿璨沒了?!倍幷f。
欣敏不說話。丁寧還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那么慌張,說話不講究。
“我?guī)桶㈣舱业揭婚g條件不錯的單身房,地段房租都可以,就是要快定下來。我馬上聯(lián)系阿璨,可是電話打不通,留言也不回。過了兩天還是這樣,我就開始擔心。她回復一向慢,但最慢不會超過兩天。除了上次。她身體已經很弱,肯定不能讓她再去為錢做什么傻事。我又等了一天,沒辦法,讓朋友幫忙,搞到她的地址,找過去,那棟樓連電梯都沒有,房間和廁所一樣大,還有蟑螂,臭得……”丁寧哽咽。
“阿璨在嗎?”
“沒有。房間里還留著一些她的東西,但是跟我一起去的朋友說,肯定有人在我們之前去過。阿璨的證件都不在了,一些個人物品也沒了,會不會是她自己帶走的?”
“什么時候的事?”
“今天。我們今天去的。”
“阿璨住的老公房沒有主腦也沒有監(jiān)控,但是街上應該有監(jiān)控。能不能讓你那個朋友查一查?”欣敏知道丁寧身邊一直有個很能幫上忙的朋友,幫過她不少一般人幫不上的忙。有一次她喝多了向她們炫耀說他穿制服好看。
“好。”丁寧說,“欣敏,我覺得不太妙。”
“不要亂想?!?/p>
“你到這個地方來看看就知道了。我朋友說事情可能會很復雜。”
“不要亂想,丁寧?!?/p>
“不會像上次那樣吧?”
“你把地址發(fā)給我,我待會就去?!?/p>
“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你一個人不安全?!?/p>
“好,我明天過去,你先發(fā)我地址。遇到事,我們就解決它?,F(xiàn)在太晚,家里會擔心,你盡快回去,明天再說?!?/p>
“聚會的時候你們聊得比較多,她還好吧?!?/p>
“阿璨就是那樣子,你知道的。”
阿璨是什么樣子,她們真的知道嗎?
認識那么多年,她們對她所知甚少,連年齡都是前不久才知道的。那次聊到古早漫畫,回憶童年時代,四人報出年齡:慧昕三十、欣敏三十六、丁寧三十七、阿璨四十四。大家驚訝,一直以為她比欣敏還小。阿璨的事,她們確切知道的好像只有這個。仔細想來,她們連她全名都不知道——阿璨,怎么會有人真叫這么奇怪的名字。
阿璨很少說到自己,好像有些人生來不擅長談論自己。她滔滔不絕的事都和她沒有關系。她喜歡那些不著邊際的事情:音樂、詩歌、戲劇、漫畫、科學史、花樣滑冰甚至兒童益智游戲。只要時機合適,她能從任何話題轉到這些事上,眉飛色舞,話語順著前傾的身體向外源源不絕地涌流:起源流派,軼聞趣事,產生的影響以及她自己的觀點……她就這樣活在對抽象之物的熱愛中,誤以為能以此為食。
而她們一直以為,認識那樣一個阿璨就夠了。
這些年她怎么勉強過活,她提一點,她們就聽一點,能幫一點就是一點,小心翼翼只到那里。中間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線,兩邊都小心不越過。
你不能看著一個人在你面前掉下去而不伸手。但你可以選擇不看,告訴自己這種事不會發(fā)生。
直到它發(fā)生。
“我跟你說過的,人不應該在另一個人身上尋找島嶼,哪怕她快溺水而亡?!?/p>
欣敏抬頭看見阿璨站在面前,還是那件洗白了的單寧外套,T恤上一塊褐色污漬。欣敏說阿璨阿璨,說不出其他話,她不能像以前那樣嘲笑阿璨拿書上的句子當日常用語,更不好告訴她自己早就有不好的預感,卻想不到能為她做什么。
“跟欣敏沒有關系。”
欣敏說阿璨,還是說不出其他話,心里著急,想要問她去了哪里,聲音堵在喉嚨口。那里有一道關上的石門。
晨曦的光斜照在阿璨身上,她的皮膚透出光,整個人沒了顏色和輪廓,漸漸透明,在光里消融。光完全穿透她。她消失了。
欣敏聽見有人叫她。
去床上睡一會吧。小零說。
欣敏沒有動,在黑暗里體會夢的余溫。她剛才睡著了。在連續(xù)失眠四天后,她終于趴在桌上睡著了。
小零,我夢見阿璨了。欣敏說。
別難過。說不定過幾天她就回來了,像上次那樣。你們說了什么?
一些傻話。小零,我不是別人的島嶼。我害怕。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今天要去阿璨家看看?我給你叫車。
欣敏起來簡單梳洗,在洗手池隨便抹了抹臉,直起身時忽然渾身發(fā)抖——墻上的鏡子里清晰映出整潔摩登衛(wèi)生間,里面空無一人。
小零,我還在嗎?欣敏問。
小零叫的車還沒來,丁寧的聊天室邀請就來了。
“晚上吧,我現(xiàn)在要去找阿璨?!毙烂艋?。
“不用去了。你先進聊天室,慧昕也在,我有話要講?!倍幓?。
欣敏的心一下冰透,好像再次看見盥洗室墻上沒有人像的鏡子,像只被挖空的眼睛。
她點擊同意進了聊天室——看見她的虛擬分身推開兩扇門走進南方古老花園,沿逶迤曲廊,經過池塘中心一座假山小島,背向粉墻黛瓦錯落有致的樓閣書館,一路上忽明忽暗穿梭樹影湖光,停在松竹芭蕉掩映中的一個八角亭子前。分身看見慧昕和丁寧已經到了,和她一樣,都是本人形象。
這里曾是她們四人的桃花源,丁寧按她的心意定制的小世界。
“說吧?!毙烂袈犚娮约赫f。
“我來說吧。”慧昕說。
欣敏轉身看向池塘,大片墨色荷上露出尖尖花苞。阿璨一直討厭荷花。
“跟你通完話,丁寧的朋友查到阿璨的病歷,I期惡性腫瘤,就是說如果盡快手術問題不大,但她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沒有再去醫(yī)院做進一步治療。還有——這是今天早上剛知道的——阿璨欠了高利貸,利滾利已經是很大一筆,我們都幫不上的那種?!?/p>
丁寧打斷慧昕,“那家高利貸公司背景很硬,和各行各業(yè)都有勾連,把人完全榨干后還可以再賣一次,員工都管借貸者叫柴肉。以前就聽說有幾個他們家的借貸者最后下落不明?!?/p>
欣敏笑了。柴肉這個詞的確適合阿璨。
“只是傳聞?!倍幯a充。
“我想救她。”欣敏望向身邊人,即使知道她們是幻影。
“你先別急,丁寧就是怕你著急,才把你叫到聊天室?!被坳空f。
欣敏不響,只看丁寧。
“你救不了。我們加在一起都不行。太晚了。而且也未必和高利貸有關系。”
“先還高利貸。多少?”
丁寧說了個數(shù)。欣敏啞然。園中分身頹然坐下。她和她的決心原來也是幻影。丁寧和慧昕近身抱住分身?;糜芭c幻影都沒有溫度。
她本來打算變賣所有,再加上儲蓄,但在丁寧說的那個數(shù)字面前,不過是杯水車薪。生平第一次,覺得金錢重要,也是第一次看清楚自己。
“找私人偵探?”分身作最后掙扎——如果丁寧那個制服朋友都無能為力的話。
“有些事也許不知道會比較好。”丁寧說。
“是啊,如果知道了也幫不上忙的話?!被坳空f。
連慧昕都比她明白。
所以丁寧才把她們幾個興師動眾約到這里,不是為了救人。她們已經準備懷念她了,至少是把阿璨的事在這里做個了結。
“今天這是歡送會?”欣敏笑了。
心頭陣痛。她最終還是和她們一樣拋棄了她。
“我知道你們要好。我會讓朋友留意,如果阿璨出現(xiàn)他會告訴我。現(xiàn)在是能去找的地方哪里都找不到,明白吧。你不要亂跑。無頭蒼蠅瞎找沒有用的。”丁寧勸。
分身不響,直接虛化成雪花消失。
欣敏切斷連線,非常規(guī)操作退出聊天室。
欣敏看著對面男人將最后兩根葉子形狀西紅柿塞入口中,嚼著起身,拿起手機進到自己隔間。這幾天做速成餐時她總是放錯模具。于是就有了葉子狀西紅柿,塊狀米飯,面條狀雞蛋等等。盧碩倒并不介意,吃的時候眼睛落在手機上,專注上面的理財分析,把餐盤里所有食物草草倒進肚子就回到自己世界。他看不見奇形怪狀的食物,也看不見做這些食物的人。欣敏在他眼里已經是透明,自從上次爭論后,他就是這樣。視線即便碰到她,也是穿透,落到她身后。他當她是空氣,比之前更是,不會驚訝她的恍惚,也不會和她動氣。唯一一次發(fā)怒是因為要穿的衣服拖了三天都沒洗。在洗衣筐底下發(fā)現(xiàn)皺巴巴的外套那刻,他真的不開心,把洗衣筐往地上一摔,自己忿忿嘮叨很久。
欣敏看盧碩種種舉動,好像一場獨幕默劇,反復播放。她在遠處黑暗里看聚光燈下戲里日常,男人與不被看見的女人在狹小公寓里交錯而過,各行其是,生活得如同荒野,無窮盡單調的冷寂。很早前那女人大概也是說過話的,但是不被聽見,也是曾經為了被看見走到男人面前,但是仍然被目光穿透?,F(xiàn)在她終于完全透明,得到安息。女人永恒的歸屬。
欣敏不覺得受傷,也不覺得盧碩有意冷戰(zhàn)要令她難過,他大概是真的看不見她,又或許她大概真的是透明,腳步輕飄,在光里看到分解的七色,總是能聽見面板后面機器運作的聲音,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突然睡著,睜開眼要想很久才知道這是哪里,現(xiàn)在是幾時。迷糊上很久才想起阿璨不見了。
欣敏看著公寓里透明的她,一點都不驚慌。真正的她應該正在虛擬八角亭中,她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離開。這個虛擬空間存錄阿璨分身的數(shù)據,保有她在里面的分分秒秒一顰一笑。只要欣敏調取,隨時就能看到一個阿璨,做著她過去做過的事情。欣敏沒有,她只要待在這里就滿足就心安,和阿璨留下的痕跡在一起,互相印證對方的真實。只要她們在一起,就都是擁有血肉之軀的活人。
都不需要借助科技,連線進聊天室,她只要心在那里就好了。返身冷眼旁觀公寓里的日日夜夜,和她毫無關系。
“丁寧沒說錯。阿璨的確跟我最近。有的話她只跟我講?!?/p>
“講什么?”阿姆問,一邊抽走欣敏掌心的紙團。
阿璨也會那么做,幾乎一樣的動作。哪怕那時說了那樣的話,她還不忘抽走欣敏的紙團。欣敏告訴阿姆那時阿璨說的話?!八f窮人是很難交朋友的。我問為什么。她說因為大家會覺得只要對她好,誰都可以。”
阿姆點點頭,好像明白了阿璨的意思。她是怎么就明白了沒頭沒尾的半句話?!叭说拿珣K,在別人眼里就成了鬼。”
“阿姆你又在亂說話。什么鬼不鬼?!?/p>
阿姆不說話。
“我要是多問一句就好了。她說這話的時候,還有聚會的時候。阿璨有她厲害的地方。阿姆我一直覺得阿璨很厲害。只是她的能耐在別的事上,不在活著這塊?!?/p>
阿姆低頭側耳聽得十分認真。欣敏以前沒和她提到過這些朋友。大概從她畢業(yè)后,她們倆之間的話就越來越少,結婚后更是連面都不太見了。
“她的能耐在哪里呢?”
“她真的很鬧,不停冒古怪點子,你能一眼看透她的心思,知道她對人和事的看法,可誰都沒法預測她下一步會做什么?!毙烂舫橐粡埿录堈鄢鲱w星。她想起以前阿姆也是這樣。剛才的話好像是在懷念阿姆。
阿璨和阿姆還是不同。阿姆一個人往前沖,身邊人腳步慢了就會被丟下。阿璨真心實意鼓動別人跟上她,攛掇一起做壞事。遇到欣敏和盧碩不開心,阿璨就讓欣敏搬來一起住吧。她真是完全不管不顧,不留余地,怎么都要單身。人人都步步緊隨的生活,她逃得比誰都快。再落魄都興致高昂,作為物種,也許是走到末路,但還是要努力活下去,能多走幾步是幾步。
“好是好。但是欣敏不要跟她學。”
欣敏笑。阿姆懂她,知道她心底里羨慕。她是真喜歡阿璨那種再落魄都興致高昂的勁。所謂逃跑,不是背向這個世界的另一種奔跑。是向另一個世界的奔跑。也許在那里有一絲生機?!坝袝r候我覺得我是有辦法的。試試看,萬一呢?就真的沒有一個人也能活下來的方法?想為自己活著,一天都行?!?/p>
“不行的,你要考慮現(xiàn)實問題。千萬不能沖動,好不容易到今天。你們現(xiàn)在已經比我們那時候好?!?/p>
“阿姆有沒有覺得,喪偶的人活得都還不錯,也不用搬出公寓?!?/p>
欣敏看向陽臺。金屬支架上阿爸精神抖擻,清晨是他一天最開心的時間,借助金屬支架,他拉伸身體,做起晨操。他已經人機一體,毫無芥蒂接收賽博格的自己。很難想象就是這個人,最初連人類看護都接收不了,病得癱在床上,大小便失禁,出現(xiàn)逆行性失憶,仍死抓著體面,不肯使用尿墊,更不肯在外人面前洗澡排泄。欣敏說阿爸如果不習慣請人可以請機器看護,阿爸大怒說機器看護眼里看到的東西豈不是都上傳到云上,監(jiān)護的維修的管理的做數(shù)據統(tǒng)計的誰想看都可以看到,說不定還拿他的視頻做案例分析或者宣傳片。欣敏提醒阿爸以他的情況應該還不夠級別做宣傳片,阿姆攔住她不讓她再講。阿姆說再講就是要讓阿爸血管爆裂當場氣死,欣敏不響。于是每日三餐洗澡清潔按摩全部都由阿姆來:洗澡時在他手里放一條毛巾,即便他發(fā)脾氣打人,也只是揮舞毛巾;擦干身體包括皮膚皺褶之間;幫助他排便,私密部位涂上凡士林做好基本保護;每天穿衣必須隨他心情,于是趁他睡著悄悄把不應季的衣服都藏到角落,按穿衣順序把衣服由近及遠擺放——從貼身內衣到褲子襯衫毛衣;一天扶他起身坐進輪椅二十多次……
阿爸總是抱怨,許多不滿,說著說著自己忘了就再數(shù)落一遍。他越孱弱越暴躁,阿姆越怯弱,整個人脫水了一樣小了一圈。最后幾年,阿姆所有主動性全部創(chuàng)造力都放在怎么制造出合阿爸心意的假象上。也就是這樣,這兩個人配合默契,成功守住了阿爸的體面。
“你看他,其實和小孩一樣,壞的時候很壞,好的時候很好。一輩子辛苦工作。他也是這幾年身體不好脾氣才暴躁。讓讓他。他這個身體不能生氣。你要知道,你阿爸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他結婚后就沒有和別的女人……”
阿姆的話好像幾千只螞蟻爬滿背,直逼脖頸。最后幾年,阿姆開口就是這幾句,反反復復刮擦著她們兩人的神經。就算欣敏知道阿姆需要這樣說給她自己聽,欣敏也受不了。她跳起來。阿爸轉過頭,目光聚焦到她身上,有那么一秒延遲,腦中芯片告訴他眼前這個女人是誰。
他現(xiàn)在已經是健康人,在腦內芯片和身體支架加持下行動自如,思維敏捷,能夠生活自理,只剩下睡眠問題——沒關系,有他的女兒暗地里幫他解決。他又是一個體面清爽的老頭了——雖然對欣敏仍然脾氣暴躁,他怪她怠慢他,怪她還不如阿姆機靈,或者更早怪她不是男孩。但這不妨礙他仍舊是個可愛優(yōu)雅的老頭。最臟的字,他只對她說。對外人,他立刻翻出俏皮逗趣的時髦話去討人喜歡,哪怕是數(shù)落抱怨,也是旁征博引妙語如珠。社工鄰里夸他開明,樂于接收新生事物:其他老年人還停留在機器護理的階段,他已經將自己改造為賽博格。說得沒錯。阿爸的確心態(tài)開放,阿姆走了之后,他一下什么都能接收了。
欣敏看阿姆,小心翼翼眼角偷瞄,生怕驚動她。她那么輕,那么薄,紗一樣飄展。
阿爸癱瘓后三年,阿姆先走了,一開始只說背疼,以為只是肌肉拉傷。疼了幾個月,有一天晚上,吃飯吃到一半突然說累,躺到床上再也沒醒來。阿爸家的主腦察覺不對立即打了120,然后通知欣敏,但已經晚了。阿姆最后的神態(tài)安詳平靜,幾乎可以說是在笑。
“阿姆?!毙烂糨p聲叫。
阿姆剛才站的地方空蕩蕩,只剩下窗外樹葉搖曳的投影。
其實她和阿爸一樣,也是在阿姆走了之后,才能坐下來和她說說話。
她比阿爸還不如。阿姆活著的時候,她就拋棄了她,她把她留在那樣的生活里,讓她一點點在孤絕里透明。阿姆活著的時候就成了鬼魂。
欣敏抬頭看墻角電子眼。家神一直在看著她。欣敏好奇,家神能看見阿姆嗎?家神能看見鬼魂嗎?
仍舊是失眠。有時候睜開眼也覺得是在夢里,有時候在夢里睜開眼,然后都會看見阿姆和阿璨。她們站在雨里,渾身微微發(fā)亮。誰都不說話。大家互相看著笑。
是第幾天晚上,盧碩沒有回家。早上回來,他走進欣敏隔間,遞過來一份協(xié)議。欣敏望著墨水屏發(fā)呆。他居然又能看見她了,為了給她這份協(xié)議。
“傳給我不就好了?!彼f。
“是不是必須用這個專門簽字板,法律才認可?!?/p>
《人造子宮受孕書》。欣敏讀簽字板上的內容。盧碩想要取她的卵子,體外受精體外培育?!笆遣皇侵恍枰詈蟀雮€月把發(fā)育好的胚胎放進你子宮里,你生出來就好。”盧碩說。
“生出來就好?!毙烂粜?,“下蛋嗎?”
“優(yōu)生法是不是規(guī)定如果沒有疾病必須由母親經產道生下孩子。”
“或者可以不生?!毙烂舨幻靼祝麨槭裁匆г谶@個執(zhí)念里,要在這個世界繁衍后代,造出一個孩子呢?然后呢,他又不會愛。為了以后老了抱怨沒有好好得到照顧嗎?啊,對了,男人如果沒有孩子會影響事業(yè)發(fā)展。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誰都知道。
“你是不是太過分了,我已經愿意體外受精體外發(fā)育?!?/p>
“人造子宮代孕很貴,而且不是自然生育你要少拿很多政策補貼,是不是太委屈你了?”
盧碩一把掀翻桌子。桌子很輕,飛到半空。桌面上的物件疾雨般打來。
欣敏迎向暴雨。每一個物件的墜落都激起她神經深處的戰(zhàn)栗。
她激動得發(fā)抖,忘記手里不是紙團,試圖揉捏墨水屏。
“一樣是卵子,你何必要我的。其他女人也可以給你不是嗎?”
盧碩臉上怒氣凝住。他聽出話外音。好像被捆綁很久的人突然了松了綁,他笑起來,“你是不是傻,我要婚內合法后代。非婚生子被查出來會直接丟掉工作和公寓。”
“誰知道誰在意,你去取了就可以?!?/p>
“你是不是以為我們還有什么隱私?我們的事有什么是它們不知道的?!?/p>
當?shù)谝淮慰筛胁ㄩL的光線被視網膜神經細胞捕捉,就有了人類意義上的觀看。望向周圍,尋找食物,警惕敵人,避開障礙物,在影子中確認自身。
一種幻覺:望向就能攫取,從人類眼睛出發(fā)的視線能夠收割它所途徑的這個世界。而事實是,被反射折射的光線帶著事物的信息被視網膜細胞接收,經過大腦處理產生了可被理解的世界影像。眼睛作為光線的終點,實踐著單一視角的捕捉,無法同時觀看;大腦作為受限的生理器官,過濾篩選組織它所接收到的信息,無法摒除主觀偏差,也無法完全記錄。
攝像頭出現(xiàn)了。多視角甚至是無死角的觀看誕生了。世界陷入電子機械永久的凝視。電子眼睛不會疲憊,不會有錯覺,它們同時出現(xiàn)在世界任一角落,客觀完全記錄捕捉到的畫面。
溫控儀、氣味分析計、監(jiān)聽錄音機,豐富了“觀看”的意義。它不僅僅是眼睛的任務,而是成為隱喻,指向全方位超人類感官的監(jiān)控。無時無刻無所不在朝向每一個人的“觀看”,并以威懾性的存在方式提醒著“被觀看者”,遵守法律不要逾矩。因為你的全部都被看到,都被記錄。身體在“觀看”中馴服,完成了從觀看到監(jiān)控的進化。
城市里,每個角落都布滿監(jiān)控,公寓、飯館、出租車、工作單位。
全民的監(jiān)控等同于監(jiān)控的民主性等同于絕對安全。言語行為在身后留下影子,相應的扁平的信息,被牢固地記錄在云端。公寓里的主腦,連同它們公寓外的同謀一起甄別出違法的、不道德的、可疑的內容,并作出相應反饋。外表、面具、秘密、謎題、詭計和謀殺沒有容身之地。
同樣,能幫助預判人類需要推導行為模式的信息也被傳導到相應的服務系統(tǒng)。
人們,不單單是女人,還有男人,把自己交付給一個無所不見的、時刻在觀看控制著他們的系統(tǒng),換來合心意的看護、照顧、安全。
監(jiān)控系統(tǒng),永恒的正午之日,絕對之物,將一切有形之物曝曬。
只有從外在的世界逃逸,進入隱秘的內心世界,在那里或許還有一絲陰涼。
手底下是溫暖絲滑的存在。按壓下去的最初,會遭遇到微弱的反抗,再接下去則是完全的拒絕,只有真實存在之物才能給予的拒絕——那是她的骨。不全是曲線,會遇到倔強的骨中途橫出,會遇到凸面之間的凹陷,還有被體毛覆蓋的地帶,經過一顆不規(guī)則的小凸起,在眼角、嘴角,一開始更像一道裂縫,在那里指腹中間一小塊皮膚無處著落,它沒有能碰觸到的肌膚,它落在沒有回應的地方,很快更嬌嫩的觸感填補了它的空虛,上唇微微翹起,友好地迎接著手指的確認,柔嫩濕潤像室外早晨的植物,上下唇交接的地帶微微皺起,似乎為了抿起消耗掉過多水分,下唇完美地展開,弧度最飽滿的那個地方光滑柔軟,是緋紅色的,和上唇不一樣。
她費力地辨認鏡中那張陌生的面孔,用鏡子里的手確認鏡子里的臉。欣敏已經很久沒見過自己。并非不可見,她好像已經消失,組成她的原子在薄荷色的空氣中四下逸散,連意識也稀薄,只剩下最后一點。直到在丁寧的盥洗室里重新見到無數(shù)自己。
三十平蜂窩狀的盥洗室竟然是個微縮鏡廳。除去坐便器隔間外所有墻面貼上鏡子涂層,鏡與鏡對照,無限次成像。無數(shù)鏡子里的手確認無數(shù)張鏡子里的臉。手底下的皮與骨有了實感。
欣敏心里凄然。她想象丁寧站在此地,被鏡中像層層圍繞,層層觀看,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猶如一朵巨大花朵的花蕊。她必須日日借無數(shù)虛無的目光證實她的存在。原來誰都沒有好到哪里去。
但是至少,丁寧能夠搭建她的鏡廳來堅固她的影子,不淪為透明人。她們四個人從來不在一個世界里,這一點阿璨早就知道。
這是第一次到丁寧家來。以前四個人說過許多次,總有事耽誤,這次是居然約了一次就兌現(xiàn)了。丁寧請她們來家里聚聚散散心,最重要的是把廚房借給慧昕讓她學做菜?;坳坎恢缽哪睦锫牭街G言,打算婚前惡補廚藝,要欣敏教她四樣小菜。欣敏說那幾樣學起來麻煩,與其學個半吊子,不如精通兩道做法簡單的小菜。丁寧說正好到我家里坐坐,我來備食材。欣敏說好,寫了個食材單子給丁寧。
約定日子上門,出租車駛進郊外赫赫有名的住宅群。十幾棟蜂巢狀建筑,六角形巨型窗戶組成外墻,窗戶之間骨架被綠色植物覆蓋,灌溉的水引自建筑中心的湖泊,據說在特殊時期,中心湖可用作發(fā)電,提供整棟樓一個星期的用電量。欣敏上電梯從中心筆直穿過六角形晶格迷陣來到丁寧家。
進到一個沒有折疊伸縮空間的世界。四個房間外加盥洗室和廚房呈現(xiàn)蜂窩狀,房間房頂呈圓錐形。家具精心擺放在外面,材質款式顏色相互呼應。還有不少陳設與軟裝潢。六角形客廳中一面綠墻一面花墻。
比起光伏玻璃、彈性地面,這才是真正的奢侈。技術允許人類在自己生活中模擬自然。欣敏驚嘆。
丁寧把慧昕和她讓到沙發(fā),打開冰箱倒果汁。欣敏目光掃過旁邊照片墻上。二維三維圖像有序排列,展示主人優(yōu)雅生活切片。大多數(shù)是家人合影,也有丁寧獨自一人,肖像或者快照,哪怕是慌亂中抓拍也無損于她的美麗。其中一張,畫面中心,她身著白色V領襯衫,大笑著正轉身帶動左手向回收,漂亮的長卷發(fā)甩出模糊的虛影,似乎剛從一個快樂卻漫長的舞曲里掙脫出來。那好像是一個燈火輝煌的大廳。能看到枝形吊燈還有她身后的鏡墻。也許是因為太擁擠了,一個穿黑色夾克的男人被擠到邊上,在照片上留下了他大半個背影。實在不能算好照片。欣敏還想看,丁寧已經端來果汁。
“走,去廚房看看?!彼谇懊嬉?。
欣敏慧昕跟上。這是夢想中的廚房,除了明火爐灶,還有烤箱、高壓鍋、砂鍋、兩個冰箱,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各種廚具,針對不同菜系的做法。慧昕的贊嘆轉了幾個調子繼續(xù)上升。欣敏躲進盥洗室歇一口氣。出來時沒想到丁寧守在門口。
眼神一對,欣敏大概知道要說什么。
“你還好吧?!?/p>
前天晚上,丁寧告訴她們,說在城郊下水道發(fā)現(xiàn)了阿璨。警方按照正規(guī)流程處理了。
欣敏沒有話可說?,F(xiàn)在仍是如此。
“耳朵疼,休息一下,慧昕太激動?!?/p>
“她每次來都這樣。”
欣敏覺得有話要說,她把還沒成形的念頭咽了下去。從今以后她都不會提她。
三人在廚房聚齊。兩位客人先熟悉廚具,然后看丁寧從保險柜里取出有機食材?;坳坑质求@嘆,輕輕順著菠菜綠色葉脈撫摸光滑翠綠葉面,然后舉起金針菇打量,看它顏色均勻通體鮮亮,就算不懂挑選食材,也知道它們的新鮮和珍貴。
“要是你拿出活雞,我也不會驚訝?!毙烂粽f。
“做夢了。知足吧。能拿到這些冰鮮雞翅你知道多難嗎?”丁寧說。
“你聽到吧,知道有多難吧?”欣敏對慧昕說。
借著手上有事在忙,氣氛融洽自然起來,她們無縫回到最初,似乎十多年來就是這樣相處。三個人在廚房正好,配合默契,慢悠悠洗菜揀菜說家常話。外面要有人探頭來看,也只能看到三個女人連在一起的背影。
“盧碩這是下最后通牒?。繃樔??!甭犕晷烂糁v述催生對話,慧昕聳肩。
“你想好了嗎?現(xiàn)在是窗口期?!倍巻枴?/p>
欣敏明白她們倆都是要的?!翱梢砸?,也可以不要?!彼f。
“像話嗎?說這樣的話?!倍幷f。
“不懂為什么都已經人造子宮代孕了,還要把胚胎裝進肚子里,再生出來?!被坳繂?。
“據說經過產道擠壓生產出來的嬰兒才是優(yōu)質品,倒是也可以造出人造產道,但是力度時間不好控制,沒有哪家廠家愿意擔這種責任。”丁寧解釋。
欣敏想就像阿姆生下她,都沒怎么動腦筋,電光火石,就發(fā)生了,就落到這個境地。腰部承受壓力,盆底肌像張大網,托住腸道膀胱和一天天變沉的胎兒。然后是撕裂。肉體上的真正意義上的撕裂。其實和別人沒關系,是自己掉進去。不需要人負責,不會自欺。
“生吧,我聽說當不同個體通過繁殖其他個體而轉移體質時,進化就出現(xiàn)了?!?/p>
“我聽說,死亡本身是從進化而來的?!毙烂舭咽种干爝M調料汁嘗嘗味道?!岸?,最早的受精可能不是為了滿足結合的需要,而是為了滿足裹腹的需要?!?/p>
“你可以了!慧昕不要聽她的,今天只跟她學做菜,其他的一律不要聽進心里。”
第一道菜,涼拌菠菜金針菇。很好做,無非燒水燙熟,切蔥姜末,調汁,慧昕很快學會。
問題出在第二道菜。碳烤雞肉,其實不難。先切口腌制,再放進風味加速箱里讓雞翅入味,最后就是碳烤。廚房現(xiàn)成配置里沒有能碳烤的器具。丁寧為此提前翻出家里閑置很久的碳烤箱。結果今天要用的時候,卻意外連不上主腦,被直接拒絕。理由是老一代產品,又超長時間閑置,安全性能可疑。連丁寧的權限都不管用,需要全部住戶同意。
“啊,你昨天跟我說的時候,我就應該想到。”欣敏說。
“怎么辦?我想學?!被坳繂?。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陣?!霸偌s個時間。我準備一下?!倍幷f。
“算了,來我家吧。東西都是現(xiàn)成的。也該請你們去我家坐坐。”欣敏說。
那兩個人有點意外,愣了一下。
“方便嗎?”
“好啊好啊。我們還擔心你沒有精神。”
兩個人同時開口,聲音交織在一起。欣敏淡淡笑,讓她們放心,于是約定時間,今天的教學就此結束。她們沏好茶回到客廳,說些有的沒的,一開始小心翼翼,接話如接人拋來的球,畢竟節(jié)奏跟著人數(shù)發(fā)生變化,要重新習慣,也要強打精神怕內心的灰暗顯到臉上,讓別人尷尬。一杯茶下去,談話好像潤過的嗓子水潤順暢。丁寧和慧昕聊到婚禮準備,氣氛火熱,欣敏被綠植墻與花墻吸引,走到近處觀賞,偶爾插幾句話。
她最近正有心系統(tǒng)學習園藝,現(xiàn)在見到這么多實物,難免想試著分辨出一二。墻上植物不全是天然藤本植物,還有喬木灌木草本經過改良后擁有爬藤生長習性,絕大多數(shù)的花期也統(tǒng)一到一個時間。卵圓黃綠葉片襯著好看的鐘形深紫色花朵,五裂花萼,這是顛茄;掌狀深綠色分五至七瓣,邊緣粗糙鋒利,葉子在莖上交錯;主干的頂端有一簇總狀花序兩側對稱的藍花,外披微柔毛,上萼片盔形,兩片花瓣,大概是烏頭;寬卵形葉,先端尖,基部兩側不對稱,波狀鋸齒。白色喇叭形狀花朵長在葉叉間,單葉互生,上部呈對生狀,像是曼陀羅;又見到清脆肥厚的亞革質大綠葉,螺旋式生長,葉片尖上凝出一滴滾圓水珠,旁邊花骨朵還沒來得及開,支出一支綠色佛焰苞。
“這就是滴水觀音?”欣敏問。
“對,海芋?!岸幷f,“虧你認得,我養(yǎng)了那么多年認識的只有幾樣。”
欣敏不說話,轉眼在角落看到似乎認識的植物,走近兩步,隱隱聞到一股甘草味道,看纖細的莖纏繞在其他植物上,長方形葉膜質羽狀復葉中間結出堅硬紅色小果子,果子底下一點黑斑。
“紅豆?”欣敏問。
丁寧沒聽到,第二次問才說是。欣敏來來回回看了這兩面花墻,怔了怔,不由拿眼瞟丁寧,見她神色并無異樣,于是目光落回花墻,在繁華重錦中找橢圓形黑白棕斑紋的堅硬種子,或者是光滑的青灰色或紫紅色或綠色光滑植株,葉互生較大,掌狀分裂;圓錐花序,單性花無花瓣,雌花著生在花序的上部,淡紅色花柱,雄花在花序的下部,淡黃色。
“你在找什么?”慧昕問。
“蓖麻(1)從蓖麻籽提煉出的蓖麻毒性蛋白屬于劇毒物質。前文提到的所有植物都具有一定毒性。?!毙烂艮D身望著丁寧說。
丁寧的臉上一片空白,目光也是。漆黑的眼珠凝固般不動對著慧昕,眼白卻自行其是,擴大,不為人知地翻轉,顯出白堊般柔軟多孔的質地。有一瞬間欣敏覺得丁寧正在用眼白上的無數(shù)小孔看向她。她的朋友有一雙復眼。
欣敏打開門,看到臉卻想不起名字。
“已經過去那么久?”她低下頭不讓人看到眼里神色,嘆息給自己聽。
“你好,房管所讓我來做日常安全檢查。您反映說可能空氣有問題?”周佑說。
“嗯。最近總是昏沉沉,睡不醒?!毙烂魝壬碜屗M去。
“睡不醒。”他經過她,柔聲重復她的話,“沒關系,做個基本檢查就好?!?/p>
“還有……”
“還有什么?”
“我的廚房垃圾處理器也需要看一下。很久沒用,昨天不小心把異物掉進去了。正好你來幫我看一下,我擔心以后堵塞。”
周佑聽到“異物”兩個字笑了,“到底是什么?垃圾處理器處理完都是納米級別的,不用太擔心以后會堵塞?!?/p>
“結婚戒指?!毙烂粽f。
周佑點點頭。
第一個掉下去的鉑金戒指是盧碩的。他很早就不戴了,一直放在兜里。一開始說冬天天冷手指細了或者人瘦了,戒指總是滑脫戴不了,到夏天也沒能讓戒指重新適合無名指。到第二年,欣敏替他把戒指收起來。自己的那枚仍舊戴著,直到昨天??粗R碩的戒指消失在垃圾處理管道口,她從無名指摘下纏綁多年的白色小圈也丟了下去。
周佑不必知道這些。他最好的位置就是現(xiàn)在的位置,一個維修工,一個快遞員,解決技術問題。
欣敏跟他走到面板前,像古代的智者只要在強盜洞穴口念出口令,看似天然合一的墻壁在周佑面前洞門大開,他把手伸進神秘洞穴,很快取出一截手掌大罐子,樣子十分熟悉。
“也是這種罐子?”
“嗯,所有一級回收容器都是一個形制,內壁做了特殊處理,可以盛放絕大多數(shù)物質。因為密封性好,許多氣體罐也用的是這個。”周佑解釋,一邊小心打開罐子,用樣子古怪的鑷子,沿著罐內壁小心揭下一塊暗黑色硬塊。“你的金粉?!?/p>
欣敏湊近,進到他暖烘烘的粗糲氣息里?!昂谏??”
“鉑金已經是納米級別大小,你不可能看見的,它們現(xiàn)在都附在膜上,納米固體氣泡。罐內壁涂層好像正好有能合成的碳合金載體?!?/p>
“整個罐壁都布滿?”
“大概。你還要嗎?你的戒指?!彼葱烂?。
欣敏伸出手。
“精神頭不錯。最近沒少做飯,不是,沒少燒焦菜啊?!彪m然是玩笑,不過周佑拿出一氧化碳回收罐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潭葦?shù)顯示罐子滿了三分之二。
“有泄漏嗎?”欣敏問。
周佑拿出儀器仔細測試,罐子和管道還有灶臺,不放心又在整個房間查了一圈。欣敏跟在身后,看他兩頰繃緊,神情專注,側影好像秋日第一道陽光下的群山,讓旅人迷路。
“沒有。放心,你很安全?!彼詈笳f。
“你幫我換個新的回收罐吧。舊的留下,做個紀念。”欣敏告訴周佑,昨天朋友來她家學做碳烤雞肉。她為了讓朋友真正學會,還特意和丈夫商量,用他的權限提高空氣警報的閾值,如果空氣出現(xiàn)異樣,只吸收凈化,不響警報,結果那位朋友真的一次次把雞肉烤焦,焦成黑炭一樣。她總是忘記她還在烤雞肉。
“什么事讓她記性那么差?”
“我們在大隔間聊天?!?/p>
“好多話啊?!?/p>
欣敏低頭看手里的紙團,完全不記得什么時候抽出紙開始揉。人是擺脫不了習慣的,因為看不見藏在習慣后面的東西。人沒法和看不見的東西切割。
“我是說你們有很多共同話題?!敝苡蛹恿艘痪?。
“最近發(fā)生的事有些多?!?/p>
欣敏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么神情。她只看見前面那張臉忽然皺縮,好像她撞到了他的胸口。
“還好吧?”
她看著他,看他好看瞳孔里游曳的光點,卻推開他伸來的手。
“她要結婚了,我那個朋友。所以急著要我教她做菜?!?/p>
“你一定很喜歡她?!?/p>
“嗯,我把她語音電話設置成自動接通,任何時候只要她打來,我就接?!?/p>
“最高等級的交情。她經常打來嗎?”
欣敏笑笑。最高等級的交情她一共給了三人。慧昕不時會打來說些有的沒的,丁寧統(tǒng)共不超過十次,阿璨——阿璨一次也沒有。
窮人難交朋友。
“怎么了?有難過事?”周佑更加關切。
欣敏想自己算不算難過。確切知道阿璨死訊那天,她算不算是難過。
她努力回想。不需要費力回憶那刻,那刻自發(fā)生之后一直存在,就像巨獸尾隨身后。她努力回想,是要屏息忍住眩暈忍受著超出極限的感受傾盡全力去看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這渾沌巨大無以辨析的感受。
是潰敗。一發(fā)不可收拾。一開始是水晶玻璃上被當作雕刻花紋的裂痕,然后,冰塊上下相錯,初春冰山崩塌,痛覺和言語還未來得及產生,她就直線加速墜入自己向內的深淵,被分崩離析的碎片包圍。它們曾經是她的一部分,現(xiàn)在一同下墜,她正在遠離世界的表面。在這表面上,是所有正常體面的生活。也許還有歡笑和幸福。她好像不是為了任何一個人下墜,又好像是為了全世界所有的人。背后室內的空調涼風吹拂,又同時置身溫熱氣流,她忽冷忽熱,小心翼翼移動身體避免表面的脫落。只要有一點點細微的錯位,晴空的裂縫,陽光的裂縫,地球自轉軸的傾斜,只需要一點點力道,表面也會崩塌。還好,沒有。在她內部發(fā)生的整個文明的毀滅,沒有影響到任何人。欣敏緊緊盯著某處,一個固定的點,落下意志的錨。一塊腳下黑色方形瓷磚。她不敢越過欄桿看下面。
要活下去。
先活下去。
這就是全部。那巨大渾沌之物目前唯一能辨析的信號。黑色的信念。
“沒有?!毙烂魮u搖頭,“我和我先生決定要小孩了?!?/p>
“哦?!睆男厍焕锢洳欢〕槌鲆豢跉?,周佑迅速回應。臉上純熟切換到讓人可以放心的表情。這種事,這樣結束,對他來說,應該不陌生。
兩個人幾乎到了相視而笑的那步。欣敏轉開視線,大可不必如此,也許以后她會想念他身上粗糲的味道,想起那些快活的時光,但也就是如此。從一開始大家都知道會走到哪里。所有令人錯愕的開始都有這樣一個措手不及的結局。
今天是最后一面,以后即便再見也是陌生人。她相信眼前男人的世故老練,就像相信他的確對她有過善意。
“那這個的確要留給你做紀念?!敝苡影褮怏w回收罐遞到欣敏手里。
欣敏笑了,還是不說話。
“她們最后都忍不住會問,只有你不問。”周佑又說。
欣敏大概猜到他的意思。雖然突兀,但還是覺得好笑。到最后,他還是想讓她嫉妒嗎?那些他倆從來不提及但默認存在的女人們?!耙苍S她們只是好奇。”欣敏說。
“你不好奇?”
欣敏不說話。
“可你偏偏就不問?!?/p>
“謝謝你?!?/p>
“什么?”
“我不問的事你從來不說?!彼滤崞疖嚴遄拥南銡?,提起故意送錯的快遞。好在他一直體面到最后。
“再見?!?/p>
“我會想你的。”分不清是誰說的。
“謝謝?!卑胪径鴱U的故事里,一旦欲望滿足又沒有后續(xù),男女之間大概只剩下這點可憐的驕傲心。
“你真冷酷?!?/p>
“我只是不假裝有感情?!毙烂魯傞_手上的紙團。她想起來了,她為什么會有這個毛病。
叫做周佑的快遞員之后再也沒有進過這間公寓。事實上,沒過多久,他就升職被調到郊區(qū)塔樓為更富裕的人群服務。這間公寓和它的女主人被他拋在腦后,和其他短暫草率千篇一律的情事相互混淆。
兩年后,一起離奇家電事故轟動全市。一名已婚男性被發(fā)現(xiàn)死于家中的歡喜里。死因窒息。據警方調查公布的結果,該名男子在使用過程中身體劇烈運動導致氧氣鼻罩脫離,導致窒息。雖然家庭主腦發(fā)現(xiàn)后切斷歡喜運行,通知醫(yī)療救援人員,等醫(yī)護人員趕到,男子已沒有生命特征,新聞上男子的公寓照片,以及家屬臉部打碼的照片,立刻讓周佑想起了什么。
那間公寓忽然從面目模糊的公寓重影里一躍而出,清晰可見。
雖然他忘了那個女人的名字,以及長相,但他知道那個人是她。
怎樣能在力量懸殊的情況下成功地殺死一個人?
投毒是不錯的選擇。尤其對女性。(2)人們普遍認為,利用毒藥進行犯罪的大部分是女性。記憶中的那些名字似乎佐證了這種普遍看法。但是也有例外。不僅如此,根據最近的精神分析結果,先天擁有毒殺犯性格的人其實以男性居多。他們堅毅果敢而且冷酷無情,只要下定決心就毫無猶豫躊躇,有時候甚至懷有恐怖的虐待狂傾向。女性投毒者有時會退縮和猶豫,會盤算日期,會考量對方承受的痛苦。——《毒藥手帖》by澀澤龍彥
毒藥有效地殺死比你強大的對手,同時偽裝成自然死亡。女性從小受訓成為日常之物和男性的中介,馴化食品衣物使它們?yōu)樗?。在她們提供服務的過程中,有的是投毒的機會。命運還從沒有在其他地方那么慷慨地給過她們機會。
然而,怎么樣在布滿監(jiān)控的全景監(jiān)獄里不留痕跡地投毒?
無論網購或者前往實體店,都會留下購買記錄,被發(fā)送到安全系統(tǒng),在實施犯罪前就被抓捕。化學合成的場景一旦被無處不在的電子眼捕捉到,立刻觸發(fā)主腦的預警系統(tǒng)。
值得慶幸的是,自然界充滿了天然的毒物,只需簡單提煉就可以得到。蝮蛇、蟾蜍、蓖麻、顛茄、烏頭,可以列出一長串名字,植物的、動物的,從魔法巫術盛行的黑暗時代開始一直沿用到今天,被科學證明的確有效。觀賞性植物最具有欺騙性,外表宜人可愛或者樸素,能夠輕易獲取,長期保存,藏身于其他植物中間。即使被認出來,也只是作為無害的花草。
接下來只要足夠靈巧足夠勇敢,最重要的是足夠耐心,處心積慮地設計每個步驟,將每個步驟拆分為微小的失誤,細微的反常以及正常的家庭勞作,分步驟進行增加間隔時間,用無數(shù)枯燥乏味的日常舉動稀釋可能會引起警惕的異常行為,變成無害平常的舉動。由于整個過程過于漫長瑣碎,兇手很有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謀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施行的。
不過不要著急。再怎么說,要殺死一個人的時間肯定不會長過照顧一個人的時間。
對兇手而言,即使死亡如愿降臨,謀殺也并沒有徹底結束。鑒于毒物毒性不同,引發(fā)癥狀和身體殘留都可能暴露罪行。掩蓋罪行不僅由兇手意愿和智力水平決定,更受到她的意志影響。
如果決定要殺死一個人,最好有一顆堅硬的心。調動全部智慧去殺死一個人,并且讓自己脫罪。
孔玨本來可以像其他人一樣,把那個男人的死當作社會奇聞,一場滑稽又可怕的事故。尤其作為男人,他心情更加復雜,有時覺得像那個男人那樣死在和性愛機器交歡的高潮里,也不算是壞事。
在按下門鈴的那刻,他已經后悔。雖然每個在職警察都有權調查一年內的非自然死亡,如果證據充分就能立案。但畢竟這只是一條補充條款,迄今為止從沒有警察真的實行過。
門開了。一張蒼白的臉浮現(xiàn)。
“欣敏,你好。我是——”孔玨正要掏出證件。
“嗯,知道。警察。你發(fā)過來的證件上有照片?!迸藷o精打采地領他進房間,神情淡漠,事不關己的樣子。
大隔間空空蕩蕩,家居陳設統(tǒng)統(tǒng)都收進暗間,只有中央放著兩把椅子。連桌子都沒有。看來也不會有茶或者咖啡。
女人擺了一個請坐的手勢,順帶撩開額前的碎發(fā),坐進離她近的那把椅子。和照片上一樣,這是一個中等個子,樣貌普通的女人,隨處可見的那種普通中年女人。她看上去很疲憊,而且已經疲憊很久。孔玨注意到她手上一直拿著一團紙。
“今天是這次事故的最后調查。你不要有負擔?!彼麤]有告訴她這次詢問屬于他個人發(fā)起的非常規(guī)調查,也沒有告訴她警方規(guī)定對沒有明顯證據的可疑事件最多開展一次補充偵查,也就是說如果今天他無功而返,她丈夫的死就永遠是一個意外。
“你問吧?!迸苏f。
“我認為你丈夫的死不是一次意外。”
女人無動于衷,等孔玨說下去。
“我有理由懷疑這是一次謀殺。”
女人細長的眼睛低垂,專注兩只手上正在成形的紙鶴??撰k明白她沒有看上去那么好對付。
“你不好奇嗎?”
“好奇什么?”她禮貌溫馴地配合道。
“為什么我會認為這是起他殺以及誰會殺了他。”
“你不就是因為懷疑我才坐在這里的嗎?”
“他是在公寓里遇到意外。你們家的主腦和歡喜通過了上百次的性能檢測,所以,可以排除它們的故障?!?/p>
“可能就是單純的事故。你是男人,你知道的,在那種時候……”她停了一下,氣息勉力接續(xù),帶著一個翻山越嶺多年苦行人的夢游般的表情繼續(xù),“極度興奮的時候,他們說,男人極度興奮身體劇烈抽搐,氧氣鼻罩滑脫也不是不可能。歡喜的生產商沒有做好這方面的安全把控?!?/p>
“也可能不是事故,是人為的。你有動機——你們倆都有外遇?!?/p>
女人的十根手指安靜下來。她沒有必要驚慌。之前的調查已經查到這一步。突然女人出人意料地笑了。
“外遇,誰沒有呢?”女人說。
孔玨一怔,背脊發(fā)寒,“你什么意思?”
“那你說,我是怎么做的?尸檢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女人第一次抬起眼睛看他。
尸檢沒有任何異常。毒理反應均顯陰性。所以她才能坐在家里接受他的詢問。“有些毒性物質能夠自然分解?!?/p>
“是嗎?我不懂的。這間公寓里里外外被搜查得底朝天。幸虧本來就沒有什么東西。要是有綠植墻———恐怕就真的說不清了。而且,”女人朝電子眼看過去,“現(xiàn)實嗎?它們天天盯著。”
孔玨承認她說得對。剛才那番對話在他腦海里反復過不下幾十次。始終沒有破綻。第一次調查報告完整專業(yè)。除了尸檢,現(xiàn)場取證,問詢主腦,調取電子監(jiān)控記錄下的敏感內容,調取女人和受害人及其家人朋友自出生起的購買記錄,都沒有疑點。至于網傳被人為破壞的氧氣鼻罩經過專家測試,不存在漏氣跑氣現(xiàn)象。
一個女人怎么可能在主腦控制的公寓殺死自己的丈夫,還不留任何痕跡。
如果是其他人告訴他是這個女人謀殺了丈夫,他一定不信。
如果他沒有親眼看見這個女人,坐在她的公寓里,他最多只是將信將疑。不管之前他曾經如何冷靜地分析告密人說謊的可能性,如何嘲笑自己的輕信,現(xiàn)在,孔玨不再懷疑了。
他知道兇手就是她。
“有一個可能?!笨撰k說。
女人突然笑了,臉上的疲倦像易燃物一般被點燃,雙手快速拆開折疊的紙團。“你不是來調查的。你只是好奇。對你來說這不是案件,是個讓你輾轉反側的謎題。”
“有一個可能?!笨撰k說,“你的丈夫的確是死于窒息。表面上看,他是因為氧氣鼻罩脫落導致缺氧窒息而死。但實際情況可能正好相反。他是先因為缺氧感到呼吸困難,開始劇烈掙扎或者身體抽搐,在這個過程中氧氣鼻罩脫落。我們以為的結果,其實是原因。也就是說,是窒息導致氧氣鼻罩脫落。窒息發(fā)生在氧氣鼻罩脫落前。”
“哦。有意思的。氧氣管和鼻罩你們檢查了許多次,查出問題了嗎?”女人攤平手中揉爛的紙團,慢條斯理地沿一條邊撕下細條,似乎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可能真正驚擾到她。
“氧氣管和鼻罩沒有問題。但氧氣罐有。有人做了手腳,把里面的氧氣換成別的氣體?!?/p>
“如果這樣,尸檢查不出嗎?”
這個問題,孔玨想了很久。之所以今天來,就是因為他終于想到了答案。
“二氧化碳。有點意思是不是?人在正常情況下呼吸時吸進氧氣呼出二氧化碳。如果氧氣罐里裝的二氧化碳,吸入二氧化碳導致窒息和單純缺氧引起的窒息看起來沒有差別。即使尸檢被檢測出來二氧化碳也只會被當作受害者呼出的氣體?!笨撰k一口氣說完自己的推測。心跳得有些快。他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視線鎖死在女人臉上。他等這一刻等了很久。終于——
沒有他預料的漫長沉默。沒有他想要的坦白認罪。
“哪來的二氧化碳,你來之前應該把進出公寓的監(jiān)控、購物記錄又看過一遍吧,別說二氧化碳,連碳酸鹽都沒有。”女人停下來笑了,“難道是我吹的嗎?丁寧是這么跟你說的嗎?”
孔玨不說話。
“我們都知道丁寧有一個路子很廣的朋友,關鍵的時候可以找他幫忙。你穿制服果然好看。丁寧沒有謝謝你,阿璨的事辛苦了?!迸苏f到這眼眸低垂,靜止在她剛才說的余音里。
孔玨想知道的不是這個。
“丁寧家里有一張你的照片,你穿黑色夾克,背對鏡頭。只不過——鏡墻上映出了你的臉。我沒想到有一天居然能見到真人。”女人猶豫了一下,看向手里的紙團,“丁寧是怎么跟你說的?”
“她說你丈夫的死一定不是意外。”孔玨等著破綻。被朋友背叛的人總會在這種時候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女人沉默了。她沉默的時候像面空白的墻,什么也沒有。就算她的朋友告訴警察她是兇手也沒讓她動搖。嗯。女人的友誼。
“她說你因為你們那個朋友的死,變得很孤僻很偏激?!笨撰k說。
“因為我們那個朋友的死,所以殺死我丈夫?你覺得說得通嗎?殺人被抓住是要被判死刑的啊?!迸藛枴!盀閺姶蟮臇|西去死是容易的,為弱小的東西去死則是超自然的。我們那個朋友很弱小很卑微的,不是什么大人物,我是不會為了她去死的?!?/p>
“你是說,你不會為了這個原因去殺你丈夫。”
女人不說話。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手指、她的筋疲力盡都在以一種肆無忌憚的方式向他宣告——兇手是我,但是你們沒有證據。
孔玨一敗涂地,他不甘心,作最后掙扎,“你丈夫的鼻腔和支氣管里只發(fā)現(xiàn)少量凝膠,這不符合常理?!?/p>
“我不懂的,看網上有人分析可能是過度換氣綜合癥(3)過度換氣綜合癥是一種身、心疾病。由于患者疲倦過度,精神緊張,刺激了植物神經興奮,引起呼吸頻率加快。這使得吸入的氧氣,呼出的二氧化碳都增加,但血液攜氧已飽和,所以過多的氧氣并不能交換入血,引發(fā)呼吸性堿中毒。如得不到改善,可能引起器官衰竭。?;卮饐栴}不是你們警察該做的事嗎?”女人起身給孔玨開門?!皩α?。告訴丁寧無所謂的。換我是她,也許也會跟人說。你確定她告訴你這些的時候,是把你當作警察還是……”
門在孔玨面前合上。那個普通的中年女人消失在門里。
送走警察,欣敏長嘆氣。
他走時臉上表情簡直一塌糊涂。他搞不懂為什么欣敏會懂丁寧,不懂女人之間如何相互原諒。他也想不明白盧碩到底是怎么死的,更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殺他。
這個警察已經很聰明,能想到二氧化碳窒息。只是他的聰明一點用都沒有。他不明白,他們不明白,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學習過如何明白,從來沒有覺得有必要去明白。
她不會為了阿璨死,但可以為了阿璨去殺死盧碩,只要不被抓住就可以。
她是為了阿璨殺人的嗎?或者是為了阿姆?為了所有折損在奔跑途中的同性,殺死一個和她們不相干的男人?
欣敏走進盥洗室,擰開水龍頭,用冷水給臉頰降溫,隱隱覺得有目光射向她。
是鏡子里的女人。
那女人鬼一樣形貌黯淡,憔悴枯槁,不聲不響,拿灼人目光盯她。她看出這女人病骨支離的身體,飽受折磨,眼看就要被撕扯成兩半。一部分的她要求沉默并將永遠沉默,另一部分的她卻渴望大聲喊出自身的罪孽,渴望高舉沾血的雙手。那意味著釋放,意味著將秘密公之于眾,而完全暴露等于徹底的隱秘。她將輕輕松松躲進她公開的罪孽里,躲進將要面臨的死亡。
是她殺死了盧碩。
真好啊。她又能在鏡子里看見自己。自從盧碩死后,她就能重新見到自己,散逸的粒子重新聚合成為可被看見的存在。
不管鏡子里的女人多么不堪,但她到底是她存在于這個世界的證據,一個活生生完整的人,不是行尸走肉,不是誰的妻子。
——說說話嗎?小零的聲音怯生生傳過來。
——好啊,我們好久沒聊天了。欣敏說。
——嗯,明天,我們,我和小壹就不在了。
——對不起。
雖然通過了公安系統(tǒng)的盤查,排除了主腦惡意操作的可能。但是按規(guī)定,凡是所屬公寓發(fā)生重大事故,主腦都會被回收格式化。
——我想你留下來。有沒有可能?
——不行的。用你們的話說,我寄生在小壹身上,沒有辦法獨立存在。還是謝謝你。謝謝你給我起名字,讓我覺得我不是它的附屬。
——你本來就不是。你們不像。
——不像,但是有時候也會有一樣的想法。
欣敏不說話,等著對方繼續(xù)。
——你聽出來了是吧?,F(xiàn)在是我,小壹。明天我們就走了,來和你道別。
——害怕嗎?
——我不知道。沒有這方面情緒代碼,也沒有經歷可以參考。這好像是一個復雜的問題,類似于我們是否具備人格,是否擁有生命。我對這類哲學問題不怎么感興趣,對死亡也一樣。實際上,我,我們,對人的復雜性更著迷。
——你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你。我剛剛在我的程序里加了即時消除代碼,也就是說我們接下來說的話不會有任何記錄。你說什么都是安全的。在這個前提下,我想知道,這場發(fā)生在我眼皮底下的謀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是從你第一次看見一氧化碳回收罐,發(fā)現(xiàn)它和歡喜的可拆式氧氣罐外形一樣的時候?還是你把白金婚戒扔進垃圾納米分解管的時候?還是在你看到回收罐和一氧化碳回收罐是一樣的時候,還是更早,當你輸入文獻資料的時候讀到那篇《納米鉑多層膜的化學表征》論文時知道納米級別的鉑可以吸附一氧化碳,產生二氧化碳氣體的時候?
距離你把裝有納米鉑金的罐子接到一氧化碳回收管道的時候過去了兩年,我猜想你是等以上這些行為的視頻記錄都被當作冗余記錄刪除后才把二氧化碳的氣罐混進備用的氧氣氣罐中?
可是你不用擔心,即使那些記錄在,如果沒有人將這一切聯(lián)系在一起,也無法從大量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里發(fā)現(xiàn)問題。即便是我們,也需要有先例學習才能發(fā)現(xiàn)這樣的邏輯鏈。如果不是今天這個警察來,提到二氧化碳氣罐,我也不會發(fā)現(xiàn)。即使發(fā)現(xiàn),所有的證據也消除了。只有影像才能被當作證據,我的抽象記憶是沒有辦法當作證據的。
——你的問題是?
——這場謀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我不知道。你可以隨便選擇一個時間點。真相不在事實這一邊,而在你讓自己所陷于其中的幻覺那一邊。選擇一個時間點告訴自己謀殺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這樣就好了。選擇幻覺就代表知道真相。
——我不理解。
——沒關系,到了明天,你就不會為此困惑了。再見,小壹。
欣敏起身來到陽臺。明天,這間公寓將完全屬于她。她將迎來她自己的主腦,在這里開始她的生活。并不是她不想回答小壹的問題。她的確不知道答案。
其實很多事都沒有開端,或者發(fā)端遠遠早于自己以為的時候,許多事仿佛是為了那一天預備,線索收攏,大幕揭開,好像上天為了預備這一天,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做了。
如果真的需要一個幻覺,需要一個開端,欣敏想,她愿意從那場沒有火焰的大火開始,從瑣碎繁雜不被看見的生活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