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拍中的劉炯(右一)
1 月9 日,一架搭載了269 名中國旅客的航班自中國廈門起飛,落地毗鄰泰國首府曼谷的素萬那普國際機場。作為新冠施行“乙類乙管”、中國出入境政策調整后的首個赴泰航班,這趟航班上的旅客在機場得到了泰國副總理兼衛(wèi)生部長阿努廷、旅游與體育部長皮帕、交通部長薩沙揚等人的熱烈歡迎。
這份對中國游客的熱情與迫切渴望,不僅在泰國本土上演。事實上,幾乎是同時,國內不少攝影師和旅行游記撰稿人都接到了泰國旅游局的旅拍邀約,希望能用他們的所見所聞、所拍所感,吸引更多中國游客赴泰體驗“微笑之國”的獨特魅力,知名川籍自由攝影師劉炯也是受邀對象之一。和你我一樣,他的上一次出境記錄還停留在2019 年的下半年,而在這段令許多人輾轉反側的暫停時光里,曾經一直在路上的他,開始跳出“行者”的視角,重新審視旅行和攝影的意義。
70 后的劉炯出生在一個熱愛藝術,尤其是影像藝術的家庭。當同齡孩子還在玩小火車、玩具槍的時候,他已經在摸索海鷗相機??梢哉f,攝影對他而言幾乎是與生俱來的語言、一種本能,所以也順理成章地成了他自我表達的工具。在他的故事里,無論是攝影還是旅行,背后都是進入和抽離之間的不斷切換,都是離開和歸來之間的彼此拉扯。
在成為一名真正的自由攝影師之前,除了攝影師和撰稿人的身份之外,劉炯還是一名在成都房地產領域頗有所成的企業(yè)高管。然而,行業(yè)特質所帶來的人與其所處空間之間的強烈綁定感,讓熱愛人文攝影、渴望用快門在人與環(huán)境的互動中擷取到更多故事的他“變鈍了”。面對熟悉的生活、熟悉的城市,他的雙眼不再敏銳如昔,眼前的一切也不再充滿新意,甚至連“職業(yè)上都覺得遇到了一個坎兒”。迫切想要改變狀態(tài)的他在2015 年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辭職成為一名全職攝影師。
5 年時間里,他不斷飛往世界各地,將旅行當成職業(yè)的全新生活方式刺激著他的創(chuàng)作欲,游記、隨感、照片,一篇篇、一張張地填滿一個又一個硬盤,一次次刷新著他對世界的感知。20 世紀西方最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之一蘇珊·桑塔格說過,一張照片的情感分量和價值,取決于照片背后蘊藏的信息量。好的人文紀實照片往往會將情感、故事、時代都蘊藏在方寸之中,而對劉炯來說,“如果生活不如意,攝影就是避風港,如果生活順遂,攝影可以是我的全部”。在全世界都因疫情而顛簸不安的那段時間里,他的避風港里依然清楚地記錄著他在新冠爆發(fā)前最后一次從境外歸國時的情形。
當時的世界一如往常,他從迪拜國際機場起飛時,洋溢著“壕氣”和異域風情的候機大廳里匯聚著來自世界各地、不同國籍、不同膚色的游人和商務旅客,中國同胞大包小包、成群結隊的身影自然也不會缺席。然而,對已經把旅行當作職業(yè)的他而言,這趟迪拜之旅的體驗雖然足夠精致、足夠豐滿,但它所給予的體驗也足夠程式化、標準化,以至于讓他產生了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疲憊和倦怠。
劉炯疫情前的最后一次跨國旅行是在迪拜,當時的世界一如往常
終于,在漫長的飛行過后,劉炯已經有些遲鈍的身體和靈魂伴隨著龐大飛行器的轟鳴,一同穩(wěn)妥而扎實地降落在了成都雙流機場。隨處可見的熊貓元素、親切久違的方言、擁擠但又不如北上廣深那么匆忙的人潮,天府之國所散發(fā)的家的氣息,為那雙在長途飛行后變得沉重而腫脹的雙腿注入了氣力。當時的他,期盼的是來自家人的溫暖擁抱、熱辣可口的家常菜、暢飲開懷的老友聚會,然后迎接下一次的遠行,但任誰都想不到,在一片風平浪靜下,他所習慣的高強度境外工作計劃,就此迎來了漫長的中場休息。
在疫情的沖擊之下,對所有旅游相關從業(yè)者而言,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工作量及收入的減少。職業(yè)習慣使然,劉炯的簽證和護照的有效期總是維持在“最新鮮”的狀態(tài),但在過去的這段時間里,他也只能無奈地看著它們從有效逐漸變成無效。再看身邊的朋友,攝影師中有些開始轉接其他行業(yè)的商單,有些做旅游的則干脆轉了行,而他,也出于生活考慮,選擇回到了已闊別了六七年之久的房地產行業(yè)。
在與跨國旅行暫別三年的當下,再度回憶起這段“瘋狂”旅行的人生片段,他又有了不一樣的感悟?!拔耶敃r好像走得太快了,”他解釋說,自己當時更像是急于去切換自己的人生,而當“在路上”的狀態(tài)成為了新的生活常態(tài)后,五感全開式的信息接收,同樣會讓時刻都在觀察、捕捉周遭變化的攝影師感到“被掏空”,只不過,當時的自己并未察覺。
“等我真的停下腳步,回到原先的行業(yè),在閑暇的時候再度打開硬盤去瀏覽、整理那些照片和游記的時候,我發(fā)現原來那時候的我沒有那么多時間去回味和思考,很多旅途中一閃而過的感觸都在把照片導出后就被束之高閣、拋之腦后了。現在再重新去梳理的時候,反而找到了更多驚喜,比如前段時間我就發(fā)現,原來我拍過那么多弗蘭克·蓋里設計的建筑,這種感覺很像是重新發(fā)現了旅途中的驚喜邂逅?!?/p>
劉炯說,在這三年里,他時常想起海明威說一句話:人最大的遺憾是不能同時擁有青春和對青春的感受,“等我真正懂得了,才意識到自己在‘青春’的時候走得太快了,但我們誰都不可能時光朔回”。
見過浮華的紐約,也走過千瘡百孔的耶路撒冷,在選擇旅行目的地時,他總是格外偏愛“有沖突”的地方,比如以色列、土耳其、摩洛哥,等等。在這些地方,戰(zhàn)爭與和平、古老與現代、宗教與世俗……諸如此類的元素總是能提供天然的戲劇張力,他所鐘愛的土耳其籍作家奧爾罕·帕慕克便是因“在對家鄉(xiāng)憂郁靈魂的探求中發(fā)現了文化沖突與融合的新象征”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帕慕克曾說:“外人看一座城市的時候,感興趣的是異國情調或美景。而對當地人來說,其聯系始終摻雜著回憶?!比缃瘢怯辛诉@些暫停中的思考,他開始訓練自己,努力在回憶的情懷之外,克服自己對成都的“懶惰”;努力把日常當做陌生,把起點當做目的地,試著用“外人”的眼光,重新發(fā)現其古而今的魅力。同時也以這片西南腹地為輻射,踏上發(fā)現河南、山西、新疆、貴州等國內旅游大省的旅途。或許,把記錄的視角從國外轉回國內,也是千帆閱盡后的一次“尋根”,一次向內的“自我叩問”。
在選擇旅行目的地時,他總是格外偏愛“有沖突”的地方,如今回首曾經的“瘋狂”旅行,他覺得當時的腳步似乎快了些
1 “糖水片”是傳統(tǒng)技術派攝影師對“新新人類”作品的一種諷刺。比較典型的說法是:視覺感受良好,心理感受平淡。
2 布列松(1908—2004),法國攝影師。布列松被譽為“當代世界攝影十杰”之一的抓拍攝影大師,其“瞬間美學”理論堪稱影響了全球的媒體和影像,他創(chuàng)建的馬格南圖片社(Magnum)是世界上影響力最大和時間最長的攝影機構。
隨著智能手機不斷普及,手機攝影像素不斷提升,不少人覺得,攝影在這個世界這個時代已經太過“廉價”——顯然,層層濾鏡堆疊出的“糖水片”1跟傳奇攝影師布列松2所開啟的那個時代已經相去甚遠。因而在劉炯看來,攝影如今的意義或許最終只與按下快門的攝影師本人有關。過去,他抵觸所謂的出片機位,但現在,他愿意敞開懷抱,在“機位”上創(chuàng)造出不同的作品。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在金沙博物館拍攝的黃金面具,以貫串古今的“錯位”之美登上了微博熱搜,其構圖巧思現成為觀展者們爭相模仿的模板(圖1)。鮮有人知道的是,這巧思背后,并非經過刻意的重復擺拍設計,只是外省市朋友來成都旅行,他當向導時給他們及其他幾位觀眾隨拍的紀念留影——這就是攝影最原始的魅力,簡單“咔嚓”聲里,藏著最真實的溫度。
三年時間,一千多個日夜,2023 年,我們終于迎來了境外游的恢復。采訪中,我們自然也聊到了前段時間《孤獨星球》中文版的???,以及近期中國游客在前往某些海外地區(qū)旅行時的遭遇。不過,在唏噓“地球村”的烏托邦之夢或許已是過去式之余,自稱“悲觀主義者”的他也還是對旅游業(yè)的復蘇抱有期待:“一直比較遺憾還沒能去成印度和南美,希望早日有機會達成,但只要能恢復,我首先是要把欠女兒的法國城堡游給還上!”
當電話那頭傳來他毫不掩飾的笑意時,筆者想起了他的另一幅作品。那是疫情第一年,也就是農歷鼠年的大年初二,他從外地趕回當時已經變得風聲鶴唳的成都。彼時的成都萬人空巷,往日的車水馬龍不復得見,他孤獨地行駛在無人的街道上。在路口等紅燈時,突然有個少年背著書包,正迎著陽光走去,他甚至來不及取相機,而是用手機留下了這個充滿希望的瞬間(圖2)。當時,無人能預料此后三年間的疫情反復,但現在,我們可以相信,沒有一個春天不會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