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 美

雪后，聽麻雀晨禱

來年該是個可期的年份吧

適時而至的雪涌向大地

該是越過十二道柵欄奔來的

吉祥的羊群吧

雪的白修正了路的黑

善與美的種子在凍土中發(fā)芽

饑不擇食的靈魂

該有好果子吃了吧

放下勞神的貪念

用雪洗凈爪子

我們也該敞開喉嚨

為自己唱一首迎春的歌了吧

當(dāng)草木生發(fā)，雨燕歸來

我們也要加入眾鳥的合唱

祈愿世間萬物

在歡喜的路上，和諧共生吧

短 歌

三月就要了了。尾巴翹得高高

翅膀一張一合，一副飛走的急切

我追到水邊看它，被大風(fēng)吹彎了睫毛

三月真的了了。影子無聲無息

落向草垛那邊，你休想把它捉住

用線繩拴住肚子，像風(fēng)箏飛在天上

三月了了。亦歡喜，亦悵惘

細(xì)雨淋濕草木，隨后

到處遇見桃花，像逛街的女子

三月之后，時間進(jìn)入主航道

船上滿載金子和美酒

一路順風(fēng)地駛往夏天……

繁花落盡

繁花落盡，額上秋涼

暮色中，一行大雁掠過晚霞

不知宿向何處

我低下頭，低向自己枯萎的雙膝

一再歸去的夏天，帶走花朵

也帶走蜜蜂與蝴蝶

所言憂傷，是對憂傷的追憶

所言歡樂，是對歡樂的補白

我卻依舊迷戀農(nóng)事

在冷雨中隨犁鏵深入泥土

唱古老的謠曲，植傳說的甘棠

年復(fù)一年，又復(fù)一年

疲憊的夜晚，倦于談?wù)擄L(fēng)景

但愛好夢，結(jié)束在終了的路上

沒有什么不能接受

即便痛苦來得多么快，多么早……

尋找冰凌花*

“阿多尼斯！阿多尼斯！”*

你若聽見這呼喚也不用回答

早春的闊葉林多么清冷

啄木鳥敲擊樹干的聲音多么寂靜

枯黃的牛筋草如我的長發(fā)多么柔軟

西風(fēng)吹斜雪地上小獸的蹄窩

“阿多尼斯！阿多尼斯！”

你若聽見這呼喚也不用回答

沿河谷緩慢行走我多像一頭母牛

鼻息和著荒野的氣味像一團(tuán)白霧

將融未融的冰河晶瑩明亮

那里是太陽古老的琉璃工場

“阿多尼斯！阿多尼斯！”

你若聽見這呼喚也不用回答

你對愛情的興趣不及狩獵多么古怪

她卻不是一只麋鹿多么遺憾

我仍在尋覓我愛人的影子多么犯傻

——山腳下，一片金黃的冰凌花

“阿多尼斯！阿多尼斯！”

你若聽見這呼喚也不用回答

*1：冰凌花，多年生林下植物，每年冬末春初冰雪尚未消融時開放。

*2：阿多尼斯，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也是代表春天的植物神。

練 習(xí)

練習(xí)一個人走路，走一個人的路

練習(xí)一個人吃飯，吃一個人的飯

練習(xí)一個人睡覺，睡一個人的覺

母親說，父親病重時

每天督促她做這三件事

她不聽，至今也不習(xí)慣一個人

不習(xí)慣一個人的母親

十年里，艱難地一個人

走路，吃飯，睡覺，種土豆，喂小雞……

“不管誰，一個人，是難免的?！?/p>

我懂母親的意思

我卻跟她一樣，不想做那個練習(xí)的人

我把這任務(wù)交給我丈夫

某晚臨睡前，我嚴(yán)肅地說：

“現(xiàn)在，請練習(xí)做夢，做一個人的夢！”

夢與醒

夢，是個套間

從夢的里屋到醒的外屋

隔一扇門，有門童管著鑰匙

清晨，嘩啦嘩啦的響聲

轉(zhuǎn)動鎖孔

放出里屋的我，舒服地伸個懶腰

深吸一口塵世的空氣

換上塵世的衣裳

走進(jìn)塵世的街巷

這讓我感到足夠幸福

啊，這塵世于我是多么熟悉

連天空也好像不改模樣

我卻從未見過那殷勤的門童

他隱身在空氣里

像肉眼看不見的精靈

如果有一天——我擔(dān)心

他不來給我開門

因貪玩，或弄丟了鑰匙

或者，故意為難我

那時候

我可怎么辦呢

別忘說早安

眼睛是兩個黑洞

睡眠是堆在洞口的沙子

當(dāng)困意來襲

至少有兩把鐵鍬左右揮舞

將沙子填進(jìn)眼窩兒

像填兩口土井

填平，再壓上石板

疲憊的心在下面，終得安息

后來，你真是難以想象

怎樣的神力，從眼睛內(nèi)部爆發(fā)

將石板掀開，將沙子噴出去

讓泉水涌上來

讓陽光照進(jìn)去

讓眼珠轉(zhuǎn)動得像眼珠一樣靈活

整個過程，就像

做一道因式分解題

而你永遠(yuǎn)不知道

這有多難，或者，多容易

夢想成鳥的魚

一條魚，歷經(jīng)磨難

在餐桌上結(jié)束最后的噩夢

最后的抵抗，是用利刺

戳穿我們的贊美

飲盡杯中酒，換個話題

說到九月的颶風(fēng)，個個表情肅穆

只有桌邊那忽略不計的幼童

好奇地擺弄一塊魚骨

晚餐就要結(jié)束時

幼童忽然舉起魚骨，望著大人

一連說出三個鳥鳥鳥

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他的“鳥”上

那可真像一只鳥的骨架啊

銀灰的海鷗，或象牙白的鴿子

人人夸贊幼童聰慧

卻不知，一條魚何以懷著鳥的夢想

世上的路

世上的路，不是活著能走完的

有的路，想走，天生無緣

有的路，不想走，繞也繞不過

世上的路，都有自己的性格

有的路，真想走下去，它已到了盡頭

有的路，很想照直走，它卻拐了彎

世上的路，都背負(fù)著人的命運

你選擇了路，路也選擇了你

——當(dāng)然，它也比你有權(quán)放棄

活著，就是在趕路

途中，想找塊石頭坐下歇腳

或圓或方，都是為你準(zhǔn)備的石頭

世上的路好歹都有人走

世上的路好歹都被人走了出來

而且，哪條路上都能看見太陽

疼與痛的區(qū)別

疼與痛的區(qū)別

類似于——

黃昏與午夜

溝渠與山澗

白與蒼白，花與落花

類似于——

漂亮與美

喜歡與愛

朋友與知己，對手與敵人

類似于——

失望與絕望

傷心與欲哭無淚

類似于——

有人談?wù)撍劳?/p>

有人已跨過死亡的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