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云 棲
分手第365 天的晚上,我又遇到了他。
那天和兩個寫小說的朋友廝混,喝了點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就有了沉醉不知歸路的狀態(tài)。狀態(tài)一感人,就放開了小城文人的矜持,說完索南才讓的《荒原上》,又拿安妮·埃爾諾的《悠悠歲月》湊個話題,后來又聊了一會兒俄烏最新局勢。大江站起來說如果你不出去走走,就會以為眼前就是全世界。我們窩在這個城市太久了,明天我就辭職。馬特一把拽住大江棕色T 恤的衣角說,且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地去走你的夜路吧!
他們倆說完就等我說,我說我沒啥可說的。他們倆不依不饒,說妹子你一定得整一句,要不今天這個局不完整、不全乎。
我說,那就活在當(dāng)下吧,活在我們的每一次呼吸里。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大江說,小小,聽哥說,當(dāng)下你該談個戀愛了。馬特說,小小,要是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我看看他們倆眼睛里鋪開的半江瑟瑟半江紅,說,滾滾滾,都趕緊滾回家去。
把他們兩個送上出租車,付了車費跟司機交代好去處,我裹緊風(fēng)衣,漫無目的地沿著中央街溜達(dá)。
還不想回家,最近樓上搬來個教鋼琴的老女人。眼下這個時間段,有一個小男孩每天雷打不動地來上課。男孩并沒有什么音樂天賦。那么短的一段練習(xí)曲,他的節(jié)奏一次都沒有完全對過。我知道他盡力了,因為每個音符都對。男孩的遭遇讓我想起自己在中學(xué)時的一件事。當(dāng)時學(xué)校有個慶十一歌詠比賽,需要一個學(xué)生指揮。班主任認(rèn)為我不僅成績好,唱歌還不跑調(diào),就推薦我去和音樂老師學(xué)習(xí)指揮。一個簡單的四二拍子的指揮手勢我就是學(xué)不會,最最要命的是,音樂老師一訓(xùn)我,我就打反拍。班主任堅持不肯換人。我當(dāng)然知道她是想給我這個鍛煉的機會,就抓緊一切時間苦練。結(jié)果越怕丟人越丟人,本來練得好好的,一到音樂老師那里,前奏一起,我的手勢就是反的。音樂老師讓我走正步給她看看,我竟然連走路都順拐。音樂老師說,你唱歌不跑調(diào),并不代表你有藝術(shù)天賦。小男孩沒準(zhǔn)和我一樣,沒準(zhǔn)他也是唱歌不跑調(diào),父母就覺得他有音樂天賦,就送來學(xué)鋼琴。我有些同情小男孩。不知道今天老女人又會說出怎樣惡毒的話語,折磨這個可憐的孩子。
鄰居們對她的態(tài)度也并不友好。樓下宏遠(yuǎn)超市的老板娘翻著白眼對我說,你知道嗎,那個老女人買東西不給錢,還狡辯說自己忘了,那不就是偷嗎?再有下次,我就報警抓她,看她的老臉往哪兒擱?還高級知識分子,嘖嘖嘖。小小,你也得小心點,樓上樓下住著,防著點她。她惡語對待小男孩我是知道的,但那也可以解釋成只是期望過高的失望。說她偷東西,這我不敢相信,我也不喜歡從別人的口中認(rèn)識一個人。也許真是忘了,人老了,記性都不大好。不都說老小孩小小孩嗎?我不由得替老女人解釋說??傊惶珜Γ殴值煤?,也許她就是網(wǎng)上說的壞人變老了呢。老板娘說。
路燈唰地一下亮起來,我的心仿佛也跟著亮了一下。路上已經(jīng)有些許落葉了。落葉被風(fēng)一吹,蜷縮在一些小角落,忽而幾枚葉子動一下,翻滾著去不同的方向。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會迎來新的一輪降雨。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已經(jīng)是入秋后第四場或者是第五場秋雨了,天氣要冷起來了。
人和人為什么要遇到?在一起又分開的人不該遇到,不該在一起偏在一起又分開的人就更不該遇到。人活著活著就會信命,說到底是對無能為力的一種屈服。我看見他摟著一個女人的肩膀走過來。有些人來到你生命里,是有洪荒之力的。他就是。他走路的姿勢、摟女人肩膀的樣子,甚至風(fēng)吹起他的那一綹頭發(fā),都刻在我的腦子里,365 天了,我以為空了的地方又一下子被填滿了。
沒喝多的時候,他不會摟著任何人的肩膀。
我們的距離不到五米。
我覺得自己不能呼吸了。我沒出息地貪戀著望向他,希望他認(rèn)出我來又怕他認(rèn)出我來。如今這年頭有一樣好,多數(shù)人出門都戴著口罩。這天然的保護讓人只能露出半張臉。碰到不想說話的人就不說,要是被問起就說沒認(rèn)出來。他們離我越來越近了。我真的停止了呼吸。他們也戴著口罩。他這么聽話了嗎?竟然會戴口罩。365天前的他,是不會這么聽話的。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從我身邊走過去。
擦肩時他看了我兩眼。他終究沒認(rèn)出我來。
我打電話給大江,大江說,別哭了,他早就把你忘了,何況還戴個口罩。就你傻乎乎的??葱≌f,寫小說,你還要活成小說???你還是不了解人性,認(rèn)識我和馬特這些年,不了解人性你還不了解男人?快點滾回家睡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打電話給馬特,馬特說,別哭了,你戴個口罩,他又喝多了,所以沒認(rèn)出來正常。再者說,認(rèn)出來能咋地?他在你的生活里就應(yīng)該像死人一樣,這咋還詐尸呢。快回家吧,外面冷還有壞男人。要不,我去接你你來我這兒?
我失眠了。
漢字真是讓人五體投地的發(fā)明。古詩中寫“輾轉(zhuǎn)反側(cè)”,啥是輾轉(zhuǎn)?啥是反側(cè)?我躺在床上,瞪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左側(cè)臥,頭枕著合十的雙手,不行,好像心不舒服。不是惡心,就是想喘長氣;右側(cè)臥,頭枕著右手,左手放在肚子上,不行,左腿沒地方放。左腿放在右腿上腰有點疼,再往前伸一點,抵在床上,又上不來氣了。索性平躺,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脫文胸。坐起來解文胸,足足解了十分鐘,有一個掛鉤就是解不開。我的左胳膊打球時受了傷,夠不到最后一個掛鉤。可是我不服氣,早上能穿上,晚上咋就摘不下來?就像我的心明明已經(jīng)空了,為什么就一眼還是會被填滿?
我跳下床來到客廳,開始尋找剪刀。
剪刀這種利器在我第一次割傷自己的時候,就被大江藏起來了。
我打開所有的燈,屋里一片雪亮。經(jīng)過穿衣鏡的時候,我被自己嚇到了。散亂的頭發(fā),棕色眼影,桃粉的腮紅,黑色的睫毛膏和哭過的鼓起來的眼睛混在一處,楓葉丹的口紅早已經(jīng)沒了紋理,黏膏一樣亂糟糟地散在嘴的周圍。半解開的文胸堅持掛在乳房上,把乳房拉扯變形。左側(cè)的乳房像一只不安分的兔子,露出自己半張臉,可能因為掛鉤的緣故,右側(cè)的乳房被分成兩部分,上半部分縮進文胸,下面漏出小半個圓的白。肋骨根根分明。“搓衣板——”馬特曾經(jīng)說,“你瘦得像搓衣板了?!?/p>
我突然十分憤怒。我打開一個個柜子一個個抽屜,把里面的東西全丟在地板上。
沒有,我沒能找到剪刀。
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拋棄我、嘲笑我。每分鐘超過120 下的心跳加重了我的不適,窒息的感覺洶涌猛烈地襲來,渾身沒有一絲力氣。
我要死了。如果我有一把刀,我會讓身體里面的血獲得自由??上乙呀?jīng)挪不動這個軀體,更無法去找一把刀,它藏在一堆雜亂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之間。
寂靜之地??蛷d現(xiàn)在是寂靜之地。
我聽見了鋼琴的聲音。那聲音極小,顯得極克制。如果不是在深夜,不是我這樣一個有著瀕死感的人躺在地板上,也許是發(fā)現(xiàn)不了這聲音的。這是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曲子。聲音貼著我的身體來來回回,一個個音符好似在我的皮膚上穿插跳躍,輕巧、柔軟。不一會兒就織出一件衣服,一件音樂之衣,伏在我僵硬的軀體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只過了一瞬,或許過了很久,我可以呼吸了,我的手指可以動了,我的腿可以屈伸了,甚至我的眼珠也好像得到了某種液體的滋潤。我又活過來了。我仔細(xì)聽那音樂,卻什么都沒有了。
我掙扎著坐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上下都是冰涼的汗水。
一失眠就會狂躁,一狂躁就會虛脫,一虛脫就會游離在生死之間的灰色地帶。每經(jīng)歷一次這樣的夢魘式輪回,我都會想,自己為什么還活著,而不去死?我的心理醫(yī)生說,你相信有上帝嗎?你相信有愛情嗎?你能想明白這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你就得救了。而在這之前,你要按時吃藥。
我掃視著地板上的一片狼藉,指尖在雜亂之中摸索出藥瓶,哆哆嗦嗦倒出三粒吞了下去。
天剛剛亮,大江打電話來問,你還好吧?睡得怎么樣?我夢見你又自殺了。
我說,沒事,我很好。傻子才自殺。剪刀不是被你藏起來了嗎,我也沒有利器。
大江說,別忘了吃藥。下班后健身房見,我給你找了個賊帥的拳擊教練。運動會治愈你的,信我。
我說,信你,你昨晚說今天辭職,你辭職嗎?
大江哈哈干笑了兩聲,掛了電話。
第二節(jié)課下課時照例在二樓排隊做核酸。
在后疫情時代,在新冠到了第三年的時候,核酸已經(jīng)不再讓人緊張和無措。孩子們一邊站隊一邊偷偷地說笑。班主任嚴(yán)肅地跟在隊伍后面,強調(diào)著各種規(guī)定:間隔遠(yuǎn)點、戴好口罩、保持安靜、拿好健康碼。
我想起樓上的老女人,前些天一起全員核酸時她站在我后面。當(dāng)時她穿著睡衣,和我的志愿者朋友因為掃身份證的問題起了沖突。
她拿著銀行卡當(dāng)身份證用,我朋友說你這不行,讓她出示健康碼或者回家拿身份證。她情緒激動,奪過朋友的手機摔在了地上?,F(xiàn)場混亂起來。我因為還有事要處理,警察來了之后就離開了。
你說她是不是有???后來朋友和我說,警察來了之后她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又道歉又要賠我手機,還主動配合用健康碼完成了核酸檢測。后來還給我們所有志愿者每人訂了一份愛心午餐。
警察沒拘留她?
沒有。那么大年紀(jì)了,又找不到她家人。我手機也沒怎么樣,只是耽誤核酸檢測速度了。
找不到她家人?
是啊。她獨居。聽她說她老伴兒剛?cè)ナ啦痪茫贿^過了幾個月吧。她無兒無女。你住在她樓下,怎么知道的還不如我多?這不符合你寫小說的人設(shè)呀?
是是是,我寫小說,就對別人的私生活感興趣。我在你眼里咋就這么八卦低俗呢?我時常為這樣的說法或者是誤解而不平。寫小說的人是好奇心重,但那是對有意義的素材感興趣,絕不是對個人私生活感興趣。老女人至少現(xiàn)在還沒讓我感受到她身上的意義。我倒是很想知道那些上課孩子的心情?!半p減”之后他們真的過得比以前幸福了嗎?他們真的有更多的時間自由地放松了嗎?
下午大江來電話說賊帥的拳擊教練暫時見不到了,健身房暫停營業(yè),他給我備了一些蔬菜水果,下班時順道送來。
晚上繼續(xù)失眠。俗語說事不過三,我的失眠始終違反著這句俗語的規(guī)律,每次失眠都會連著三天。而這三天,真比死還難受。你根本無法預(yù)料每一次失眠時的狀態(tài),起因可能是莫名的、突然的憤怒,最后都會以虛脫到大汗淋漓來結(jié)束。
這次我記得吃藥,然而吃藥只會緩解我狂躁的指數(shù),其他并無意義。
這次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墜落感。
向下墜,以旋風(fēng)一樣的速度旋轉(zhuǎn)向下。無邊的黑暗,無底的深淵。身上的每一部分在旋轉(zhuǎn)向下的過程中逐個飛離。頭發(fā)、眼睛、嘴唇、耳朵、乳房、心肝脾肺、四肢、聽覺、味覺、痛感、鮮血……我好似有了另外的眼睛。我看著它們高速地旋轉(zhuǎn)向下,向下,向下。我還看見一個完整的我站在我的對面,目光蘊藏著大片大片的白茫茫的哀傷。
那音樂又來了,它不著痕跡地來了。
那音樂是秋與落葉的私語,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的海天一色,是鄉(xiāng)野落日下最后一抹炊煙,是初吻時女人倒入男人懷中的綿軟無骨,是安眠于母親子宮嬰孩的溫暖舒適。我好想抓住每個音符的脈絡(luò),永遠(yuǎn)停在這樣的音樂里天荒地老。
我是怎樣走出房間,去到老女人家里和她做了什么,我一無所知。腦海里的橡皮擦神秘地擦掉了這一部分。
清晨的陽光照在我和老女人的身上。她抱著我倚在一架白色鋼琴旁,像圣母。
去沖個澡吧。今天星期六,我想無論疫情如何你都是不用上班的。
我聽話極了。沖澡,然后吃她做的早餐。這種失眠之后清爽的感覺第一次有。我完全忽略掉了她對我志愿者朋友的無禮行為。我無法解釋和她之間突然建立的親切感。我環(huán)顧四周,一片白色,白墻、白門、白色沙發(fā)、白色的立式鋼琴,室內(nèi)擺設(shè)簡單,鋼琴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幅人物素描,畫上的女人年輕漂亮,遠(yuǎn)遠(yuǎn)看去眉眼之間和老女人有幾分神似。
我是怎么來到這兒的,我,我想知道我做了什么。那音樂——是你彈的嗎?我問。
老女人微笑,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聽見那曲子,我們是唯一能聽見那首曲子的人。
我的汗毛唰地一下,仿佛被凜冽的風(fēng)問候。她說出的話有詭異感。這讓我害怕的同時反倒產(chǎn)生了興趣——我還沒有切身接觸過類似的人,這也許對我正在寫的小說有啟發(fā)。
你——我驀然覺得對于一個老母親級別的人不應(yīng)該“你你”地稱呼,不禮貌。
什么?她問。
您介意告訴我您的名字或者姓什么嗎?我說。
噢。我的名字——她眉頭皺起,仿佛在思考,仿佛在拒絕。
不好意思,也許我不該問,我想我該回去了。我說。
不——不是。我的名字——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鐘晚。你可以叫我晚姨。她展開眉頭說。
我們同姓。我,鐘小小。乍晴秋好。黃菊欹烏帽。不見清談人絕倒。更憶添丁小小。大家都叫我小小。
她突然大笑著說,小小,確實你哪里都小小的,個子小,嘴巴小,屁股小……
我受到了侮辱,最厭惡別人說我長得小。突然間我不想和她說話了,更不想繼續(xù)和她待在一起。這一剎那,我和她之間又生出陌生人之間的疏離和排斥。
老女人,嘴巴真臭。我在心里罵了一句,毫不猶豫地起身朝門口走去。
推門時回頭看她,她一臉茫然地望著我。關(guān)門的一瞬間,仿佛聽見她說,你是不是嫌棄我?
不過是鬼使神差罷了。不過是我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魅惑或者勾引,才和這個叫鐘晚的老女人待了一夜罷了。我勸了自己一會兒,開始幫一個編輯朋友處理一次詩歌比賽的初稿。
明天截稿了,郵箱里竟然又有一百多篇未審核的稿子。朋友告訴我,讀上七八句沒感覺的就算了。開始的時候,我真不忍心這么做,畢竟是初篩,萬一錯過好詩就白瞎了作者的一番心血。但是審到今天,也沒見幾首像樣的。索性讀上幾句不行就不讀了。
全民寫作的時代,量是有了,但要發(fā)現(xiàn)好作品太難。聯(lián)想到自己,寫了六年的小說,也投了六年稿,那些發(fā)表的小說是多么幸運,包含著編輯多少包容和鼓勵。
我打電話給馬特,馬特說,你呀,確實有那么點文運。好編輯也是稀有資源,現(xiàn)在這個圈子——不說也罷。你這篇小說寫得順利嗎?
開始還行吧,現(xiàn)在卡住了。你說到底順好還是不順好?我問。
憑我的經(jīng)驗,太順肯定不好。我寫得特順的幾個小說至今無人問津。余華寫《兄弟》時,特別不順,每天都不知道小說將向什么方向發(fā)展,人物的結(jié)果會怎樣。但是,成了。馬特說。
一個人生活久了,廚藝也荒廢了。心血來潮想要烙發(fā)面餅,竟然烙成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挠诧炞?。沒辦法,只好點個外賣。半小時后門鈴響起,我推開門,門口竟然站著老女人。她滿臉慈愛,雙手端著一個純白色的心形瓷盤,瓷盤里品字形擺放著三張小圓胖的金黃色的散發(fā)著甜絲絲面香的餅。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稱呼她老女人還是鐘晚,還是叫晚姨更好些。
她并沒有說話,把盤子放在我手里,我還沒來得及推辭,她已經(jīng)走上了臺階。
關(guān)上門后我突然害怕起來。這個老女人她不會通靈吧?她怎么知道我今天想吃這個餅?
通靈倒不一定,馬特在微信上說,她可能和你有了量子糾纏,或者在你家安了攝像頭。要不我去你家陪你吧??粗R特發(fā)來壞笑的表情,我扔給他一堆“炸彈”。
小男孩又來上課了。我聽到了摔東西的聲音。難道口頭責(zé)罵還不行,還要動粗?如果她敢打孩子,我就報警。我不會被她這種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行為收買的。
后來聽見吵架的聲音。
今天不會家長在吧?她不會和家長起了沖突吧?聲音越來越大,我打開門聽見一個女人高聲說,你等著,我這就打電話給教育局投訴你,別看你退休了,你就這樣教孩子?你不配當(dāng)老師。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事態(tài)愈演愈烈。我們是同行,她還烙餅給我吃。那餅美味極了。
我剛敲了幾下門,門霍地一下開了,要不是躲得快我都得被門拍扁。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沖了出來,拉著小男孩的手,氣呼呼地說,躲開,你是誰,你想干啥?
我——我支吾著——就是鄰居——你們——
瘋子,她就是個瘋子,說我兒子是超級笨蛋、無可救藥、天生蠢材……還要動手打孩子。幸好今天我在。說什么獲過國家大獎,什么優(yōu)秀教師,什么德藝雙馨,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
女人嘶吼完,蹬蹬蹬扯著孩子下樓了。
我目送女人下樓后,回頭看老女人,她茫然地站在那里,白色的頭發(fā)亂蓬蓬的,面部沒有表情,半張著嘴,像一只木頭做的鵝,孤單、無助。
我突然很想擁抱她。
就在我關(guān)好門,走向她的時候,她突然問,你是誰,你為什么在我家?
你不記得了?我是你樓下鄰居,你給我送過餅。我還能聽見你說的音樂,除了你唯一能聽到那音樂的人啊。不記得了?
不不不,老女人說,我的樓下是張醫(yī)生家,他是個腦外科醫(yī)生,長得很,很帥的,醫(yī)術(shù)也精湛。你說的餅?油餅?糖餅?餡餅?我會做很多種餅。我愛人喜歡吃餅,我從沒給他之外的人做過餅。還有你說的音樂,呵呵呵,每天我都彈許多曲子,你說的是哪一首?當(dāng)然,我最喜歡的是《出埃及記》和《斯卡布羅集市》,我愛人也喜歡。
你是誰?你怎么會在我家?
那,那男孩,男孩的媽媽,你還有印象嗎?他們剛走。
我剛才正在洗衣服,哪有男孩和女人?不信你過來看。
她把我領(lǐng)到洗衣機旁尋找要洗的衣服,一件也沒有。
也許我收完了。她說,但我真的在洗衣服。
她淡然處之的模樣,讓我懷疑起自己來。是我這兩天失眠出現(xiàn)了幻聽?莫非是我人格分裂,有幻覺了?
不過,你要是有時間,可以和我聊聊天。家里好久沒來客人了。
聽著她溫婉和藹的聲音,倒好像真是我有問題。
來吧。她拉住我的手來到白色的沙發(fā)前,和我并排坐好,又伸手在白色的茶幾上一個精致的糖罐中取出一顆糖,剝好送到我嘴邊。很甜,你嘗嘗。
謝謝。我驚魂未定地說。身子不自主地想要離她遠(yuǎn)一點。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她問。
我?鐘,鐘小小。我有點結(jié)巴,也忘了炫耀自己名字的來處。
我們一個姓。我也姓鐘。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鐘晚。你可以叫我晚姨。當(dāng)了三十幾年音樂老師,退休好幾年了。我拿相冊給你看,她一邊走向書房一邊說,當(dāng)年我參加過很多比賽,得過國家級五項全能基本功大賽金獎,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不錯的老師。我特別喜歡音樂。
相冊里有許多她在臺上表演的照片,很美。這種美來自多年藝術(shù)的濡養(yǎng),舉手投足間都洋溢著自信和優(yōu)雅。我的贊嘆由心底而生,宣之于口。她說,那都是過去了。生命是個過程,我的過程里有很多個高潮,愛情的、事業(yè)的,我覺得很知足。她的手指停在了一張合影上。她渾身顫抖起來。她哭得梨花帶雨。那是一張紅色背景結(jié)婚照。我們很相愛,但他死了。她說。
您愛人?
他死了。他丟下我一個人。她的聲音似裂帛。
突然,她惡狠狠地問,你是誰,你怎么在我家里?你出去,你出去……
我逃也似的跑出她的家,真怕她變成一頭兇猛的獅子吃了我。
回到家看見手機屏幕不停地閃,就知道有事了。果然群里近百個“收到”,上劃上劃再上劃才找到消息,暫定線上教學(xué)兩天,提示全體教職員工每日參加居住所在地的全員核酸。回復(fù)完“收到”放下手機出了口長氣。
疫情、戰(zhàn)爭、頻繁的自然災(zāi)害、異常的全球天氣,未知的殘酷還有很多,隨時會發(fā)生。那天就著酒勁兒說起烏克蘭利沃夫民眾在廣場上整齊排列的109 輛嬰兒車,我們?nèi)齻€都沉默著碰了三次酒杯,為那些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孩子和所有平民。我又想到了“無能為力”這四個字。網(wǎng)上鋪天蓋地的爭論這場戰(zhàn)爭,兩個陣營甚囂塵上有什么意義?我只喜歡和平,只希望大家都好好活著。
相對于這些,我被分手這件事又有什么過不去的呢?說好的情出自愿事過無悔,怎么就給我留下這么個折磨人的后遺癥?相對于這些,老女人丈夫的離世也不算什么了吧?畢竟曾經(jīng)相愛相伴相扶到老,可老女人為何還這么聲嘶力竭地痛苦著?我也不由得感嘆,人啊,人類??!
這一折騰時間也不早了。帶著第三夜失眠將至的恐懼和老女人瘋魔一樣的形象,以及我憂心的天下家國,開始洗漱。等待是最磨人的。約會等人,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偶爾還會被放鴿子;等一場雨,上午不下,下午不下,你睡著了它偷著下;等開工資,東省西省挨不到日子,月光光一地霜。誰說過天花板是一部書?想不起來了。此刻我就瞪著天花板,讀啊讀。來呀,窒息感,來呀,旋轉(zhuǎn)向下,來呀……除了眼睛有些干澀,什么都沒來。心里、腦海里空蕩蕩的。偶爾有什么剛一冒頭,我還沒看清,就揮發(fā)成一團霧氣,接著就澄澈無比,空無一物。我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我來到洗手間,我要看見自己的樣子。黑暗中我對著鏡子問:我是誰?你是誰?
門鈴響起來的時候,我正對著鏡子,狂躁一觸即發(fā)。
打開門,她來了。
小小,她說,我有事要麻煩你??梢詥幔?/p>
老女人的突然造訪,讓我一下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我就像一個從黑洞里剛剛逃出來遇見同類的幸存者,一把抓住她的手。
今晚月色很好,小小,別開燈拉開窗簾就行。我們,我們聊聊??梢詥??趁著我現(xiàn)在很清醒。
我無法也不會在這種情況下拒絕她。她的存在也許能壓制我即將到來的狂躁。
小小,首先我要道歉,我的一些行為肯定嚇到你,也傷害到你了。如果你能原諒我……
當(dāng)然,我原諒。我和她并排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就像在她家里時那樣。
我叫鐘晚,你也姓鐘,五百年前我們是一家人。我們還是同行。我有些事想拜托你,這些事對你是一堆的麻煩,你可以拒絕。我,得了一種病,很可怕的病。人老了,病了,連尊嚴(yán)也碎了一地。
窗外的月光照進客廳,輕紗般罩著兩個困境中的女人。
你知道記憶被擦去的感受嗎?當(dāng)然也不是被擦去那么簡單。還會記起來一些事,但同時就會忘記另一些事。忘記剛說過的話,剛做過的事,忘記如何吃飯穿衣走路。出門就有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失去理智與方向,失去生活的目標(biāo),失去睡眠,連同我累積一生的記憶。生活不能自理,完全失能。沒有腫塊、沒有中風(fēng),很多東西就消失了,一切的一切都會離我而去。最后,死亡。我見過一些和我一樣的人,他們總被誤認(rèn)為是老糊涂了,但不是。他們早已不是原來的自己,誰還能認(rèn)真地對待他們呢?我也一樣,會變得和他們一樣滑稽又可笑。我甚至、甚至忘記廁所在哪兒,尿濕了褲子。
她的聲音很平靜,像秋夜空谷的一條潺潺溪流,其間的蒼老就是那些年深日久的青苔吧,肥厚濕漉。
記得那幅畫吧?那天你看了很久。那是他給我的求婚禮物,30 萬個鐘晚(我的名字)構(gòu)成的一幅畫。那是我23 歲時的樣子。
你們一直相愛嗎?我問。
這世上最美好的婚姻,也會有200 次離婚的念頭,50 次掐死對方的沖動。但我相信他愛我。你相信有上帝嗎?你相信有愛情嗎?
我——我還不確定。我說。
你相信有上帝,真有,你可以上天堂,沒有,你也沒損失。你相信有愛情,愛情來了,你才不會懷疑。相信是過盡千帆依然堅定的勇敢,更是人獲得幸福與美好必須習(xí)得的能力。
我已經(jīng)忘記了和他大部分的過去,但你問我我還是會說,我愛他,我相信他也愛我。你聽到的那首曲子,是他寫給我的。這兩天我也聽到了。這恐怕超出我們的認(rèn)知……我想這是他給我的暗示,暗示我來拜托你。人和人的遇見與連結(jié),充滿了不可言說的緣分,我們也叫它命運。
月亮升得更高了。我看見她的眼睛里汪著璀璨。
那我,我能為你做什么呢?我的狂躁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只想為眼前年華老去而又生病的女人做點什么。
家族遺傳性阿爾茨海默病,50%的遺傳概率。孩子發(fā)生病變的概率是百分之百,所以我們沒要孩子。我發(fā)病較晚,甚至我一度天真地以為上天放過了我,但是他一死,我很快就不行了。才三個月,我就已經(jīng)這樣了,我一直在吃安理申、歐樂妥。我竭盡全力和過去保持聯(lián)系,但,沒有什么用。我更希望自己得絕癥。人生的吊詭之處在于,距離死亡越遠(yuǎn),越容易有自殺的沖動,而距離越近,越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我想活,體面地活著,不想這樣活著,我害怕這樣活著,我更害怕這樣死去。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他還能認(rèn)得出我嗎?但我想,我,我總要找個人把我和他葬在一起。還有那幅畫,也一起、一起處理了吧。如果有可能,你替我跟那個男孩和他的母親道個歉。疾病剝奪了我的一切。
離開的時候,晚姨和我說,天亮了一起去做核酸吧。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大江和馬特聽。明天也許她就忘記了全世界,包括她自己。我說。
馬特說,沒有人能拒絕過去的美好。小說就是生命路途中的一面鏡子。
大江說,失去的藝術(shù)并不難把握。失去是常有的事,而在離開塵世以前,只需用心享受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