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泥

【前情提示】皇甫銀大學(xué)畢業(yè)后，先后在南京、上海打工，都沒能立足，只好到了無錫，做了“錫漂”。此前，他的大學(xué)老師吳璇介紹他認識了歌星梅竹。梅竹出身世家，大齡單身，在西安大唐不夜城唱火，卻遭遇事業(yè)瓶頸，同時也身陷家族利益之爭和催逼婚姻的困境中。吳璇鼓動梅竹到江南去，效仿吳氏老祖宗泰伯，從陜西到太湖邊，再建一番基業(yè)。于是梅竹來到無錫，創(chuàng)辦公司，邀請皇甫銀一起創(chuàng)業(yè)?；矢︺y在艱難的奮斗中，漸漸看到人生的希望……

八

竹海偏遠，到宜興后，皇甫銀去乘公交車。公交按點發(fā)車，間隔太長，弄不好就要等一個小時。路上又得兩個多小時，上上下下，設(shè)了五六十個站。不開車很不方便。景區(qū)大、深。竹子挺拔蒼翠，有樹那么粗，幾十米高，層層疊疊，立在山坡、山溝、山洼上，無邊無際。蘇南第一峰玉女峰，就在竹海最高處，索道上去還要十幾分鐘。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浮雕上一節(jié)文字，介紹蘇東坡在此地留有足跡、故事。有意思。定是什么東西吸引了這位大文豪。

想著梅竹的表演，索道前的空地能展開，其他場地不宜留人?？梢岳瓩M幅，放錄像。然而，憑什么？三寸不爛之舌。好處顯而易見：梅竹的自媒體、宣傳梅竹的媒體、梅竹演出場地，都會帶上竹海。誰會嫌自己亮相多呢？

當(dāng)天，他未碰到做主的，只好第二天再來，便在附近找了家民宿住下。

夜里，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他坐在窗前，吃的是農(nóng)家散養(yǎng)的雞，配有春筍、山蘑菇，肉嫩、筍脆、湯鮮，米粒飽滿耐嚼，香氣久久不散。一天奔波，食欲高漲。就著雞湯泡飯，他吃掉三碗。大快朵頤！比在五星級酒店就餐，還要得勁。

回到臥室，拿出吳滴送他的書稿，翻看蘇東坡那章，介紹他在揚州、杭州、宜興等地的事跡、作為，尤其是他對宜興的情有獨鐘。

早年，和蘇東坡同科中舉的有兩位常州府宜興人，蔣之奇、單錫。在新科進士瓊林宴上，蔣之奇挨著他坐，同席另有武進縣的胡宗愈，幾個人促膝暢談，遂成莫逆之交。說起家鄉(xiāng)的山水美，約蘇東坡卜居宜興。

宜興在南京、杭州中間，吳、越、楚交界處，三山二水五分田。山地屬天目山余脈，大大小小上千座，是茶的綠洲、陶的古都、竹的海洋、洞的世界。蘇東坡一生，到宜興十幾次。姐姐的女兒，嫁給單錫；弟弟蘇轍的女兒，嫁給常州人胡仁修。真正定居宜興，卻在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五年后。他先到宜興住了兩個多月。買得百余畝田莊。后連上二表，乞居常州。獲準(zhǔn)后將家眷移居宜興獨山南麓。寫下得意詩行：“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只為溪山好?！蓖砟昝缮猓瑥暮Ｄ腺僦荼睔w，也是回的常州，度過人生最后四十八天。當(dāng)時蘇轍在許昌，距東京開封、西京洛陽不遠。蘇東坡想葬在皇陵周邊的嵩山下。三個兒子送靈柩去蘇轍處，走了有一年。葬于蓮花山下的箕形山坳里。

讀到此，皇甫銀眼前一亮，自己找來找去，不是也流落到此？

眼累了，他伸伸懶腰，爬上床。被子蓬松軟貼，裹在身上，暖和舒服。

狗血的是，夜間狗叫不止。沒多久雄雞高歌，此起彼伏?；矢︺y一再被吵醒，睡不那么透。五點許，群雞再發(fā)飆，聲聲嘶鳴，調(diào)子拔到了極致，這要是人，都能震出屎來?；矢︺y這回醒徹底了。雞的杰作，也蠻驚天動地。

出得門，一條大黃狗汪汪，對著他搖頭擺尾，沒覺異常才掉轉(zhuǎn)屁股，蹲在地上。

天麻麻明，小鳥、蟲子在葉間、枝頭、地上、瓦上鳴叫。

山頂白霧彌漫，煙氣裊裊升騰，在樹林上方緩緩移動，形成一塊塊牽絲帶縷的云團。

清冽的空氣，青綠的茶園，一壟一壟的茶樹，一米左右的高度，數(shù)千畝層層疊疊，沿山坡蜿蜒起落?？吹盟貞汛簹?，心懷寬曠。

云霧中幾點紅，是姑娘正采茶。頭戴繡花紅布帽，身穿紅色短袖繡花衲襖，系著圍腰，左腹前掛著小竹簍，明秀出塵。一共八個人，俯仰專注，干凈麻利。采茶學(xué)起來快，兩三天就會。年輕的姑娘眼睛好，手又輕，要是上了歲數(shù)，腰酸腿疼、兩眼發(fā)花，效率會大降！

想起新梅阿姨給他定制的茶葉，她有一回感嘆，現(xiàn)在的茶不耐泡，不是過去的味道。她年輕時是日出前帶著夜露摘，茶芽肥潤。太陽上來，茶芽受陽氣，汗水沾浸，茶內(nèi)的膏汁內(nèi)耗，顏色就不那么鮮亮了。所以茶芽隨即泡在泉水里，泉水用桶裝，背在身上。這里還是古風(fēng)，茶葉一定不錯！

茶園外有灌木，路邊是香樟、合歡等小樹。皇甫銀還沒進去，鞋子和褲腳就濕了，都不知道是在哪里沾上的。茶人的勤苦不必說，不僅山里涼，而且衣服潮漉漉，是他上一次背著滴滴下山時汗?jié)駜?nèi)衣的感受吧？

站在田疇旁，他辨識它和老家的不同。老家少有露水和云霧，更沒有如此繁密的顏色、木葉香。他繞過去，順路上山。

竹子和樹高大茂密，寂寥靜謐。不知不覺走進霧中，前后左右白茫茫。水汽賽于亂針，編織片片涼意，點綴縫補在肌膚上，起了雞皮疙瘩。回去吧，該吃飯了。

飯后，休息片刻，他刷了輛車，再去竹海，給了準(zhǔn)話：須和一把手談，她晚上能回，他明天來?；矢︺y急是急，卻也無計可施。事情辦成，耽誤就耽誤了，要是辦不成，都不好意思報銷幾天的開銷。

是不是沒有備禮，他們搪塞？不能向李滈灃求教，她看的是結(jié)果。便給吳滴打電話。那邊掐斷了，心里一下暗灰，某個角落上甚至是一痛。

她這是要自己別打擾？幾天不聯(lián)系，就這樣？不至于。什么事耽擱了吧？再想和曼藝嘮嘮嗑，告訴她正在她老家，但有何意義呢？他都不懂的，她能懂？自上次分別后，他們就很少聯(lián)系了。她沒在準(zhǔn)備歌曲嗎？對于女孩子，他并不過分熱情、踴躍。境遇不佳，無異于白費感情。也許，還由于她沒有打動他的地方。

請教曼新梅！那邊回復(fù)說不熟，有事說事，沒必要客氣。談成兩頭都有好處。再說了，梅竹不出面，他只是個跑業(yè)務(wù)的，能送什么？

皇甫銀注重她的意見。等一天吧。沒想在房間等。上網(wǎng)找善卷洞，再看了看東坡書院，既來之，都去走走，說不定能和梅竹掛鉤，尋到新的機緣。

兩邊均遠，公交車沒有直達的。有也會等得人絕望。他決定騎車。先去東坡書院，相距二十公里。晚上看了那么多資料，總得實地游覽吧。

江南的路好過他老家的省道。光溜、寬敞、平坦。遇水架橋，逢山穿洞。沿路赤日曈曈，金波滟滟，草木豐腴，鐘靈毓秀。不是走著轎車、卡車，那就和園林差不多。一刻未停，趕到時過了十一點，正要關(guān)門，可把他嚇住了，不在鬧市，下午一點半才開門。他千算萬算，哪算到這個？急中生智，急急朝里鉆，說尿急，借用廁所，行行好，給幾分鐘。大老遠趕來，若再耽誤兩三個小時，就別想去善卷洞了。他對蘇東坡沒有太大興趣，長長學(xué)問、見識而已。

書院不大，三進。第二進是主體。第三進地勢略高，為講堂，需拾級而上。他沒時間上去，只能遠望，拍了幾張照，可做圖書封面用。

問了從上面下來的游客，說是登高后能俯瞰蜀山全景，陳設(shè)有蘇東坡手書的《楚頌帖》等。他背過這篇，里面寫到王羲之。聯(lián)想起吳滴，早上沒接電話，不禁有股王羲之被周瑩割棄后坦腹東床的意味，不好受，明知她有了男友，還是莫名牽掛，總想看到她，聽聽她的聲音。殘忍吧？他忍不住。“花心”若知，會不會殺了他？普希金能為情人開槍決斗，皇甫銀當(dāng)也是知難而上了！

出來后，餓了，下午去善卷洞，不吃不行。找到一家面館，放的是紅漆長條凳。他要了兩碗鴨澆面，正刷微信，吳滴打來電話，面館里頭吵，他忙出去，那邊說上課了。皇甫銀說，他在東坡書院，飯后去善卷洞，竹海那邊沒碰上人，明天再去，今天就在宜興轉(zhuǎn)悠了。唯一攜帶的是她那部書稿，寫得可好。來前沒看到蘇東坡那章，住店才翻了翻，覺察這位大人物和宜興情緣深厚！

他特別強調(diào)一個“情”字，猶如自己的感情有了著落，心境忽而舒朗。吳滴笑道：“你好閑啦！曼藝沒和你說嗎，她外婆的舅媽，便是蘇家的?！薄安粫桑俊薄坝惺裁雌婀?？蘇家的后人，遍布整個江南?！?/p>

話是不假，那部書稿里介紹，靖康之亂，金兵南下，蘇氏后人在河南的，不少逃回宜興。這邊有個在南宋朝廷做大官的，出使金國，把淪陷區(qū)許昌的一些家人帶來。蘇氏兄弟，都有三個兒子，各有十幾個孫子，無一考取進士，卻和歐陽修、韓琦、范鎮(zhèn)等結(jié)成兒女親家。一千年后，自當(dāng)枝蔓相樛，雖不及吳氏族大。

他想請她說說蘇東坡秘史，吳滴道：“我吃飯去了，見面聊吧。你不吃飯嗎？”“打擊了我對宜興的愛慕之心！”吳滴笑了，心里美氣，要他玩細點，善卷洞會有意外之喜。受不了皇甫銀窮追不舍，透露說是四大傳奇之一，讓他自己去發(fā)現(xiàn)。掛斷電話，皇甫銀越覺她是個懷珠韞玉的女孩，在她面前，他多么孤陋寡聞。

趁著有工夫，把書稿早點看完，找點共同話語。至于額外的一段情愫，不能自已，那依然是禁區(qū)，碰不起。

昨天讀到蘇東坡的故事，沒和曼新梅家的人聯(lián)系上，這一刻關(guān)切到了。她們算不得名門之后，卻也有驕傲的資格！畢竟舅舅家有蘇氏的血脈，何等榮耀！

隨即想起他的面，坨了吧？快步回去。面沒有上。他愣了愣。一個大娘過來，在圍腰上擦擦手喊話，他的面即刻上，看他出去打電話，就把出鍋的先給了別人。時間長了不好吃。下一鍋就給他。說得皇甫銀心里暖暖的。

時間不長，兩大碗一起端上。大麻鴨蒸至酥爛，滾燙、鮮美的湯汁做澆頭，原湯、原汁、原味，面燙、湯燙、澆頭燙。他呼嚕嚕開干。香醇、味鮮，吃得痛快，湯水喝得一滴不剩。齒頰留香，出了大汗。

打著嗝兒出門，含一根牙簽，邊走邊剔。剔得一身空明，沒有哪里滯塞了。

旁邊有家小超市，進去轉(zhuǎn)了轉(zhuǎn)，買得兩瓶礦泉水、兩包方便面、兩根鴨腿、一袋餅干。價錢公道，不到三十塊。預(yù)備路上喝水，晚上回酒店煮面。

他把袋子掛在車把上，定了位，刷碼，這才發(fā)覺手機電量不足，導(dǎo)航的話，估計都走不到善卷洞。回竹海騎車岔道多。從東坡書院到善卷洞，基本直行。那就關(guān)機。這段跟著路標(biāo)！早知如此，上午該去善卷洞。

他調(diào)高座位，一腳下去不用很吃力，輕便帶起來，車輪越轉(zhuǎn)越快，想在下午一點前趕到。他小時常爬山，腿上腱子肉發(fā)達，來了大城市，光吃老本，潛在的爆發(fā)力都可以把常人甩出老遠。飆到最快，時速可到五六十公里。手眼活泛，剎車和腳尖點地，同步著力，能瞬間定住。他走人行道。心里有著橫掃八荒的感覺。這是一股正氣，讓他維持狀態(tài)，而不以為累。

天高云淡，景致怡人。山不高，長遠，青翠翠的。老家秦嶺的山，倒是高峻，卻沒有如此茂密的山林、碧藍的河流。橋多，兩邊是白色山墻的小樓。炊煙、狗吠，油菜地金黃，小麥正在抽穗揚花期，青綠的刺芒朝著天，迷夢似的。想起一年多前江果的形容，他一路長行、深入，實是美不勝收！

他是踩著點趕到的。一點整。腿都酸了。鎖好車，拎起袋子，從停車場斜插，就聽電喇叭在喊：上海來的朋友，今天人比較多，跟著隊伍走。我們不上山，不坐索道，排隊時間長，來不及。給大家兩個小時，對對表。一點零二分，最遲三點出發(fā)。下一站竹海，要在三點半趕到。

領(lǐng)隊的是個姑娘。皇甫銀快步過去，問可否加上他，他也去竹海。姑娘問了兩句話，沒收錢，叫他跟著隊伍，提前十分鐘出來。

他確定了車子，看司機還在，忙溜上去，把袋子扔在最后的位置上。下車撒開腿就追。一行人到了入口，點人放行。進去后，皇甫銀等著姑娘。加微信，轉(zhuǎn)款。問她有什么活動，姑娘說早上的活動，今天是化蝶日。每年都舉辦“觀蝶節(jié)”。

“化蝶日？”皇甫銀一時都沒反應(yīng)過來。

“梁山伯和祝英臺啊。梁祝故里……”

哦，四大傳奇，梁祝故事！在西安念書時，他好像就有聽聞。上海街頭，常聽到它的越劇選段。吳滴說的竟是它呀！給吳滴留了言，就手發(fā)去幾張照片。

來到洞前，下面是水潭，左側(cè)幾層臺階，站滿人，延伸到底，有兩三層樓高，長年濕漉漉。水潭前一掛瀑布，落差十?dāng)?shù)米。清涼的水汽撲面而來，氣溫低了有五六攝氏度。這是在下午，如果在上午，猛不丁下來，或許會哆嗦。

許多人在瀑布前照相。皇甫銀也留了影。旅游是開心事。這要是沒在梅竹的公司，他哪有機會跑這么遠來看一個洞？

洞分數(shù)層。入口在中洞。一根三四人高的石筍，巍然兀立，據(jù)說有幾萬年。繞過去，是個天然的石廳，可容千余人。上掛石鐘乳，下立石筍，在七彩燈光的映照下，形似龍、獅、象、雞、荷、松。據(jù)說在此拍過電視劇《西游記》等。

上洞比中洞還大，似螺殼，盤旋可到。環(huán)壁也有各式各樣的石頭造型，石縫里細流潺潺，匯聚成好多個池潭。

和下洞相連的水洞，是一條古老的地下溪河。需排隊乘船?；矢︺y盼著早點出去。除非有吳滴陪同，才有興致多玩，一個人的話，意思不大。他僅為下一步的策劃而來，不實地走一遭，哪兒來的靈感？

水洞曲折，有點壓抑。三次彎折，豁然開朗。外面萬千蝴蝶，在花叢、崖石間起落婆娑。黑的為雌，帶著紅色的斑點；黃的為雄，間有黑色。高高掛起的紅燈籠，寫著“梁祝故里”“觀蝶節(jié)”等字樣。古跡就有晉祝英臺讀書處、英臺琴劍之冢、蝶亭等，還有書院、梁祝園、蝴蝶苑。舞臺上正唱《梁山伯與祝英臺》。院內(nèi)擺滿竹椅、竹桌，供應(yīng)茶水、瓜子。

皇甫銀很有節(jié)制地拍了幾張照，聽了幾段唱，看得出來，這是固定的場子，別人插不進?？臻g小，梅竹那種分量的，不夠施展。

出去是廣場，旁邊有始建于南齊的善權(quán)寺。搭了個臨時高臺，中間做屏幕，邊架是粉紅色的，嵌有蝴蝶字畫，寫著“中國陶都，千年宜興”“梁祝觀蝶節(jié)，愛情神侶游”等。大屏幕還在播放上午的表演：南京大學(xué)一個來自芝加哥的留學(xué)生，和江南大學(xué)的教師演《梁祝念書》。拿的都是《論語》，用的是竹簡。留學(xué)生是個女的，個子高，扮祝英臺，扮相灑脫，拿捏著不太正經(jīng)的北京話，移步上前，很有點香港戲曲電影《王老虎搶親》里夏夢扮演的杭州才子周文賓游戲人生的況味，搖頭晃腦，請教梁山伯《泰伯》篇里的一句話：“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贝蟀自捠牵骸翱梢园涯暧椎木魍懈督o他，可以把國家的命運托付給他?！边@里的“六尺”有多長？祝英臺問：“是不是兩米？比梁兄你都高一頭。哪有長這么大個子的幼兒？”梁山伯說：“賢弟差矣，你這是穿越到了兩千年后，在我們兩晉，一尺二十三四厘米。最初的尺還要短，是男人伸開拇指和中指，兩指間的距離，大約二十厘米。所以‘六尺之孤’在孔子的時代，不足一米四。我華夏常用的詞兒，‘堂堂七尺男兒’，其實才一米六冒點。古人比公元兩千年的人，矮了許多。”“哦。再問梁兄，《史記·孔子世家》里說，‘孔子長九尺六寸’，這是按春秋時期的尺寸算的，還是按《史記》作者生活的年代西漢時期算的？孔圣人究竟多高？”“呵呵，賢弟啊，你的問題刁怪！要是按前者，他在一米九七以上。如果按后者，他是兩米二以上。怎么說都是龐然大物。不過出土的西漢文物，早于《史記》作者前，說孔子身高七尺九，合一米九左右。比較靠譜?？闯鰶]？讀史書，遍地陷阱。現(xiàn)在我倆的對話，也是穿越到了兩千年后。就當(dāng)打比方，你容易明白?！?/p>

梁山伯每說到一個數(shù)字，祝英臺就在旁邊用一個卷尺測出孔子和梁山伯的高度差，配合默契。然后是八對新人在此行婚禮。九個女子同臺撫琴，奏的是何占豪、陳鋼譜寫的協(xié)奏曲《梁山伯與祝英臺》。在樂聲中，啟動一百對“因愛而來，與愛同行”共享單車情侶行，騎行去的是竹海。

皇甫銀感到名目不錯，梅竹的演唱會可以借鑒，只要在各大景區(qū)豎個屏幕，連放一周甚至一個月，讓更多的人看到、聽到，就很成功了。

出來早，纜車那邊排有長隊。他徑直爬山。比較陡，路不是很平，可以說是崎嶇。他一口氣沖到了山頂。

走進圓通閣，里面一尊觀世音菩薩，八點八米高，端坐在須彌蓮座上。頭戴寶珠天冠，彎眉朱唇，眼似雙星，目光微俯，項有圓光，肩披帔帛，胸飾瓔珞，身著天衣，左手持凈瓶，右手結(jié)無畏金剛印。坐像背后是三十二座化身彩色懸雕，四周有五十三尊觀世音紫砂懸雕，象征觀音億萬化身。紫砂藝術(shù)融入了佛像，乃工藝大師杰作，堪為一絕。

他還想去瞅一眼“江南第一碑”——三國時期的國山碑，卻看到了那位留學(xué)生，上午扮演祝英臺的美國姑娘，他鼓起勇氣過去贊美她的表演。

姑娘觀摩著懸雕，請他幫忙拍照、錄像。她喜愛觀音文化、紫砂文化，看著觀音的慈悲寶相，心里很靜。她在山下的第一陶吧，親手做了紫砂女孩和駿馬，似是而非，師傅見她有天分，舉薦觀摩這尊觀世音菩薩，她便上來了。皇甫銀和她加了微信，說哪天有空，請她加入一個明星的演唱隊。

下山時，姑娘邀他坐滑道，皇甫銀這才想起來，善卷洞的滑道號稱“華東第一”，無妨體驗。留學(xué)生在前，他在后，相繼滑下去。滑道曲曲扭扭，隔一段就會卡一下，來點小阻力，減一下滑落的速度，平添許多樂趣。留學(xué)生開心不已，雙手舉空，揚開兩腿，以臀部著力，一路喊叫，感受著刺激和路上的顛簸。

皇甫銀有點緊張，拿手腳控制，以免撞上前頭的瘋丫頭；再抓緊手機，橫在胸前給她照相。女人玩起來花樣迭起，載歡載笑，很忘情，中外一樣。只是沒有他跟著，她該規(guī)規(guī)矩矩，不至于如此得意、輕狂。眨眼的工夫到了地面，她來不及換姿勢，屁股咚地著地，弄出點疼?；矢︺y爬起來，問她有沒有事。怎會有事？

她取了自己做的工藝品，要回南京了，景區(qū)的小車直送，她和皇甫銀道別。

他慢慢出去。提前了半個小時。車子沒開門，他又返回大門前。

擺的盆景是紅心蝴蝶蘭，如對對粉蝶，張開翅膀，組成一個大大的愛心形，正在飛動。外圍一圈用的是淺藍色勿忘我，邊上有“觀蝶節(jié)”剪字。他只顧搶路快跑，沒留意，回頭看，才知深意。要是他做，會提前半個月張貼海報，交代、突出“觀蝶節(jié)”有哪些節(jié)目。這些細節(jié)，可以用到梅竹身上。

此行不虛。見時間差不多，皇甫銀回到車邊，剛好能上車。坐進角落里?？词謾C，還有電，便給吳滴傳去三張照片，一張是門口的花，一張是觀音寶相，一張是四腳朝天的美國姑娘。吳滴當(dāng)即回話：艷遇?；矢︺y沒來得及回復(fù)，手機徹底沒電，關(guān)上了。完蛋，沒想到發(fā)圖費電。老實了吧？

靠在窗子上看風(fēng)景，心里癢癢的，有無數(shù)的話，卻是不能說。

三張照，也能暗示一點什么吧？是不是一種危險的情緒？吳滴即便有了人，也要插一腿，橫刀奪愛？還是單純的友誼，他們之間僅是合作關(guān)系？

怎么有點舍不得放不下呢？把一個人在心上暖久了，可就留住她了，扯都扯不開。會有結(jié)果嗎？他思緒飄蕩，顯著很無力。

三點半前，到了竹海?；矢︺y快速回客房充電。

開機后，看吳滴沒再留言，他笑了，和她閑扯，說手機沒電了，搭便車回的竹海。今天是山盟海誓兌現(xiàn)的日子，祝英臺化身蝴蝶，永世流芳。

吳滴笑話他凄凄慘慘戚戚。泡了個大洋妞，帶個外國姑娘逛竹海，萌男萌女，有山有海，可有賣萌、發(fā)誓，永世比翼？

這丫頭侃起來不打磕巴，皇甫銀裝痛苦，說，怎可能呢？她早回南京了。

“真給你勾搭上了，還當(dāng)是偷拍。哼！”吳滴發(fā)威，皇甫銀可受不起。

找個外國姑娘，他還沒有那份洋心思。養(yǎng)不起，留不住，萬一要跟姑娘去美利堅，千里萬里倒插門，就完蛋了啊。

這趟下來，累極，剛上床，不覺睡過去。一覺睡到晚上十點，過會兒公雞怕又該叫了。他是餓醒的，買的方便面派用，加進鴨腿，在燒開水的壺里煮出一壺。喂飽肚子，看了會兒書稿，電燈都沒關(guān)就睡著了。

睡得香，沒被雞們驚動。估計縱使有雞跑進他房間，都不定能啼醒他。一天的運動量過大，他的精神閉合得格外皮實，沒有一點罅隙能滲進去。

晨起，有雨。山地里的雨，是綿密的，像文人的手稿，擠滿了螞蟻般的字。用餐后，雨小了。他九點退房。跑了三千米，恰好到管理處，找經(jīng)理，是位大嫂，三四十歲，蠻年輕，蠻漂亮，不常在。恭維說她活脫脫是個演員，和宜興出身的梅竹體形都逼近。大嫂看過他留下的資料、視頻，自己能和大明星媲美，哪怕是假話，聽著也舒服。心情大爽，雨水淋淋，適于閑談，便謙虛了謙虛，夸梅竹實力不錯。和竹海夙緣深遠，不愧是沒忘本、見初心的大知識分子家庭，為家鄉(xiāng)爭了光。景區(qū)歡迎她來演出、合作。只是開銷大，養(yǎng)護、維護、保護，處處花錢。竹海每年接待的游客，基本飽和。宣傳的意義不大。她想拉著電視臺，做直播。梅小姐那邊的自媒體，同步吧。竹海景區(qū)占地二十二萬畝，單竹子就十六萬株，極其浩瀚。請梅小姐坐上纜車，用無人機跟拍，來自竹海之巔，唱劉禹錫的《竹枝詞》。人美，景美，音樂美，會有傳奇效果。他們持續(xù)播放。各拉各的廣告，費用也解決了。大嫂一毛不拔，還想賺錢，她有這資本。從中見出她的厲害，設(shè)想就超常規(guī)?；矢︺y雖覺虧，但接受了，說自己一定把意思轉(zhuǎn)達，請她安排人接洽，商談細則。經(jīng)理給了名片，說有空她請梅小姐一敘。

看來重視，回去交給李總處理吧。

下了樓，那雨大了。沒有傘寸步難行。又折回去，找經(jīng)理借傘。經(jīng)理送了他一把?？斓斤埰冢疾涣麸?。

山里風(fēng)大，雨水斜斜飄刮，褲管濕透，鞋子也進水。他一刻都不肯待了。

等了一小會兒，公交車到站，他鉆進去，坐到窗邊。身上沾水處有絲絲不適。雨中看山，看景，另有一番風(fēng)味。

群山在霧氣里隱隱藏藏。四野皆綠，茶樹、果樹吞吐吸納，孳生潤養(yǎng)，盎然勃郁。他這是最貼近大地里的生機了，整個人咕嚕嚕拔節(jié)、吐蕾，化在了煙雨里，仿佛祝英臺變身蝴蝶，但蝴蝶尚有體積，他卻化為了虛無。

九

梅竹的二哥否了妹妹的方案，說明星的隱私、安全，高度保護。酒店是梅竹的私密圈、大本營，常人焉能涉足？他們便在金融大廈另地租房辦公。

“五一”假前，稍作安頓，公司掛牌。李滈灃為小姐服務(wù)，來得不多，日常由皇甫銀代管?；矢︺y找了三個人，全是女的，一個房間，他自己單獨一間。

陸續(xù)接到廣告，有西安的老客戶，更多是蘇滬等地的。演出時開通打賞。毛估廣告費超百萬。梅竹不太懂經(jīng)濟，但能有進賬，說明她的吸引力。依照貢獻大小，皇甫銀可以分得三五萬獎金。錢來得容易，信心倍增。

曼藝的外婆搬去大平層后，皇甫銀干脆把兩居室全租下了。第一次有了完全獨立的空間。是該找個女朋友了。租房子在大城市并不可恥，而是生活的常態(tài)。

北京、上海，十個有三四個在租房，深圳十個有八個。和吳滴比不了，她像一個不可即的泡影。他沒放棄，也未發(fā)動攻勢?！懊m有主，鋤頭更無情；只要鋤頭揮得好，沒有墻腳挖不倒?！边@是他目前刻意在回避的。

有天，和吳璇閑話，他請教她的意見——微信群里在討論“挖墻腳”是否缺德。吳璇索性打來了視頻電話，走來走去，在她的辦公室沏了一壺茶，鏡頭上時隱時現(xiàn)，笑問他指哪方面，事業(yè)還是感情?；矢︺y支支吾吾，問假如是感情呢。吳璇大笑，問他知不知道“琴挑文君”的典故?；矢︺y搖頭。吳璇笑話他歷史看得太少，《史記》《漢書》里有記載。漢賦第一人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

從無所知。老師的話讓他汗下羞愧。正好比在范蠡堂前聽吳滴說古時，自感谫陋、粗鄙一般，便謙遜地請她傳授機宜。

吳璇說，《史記》里只有兩篇寫到了文學(xué)家，一篇寫屈原、賈誼，另一篇寫司馬相如。照理，司馬相如該和同代的賈誼合篇，顯見他在司馬遷心中超然的地位。年輕時，司馬相如儀表堂堂，文章政績，斐然可觀。投靠的諸侯王病故后，回到成都，三十六歲，父母雙亡，一貧如洗。好友在臨邛當(dāng)縣令，讓他去。兩個男的精心設(shè)一局——縣令視司馬相如為上賓，公然巴結(jié)、逢迎，讓人相信他背景深厚。該縣首富卓王孫高看，請二人做客。司馬相如拿腔作勢，高調(diào)表演，就為勾引卓王孫的女兒卓文君。卓文君十七八歲，司馬相如彈奏一曲《鳳求凰》，讓她迷倒心折。司馬相如賜重金給卓文君的侍者，卓文君沉陷，與他私奔。卻原來如意郎君是個窮光蛋。卓王孫大怒，和女兒斷絕關(guān)系。夫妻倆難以維生，賣掉車馬，在臨邛買了個酒店，卓文君當(dāng)壚賣酒。鄉(xiāng)里側(cè)目。不得已，卓王孫分給卓文君家產(chǎn)。兩個人回成都，過上富貴生活。不久司馬相如受漢武帝重用，衣錦還鄉(xiāng)。卓王孫喟然感嘆，女兒嫁給司馬相如太晚，補了一筆豐厚的資財。這就是史上最著名的“挖墻腳”。后人詬病不少。如揚雄、劉勰，都說他品性不端，騙人錢財。最不屑的則是蘇東坡，罵他奴顏媚骨、阿諛奉承，千方百計討好漢武帝，小人嘴臉從始至終，“此所謂死而不已”。

皇甫銀問道：“不是編的吧？”吳璇叫他自己買書看。

“太史公為何那么欣賞司馬相如？”他的問題問到了點子上。

“估計司馬相如早年的遭遇，打動了太史公。司馬相如潦倒，走投無路，用了一點心術(shù)，騙取愛情。太史公寫《史記》孜孜矻矻，受宮刑，窮途末路；忍辱偷生，要得大毅力。拉長看卓文君嫁給司馬相如并不虧，卓王孫有此女婿大賺了——他錢再多，能買到連皇帝都仰重的才子、重臣嗎？不過，司馬相如的揚名，多賴《史記》。而《史記》能傳下來，卻不那么一帆風(fēng)順，有籌劃，有策應(yīng)。知道嗎？”

皇甫銀又給問住了，疑道：“有這事？”吳璇怡怡然，笑道：“誰是簡簡單單成功的，對吧？司馬遷在漢武帝任上受的宮刑，《史記》寫成之日，漢武帝在位。司馬遷顧忌它暴露后會被銷毀，所以才說要‘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在他有生之年，并未讓《史記》公開。但他交給了靠底的人。他女婿楊敞，漢昭帝時拜為丞相。楊敞的小兒子，自幼讀母親珍藏的外公司馬遷的《史記》，愛不釋手。到漢宣帝時，這位小兒子封侯，有了話語權(quán)，《史記》已塵封二十年，便上書皇帝，獻出《史記》，允其公開發(fā)行。這樣的曲折，能和《紅樓夢》的艱難出世有一比吧？”

吳璇坐到了椅子上，調(diào)調(diào)鏡頭，手拿一本厚厚的《史記》，朝著皇甫銀搖了搖。

皇甫銀點頭深謝，說這一課比他上的任何一堂都要精彩。成功的訣竅都是不傳之秘。一個人單單奮發(fā)、努力遠遠不夠。他知道如何推進了。

吳璇輕輕一笑：“沒那么重要。相互啟發(fā)吧?；氐侥阕钕葐柕念}目。此篇會否另有深意？太史公栽在漢武帝手上，奇恥大辱，怎會對司馬相如厚待呢？人品通于文品，跟著好人學(xué)好人，跟個王八蛋就只能是流氓了?！?/p>

她低首，把文章末幾段的感慨念出聲。念完問他，聽出微言大義了吧？接連提到《春秋》《易經(jīng)》的隱、《大雅》的德、《小雅》的譏，對照司馬相如的文，借揚雄的說法，它們夸飾、奢靡，無骨、無德。由此我們看到了司馬相如人與文的華而不實，沒有節(jié)操。那么，這種人深受漢武帝寵幸，見得漢武帝其人其性。

“你是說司馬遷以曲筆相譏？”“是的。你啟發(fā)我了。我看好你！不過要提醒你，挖其他人的‘墻腳’自便，但對梅竹，別有想法。離她遠點。”

皇甫銀厚臉一紅，忙說不會，他對梅竹小姐，只有仰望和崇拜。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司馬相如勾搭首富的女兒，只是一時落魄，曾站在制高點上。他皇甫銀何德何能，能和他比？臉皮也不厚，抵得西安城墻上的老磚頭！

吳璇撲哧一笑，掐了電話?；矢︺y當(dāng)即下單，買來文白對照的《史記》《漢書》和《資治通鑒》，發(fā)狠要精讀，來日與人對話，方不至于詞窮。

梅竹的演出，在穩(wěn)步推動。操作層面的談判，交給了李滈灃。

皇甫銀接著跑了靈山大佛、拈花灣，節(jié)后想再去趟黿頭渚，先易后難，越是靠后，知名度越大，條件往往也要苛刻些?？纯慈龂堑姆错懓?，造勢造勢，勢出來了，再來談，底氣足。和人打交道，不同于做設(shè)計，較量激烈，非他所長。

江南地方，商業(yè)氣息充盈，在商言商，少了許多歪門邪道。他跟的人，亦富人望，換個三四線的，恐怕連景區(qū)的門都進不去，遑論登堂入室。

這是他的運氣。梅竹是財神、福星。他最該感激的，是她給了他際遇。人生的路就像長遠的河流，走的是彎道，越過千山萬水，注入大海。彎道是常態(tài)。

踏步社會，皇甫銀所走的都是彎彎曲曲的慢道，蝸牛般爬行，每一步比登山都難。這讓他看到了多樣的社會、多層面的人。積攢閱歷、經(jīng)驗，也是由于彎路。社會并非折疊，而是盤旋的。我們能走多遠，到什么高度，在于堅持、毅力，更離不開氣運，像梅竹忠告過的，你是什么人，遇到什么人。

此時有了上快車的感覺，像坐在善卷洞的滑道上——人的選擇多么重要！其間有勤勉，也要實力，還需判斷和眼力，僅有大氣運，并不充分；但是沒有大氣運，上不了快車道，也絕難有所為。地位、權(quán)勢、錢財、名聲，是附帶之物。梅竹哪樣都具備，相比而言，他先天不足，起點低，要得她的成就，如何可能？

她是天才，大紅大紫，萬中無一，和中彩票的頭獎差不多。她哥把她比成長江——人家經(jīng)歷多少，交識多少頂尖人物，能這么夸妹妹，說明什么？

梅竹何其運氣！他一個俗人的事業(yè)，與她不可同日而語。既做不了紅花，能給紅花當(dāng)當(dāng)綠葉，作為紅花不可或缺的部分，也多幸運有福。吳璇的擔(dān)心沒有必要，但提醒得很對，會降降他的腦熱，省得哪天不務(wù)實，撞得血灑眼斜。

演出前兩天，公司所有人住進唐城對面的花園酒店。隔壁的湖璽莊園湖邊別墅，據(jù)說住戶就有張藝謀、成龍、黎明、郭富城等巨星。

酒店小門，方便出入，沿著蠡湖溜達，視野絕佳，繞一圈基本都在水邊。

下午沒事，皇甫銀特意走了一大圈，二十二公里。東、西蠡湖，大體相仿，各有十一公里。西蠡湖集中了黿頭渚、寶界山森林公園、渤公島、蠡堤、西堤、蠡湖之光、漁父島、蠡湖中央公園等名勝。東蠡湖則有蠡園、蠡湖公園、大劇院、金城灣公園、蠡湖大橋公園、長廣溪濕地、寶界公園等。大大小小不下十六個，隔一公里多就有一處，卻只有蠡園收費。

一點出門，不到六點回來了。等閑之輩能走癱，皇甫銀尚好。

想起曼藝那丫頭，要是每天遛一回，不用半年，準(zhǔn)能出落成苗條秀氣的姑娘。

沖個熱水澡，去吃飯。自助的晚餐，菜品豐盛。他一天的消耗極大，吃得不少?；貋碛X到了倦意，也可能飯醉，便睡了。

次日和演出場地銜接，他帶人在唐城，李滈灃帶人在三國城，那邊更重要，她有車，剛來幾天就買了，做好了長期扎根的打算。

演員在哪里停車、化妝、休息，怎么到舞臺，如何登場、退場，時間節(jié)點的把控，現(xiàn)場人氣的反饋，等等，都是要預(yù)先演示，實地走動，和主持、配舞教練、保安、醫(yī)療、消防洽商的。下午四點，景點閉園后，拉起橫幅，看插播的廣告視頻、主持人和配舞的預(yù)演，調(diào)試和聯(lián)動景點的互動，等等。

假期人流大，各景點都把弦繃得緊緊的。預(yù)報無雨，天氣會熱，便精簡了流程、節(jié)目。最后列出茶水、果點清單。一天下來，比他繞蠡湖走一圈都累。

回到酒店，簡單碰了碰，梅竹現(xiàn)身，穿的是定制的阿朵麗茲刺繡織錦提花紅色連衣裙。清貴如菊。她喜亮色，是和熱烈的性情一致的。

李滈灃對小姐的衣著品味了一番，說這裙子涼爽。繡工精細，料子是意大利的吧？手工釘珠，蠻有東方韻味。又問她明天穿什么演出服。小姐說上午復(fù)古一點，玉美人秀禾服，鳳凰金燙鉆，直襟蘇式刺繡旗袍。第一首歌結(jié)尾，有一個蹲下來的動作，裙擺攤成一個圓，紅艷艷，金光閃閃，顯白，顯華麗。三國城那邊，穿酒紅色蘇繡桑蠶絲旗袍連衣裙，民國風(fēng)，露膝蓋，可以調(diào)動觀眾，一起嗨。

兩件衣服，是從一堆贊助的服裝里挑出的。長短兼顧，下午的樸素多了，上午的比較花哨，需要配頭飾，發(fā)釵、步搖、鈿花，看上去喜洋洋的。

梅竹問他這些天有什么感觸?；矢︺y當(dāng)成大考，一陣緊張，沒敢說和吳璇探究過的“挖墻腳”，否則他的腦袋縱是西安城墻上的老磚頭，也會被打漏。他說這一個月連續(xù)跑，看史料，有了大發(fā)現(xiàn)。騎車從竹海到善卷洞，沿路的景物，讓人著迷。站上隔壁的制高點攬勝臺，太湖、蠡湖以及三國城沿線的群山，盡收眼底，夕陽西下，霞焰照亮整片天與水，滿湖金光，如佛光普灑。繞蠡湖一圈，融進美色里，沉陷似入夢鄉(xiāng)，不知歸路。什么樣的詩句，都不能窮盡意境。

梅竹心熱，笑道：“你真會誘惑人！演出后我都想看看了，你導(dǎo)游……”

啊，皇甫銀大出意外，吳璇可是提醒了，要遠離她。自己隨意溜達，不算事，梅竹出門，可要擔(dān)風(fēng)險。但有他好得多，起碼他不那么引人注目，單有骨頭不長肉。梅竹稍作化裝，誰會猜到這種名人能和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家伙走在一起。遂紅著臉答應(yīng)。心里別扭。在她面前總有壓力。得虧不一定成行，迫切是演好明天。

梅竹暗笑，她自然知道他緣何吃緊、臉紅，像個初入校門的大學(xué)男生，多遠瞧見女生，臉上就紅彤彤，不需理由。好單純啦！

早七點，李滈灃、皇甫銀陪著梅竹在包間里吃飯。皇甫銀是第一次細加端詳，虔誠的心，有點小激動。沒出息的小子，視梅竹若女神，意想里那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存在。上次看她吃喝，那種神奇感就壞了半邊。這次有了免疫力。

他留意到，小姐的早餐和旁人不同，盤子里擺了幾塊香煎三文魚，配西藍花。旁邊一只金亮的小盒子，放在冰塊上。上面的英文字母“CAVIAR”，他不知其意。

侍應(yīng)生用專制的起子，撬開盒子蓋，里面是幾克木瓜籽一樣的黑珠子，飽滿、圓滑、濕潤。小姐謝過，拿木勺舀出“木瓜籽”，攤在三文魚上，攤得很勻。

拜幾個女人“賜賞”，皇甫銀吃過三文魚，也吃過木瓜，都是新近吃的自助，留有印象。可這種“木瓜籽”，他是第一次見。怎么能吃呢？滿腹狐疑。

小姐喝了一小杯咖啡，起首吃“木瓜籽”。歸攏一下，輕輕挑起，送進嘴里，慢慢磨，磨了一會兒才咽下去。沒看她皺眉頭、咂嘴?？礃幼硬粵?，很香，好吃。

這點小東西，她五勺子才吃掉，花了好幾分鐘。那是他一口的量吧？

梅竹是個有耐性的人。但他又察覺不對，她吃三文魚，用刀切成三塊，叉子戳起，一口包下，嚼幾下就咽了，醬汁都沒要。一分多鐘吃光。最后喝大紅袍，比紅茶都紅亮。一杯而盡。

八點五十，梅竹上了專車，李滈灃拉著皇甫銀，跟在后面。其他人殿后。傾巢出動。路上車不多，離著近，梅竹早到，是要化妝的。她有專職化妝師。她化妝時，別的人按分工對接、等待。

太陽高掛，梅竹的演唱會九點五十開始，十一點半結(jié)束。場地在唐宮大殿前。左右臺階鋪了紅地毯，直通下方小廣場。小廣場也鋪著紅地毯，便于舞蹈。

梅竹則由唐宮大殿出入。到下頭的廣場，要經(jīng)過兩層臺階。她的裙子較長，臺階卻窄，如果下去，會不會一腳踩空，或者被裙子絆倒，從臺階上滾下去？

皇甫銀提出此問，工作人員就讓她別下去，在上面唱，跳舞的跟幾個在左右，其余都在下方的廣場。這樣就和觀眾離得太遠，而且高高在上，底下的不一定能看清。但地形所限，遺憾難免。廣場對面豎了大屏幕，可以稍作彌補。

九點半，已經(jīng)聚集了上千人。能坐的位置都滿員了。不少參加過吳氏大典的也專程來看。吳滴、“花心”、曼藝都在。和他們一起的，則是媒體記者?；矢︺y請吳滴幫忙邀的。

主持人來自無錫電視臺。到點后，兩個人起身向游客問候，稱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我們歡迎一位著名歌星歸來。她在外多年，一直心系故鄉(xiāng)。先請插播其他景區(qū)的畫面，看看她是誰。

大屏幕插進畫面。主場橫幅是“大唐公主梅竹小姐唐城演唱會”。其他景區(qū)的橫幅是“梅園、竹海、吳王宮（三國城）、吳文化廣場（泰伯景區(qū)）聯(lián)袂歡迎梅竹（吳小姐）回家演出”。

“答案揭曉，讓我們掌聲有請梅竹小姐登場！”

雷鳴般的掌聲，大家都在翹首觀望。誰知梅竹未從唐宮里出來，她的第一首歌就在小廣場演唱，貼近觀眾。原來開場前幾十秒，由皇甫銀護送，梅竹繞道悄悄到了小廣場，從一個角落里出現(xiàn)。這引發(fā)一陣海潮般的狂歡。

寒暄幾句后，梅竹唱的是《送你一個長安》。這支歌她曾在大唐不夜城首唱，一下勾連到唐城：

送你一個長安

一城文化半城神仙

…………

唱到最末一句，氣往上提，人緩緩下蹲，裙擺鋪成一個圓，宛似一朵五彩的云，落在廣場上，梅竹便是彩云之上的仙子。

這首歌里的“長安”，成了中國悠久文化的象征，含吉祥、永恒之意，又吻合唐城存在的價值。

女主持人拍手上前，說：“唱得太好聽了，改成《送你一個唐城》也很貼切。大家說對不對啊？讓我們再次感謝梅竹小姐，把我們帶入那個堂皇正大的時代！”

下邊這首歌是英文的《唐詩》（A Poem of Tang），是央視音樂頻道播出的電視片中探訪十三朝古都西安的主題曲。大屏幕剪接出一些唐城、西安的畫面，帶人夢回大唐：

There was a country far off the sea（海外存遠國）

On the land of the east（云遙有東土）

I heard it when I was young（童稚聞其名）

Mum said it’s called Tang（母告吾謂唐）

梅竹十二歲就到美國上中學(xué)，本要一路念下去，有年假期，梅竹從西安回紐約，途經(jīng)香港，哥哥帶她去看王菲演唱會，她當(dāng)場被天后魔幻般的嗓音迷住，后來便以外籍身份考回西安音樂學(xué)院。讀書期間，她開始擁有粉絲，這首歌是她的主打歌曲。

一曲唱罷，她拉著李滈灃的手走上臺階。

主持人在底下宣讀贊助商名單，對幾大景點也做了一些介紹。插播廣告。給梅竹頒發(fā)聘書，由皇甫銀代領(lǐng)。

梅竹入唐宮，脫去長裙，穿上寶石紅的秀禾服。她又出場，站在高處唱了幾首江蘇民歌。

時間差不多了。下午三國城還有一場。

皇甫銀在廣場一側(cè)，連線上方的李滈灃，請主持人注意時間和節(jié)奏，自此算得大功告成。

散場時，吳滴打來電話，問他中午是不是一起吃飯，他說晚上吧，得準(zhǔn)備下午的演出。請她幫著招待一下媒體記者。

收拾、交接后，他走回酒店，餐后休息片刻，一點又和李滈灃去三國城了。

路上堵。五六公里車子近乎爬行。到了水滸城，堵得寸步難進。前面的梅竹來電話問，可以走過去嗎？李滈灃踩過路，說不好走，上上下下，曲里拐彎，路窄，走的話不安全。只能耗了。沒有銜接好，應(yīng)當(dāng)多雇幾輛車開道，保障演出。

一點五十，來到三國城外，有觀光車守在入口。梅竹沒怎么化妝，喝了兩口茶就上場了，推遲了一刻鐘。

廣場小舞臺，中間可以升降。熟悉的旋律響起?！稓v史的天空》，《三國演義》電視劇片尾曲，接住闔閭城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梅竹在樂聲中升上半空。

蒼涼的意味，綿延旋繞，撞打心房，讓人神情激蕩，淚水欲下。

沒有衣衫飄飄，梅竹穿的是短瘦的旗袍連衣裙，如一道霞光，仙韻裊裊。

再唱《一代女皇》《二泉映月》等。大屏幕西安、無錫的景區(qū)畫面來回閃。觀眾熱情無比。女主持人念了一遍贊助商名單。穿插小儀式，授予梅竹榮譽稱號。

當(dāng)拿到下個節(jié)目單時，女主持人狂喜?！懊分裥〗阏埖闹匾钨e，坐直升機到了現(xiàn)場，大家有猜到是誰嗎？”她晃晃單子笑道，“我也是才知道，比大家早了十幾秒。猜到有獎！獎什么……哈哈……一年內(nèi)，免費游覽三國城！大家搜索梅竹小姐的微博、博客或視頻公號，在底下留言。抓緊??！請只寫名字，三分鐘內(nèi)有效。計時開始！”次后，女主持人介紹了三國城、唐城、竹海、梅園、泰伯景區(qū)的主要特色。幾分鐘后，宣布計時結(jié)束。留給后臺統(tǒng)計。

“明星表演的時刻又到了?！短斓赜徐`》——有請梅竹小姐、趙天佑先生！”

哇——激動的多半是女孩子。

趙天佑在音樂上，才能齊全，能變聲，模擬女子發(fā)音，高低音可以兼顧，恰和梅竹接近?！短斓赜徐`》融合東西方音樂、文化的諸多元素，以京劇唱腔和飆起的高音交替輝映，亦剛亦柔，帶一股“妖性”。它是電影《捉妖記》的主題歌：

女：盤古開天地 萬象森羅新

男：人世妖域皆孝義 衣冠百獸心

帶勁！過癮！

接下來是趙天佑獨唱江蘇民歌《板橋道情》。這首歌曲調(diào)優(yōu)美，清雅柔和，意境如畫：

老漁翁，一釣竿，

靠山崖，傍水灣，

扁舟來往無牽絆，

沙鷗點點清波遠，

荻港蕭蕭白晝寒，

高歌一曲斜陽晚。

一霎時波搖金影，

驀抬頭月上東山。

趙天佑這是變聲在唱，帶著脫離了煙火氣的唯美感。

臺下齊喊，再來一個。趙天佑便邀梅竹，一道唱《三國演義》里的《這一拜》。歌聲長志氣，壯雄心。今日一吼，無數(shù)人熱淚盈眶。

歌畢，趙天佑來到梅竹身邊，拉起她的手，一起鞠躬，再來個禮節(jié)性的輕擁。二人分手，乘機離開。

直升機是梅竹在來的路上要的。從南部高速路旁的平地起飛，越過小山，就到了三國城。她擔(dān)心由上海方向過來的車輛堵，便請人幫忙，從景區(qū)調(diào)來一架直升機，接送趙天佑。

女主持人是趙天佑的超級粉絲，在臺上報說趙天佑本來只唱一首歌，后兩首是梅竹小姐請他加的。感謝直升機的駕駛員，為大家爭取到多聽兩首歌的時間。觀眾鼓掌，是感謝梅竹，也是送別趙天佑。

梅竹接著唱的是《無錫景》。它是皇甫銀推薦的。一個月來，她不怎么出戶，便是篩選、試練新歌。請到趙天佑后，又要習(xí)練他選的歌。兩個人在線上視頻，搭配唱過兩次。她不很麻溜的地方，他幫著掩飾。但雙方的合作都是助理協(xié)商、敲定，他倆準(zhǔn)時露面，私人關(guān)系上彼此敬重，沒有交流和接觸。這次一面，梅竹擔(dān)心他堵在路上，想著為他調(diào)來直升機，一個外地姑娘，待客如斯，趙天佑還是很動容的。傳過來話，但凡她再有事，無論天涯海角，他都愿搭手，并且不談價。他相信梅竹會越來越好，越來越成功。

沒想過了一年多，他倆還真有合作，而且是在“天涯海角”。這是后話。

下午的演唱會，效果遠超上午。梅竹的線上直播一度癱瘓。打賞的數(shù)字過了三百萬。這是從未有過的。她看重的不是錢，而是背后的東西，比如人氣、越來越多的邀請、全國性的大平臺、走向國際舞臺的機會。

趙天佑算得她命里的貴人，在要緊關(guān)頭，拉她一把，從此步入頂級歌手行列。

皇甫銀不會料知梅竹的境界和演唱會的意義，在他眼里，她還是她。會后他拿的獎金最多，十六萬元。完全夠條件買房繳首付了。但他敢嗎？還不起房貸怎么辦？那種窮到恐慌、無人能幫的境況，比噩夢還可怕，他不想再經(jīng)歷。

他最后一個離開三國城?？啼浌獗P，收拾雜志、報紙、海報、貼畫、易拉寶，優(yōu)化后面的合作細則，收集三國城轉(zhuǎn)來的邀請函、廣告，商議分成的辦法，帶走合同和備忘錄，滿滿一背包東西。

他刷了輛單車。過了水滸城，蹬車爬坡無限吃力。車胎像是全癟，只好下來，擦著最里面的路牙，一手扶車把，卡著背包，一手推車座，腳底下用勁，賣力推行。四周彌漫汽油味，身后喇叭聲不斷。他無法規(guī)避，只能快走。

轉(zhuǎn)過彎，繼續(xù)往上。長長地呼氣、吸氣，微微出汗。曙光在前，他陡然躥起，快步跑到制高點?？缟宪嚕笪哲嚢?，腳底用力，輕快地騎起來。下行奇快，拐往江南大學(xué)。他約吳滴在附近的餐館吃飯。

拎著包進去，在幾排卡座里找人。兩個姑娘坐在緊里面，靠窗。見到了曼藝。這還是那個胖丫頭？他都不敢認了。疑疑惑惑落座，吳滴嘻嘻樂，問，驚喜到了？有沒有一見鐘情？

曼藝鬧了個紅臉，粗獷地笑道：“皇甫老弟不適合我，反倒挺合你啊，滴滴，你倆有夫妻相。你那什么花，我看得了吧！你啊，被皇甫老弟蹂躪過多少回了？渾身上下，哪里都被蹭過摸過，對不對？”說罷，肆意大笑，對自己的杰作，暗自沾沾自喜，但就是不告訴她。

“你作死??！”吳滴臊得無地自容，扭過身，一把抓住她，捏她臂部的肉，疼得她嗷嗷叫。吳滴兒時在小鎮(zhèn)上放養(yǎng)，沒少斗毆。現(xiàn)在只是顧及老師身份。她可不吃素！皇甫銀沒去管她們胡鬧，心里七上八下，竟很緊張，翻著菜單。

這次他的氣質(zhì)升了好幾級。錢給人膽氣，又給人信心，和性格無關(guān)。別人請與自己請，體會不同。今天他請。早該他來了，他還是男的。男女吃飯，哪有女的買單的道理？魚、蝦、鵝是不可少的，又要了桂花糖芋苗、面包誘惑。面包誘惑上的冰激凌，是雙球，女孩子一人一個，不偏袒。

對她倆來說，不在乎吃，在乎情，請客的有心。皇甫銀究竟是南京、上海都待過的，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他吃飯的速度都慢了，有股老成持重感。

說到曼藝，他有新的規(guī)劃，請她選兩件代表作發(fā)來，轉(zhuǎn)給小姐，更有說服力。

從邀請趙天佑站臺、合唱，可以看出，小姐人緣不錯。人都離不開他人的提點，但本身要過硬。越是成功，越要找對人。讓小姐幫忙，沒問題，曼藝卻需證明自己。形象是實力的一部分。沒來前，他擔(dān)心過。

小姐值得尊敬，她飯量不大，精致，為保持好的身材，她都有點虐待自己。

聽這些話，曼藝稍覺刺耳，但知道皇甫銀不是諷刺、嘲笑自己，而在思考、總結(jié)，坦誠分享。頂級的名家、成功人士，常人哪有福氣靠近，皇甫銀卻能朝夕相處，不隱瞞心得，不怕掃興，那便算真朋友。不能正視、演蛻，哪值得幫忙？

走上社會后，沒有受過持久的磨難、深長的患苦，不知道什么叫不容易。幾多無能者，當(dāng)自己“佛系”，實質(zhì)呢？是一種無能。

“花心”的不溫不火，和“佛系”貌合神離，對吳滴有所愛慕，消息透給他父親，傳來話，結(jié)婚會給兒子一百萬元，但須在老家買房。吳滴大概會拒絕，他彷徨不定。打起馬虎眼，和吳滴幾周不見，都無動于衷。不愿為她付出太大代價。

吳滴呢，落得一身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感情尚是空白。不說刻骨銘心、轟轟烈烈，連起碼的心動、忘情都沒有?！盎ㄐ摹毕掠昴翘斓拿撎?，只讓她心灰。

實在說，她對“花心”不熟。到了該為人妻的年齡，遇上一個職業(yè)穩(wěn)定、酬勞不低、家境尚可、學(xué)歷蠻高、外表還行，又是差不多大的男的，嫁就嫁了，挑三揀四、追求完美，會把自己挑老。

江南自古陰柔，和水性相關(guān)，女孩子本就多。越是發(fā)達的都市，女白領(lǐng)越比男白領(lǐng)多，一旦過期，錯過大好年光，做一個“剩女”，就沒有后悔藥了。

至于皇甫銀，和她干系不大。不僅因他是后來的，基礎(chǔ)不穩(wěn)，身份含糊，且是奔三的歲數(shù)，不說車、房，即連簡簡單單的幾萬十幾萬存款都拿不出，哪有安全感？吳滴自不會俗套地問他存了多少錢，但女人的感覺是沒錯的。

相由心生，得意、失意，外觀上都有流露。他也是剛走出低谷。

開初和他打交道，覺得他有股壓抑的情緒，窮人的酸氣，侘傺苦悶，讓人添堵，她同情他，欣賞、感動，但有禮有節(jié)，不忍傷他。那就不是戀人間的感覺。

而今變了，他的身、心、靈充滿活力、陽光，接近時舒適喜悅，內(nèi)心安詳?？梢姡说木?、情志、意念狀態(tài)，都帶著能量波、能量場，時刻發(fā)散，默化、感染著身邊人。負面人接近會不自在?；矢︺y在危境邊界滯留過不短的時間，要再出不來，就淪陷了。既然從從容容出來了，那就說給曼藝好了。

曼藝是姐妹，想做梅竹那樣的網(wǎng)紅樂人，憑自己不成，需借助外力，結(jié)為同盟?；矢︺y和梅竹是不二之選。

曼藝劈頭打消吳滴的念頭，反過來繼續(xù)拉郎配。因為她更懂“花心”，說吳滴找他，將來有大苦受。沒有比較就沒有差別，不知道讓你傾心、傾情的男人長什么樣?；矢︺y作為普通朋友，都強過“花心”。

這似乎存了私心，在和皇甫銀暗通款曲?！胺蚱尴唷痹圃?，吳滴是不會信了。一個江南女子，豈會和西北大漢肖似、雷同？

從適才的話以及往過的表情、舉止看，皇甫銀嫌棄曼藝，她的胖只是略有改觀。不怪男的有想法，眼睛不瞎，都想找個中看點的姑娘。

從二人同步轉(zhuǎn)運來說，他們蠻配?？蓞堑尾缓迷僬f話，再說又會轉(zhuǎn)到她身上。她的善解人意，被人一再利用?！盎ㄐ摹笔亲畲蟮墨@益者。許多次通話，他都是抱歉、原諒，事多。大男人事業(yè)為大，賺錢為重。拿著幾十萬的高薪，就要接受996、007的管制，二十四小時待命。他無怨，她焉可拖后腿，誤了他的前程？

他的研究所，她去過一次。要登記、存包、安檢，要下來接，要換鞋。走廊是蔚藍色環(huán)氧樹脂防滑地坪。無菌實驗室，還要換衣服。她沒有換，臨到門前，沒有跨出最后一步。所以沒能進去。

她說服了自己，相識的男人中，少有強過“花心”的。他倆即使沒有多深的感情，她也要慢慢適應(yīng)。竭力去調(diào)解兩個家庭，獲得長輩們的支持。

曼藝卻把吳滴強行推給皇甫銀。又以大姐大的身份派活兒，找出幾首歌，請皇甫銀看看怎樣。餐館里人不多，曼藝有耳機，遞給他插上聽。說自己都吹不出當(dāng)初的味了。人瘦掉好幾斤，殘酷的速度讓她不能適應(yīng)，聲腔好像短了不少，吹樂器時底氣比不了昔時，一股氣挺上去，音吊得老高，那是脂肪撐起來的，而今撐不起那么高，音調(diào)的圓潤和尖厲，拉下來了。這肥減得不討巧。

歌都是皇甫銀早前布置進去的，是她的巔峰之作。聽著清脆，尤其是《二泉映月》，素凈雅致，柔媚曲折，起起伏伏，一個音節(jié)含在唇邊，反復(fù)詠嘆，極盡靈活變幻之能事。

近一段躲起來，她就在練歌。戴耳麥去錄音棚不停演奏，效果尚好。

如果和梅竹一同登臺，一個唱，一個吹，音色會否缺欠？轉(zhuǎn)給梅總吧。

吳滴不知是留了心眼還是怎的，突然說爺爺今天換藥，忘了！趕緊回了。曼藝送下情郎吧。哈哈笑著，拎起包就溜。曼藝恨得牙癢癢，也不好去追。

和皇甫銀商酌了合作上的細節(jié)，接了送他的擔(dān)子，那就走吧。順道探望探望外婆?；矢︺y也有許久沒看見她了。老人提前半個多月搬走，都不怕污染。那么大的房子，扭扭蹦蹦，多自由，和皇甫銀合租，就那點空間，上個廁所都不便。

曼藝預(yù)備買單，說他是給她幫忙，哪能他買？別和她爭，她不差錢，他還是多多攢錢，娶房媳婦，把吳滴拐騙到手！

背著吳滴，她把玩笑開了回去。上車后，她說是認真的，吳滴和“花心”不看好。吳滴要照料老人，眼前是一個，有一天會是兩個、三個、四個，加上她媽、“花心”媽——他們的爸媽都是離異。“花心”還要人照料，以實驗室為家，實驗室是他的一切，怎會和她同甘共苦？吳滴死要面子活受罪，找“花心”多體面！研究生、研究所，聽著高端響亮。這能當(dāng)飯吃？她爺爺有奶奶照顧，還不是問題，奶奶要再倒下，怎么辦??？誰幫??？她想不到，作為姐妹，曼藝比她本人都急。

嘻嘻……皇甫銀是禁得住考驗的，吳滴腳崴了，他背下山，送去醫(yī)院。吳氏大典，他倆親如一家，吳家老祖見證，冥冥中自有命數(shù)！關(guān)鍵皇甫銀這人不忘本，有了好事能想著她們。夠爺們兒！吳滴也是個好女孩，上進、要強。找資料，去上海圖書館，一待半天。搞翻譯，常向母校教授求教。玩得少，有一個名義上的男友，多為堵人口舌。還不是她幫吳滴找樂！曼藝要他多加珍惜，過了這個村，沒有那個店。她那點負擔(dān)，兩個人一塊設(shè)法，很容易解決。找保姆、送養(yǎng)老院，但需得男的出面。她一個女的，架不住。

曼藝問他對吳滴的感覺，說實話。如果沒感覺，他能給她做那么多事？對吧？

一番話，皇甫銀震動。姐妹親昵至此，難能可貴。

即便曼藝這等程度的敲打，得到吳璇指點，有司馬相如示范在前，皇甫銀也還是沒有動念下決心挖墻腳。

曼藝聳聳肩，領(lǐng)他去了大平層。

外婆正在陽臺上看落日，收音機唱著錫劇《五女拜壽》。她對皇甫銀印象不錯，洗了水果，又泡茶。

曼藝把自己的作品調(diào)到電視里，請皇甫銀指教。畢竟他是梅竹的親信，又是策劃師，塞點私貨都能幫大忙。皇甫銀一個個評點。后來建議曼藝改唱歌，譬如《站在高崗上》，梅竹扮男的，她扮女的，二重唱。會吹的，唱也可以吧？練練嗓子，總比練樂器輕松。他回去推薦。

外婆要留飯，皇甫銀致謝，說吃過了。曼藝說是和吳滴一道吃的，她正撮合他倆，成就美滿姻緣。外婆一愣神。這丫頭，人小鬼大！

外婆進屋，沒再出來，不知道皇甫銀什么時候走的。

十

跟對了人，跟著一個紅透半邊天的人，想不成功都難。廣告、客商找上門。二少爺?shù)摹伴L江論”，威力不凡。

沒想人紅是非多，云美天作怪，滋擾接踵而至。梅竹的父親吳仁伯，帶著李滈灃的老爸，周末追到，安排她相親。對方是香港一個銀行家的三公子，上的牛津本科，念的劍橋研究生，畢業(yè)后到上海，在分行做行長助理，年薪兩三百萬。女孩子嫁人是正道、常理，相夫教子，事業(yè)云云排在后。

這邊的動靜鬧得太大，傳到了吳仁伯耳里，他這才發(fā)現(xiàn)小崽子翅膀硬了，不聽話，跑外地創(chuàng)業(yè)，都一年多了。無怪相親上推三阻四，敷衍了事！老頭子安能坐得住？務(wù)要親自把關(guān)。

梅竹最焦炙、頭疼的莫過于此。在父親面前，她永遠長不大，被呵護得無微不至，哪怕躲到江南，都枉費心機。

李滈灃找了個借口，帶她老爸出去，留下小姐和老爺。兩個人在天臺中央喝茶。四周掛滿鮮花，月季、玫瑰、瓊花、芍藥、海棠、錦帶花，從天上裝點到地上。這要是擺張床，足可以熏倒，長眠不起。

吳仁伯小有折服，女兒的眼力、操盤力，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環(huán)境比他的住所愜意，抬眼是湖。她媽是當(dāng)?shù)厝?，也沒篩尋出這么清靜、漂亮的所在。先祖的落腳地了不得！等他全退，都想搬過來了。丫頭是受誰的指引？

梅竹說了吳璇的引薦，至于和小娘相關(guān)的話，那屬隱私，一句不涉。她想做得悄無聲息。父親的心意是好的，卻埋著雷。鞋合不合腳，只有穿的人知道。

男方的家長專程從香港趕來，大哥陪同。家族和那家生意上有往來，父親要她見見，梅竹沒為難，說別的能將就，唯獨婚姻和唱歌，甭操心。老爸來，她感動、開心。香港那邊，不難回話，自己演出緊湊，兩年內(nèi)不會考慮成家。嫁個有錢人家的公子，無非是數(shù)字上多幾個零。常人很難進入藝術(shù)家的境界。大哥亂彈琴，鼓動老爸說親，小娘在幕后有無唆使、挑撥？

吳仁伯怎肯放棄，又從過來人的角度一再說法，不厭其煩：女人須在當(dāng)婚的年齡成家。一旦成了老姑娘，父母的心就操不完了。年輕時無感，要自由，要自在，老了哪行？身邊沒個伴，頭疼腦熱、寒暖溫飽，誰知道？人丁興旺、兒孫滿堂，不僅是福，而且是依靠，可以抗壓、擋險。

梅竹不以為然。不說當(dāng)婚不當(dāng)婚，就算結(jié)了婚，能走到頭的都不多。大城市的離婚率居高不下。再有丁克家庭。照老爸的說法，全不過了？還有不成器的，惹事毀人、埋爹坑媽的。吳仁伯忙打岔。這不是討論，只說常規(guī)。歷史無窮，人若星辰，有幾個意外尋常。遞給她一只紙袋，里面有那男子的相片。

看著倒清爽，說他“小鮮肉”“奶油小生”都不為過。路上遇見，也就和她的粉絲、歌迷一個檔次。梅竹掃一眼就丟開了。

男人要硬朗，不要娘娘腔。但這話她不會說出口。感覺上的事，連系感情，言語無法表述。關(guān)乎一生的幸福、健康、運道……她不去，不見。

老父親不答應(yīng)，拉下臉來。他要面子，陪著吃頓飯總可以吧？據(jù)她哥說，那家的生意，比他家大不少，財團，幾家上市公司。媒體、娛樂是主業(yè)，對她會有不小助力！說句不好聽的，那家的老爺子，單是包養(yǎng)的明星都好幾位！

梅竹無語。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里是把她朝著火坑里推?。?/p>

她不能有所表示，父親和那家倒是對路，做他們的女人，寒心：你們在外花花腸子，回了家巴望著女人守婦道，舉案齊眉，想得美！

梅竹說自己運氣不差，出生在好人家，該當(dāng)知足，憑個人努力，上道、出道，成了歌星！感恩、珍惜已有的，自當(dāng)勠力操行，不走捷徑。

一時間想起皇甫銀，他們來自一地，他的運氣就和她比不得。曾約他到蠡湖邊走一圈，何妨現(xiàn)在拿他擋擋眼前的危急？好個靈機一動！

她笑了，第一次含帶詭詐的成分，她父親自不能辨。她說其實有了喜愛的人，只是沒有最終確定，不曾公開。待會兒有約，他倆去蠡湖邊拍照。他也在娛樂圈，人上進，比她小了一兩歲，誠實、穩(wěn)重。上海那邊，她不會去。除非學(xué)大哥，把那位當(dāng)“外室”。說完徑自站起來。

吳仁伯沒了脾氣。女兒對他并無惡意，但譏刺哥哥，暗暗指向的則是他這做父親的——他也有“外室”，她是拿別人封他的金口。

他狐疑地看著她。梅竹心里發(fā)毛，忙溜到一側(cè)，撥出電話?；矢︺y正在網(wǎng)上找資料，一見是小姐的電話，忙站起來。

“你沒出門吧？你說像我這速度，徒步走蠡湖一圈的話，要幾個小時？六個……剛好天黑！那你打車來接我吧。我們不開車出去，打車到湖邊，下來走，晃蕩到晚上，在萬象城吃飯。還能去大劇院看看戲……你快到了給我來電話?！狈畔率謾C，她肩一聳，雙手一攤。對不起了，不能伺候您老了。分別忙吧。

吳仁伯確信女兒在和男友約會，雖然聽不清那頭講了什么，但手機里說話的是個男的。她不是三歲兩歲的娃娃，成年人了，他不好再多干預(yù)。

疑慮尚在，因為這孩子哄他不是一次兩次了。

若是留下住幾天，梅竹會盡地主之誼，帶他們祭祭祖、觀觀景，誰叫他們今日有約呢？

念曹操，曹操到。上海那邊迫不及待，來電話說他們過來，晚上在無錫吃飯，拈花灣吧，到神仙居住的地方，感受感受禪意。次日好禮佛。

這是上趕著要和這頭落定關(guān)系啊！來吧，當(dāng)面說清楚。

梅竹拒絕露面，但會請他們逛逛——幾位都是頭回來無錫，安排哪位熟識的作陪？梅竹只要自己脫困，便說滈灃姐協(xié)調(diào)。

她下去，給李滈灃打電話，說她爸晚上接待上海來的幾位客人，大哥也在。想訂拈花灣的酒店，請李滈灃張羅一下。五個房間，要最好的，和大哥對接。整個過程，她避嫌，在客人面前，提都別提。

迅速交換了看法，李滈灃顧不上自己父親了，火速進攜程，適宜的只有一家，君來波羅蜜多酒店。定好，給小姐回話，把地址、電話、房間信息發(fā)給大少爺。這時，梅竹已出門。

她現(xiàn)身的時候，皇甫銀一點沒認出來。她戴一頂白帽子，打傘，學(xué)生打扮，不再是奪目晃眼的紅，而是寶藍色邁洛金絲絨寬松休閑運動服，雙肩背著珊瑚粉色博柏利包，腳穿米粉色厚底耐克運動鞋。這一身，本是上形體操穿的，樓頂花園，也可以跑步，從美國帶回來的，現(xiàn)在衣服也未顯小，身材一直維持，沒有長個子、發(fā)胖，顯年輕，仿佛回到了七八年前。

她捂口罩，遮著茶色太陽鏡，開口說話皇甫銀才堪堪認出，他摸了摸頭。

沒有霧霾，上好的晴日，這模樣過于嚴實。再一想，明星出門，哪個不遮住大半個臉？口罩中有氯、聚酯和微塑料、石墨烯顆粒，含毒、傷肺。有心奉說幾句，卻不是時候。等的時間不短，女生出門沒個底，因為連她自己都說不準(zhǔn)。發(fā)唇眉眼的收拾打扮，耳環(huán)、項鏈、戒指、衣襪、鞋帽、包包的反復(fù)比對。挑來選去，不亞于選夫婿。

拉開車門，看著大公主坐好，他跑回副駕駛位置問怎么走。梅竹說只有三四個時辰，水邊上遛遛吧?；矢︺y告訴司機，去蠡湖之光。

十來分鐘就到了?？斓米屆分癯泽@。

眼前是蔽天的樹蔭、林帶。游船點點，水闊山長，悠然自在。

皇甫銀指著對面的鹿頂山，在黿頭渚內(nèi)，最高處寶塔一樣的那個，叫舒天閣。想著自己把吳滴背下山以及當(dāng)天的雨，心里猶自一甜。但他倆終究無緣，涌出的柔情無處歸，決堤的洪流樣扎得他黯然心涼。

理想里的女孩，原來是吳滴！上回路過，腦里想的也是她，要是她在身邊，多美啊。陪的卻是梅竹，盡管這陪與那陪，意義不一樣。梅竹是老板、名流，連吳璇都在提醒，他豈敢大意，不得小心伺候擰緊那根弦？至于想入非非，人之常情。

陽光足，反光強，不免口渴。走前沒來得及帶水。看到路邊有個飲料售賣機，他上去買了兩瓶。梅竹接過一瓶，以肘夾傘，卻是手勁小、手上滑，擰不開瓶蓋。

皇甫銀太無眼力，哪能不打開就徑直給她呀！一看就是沒談過戀愛的主兒！忙伸手要回，稍許用力就開了。很是同情她：如此弱，沒有人伺候，生活怕要一團糟。梅竹喝了口水，問起蠡湖的來歷。

皇甫銀剛看過滴滴的書稿，有的實地還原過，便說源于吳越戰(zhàn)爭，紀(jì)念范蠡。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滅掉吳國后，功成身退，隱居五里湖，無錫人傳說，大美人西施找上門，隨他在湖中小島上生活。五里湖改叫蠡湖。有趣的是，蘇東坡把杭州西湖比為西子，西湖也叫西子湖。一陰一陽。

梅竹生出共情，蠡湖美過西子湖。它是太湖的內(nèi)湖嗎？古跡不多。西子湖一圈，卻全是傳說。靈隱寺內(nèi)堂，有一副對聯(lián)，“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及時行樂吧。

皇甫銀沒到過西湖，只能點頭。不知她哪兒來的感觸。

他從地圖上知道，西湖在市中心，四面繁華。蠡湖在太湖邊角上，近些年城市擴張，方有起色。

不覺到了漁夫島，是個小沙灘，彎彎的月形。兩個人沒停步。皇甫銀介紹，漁夫島是范蠡寫《養(yǎng)魚經(jīng)》的地方。他朝后指了指，說剛剛走過的那段叫西堤，紀(jì)念西施；腳下叫蠡堤，東西向，一千多米，把西蠡湖橫切為二。

人在堤上，高樹夾道，兩邊是草地、灌木。梅竹收起傘，秀出她的嬌美身材。淡黃色的披肩發(fā)，在后腰上蕩來蕩去。她比吳滴要高，兩條腿顯長，走路時，側(cè)面挺直，腹部并沒有窩進去，偶有高個子常見的聳肩、拖臀、上身前傾的塌陷感，側(cè)身說話時，凸起的胸浮露，亮出小半個圓圓的弧度，適被落后半步的皇甫銀收在眼底，讓他目迷心熱。

她的衣服選對了，整個人沉入環(huán)境里，不顯突出，過往的人極少留意。

有人時，她的手一會兒放在上衣口袋里，一會兒插進褲子口袋，大拇指露在外，略顯乖巧。待到?jīng)]人，她不時離開主路，到湖邊張開臂膀，用手機自拍。食指和中指豎立，呈“V”字形。右手腕擱到肩上，彎起左腿。手扶鏡框，踮起腳尖。下蹬在地，一腳支撐，一腳伸在前面，擺造型，打手勢，腦袋后仰。她身無贅肉，豐神綽約，是人眾里的尖子，無論站哪里、怎么站，都打動人心。茶色的眼鏡尚好，能看到她的目光，要是墨鏡，臉上就只剩兩葉朱唇、一截榴齒了。

他們停在范蠡坐像前。綠植環(huán)抱，范蠡一手持毛筆，一手執(zhí)竹簡，別頸靜思。比鹿頂山上的范蠡像瓷實。

梅竹說這雕塑耐看，問皇甫銀對范蠡了解多不多。左右無事，一邊走，皇甫銀一邊講了自己知道的那點歷史。感慨造化弄人，未成功前，每個人的氣運都在流動不息。因緣來了，看不清，抓不住，對常人關(guān)系不大，沒有生死之禍，對亂世梟雄，卻有致命的惡果。人間唯有財可保生計。功成歸隱后的范蠡，忙著發(fā)財。但他發(fā)財后又三次散財。莫非虧心事做多了，散財也是積德？

梅竹插嘴道：“表演秀！西施可不就是他坑的嗎？年輕輕的，獻給夫差，沒過幾年好日子。對西施來說，范蠡是罪人！”

皇甫銀愕然。西施受傷害，和君王的雄圖霸業(yè)比起來，無足掛齒。不要說西施，伍子胥都成了殉道者，被夫差賜死?！鞍榫绨榛ⅰ保喓唵螁挝鍌€字，是從血淋淋的史實里沉淀、淘洗出來的。人都是相互成就，各取所需；范蠡等除了獻計獻策取信君王外，能有什么安身之法？再則，有人認為，范蠡、文仲是楚國奸細，派去幫助越國牽制吳國的。滅掉吳國后，他倆自是險惡人士，勾踐安能放心？

蹊蹺的是，皇甫銀和梅竹也流浪到了吳地，只不過和平年代，皇甫銀這類小人物，折騰不起多大浪花，更不要說青史留名了。頂多借著高科技收取一些名利，過點無災(zāi)無難的小日子。它是連蘇東坡都奢望不得的。

梅竹對蘇東坡的說法不以為然，他是盼著兒子做高官“到公卿”的好吧，只是不想付代價——世上哪有不要付出的名位呢？

一個木亭子，隱映翠竹間。進去一看，石刻上說，明朝胡應(yīng)麟在《少室山房筆叢》中寫道：“蠡亡吳之后，成名畏禍，而載麗治以他邦?！蔽魇┘贷愔?。

梅竹搖頭，直覺它難以置信。靈魂齷齪的范蠡，配不上西施。

皇甫銀大汗，老板的話簡短，字字如針，針針見血。

過了戀魚橋，梅竹身上出汗，走到路邊的石凳前，拿下眼鏡、背包，脫掉外衣，掛在手臂上，內(nèi)穿一件香檳色半高領(lǐng)羊腿袖金蔥網(wǎng)紗刺繡襯衫。手臂、脖子、后肩都透透明明，胸前的高峰豁然顯目?；矢︺y不敢多看，要幫她拎包，她沒拒絕，只把插在側(cè)面口袋里的水拔出來喝了兩口，拿在手上，沒有休息之意。

綠堤如飄帶，靈巧沉靜。水波粼粼，輕拍兩岸的石草。陽光映過湖，映過枝葉，回照出魔幻般的金暈?；矢︺y猝然想起明朝無錫詩人華淑比較蠡湖和西湖。他認同梅竹說的，蠡湖更美。

梅竹笑道，這趟游，本無計劃。演出時她對蠡湖還沒概念，現(xiàn)在看，單單西蠡湖就不輸西湖！秦朝時，杭州是一個和錢塘江相連、隨江潮出沒的海灣。上海、香港、深圳、紐約的建城史都不長。西湖出現(xiàn)也晚，名氣和白居易、蘇東坡等人分不開，附會了大量的傳說。最著名的《白蛇傳》，載于《警世通言》，她曾想改編成影視，不及范蠡、西施的愛情故事感人。他二人在此小隱，可有記載？

皇甫銀告知民間傳說不少。其一是勾踐滅吳稱霸中原后，在蘇州辦酒筵，百官歡慶，唯勾踐心事重重。范蠡看出他表露的忌心，可患難，不能同樂。萌生出走之意。西施雪恥報國后，也想離得遠遠的。當(dāng)晚二人雇小船，出石湖，轉(zhuǎn)五里湖，隱姓埋名?！妒酚洝飞险f勾踐封范蠡為上將軍，范蠡自覺功高震主，寫信想降降溫，受點處罰。勾踐卻要把越國的一半分給他，不答應(yīng)就加罪。范蠡連忙收拾細軟，走海路去了齊國。歷史的脈絡(luò)大差不差。細微的部分，可能不一。

梅竹感嘆道，范蠡是個合格的謀士。立萬、自保，并世無雙。神仙眷屬，符合人的愿景。能策劃一部叫響的故事片，不虛此行！

明星們可憐，走哪里都要躲躲藏藏，生怕被認出來。蠡湖大，可以放開。很少有發(fā)燒、發(fā)春的驢友。她無形中受到了保護。

皇甫銀沒小心拍過她幾張后背照，起先擔(dān)心，次后膽大了，利用地形之便，給她正正經(jīng)經(jīng)拍了幾張背影、側(cè)影相片。

來到最窄的路段。兩邊的草地收攏，多行的高樹，變成一行兩三行。曬得皇甫銀汗都出來了。梅竹雖戴帽子，但她的傘收了起來，身上無遮擋，也覺熱。

南方的溫度，高過她的預(yù)計。又一次提速。她出了汗，里面的身子更貼、更起，好是難堪，起碼錯著半身的皇甫銀看著心慌，喝水都不頂用。不是動了什么歪念，是自然的反應(yīng)。她終歸是大姑娘，他是大小伙兒，正當(dāng)妙齡，血氣方剛。

梅竹沒多在意。她對男人投入很少。談情說愛是小姑娘的福利，她早過了朦朦朧朧的青春期，印象里就沒有朦朦朧朧時。在國外有人照管，上大學(xué)足夠優(yōu)秀，身旁的男孩卻還是愣頭青，往上看，父親是高山。什么男人能進到她的眼界？

她沒想結(jié)婚，等什么時候想了，恰好身邊有男的，或許來個閃電配。

到了野望軒、天馨閣。竹籬木窗，青瓦白墻，闃寂無人。石刻上說，范蠡、西施喜愛此地的山野水景，泛舟湖上，“煙收遠樹山徐出，月落寒濤水正平”，度過難得的幽靜時光。范蠡開了酒店，野花作料，湖水精釀，遠近聞名。驚聞文仲被殺，勾踐夫人把宮女沉江，而他們的居處和姑蘇城太近，隨時會暴露，忙將酒倒進湖里，遠去他鄉(xiāng)。從此這兒的水能聞到陣陣酒香。留下三嘆蕩、西施墩、西施莊等古跡。

歷史沉重，讓人壓抑。走出來，豁然一片。

前方是善賈橋。陡峭，平地上乍然拱起，高如山坡，擋隔視線。兩邊是窄短的臺階，中間是平整的斜坡，用寬而長的橫磚鋪就，坡與臺階之間則是豎立的長石，刻著篆體的“蠡”“漁”。

梅竹手提眼鏡，一口氣登上橋頂，像受了什么感染，喊話讓皇甫銀給她拍張照片，驚得他一哆嗦，前面的偷拍，難道被她察覺，索性大大方方由他拍，而且不是用她的手機？他仰拍、斜拍、正拍、側(cè)拍、豎拍、橫拍、抓拍、跟拍，東西南北折騰一溜兒夠。梅竹就沒想給他拍。拍完都不看?；矢︺y只好傳到她微信里。梅竹戴上眼鏡，一一點開，保存，說不錯，問他學(xué)過攝影嗎?；矢︺y說自己摸索，做設(shè)計用圖多。梅竹說她的圖，用的話，要跟她打招呼，說清用哪里、做什么。別給旁的人?；矢︺y如蒙圣恩，自很感激。但一個男人的手機里，存著異性的相片，不是情人，不是朋友，總有點怪。

梅竹說她父親和大哥來了，他聽沒聽說。皇甫銀倒給問住了。梅竹不像問話，只像在確認什么，說他們是來逼婚的，她只好用他掩護，稱自己有了朋友，趁便出來散散心，請他理解，不要多想。

皇甫銀這才明白此行的意義，不是她心血來潮，也不僅是兌現(xiàn)承諾。怪道她總有些抑郁、憤恨，心中有股不平之氣！一下子拉近距離，卻也劃出壕溝。有吳璇照拂在先，皇甫銀沒覺多么意外，但還是小小的不舒服。是尊嚴在作怪？

他指揮她站到一個位置，調(diào)著角度拍，掩飾自己的狼狽。

傳來說話聲。抬頭望，橋頂沖出一輛自行車。是個男生，只在最高點頓了頓，跨著車，腳尖一點，自高處直沖而去，中間雙手脫把，怪喊一聲，顯示他車技卓絕。后面緊跟一個男生，有樣學(xué)樣，但沒有前者的技術(shù)，屁股一扭，沖到了左邊的短臺階上，咯咯噔噔，車把捏都捏不住，腳底也踩不穩(wěn)，車子往下的沖力過于強，只能由著它顛，褲襠下可就慘了，每一顛仿如吃麻辣燙，哦哦尖叫，快感、痛感迭起。最后上來的是個女生，可就嚇壞了，站在橋頂尖叫，眼睜睜看著出軌的車沖著梅竹下去。

皇甫銀已經(jīng)讓在邊上，第一輛車沖下時，他沒動。看見男生甩手，還輕聲提醒。等第二輛下來，歪進臺階后，他才看到。他不受影響，不為所動，但梅竹有險。這一刻她也被第一輛車吸引注意力，沒看上頭，等到留意，已不能躲，伸手驚叫?；矢︺y箭步趕到，逆勢抓住車把，拖住男生的腰，車子受阻倒橫過來，男生一腳踏地，皇甫銀乘隙把他拉下車，車子帶到中間的坡上，撂倒后一路咔咔滑溜下去。危急解除！

男生捂住了褲襠，齜牙咧嘴蹲下，話都說不出了。另兩位跑來，問他破沒破，疼不疼。他受刺激，褲襠里越發(fā)辛辣。

皇甫銀瞪了第一個男生一眼，去追梅竹。梅竹沒摻和，心想：天降奇禍，皇甫銀處事得當(dāng)。

聽見皇甫銀的腳步聲，她停了停，沒回頭，等他近前，道了謝?；矢︺y問她受到驚嚇沒有，梅竹說她沒事。問他有沒有傷到。這一問，皇甫銀果有異狀，翻轉(zhuǎn)手腕，右手腕底破了皮，出血了。想說還好，梅竹已拉起來，看了看，下意識地拿嘴吹吹，放下，繞到他身后，拉開背包，從里面摸索出急救包，拉他去路邊的石凳上。她的手很軟，皮膚細膩，絲綢般滑嫩。

擺開小包里的物件，有消毒棉簽、小剪子、創(chuàng)可貼、紗布、紫草軟膏等。

她沒再吹氣，剪開了棉簽，給他的傷口消毒，撕開創(chuàng)可貼，貼上去，嘮叨了一句：“傷口不小，你還沒事人一樣！”

呵氣如蘭，一股甜甜的膚香直襲皇甫銀胸口鼻端，讓他有股沖動感，想抱住她。

這是他崇拜、景望的女孩啊，一個高高在上的神，竟這般細心、體貼，就和電視里沐浴皇恩的大臣一樣，他只差下跪了，眼含淚水。

她又是個漂亮姑娘，他能沒有想法嗎？但她不會考慮，她出來是為了躲婚。

嗒嗒嗒嗒，那三位來了。女生推車在前，第一個男生左右手各推一輛車，襠部受創(chuàng)的男生跟在后面，兩手捧臀，大腿支棱，空出他的襠，腰帶動兩條腿往前移，落地的腳如同縣官老爺升堂時的驚堂木，橫著往下拍。

疼痛緩過不少，臉上沒有多少苦色了。

女生看見皇甫銀，腳一點地，車子躥過來，剎在面前。看梅竹在收拾，笑著謝了謝，說，你男友剛才那一把太帥了。這是和梅竹說話，夸的是皇甫銀，顯出說話的水平。梅竹笑笑，沒回應(yīng)。在這條堤壩上走，她有時會拉下口罩。這時也沒戴。女生湊上前，問皇甫銀碰哪兒了，要緊嗎。后面的男生圍來，一個一個道謝?；矢︺y說沒事，你們忙吧。受著傷的男生，竟然盯住了梅竹，對旁邊的男生嘀咕，那男生再看梅竹，問她怎么這樣眼熟呢?！澳闶俏覀兘洗髮W(xué)的師姐？”

梅竹起了身，去皇甫銀身后，把東西放回小包?；矢︺y要說什么，她拉起他的左手，說：“走了。再見！”

女生猛然想起了什么，要攔住他們說話，話就在嘴邊上，一時記憶空掉了。等他們走到幾米外，才問：“她是演員？像誰來著？”

嗯——幾個人都追星，可人家既然回避，當(dāng)是不肯被認出來。這讓他們?nèi)计鸺で楹驼鞣挠?。小有爭議——演員哪有空跑這鳥不拉屎的地兒？他們的時間，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男生搶拍了兩張照，全是背影，發(fā)進一個群，問誰認得。女生也不服，把男生的微信轉(zhuǎn)到了姐妹群，問這誰啊，她像見過。

群里當(dāng)即討論開了，說眼熟，不像中國的。韓星？林允兒？李惠利？孫淡妃？李藝真？——絕對中國人。她男票那種酸樣！——需看正面。

大家煽惑女生過去搶拍。要確鑿是哪位明星，可就大發(fā)了哇。又問這兒哪兒啊，好美！女生即時轉(zhuǎn)話，沒受傷的男生上了車，一路摁鈴，緊急的樣子。梅竹和皇甫銀都避到了路邊，回頭望。男生風(fēng)風(fēng)火火，舉起手機就拍，皇甫銀攔都攔不住。他臉上沒秘密，便拿自己擋住了梅竹，說：“同學(xué)，請你放尊重點，把你的照片銷毀?！迸剑瑒x住車說，不是啦，哥哥，你和姐姐一定是演員，我們?nèi)豪餇巿?zhí)不下，要看看正面……

啊，這什么邏輯？皇甫銀一臉緊張。對付這些，他渾無經(jīng)驗，只能貼身遮住了梅竹，潑婦般吼叫：“你們想拍就拍啊？肖像權(quán)是隱私，懂嗎？”

“明星哪有隱私……”男生觍著臉。

“我們不是明星，你們不能拍！”梅竹早把口罩拉起，壓低帽子，說走吧。她緊縮在皇甫銀腋下。他沒有狐臭，男人的體味有點重，不是難聞的那種。

她是躲出了經(jīng)驗，不再輕易露面。

她的名氣還不夠大，哪天做到菲姐、冪姐那樣，讓人一眼識出，那就毫無隱私了。但她和她們差著一兩代，多的是機緣，她有信心。

皇甫銀頂難受，幾位同學(xué)雖未緊追不放，可梅竹礙手礙腳，他的左手就不知道怎么擱。想著先把人護到他們的視界外再說吧，便把手搭在梅竹的肩上，輕語：“得罪?！睆耐饪?，這是更親密了。只能是情侶。

后面爭議激烈。微信中，皇甫銀的光輝形象清晰，梅竹怎么看怎么模糊。如何識別？裹這么嚴干嗎？確定有鬼?？赡械倪^于有礙觀瞻，若說女的是演員的話，能和這種歪瓜裂棗廝混？保鏢？身手那么好，一定是保鏢！可他們拉手了，擁抱了。保鏢能這樣？莫衷一是。不能再跟拍了?？上О。?/p>

三個人訕訕離去。想追個星，反應(yīng)欠佳，機遇難再。那倆早下了木棧道，轉(zhuǎn)去渤公島。

皇甫銀看過資料，記得是紀(jì)念古人張渤，輔佐大禹治水，從這兒打通蠡湖和太湖。

到了遺廊前，梅竹咦一聲，失態(tài)地跑過去。前方浪漫非常，一掛掛蝶形紫藤花，每掛有數(shù)十朵，如瀑布，如串燈，如染布，如簾珠，從廊架上，潑水般垂墜，地上鋪滿紫色的花瓣。陽光映透了花廊，一派晶瑩，似夢似幻，像到了不真實的仙境。細分那些花，有銀藤、紅玉藤、花紫藤、南京藤，另有木香、凌霄……整條花廊，一千多米，號稱是國內(nèi)最長。

梅竹朝他招手，淘氣地要他跟上。這一面她只在熟人前暴露過，吳滴、曼藝亦是時有頑皮之舉，但她們的自控力、決斷力，與梅竹不可比。

梅竹讓皇甫銀給她錄像，從頭上來，擺各種造型，不怕被認出來了。她好想在這里唱歌，就唱《紫藤花》。

慚愧，皇甫銀沒聽過，想起曼藝吹的《五月的風(fēng)》，對合時令，放給梅竹聽，能否做配樂，請她來唱。梅竹不熟歌詞，曲子倒是喜歡。但她嗓音寬，可以唱得酣暢淋漓，原唱周璇獨有的甜糯、俏皮、幽怨、苦澀意味，她尚有不及。不要說她，即連鄧麗君，都難傳達，后者的甜氣和甜度，大過周璇。她試試。

曼藝的吹奏，還是不錯的。梅竹說不很喜歡薩克斯，甕聲甕氣，不夠尖亮，和她的歌，不太搭。同臺表演的話，則不要考慮。她不想和男的沾上關(guān)系。就像她剛沾過的趙天佑是女性似的。

皇甫銀說，吹奏的是位蘇州姑娘，不是男的。梅竹驚愕，要是姑娘沒問題。想著是不是他的什么人?；矢︺y道明情由，純?yōu)閹兔Α?/p>

到了承露臺，有家茶膳舫。他們進去歇腳。梅竹按摩按摩小腿肚子，精神上格外高朗。覺得這一趟來對了，整天賺錢、爭名，心靈都不那么清純了。聽皇甫銀走馬燈似的講說各式人物，父親、哥哥、小娘惹出的小小風(fēng)浪，無異于雞毛蒜皮，可即便是這點毛皮，也有砸死人的時候。她不得不躲躲閃閃。

歇好，她想去南邊轉(zhuǎn)轉(zhuǎn)?；矢︺y提議騎車，梅竹卻不會。

老板的世界，真不是他夠得著的！記起那天在宜興，騎了大半天車，說給梅竹聽。梅竹聽蒙了，敢情乘車和騎車，都要大費周章。這兩樣她的經(jīng)歷里是空白。不能想象，不能比較。他還會做什么？

皇甫銀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

梅竹插話：“文人七件寶，琴棋書畫詩酒茶?！被矢︺y笑說：“你是藝術(shù)家，有七寶，我們這些粗人，只有七事。到了城里，七事進個超市全解決，不是大事，買得起房，才是一座山，壓得人抬不起頭。我會刷鍋、炒菜、擦地、洗衣服，算什么能耐？像小姐你，置下大產(chǎn)業(yè)，那就不僅能耐，而且偉大了！”

梅竹靜然一笑。她是那種不需要去賺第一桶金的人，一落地就含著金湯匙?；矢︺y和她不同，如劉姥姥初見王熙鳳時說的，她拔根毫毛，都比他腰粗。

沒有瞧不起他的意思。錢只是一個尺度，不是全部?；钪囊饬x，大過了錢。

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誰能永遠紅紅紫紫，沒有七災(zāi)八難？今天她連陷困局中，是他幫的忙。換個其他人都不行。

到了黿頭渚入口，人多了。梅竹捂上口罩，戴著眼鏡，儀態(tài)萬千。

有人偷拍！她壓低帽檐，快步溜到皇甫銀身邊。

皇甫銀默契，左右望了望，見幾個學(xué)生騎車沖來。打頭的可不正是顛傷襠部的那位？隊伍壯大，五女三男。女生落在后面。有人喊出梅竹的名字。露餡兒顯形！

他們沒回頭，急急穿過“太湖佳絕處”牌坊，到了紅綠燈路口。正在變燈，梅竹看了皇甫銀一眼，心有靈犀，相互抓起手，直接沖向馬路。

梅竹豎起左手，皇甫銀仿照她，把右手豎起來，攔下兩邊的車。就那樣在眾目睽睽下，橫過斑馬線，折向南，一路奔跑。前方有個不顯眼的隧道，下穿進入寶界公園。兩個人鉆進去，甩掉那些學(xué)生，氣喘吁吁。

氣都上不來了，趕緊拉下口罩?；矢︺y取出水，遞給她。梅竹一口氣喝光，舒服地笑笑。

他們沒有順湖走，而是走南邊的小路，不想再被那幫學(xué)生逮住。里面有家酒店，就在上次住過的花園酒店隔壁，梅竹說進去看看。

她從沒有走過遠路，高高低低，腳都酸了，估計磨出了水皰。緊急的時候不覺得，這時覺到，走路就不那么自然了。

剛才不經(jīng)意間伸手，拉著他，這是什么跡象？今天已伸過兩次手！上一次，沒感覺，這次的時間久，尤其在馬路中間，兩邊都是車，那么窄的一條道，都還拉著，渾然天成的樣子，沒覺別扭，還有點妙不可言的愉悅感。

忽然記起來，小時她算過卦：把手交與一個陌生男人，代表對他放心，能夠托付終身。不要辜負那人，好運會相隨。就是他嗎？可是，兩次都在極端狀態(tài)下，不算吧？一股紅潮涌上面龐。她很決絕：不會，一定不會！怎么會？

嘿，青春男女，事實上的差異，不作數(shù)！只要天天見，交流多，兩不厭，你儂我儂，不知不覺就黏到一起了。所謂“樹怕三搖，女怕三撩”。能管心的，有時管不了身；能管身的，有時管不了心！智敏的她，趨利避害，與人拉開距離。

入酒店，有一塊牌牌，“歡樂的紅茶時光”。她大步邁進。要了間雅室。

對面椅子上，坐著位年輕姑娘，眉清目秀，給他們現(xiàn)做奶茶。

倒出兩杯。帶桂花香和奶香，主要是茶葉沉積的香氣，在味蕾上擴展，柔潤甘甜，入喉滑膩。

有電話來，是大哥。梅竹擦手接聽，大哥向她索要位置圖，他竟在黿頭渚，找她有急事，非關(guān)婚事。梅竹發(fā)去圖，讓皇甫銀先出去，在大堂等她。

撤掉奶茶，重點紅茶。換了一套紫砂壺、紫砂杯。壺身是梅樁，印有梅花。梅枝形的壺嘴、壺把、壺鈕，做工細膩，紋理清晰，溫潤光華，拿捏舒適，出水爽利。梅竹想買一套帶走，主要是圖案含她的名字，有紀(jì)念價值。問姑娘賣不賣。請姑娘打了包，交給剛才的先生，報了手機號，請她親自送。這兒不必進來。

梅竹存心要姑娘打電話找皇甫銀，看好她的長相、人品、手藝，想給皇甫銀一個契機，看二人有無緣分。隨即放下，斟酌大哥所為何事。早上眼皮跳。二哥去香港和大哥說了什么？涉及家族繼承，男人操心的，她不干涉。反倒是這邊的事業(yè)，要有整體規(guī)劃，上一個臺階。

有人敲門。大哥到了？她站起來，果然是。他拎著愛馬仕褐色小包，一路好找。他在妹妹肩上拍了拍，說她瘦了。來到桌前，口干，見有水，抓起杯子喝一小口，不燙，仰頭喝干。那可是她的茶杯?。∶分褡?，給自己悄悄換了杯子，給大哥續(xù)滿，問他吃點什么。他搖搖頭，放下包，摸了把油光的長發(fā)，起身把門碰上，說他們是坐直升機來的。梅竹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調(diào)用直升機的事，她找的是李滈灃的父親。那就對了，父親是從李管家那里得知她的變動的。

大哥從包里摸出一封信，攤在梅竹面前，說：“老二給你的。”

二哥？梅竹不解，拆開，的確是他的筆跡。這年頭，手寫的信件，都成絕品了。她有股不祥的預(yù)感。

二哥信上說，他在美國沾染了HIV病毒。嫂子性冷淡，他以為換個環(huán)境能有改進，誰知交流反而更少。孩子住校，他倆在家，她都在自己房間，睡覺鎖門，他如有需要，讓去找妓，弄得他難受至極。久之，搜索附近的人，進一些群，加了不少女子，聊得來就約會、上床。越來越頻繁。外國女人厲害，能玩出花，純?yōu)檎覙?。他越來越放開。什么時候、和誰有了HIV，已分不清。出癥狀，全身發(fā)熱乏力，沒有食欲，以為是流感。半年前咳嗽、胸痛、腹痛，醫(yī)生診斷，很明顯了。余日無多。他氣餒過，想過自殺，也想報復(fù)老婆，若不是那婆娘，他何至于憋不住，拈花惹草？可她終究是老婆，他們有可愛的孩子。前次回來，有所穩(wěn)定，是看望家人，不放心小妹。哪天他不好了，孩子請小妹監(jiān)護、管教。人生沒有回頭路，作為過來人，世上最好的禮物，男人是娶房好媳婦，女人是嫁個好丈夫。他自己有不對，在父輩羽翼下成長，禁不住誘惑。兄弟姐妹中，梅竹是唯一靠自己撐起一片天的，他為她禱告，不僅事業(yè)，而且擁有美滿的婚姻、家庭。不要像他，支離破碎。他是失敗者。美國的產(chǎn)業(yè)只留了一家醫(yī)院，在舊金山，管夠孩子一生飽暖。他立有遺囑，哪天走了，會有來函，小妹視情況裁定孩子在哪里受教、長大，和他妻子交涉。

梅竹看得淚水盈眶，最后伏在茶桌上哭了。二哥是個多好的人啊，基本立足，穩(wěn)定，后院失火，毀在老婆手上！對嫂子，她何止氣憤！二哥的善，讓女人騎在頭上。離婚啊，養(yǎng)小蜜啊。長痛不如短痛，眷戀這種女人！

老大是知情人，沒有勸慰。待妹妹發(fā)泄得差不多了才說：“這信我沒看。二弟在香港說了個大要。我罵過他，懲罰自己，便宜那妖精。但既成事實，為孩子想，他沒什么不對。怪只怪他命不好！”大哥長長地嘆氣。

梅竹拿出手帕，擦淚。大哥又說，按理呢，只有他回西安，接替爸爸。但他能力不足，不想離開香港。西安不適宜他了。和老二商議，他們找了一家財團，購買父親的股份，兒女們平分，包括小娘和梅竹媽，每人一份。需要說服父親。父親老了，該退出江湖了，不賣掉做什么？由著小娘胡搞，其他人就沒有活路。他說動香港王氏集團擔(dān)保。吳氏家族內(nèi)部會有抵抗，王氏就得拉攏，妹妹能和王家三公子好，香港那邊就得力了，保得住爺爺打下的基業(yè)。他勻出精力、時間，把家事和老二的事處理干凈。做娛樂是吃青春飯，前些年她小，能夠放手一搏，不必承擔(dān)什么。眼前該有的都有，到頭了?？繎T性持續(xù)三兩年，上到一個高點，見好就收吧。女人總還是成家、生孩子急迫，不能過三十歲。再大誰要啊？她去接手香港的生意，那邊的舞臺更大。哥哥們需要她，父親更需要她。

大哥的話含糊，聽著在情在理，梅竹難以拒絕。但她怎能去香港呢？去了等同于答應(yīng)了那樁蹊蹺的婚事。香港又奇熱。父親的生意她沒興趣。他們完全可以精簡、收縮。做藥的，無限大的需求，哪天能滿足？家族要繁榮、延續(xù)，有許多辦法，何必犧牲她的前程？她搖頭說不去香港，哥哥、爸爸的生意她不懂，不想懂。錢財?shù)睦^承，她放棄。

大哥沒防備妹妹如此決然，忙說這也是爸爸的意旨。他們這種家庭的孩子，沒有太多自主權(quán)，背后支撐著一個跨國公司，幾代積累，十好幾萬人，和春秋戰(zhàn)國年間的諸侯差不多。位置總要有人接。

梅竹聯(lián)想起剛和皇甫銀聊過的西施范蠡、吳越戰(zhàn)爭，人的欲望無止境，見好就收有幾個？大智若范蠡都看不開，不得已轉(zhuǎn)去商場。見微知著，爸爸、哥哥又豈肯交出所有？推她出來當(dāng)炮灰，成全他們，美其名曰“和親”。

女人何來那么大效用？以夫差為例，不是他窮兵黷武，后方未穩(wěn)就攻打北國，先拿下越國再北上，他仍可建樹霸業(yè)。江東蕞爾之地，河汊縱橫，大江包繞，與中原地貌、風(fēng)物不同，竟有兩個國家，有吳則無越，有越則無吳。吳王一手好棋，走成死局，怪得了誰？西安和香港不搭界，爸爸的產(chǎn)業(yè)與王氏集團亦少交集，“和親”的意義，一目了然。好生意誰不做？合作的話，找誰不行，何苦賭上她的一生？

未雨綢繆，小姨帶她找到吳璇，指了明路，讓她及早避開，幸未翻船。她和大哥并無多深感情，要是二哥來，她會和盤托出，疏通紛雜的局面，對大哥她不想說。摁了鈴，叫進服務(wù)生，請她拿出一套“厚德載物”的茶壺，打包，送給大哥。這是打發(fā)他走的意思。大哥心情沉痛，假意地笑，拜托她再想想，獨自離去。

梅竹驀地涌出一股崩潰感，一點心情都沒有，不想回了。

喝了會兒茶，久久不能靜。認命吧。二哥懦弱。怎會這樣！彌天大禍，害了自己，一聲不吭。還默默幫她。她一直當(dāng)他是靠山，以他為榜樣！

無限的悵意，無盡的恨。能挽回什么？和誰商量？小姨？她搖頭，要找個鏡子，對自己笑笑。想到皇甫銀，擦抹了臉，她喊他來。

他拎著一只布袋進來，梅竹請他把東西放下，到隔壁上次住的酒店，訂兩套房，要高檔的，晚上他們住過去。

皇甫銀進門就覺異常，氣氛不睦，不知來由。問她要和李總打招呼嗎。梅竹想了想，說等會兒她說，要他的銀行卡號?；矢︺y忙說他有，跑出門。

梅竹給李滈灃打電話，她帶著李管家，剛到君來酒店。梅竹讓她看緊家門，負責(zé)接待。這幾天她都在外面，皇甫銀全程陪同。沒有急事不要聯(lián)系她。老爸要是問，就說不知道。待會兒她關(guān)機。其他面聊。

皇甫銀坐在大堂，一番問詢，發(fā)現(xiàn)花園酒店很貴，有年頭了，什么都舊舊的。李滈灃曾說下次不來了，小姐沒嫌，這是住出了情分？預(yù)訂好，他敲門，問是不是住到對面的湖濱飯店，最早的綠色飯店，接待過數(shù)百位元首、影星。好評多，價錢卻只有花園的一半，性價比高。他曾陪曼新梅吃過一次飯，放不下，應(yīng)和了“男人的胃，女人的心”，為了吃好，他也要進言。

梅竹并未決意住哪里，既然有更佳選項，那就去吧。她認熟不認生，想著隔壁住不滿人，誰想到她會住在不搶眼的酒店？盡可發(fā)發(fā)呆、打打坐。

仍是要了皇甫銀的卡，轉(zhuǎn)了點錢，用于這幾天的花銷。他先去，辦好通知她。登記別用她的證件。至于一個證件怎么辦兩個房間，用不著她過問。

皇甫銀退掉了花園酒店，補買后面的單，這才打車去湖濱酒店。

梅竹坐在茶室里發(fā)呆，郁悒無法排泄，疼惜、可憐二哥，還有父親和媽媽。每走一步，他們都受影響！自己卻沒有能力照應(yīng)！她累了，第一次想要靠在男人肩上。或許真到了嫁人的年紀(jì)，弄不好就在圈子里挑一個了。名利一場空。百年以后，誰知道誰啊？丹青留名，能有幾人？留名又何如？億萬年后，洪水滔天，星球撞擊，天火焚燎，太陽寂滅，哪里有人？哪里有地球？

絕望了吧？生而為人，需要擁抱星光。生命是過程，是體驗，走過的痕跡，屬于自己，是甘是苦，全是一個人品味。把它做好，就得大圓滿！何必去捅馬蜂窩！這是抓得住的。親人落難，她不能隔岸觀火，相反，更應(yīng)該崛起！給他們輸送力量，輸出保護！

不久，皇甫銀來電，他在她的房間，95號——九五之尊。吉利的數(shù)字。

這又不是王朝社會！她苦笑，想結(jié)賬，已買過。這人眼力見兒不錯，純樸厚道，出身若好點，小資家庭以上，她都可以下嫁了。韓國三星集團的大公主，百億身家，找了個窮保安，應(yīng)了書上說的：“眼是情媒，心為欲種。起手時，牽腸掛肚；過后去，喪魄銷魂?！辈活櫼磺邪?！愛情的力量，每每叫人蒙昧！結(jié)果男的同床異夢、不上臺面，血的教訓(xùn)。差距過大不可取。只能當(dāng)部屬使喚，著力栽培。

沒有皇甫銀，她不會到蠡湖邊溜達，進不到它的世界，錯過就錯過了。一定的時候，和什么人共事、相處，帶著偶然性。

她請茶室喊車或派車，到后叫她。車子快，幾分鐘就送她到了對過兒。酒店林蔭濃密，道旁都是上百年的參天大樹。葉草翠亮新嫩，水水靈靈。

她付現(xiàn)金，司機沒找開。權(quán)當(dāng)小費吧?；矢︺y候在大廳，帶她刷卡上樓。

樓道寬大、安靜。房間進門是廳，落地窗，帶門帶陽臺。里面是臥室，也有大陽臺。通明透照。眼底是濕地、湖景，船舶往返頻密。陽光在水上泛蕩金波。遠處的山，綿延無際。頓忘去所有不快，融入這絕色風(fēng)景中。

皇甫銀介紹，還有面積更大的套間，他比較過，數(shù)這間開闊、亮光。

梅竹點頭道不錯?；矢︺y又說：“你爸找過李總，他想和你談?wù)??！泵分褡疥柵_上，沉靜了一會兒，說：“等那幫人走了，再和爸爸見。滈灃姐那邊，隨時留意那些人的動向。你轉(zhuǎn)達吧?！被矢︺y說好的，問她喝什么。梅竹不渴。她站起來，瞇著眼，在陽臺上吹風(fēng)。

皇甫銀出去打了電話，回來說李總請她放心。曼藝那邊也有消息，她不僅能吹薩克斯，二胡拉得也不錯，首選《二泉映月》。早先沒人扶持，覺得二胡太大眾，給人輕飄感，吹薩克斯的女孩不多，容易脫穎而出。梅竹心情不佳，說她相信曼藝的實力。不若請她來，方便磨合、切磋。至于吳滴，她印象更好，如能放棄鐵飯碗，她來就主抓藝術(shù)培訓(xùn)。將來她想辦藝術(shù)學(xué)院。那樣的話，吳滴的平臺更高。但不能打包票，所以要看她自己?；矢︺y也能有更多與吳滴接觸相處的工夫……

老板給他締結(jié)了多少良緣啦，比得她父親的拉郎配！不折不扣是吳仁伯的女兒，見到上眼的姑娘就想著搭鵲橋！因觸景而生情？

皇甫銀劣跡昭彰，做了錯事一般，羞慚道：“謝謝你！我爭取……”說著，右手緊抓成拳。梅竹不禁笑了，宛若猜到了他的小九九，對吳滴的特殊情分。

手機響，財務(wù)到了，皇甫銀請她來辦的入住，要了頂層的雙床房。刷開門，鋪著金黃色蘇繡真絲地毯，平整如新。面積只有梅竹的一小半。

沖了澡。渾身爽朗！五星級水準(zhǔn)，從前根本不能及，這就住上了。人要敢于夢想，萬一實現(xiàn)了呢？——娶她做老婆，也挺不錯吧？

腦子里冒出個荒唐念頭，把他嚇得一搖頭。吳璇的忠告猶在耳邊。

晚上吃飯嗎？這家的自助誘人，涎水滴滴！白天喝茶、吃點心，攻堅克難好幾回，晚上再去，可就暴殄天物，不像話了。俗話是“斤以下的才叫吃貨，斤以上的叫飯桶”。老板雖有錢，也不允許他吃成個圓大桶啊！

小姐沒找他。他未出門。一宿無話。早餐他是一個人吃的，豐盛，中午都不要吃飯了。下午兩點，小姐來了電話，讓去她的房間。

她燒了一壺山泉水，端著茶杯，去外廳陽臺，拿紅茶泡出一杯。她喝第一泡，二泡、三泡倒在空杯里，加兌白開水，淡化后再喝。

她說嗓子是她的第二生命。沒有演出的話，九點睡，最遲不過十點，好嗓子是睡出來的。滈灃姐等會兒給她送東西。這是一個能幫她打江山、守江山的人。早年跟她媽媽，關(guān)系一向好?，F(xiàn)在滈灃姐要在那邊，皇甫銀就要知道一些她的生活習(xí)性。看他對江南的歷史蠻多認識，給她說說大要吧。古都西安，做過一千多年首善之區(qū)，哪個年代有什么人物，發(fā)生過什么，她都能說個丁卯，腳下的土地不陌生。聽過西施的故事后，她意識到，女人一定要獨立，不把命運交給不相干的人，就算親爹親娘，也不放手。財神爺范蠡，可以放棄名位，唯獨抱住沒放的是金銀。名位是虛的，生活實實在在。

皇甫銀問，他這樣的，一輩子咬咬牙，賺個幾百萬，買套房，頂天了。即便這，也算大跨越。小姐動輒幾千萬，圖什么？像無錫、蘇州、西安之類的大城市，有一千萬，即能財務(wù)自由。三五百萬買房，別的存款，利息二三十萬，日子美滋滋。何況幾千萬？

梅竹抿一口茶，說：“我倒想??！光每年的化妝品、衣服，就幾百萬。社交、包裝、演出投入，要一個團隊。周轉(zhuǎn)金起碼一千萬。再要投影視劇，上億都不多?！?/p>

皇甫銀摸摸后腦勺兒，不只是貧窮限制了想象，成功人士開挖、調(diào)動人脈、資本、資源的手法，也是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譬如直升機接人空降演出現(xiàn)場，這只有西方大片里才有，等閑人等會想到嗎？想到能做到嗎？做到能請到嗎？請到會即刻嗎？……所以能力、階層、閱歷、關(guān)系，都會制約一個人的高度。成功、偉大并非生來就有，而是一步步走出來的。

他潤了潤嗓子，說起古：西安是千年古都，無錫梅里作為古都，也有五六百年歷史。這是從王朝角度比較。人杰地靈，江南出才子、才女，小姐的基因也屬江南，不凡的才藝。在古代，四大名著、一大奇書，無一不和江南有著很深的緣?；蛘f才子、才女只有來江南，才有出頭日。

“這都哪里聽來的？”梅竹問，給他續(xù)了水?；矢︺y喝一口，說他手上有本書，講解很系統(tǒng)?！都t樓夢》作者曹雪芹，南京出生。不過據(jù)脂硯齋批示，《紅樓夢》里晉見元妃、接駕四次等情節(jié)，都是親身經(jīng)歷。所以作者只能是賈寶玉的原型曹。做過江寧知縣的袁枚，對江寧織造曹寅比較了解。他在《隨園詩話》里說，《紅樓夢》是曹寅的嗣子所寫。嗣子即曹。由于數(shù)次接駕，開銷巨大，曹寅任上，織造庫銀虧空嚴重。曹不擅經(jīng)濟，雍正六年因虧空和轉(zhuǎn)移財產(chǎn)等，被革職抄家，一文不名，晚景凄涼。南京的舊宅兩百多畝，廢棄破敗。袁枚花三百兩銀子購得，又耗資三千多兩，用時兩年，改成私家園林，取名“隨園”?！峨S園詩話》里說，《紅樓夢》里面的大觀園，就是隨園，相隔一百年了。文字黑白分明，時間近，可信度極高。

梅竹點頭，說聽了一個故事，南京就豐滿了，啥時去隨園轉(zhuǎn)轉(zhuǎn)?；矢︺y說太平天國時毀了。再說奇書《金瓶梅》。明清時期，人都知道作者是蘇州府太倉人王世貞。王世貞出身官宦世家，領(lǐng)袖文壇四十年。二十世紀(jì)初受幾位名家質(zhì)疑，此后猜測的作者越來越多，超過五十位，沒有一個比王世貞更具說服力。他曾幫李時珍出版《本草綱目》……

梅竹一驚，目光里都是疑惑?；矢︺y續(xù)道，沒有他，《本草綱目》出不來。當(dāng)年有人叫李時珍去請文壇領(lǐng)袖王世貞寫序。李時珍已六十二歲，帶著沉甸甸的一袋書稿，從湖北蘄州乘船東下，到了太倉王府。王世貞讀后，認為這部書價值不可估量。有他推獎，南京書商胡承龍才刻書承印。王的序?qū)懥耸?，李時珍的書稿也在王家放了十年。書里編了一味藥材叫三七，屬首次出現(xiàn)。如果《金瓶梅》不是王世貞寫的，《本草綱目》未問世《金瓶梅》就在流傳，誰能未卜先知，把三七寫進《金瓶梅》？上海交大的教授考證，王世貞作品豐富，堪稱古今第一，存于全球兩百多家圖書館，包括傳奇小說集《艷異編》等等。古代文人教書、寫字、畫畫、編著故事，多為賺錢。瞧瞧那么多墓志碑帖，便是很好的例證。

“沒錯，西安有碑林，不少是北魏墓志，主要是于右任民國時搜羅的，打包運回陜西老家。洛陽也有博物館，多為唐碑?！泵分裱a充道。

借著聽八卦，她破消胸中塊壘。想到有一年開車，和二哥去洛陽看牡丹，心里仍酸痛?；矢︺y干瞪眼，不知碑帖的收藏底細，他只能講看到的故事。往來無白丁，說的便是梅竹這等世家子女，身邊有高人點化，絕少迷惘。

梅竹問：“無錫呢，和哪些名著搭界？”

她真是心有靈犀！皇甫銀一笑，說：“四大名著里的《水滸》《三國》，作者施耐庵、羅貫中，施是羅的老師，二人都在張士誠的造反部隊里任職。元末兵荒馬亂，張士誠生在揚州府泰州鄉(xiāng)下，被逼反抗，建立大周國，定都蘇州。從稱王到被俘、自殺，前后十四年。施耐庵則和張士誠同鄉(xiāng)，聘為軍師。張士誠中間降過元，施耐庵屢諫不從，棄官后被江陰首富徐麒請到祝塘鎮(zhèn)家中做私塾先生。徐麒置田十萬畝，藏書數(shù)千卷。一百多年后，這家出了個‘千古奇人’徐霞客，小姐聽說過嗎？”

梅竹點頭，這人是“驢友”。難得她興致不錯?；矢︺y接著說，施耐庵入住祝塘鎮(zhèn)，教書之余寫《水滸》。每成一稿，必與門人弟子校對訂正，學(xué)生羅貫中得利最大。大學(xué)者胡應(yīng)麟說，《水滸傳》是施耐庵看到宋朝張叔夜平定宋江等一百零八人起義的消息、由來后，發(fā)揮潤飾出來的。羅貫中受啟迪，以《三國志》為藍本，效法老師寫出《三國演義》。冥冥中太湖邊筑就三國、水滸城，像是回到了原點。江陰當(dāng)?shù)亓鱾髦簧偈┠外值墓适?。如《水滸傳》里一些地名取自祝塘。祝家莊對應(yīng)祝塘鎮(zhèn)，曾頭市來自曾家村……

梅竹作評議，說它們離經(jīng)叛道，和主流不搭調(diào)，于是作者千方百計隱瞞身份。她在美國的時候，翻看原版的《洛麗塔》、“兔子系列”，曾經(jīng)的禁書、黃書，那些作家都生怕人們不知道他是作者！一個個有暴露癖。再看我們的古人，何等隱晦！問他看過其中幾部，皇甫銀說一部沒看，太長，看著困。

那他的內(nèi)幕何處得知？皇甫銀說吳滴的老師編了本書，就講這些，他做設(shè)計。名人逸事，很有趣，讀了進去。他要么不看，看過就能記得住。

梅竹記起第一次見面，吳璇夸過他過目不忘，非是吹牛！她蹺起拇指，朝后梳著長發(fā)，說蠻開心的，這一套套下來，忘了憂，消了愁。再說說徐霞客吧。

皇甫銀笑道，老徐家另有一位，也在青史上留名，叫徐經(jīng)，徐麒的孫子、徐霞客的高祖。和江南四大才子里的唐伯虎、文征明交好。唐伯虎太有名了，《三笑》《唐伯虎點秋香》都講他的事跡，號稱江南第一才子，其實他輕狂、風(fēng)流，一生受挫，仿佛天不全人，屢落陷阱。十六歲童試第一，四海皆驚，娶妻徐氏。二十五歲父親去世，其他親人也在兩年內(nèi)相繼過世，家道漸落。二十七歲宿妓喝酒，經(jīng)文征明的父親文林等求情，才獲準(zhǔn)鄉(xiāng)試。次年高中“解元”，再引轟動。和徐經(jīng)北上赴京會試。一個有才，一個有財，公然馳騁于都市，三場考試下來，滿城蜚語，說江陰富人徐經(jīng)，用錢買到試題。皇帝震怒，下令嚴查，結(jié)果是子虛烏有。但輿論嘩然。最終徐經(jīng)、唐伯虎被削除仕籍。整個江南為之瞋目。妻子跟唐伯虎鬧離婚，他只得休妻。有一年南昌寧王廣招人才，唐伯虎應(yīng)聘。文征明勸他別去，唐伯虎沒聽。不足半年，寧王露反意，唐伯虎想回回不去，便裝瘋賣傻，每天縱酒，在大街上裸奔。寧王受不了，打發(fā)他回家。幾年后寧王起兵，被王陽明一舉擒獲。唐伯虎大難不死，皈依佛門，號“六如居士”，筑室桃花塢，靠賣文賣畫過活。但他常年多病，生活艱難。秋天的時候去太湖東山，看見蘇東坡的真跡，其中二句是“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觸動心思，回家后臥病不起，臨終寫下絕筆詩：“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dāng)飄流在異鄉(xiāng)。”臘月初二去世，年僅五十有四。

梅竹聽得潸然淚下，主要是唐伯虎的詩凄感，她起念來江南，不僅僅是回祖籍，還受到周星馳主演的唐伯虎的喜劇片影響。江南詩情畫意，巨星才子輩出，想起來都興奮。她確信只有到江南，才有融入的奇遇。或許還有美好的故事。可唐伯虎的凋零身世，刺破她的淚腺，和理想天南地北，聯(lián)想到二哥的病，昨天和他視頻時的傷心無奈，多像唐伯虎。面對天命，人不堪一擊！

她拿手帕拭拭淚，說沒事，感動了，要他接著說?；矢︺y連忙長話短說。介紹文征明是位老壽星，大器晚成，以九十歲無疾而終。他二十多歲科考，凡九次，到五十多歲，次次落榜，便刻苦練字、作畫、寫文章，成為一代大家。像馮夢龍說的：“人有早成，也有晚達。早成者未必成，晚達者未必不達?！眲钪景?？

“嗯！笨點沒關(guān)系。只要沉入，好好做事。”梅竹有了笑容。她在江南日腳不短，語氣有點嗲，軟軟糯糯的，像在撫慰，又帶著威嚴，給他別樣的體會。

徐霞客是在徐經(jīng)死后八十年出生的。徐家已中落。為什么呢？小姐出身顯貴，注意到歷史上的大家族是如何從盛而衰的嗎？有說道，不可抗。主要是分家，分個三五代，也就所剩無幾了。譬如徐氏大家族，分到徐霞客的父親徐有勉，只剩五百畝。徐有勉三子一女，徐霞客分得兩百多畝。出游時典地，耗資不少。徐霞客有四子一女。三個兒子分家，每戶已不足百畝。

徐霞客婚姻不幸，原配妻子早逝。娶繼室羅氏，刁蠻狠毒，夫妻關(guān)系緊張。徐霞客移情別戀，有個私生子叫“李寄”，未婚。子女中，唯李寄有大出息，《徐霞客游記》大部分手稿失而復(fù)得，端是這個人收集的。

徐霞客一生遠行十幾次。主要靠徒步跋涉。每天寫日記。三遇強盜，四次絕糧，多次九死一生。晚年走了三年多，來到麗江木府，受到土司木增最高禮遇。他幫木增編校書稿，積勞成疾，兩足俱廢、心力交瘁。木增派壯漢用滑竿護送東歸。歷時一百五十六天回到江陰，次年病死家中。四年后，清兵南下，勢如破竹，在江陰遭血腥抵抗，戰(zhàn)爭持續(xù)八十一天，清軍二十多萬人圍攻，戰(zhàn)死三個王爺、十八位將軍。城破后屠城三日，徐家受滅頂之災(zāi)。李寄躲過一劫。

徐家歷年累積的人脈關(guān)系驚人。整個明代兩百六十多年，近百位詩文書法大家以及幾十位首輔、尚書、狀元均與徐家有交情。富裕是基礎(chǔ)，另兼地利之便。江陰是蘇錫常中心地帶，去松江、南京都不遠。而南京、蘇州、松江，分別是明朝早、中、晚期文化和書法中心。錢謙益最早讀到了《游記》，寫有《徐霞客傳》和《囑刻游記書》，與稿本一起交出版家出版。

足見單做事也不行，還要有時運，有貴人提攜和相助。

徐霞客趕上了好年光，天時地利人和。小姐回歸江南，同樣是睿智之選……

梅竹莞爾笑笑，說：“謝謝，也許吧。我聽出你的心意了，叫我補齊人脈，對吧？”

她對貴人不是多看重，到了她的層次，實力為大，強強聯(lián)合。沒有無私的貴人。所謂貴人，需要交情，而且非一般交情。吳璇當(dāng)初也是希望她和上海的藝術(shù)家多合作，貴人當(dāng)在其內(nèi)。

至于時運，文藝天才的亮相，時運具有決定性價值，從小小的網(wǎng)紅，到泰山北斗，多半是一鳴驚人，一部作品定乾坤?；蛟瓌?chuàng)，或翻拍，或復(fù)制，或改編。包括她的出道、成名在內(nèi)?；矢︺y的那本書寫得不錯，何時借來翻翻。

她又報之以李，送給皇甫銀一句話，是她父親畢生的經(jīng)驗、秘訣：要相信自己重要，熬過那些艱難時刻。在此過程中，看見好東西，就“貪婪”一些，盯住不放，全力以赴。時遇稍縱即逝，丟掉了，抓不住，哪來的成功？沒說都得像李白、杜甫那樣獻文、投靠、表現(xiàn)，起碼要過得去。李時珍就剛剛好。

人的氣運、運氣，不全是老天爺砸來、坐在家等來的，而有謀劃、經(jīng)營、爭取、努力的成分。從皇甫銀近期的表現(xiàn)來看，打一百分。

皇甫銀憨厚地笑了，吳璇和自己談司馬遷，不正好證明了小姐的高見嗎？他感激、佩服她的提醒，戳中他的命門——信心不足，優(yōu)柔寡斷，該出手時沒見手，起碼對吳滴，他就缺乏男人的勇氣。或者說，他癩蛤蟆就得琢磨著想吃天鵝肉。連小姐他都該有追求的膽略——她在暗示、鼓勵他？

這時，太陽偏斜，一團金光被水波撕開，在湖面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光帶。太陽越往下沉，光帶越粗越晃蕩，如一柄光劍，把長湖一剖為二。霞火包裹整片天和水。暮靄都像鍍了金、抹了銀，籠罩山林，披上靚裝。

梅竹擦擦手，興致大好，拐到西側(cè)的陽臺，請皇甫銀拍照。

逆光，她的后背上方霞光萬丈，肩頭漏下一抹黃，柔潤、吉祥。讓她側(cè)過身，挺腰，他站在斜角上，她的臉蛋才不那么暗，凸顯出來，把湖水、遠山以及一湖的光，攝入鏡頭。陽臺可轉(zhuǎn)折，皇甫銀又從其他角度拍了幾張，背景勝過風(fēng)景畫。

人美，上相，這要是放到網(wǎng)站首頁，恐怕要迷倒不知多少人。

皇甫銀仍未有出格舉動，兢兢業(yè)業(yè)，當(dāng)作她的攝影師。組出完美畫面，謹慎地夸夸，避免嫌疑，安撫一顆蠢蠢欲動的心。

其實他可以涎皮賴臉，和小姐調(diào)調(diào)情、罵罵俏、揩揩油的。有時不經(jīng)意的動作、言語，能起意想不到的發(fā)酵性作用。當(dāng)然，也可能真被打漏了頭。

十一

一連數(shù)日，梅竹都沒怎么找皇甫銀。這天用完晚餐，他泡在浴缸里，舒舒服服，不覺睡著了。水漸漸變涼，手機響，把他叫醒。那水已變溫，出水有涼意，連忙放開水龍頭，熱熱身，頂著一身熱氣，赤腳跑到柜桌邊，抓起手機就往回跑。地上滑，他是爪著腳趾，那也差點來個大馬趴。

吳滴的來電，掛掉了。他試試水溫，一屁股坐進去，唏呀一聲，每個毛孔都被熱意包裹。他坐著不動，撥回了電話，手是濕的，屏面上全是水，不影響說話。但是光光的身子，和一個女孩子講話，無比怪異。

吳滴語氣急切，問他忙不忙，他說不忙，剛才忙。她說爺爺摔了，她搬不動，喊了120，一會兒到……皇甫銀忙說他立即趕過去。掛斷電話，想打的，但不會那么快來車。又給前臺打電話，請他們緊急備車，家人重病，要搶救，越快越好。

擦干身體，匆匆套穿衣服。沒兩分鐘，他沖到了大堂。五星級酒店，效率奇高。幾分鐘后，給他調(diào)來應(yīng)急車。上車后，他先和吳滴通話，確認位置。再跟梅竹請假。到的時候，爺爺已平躺在擔(dān)架上，被推進救護車。奶奶本是要去的，吳滴讓她留下，吳滴自己則和皇甫銀一起登車，坐在里面的長凳上。燈光暗蒙。爺爺昏迷，鼻子里插著管子在吸氧。吳滴倒沒有掉淚，依在車廂上，緊張暫緩，她才覺得累，但須打起精神。車子一晃，轉(zhuǎn)彎時她貼上來，靠在皇甫銀身上，都不說話。

面對一個危重病人，她的心深受觸動。想起曼藝的話。有意識、主見的時候，千人千面，魑魅魍魎、嬉笑怒罵，霸業(yè)宏圖、追求抱負，哪肯休？一旦倒下，成為一個生物，或說植物意義上的人，活著和死去有什么分別？唯一期待的是爺爺恢復(fù)意識，早點醒過來。歲數(shù)大了，什么可能都有。爺爺要是不醒，遭罪的是奶奶。以前他們執(zhí)意不找護工，做做飯、掃掃地、買買菜、拿拿藥、曬衣服，不成問題。多個生人，不自在。重物網(wǎng)購，時鮮果蔬由她采買。房間大，定期找小時工。方今之勢，非請不可了。

他們?nèi)サ氖墙洗髮W(xué)附屬醫(yī)院。樓宇較新，燈火通明。這個點來的，多半是急癥，醫(yī)院里人不多。病人被送往急救室。

電梯、走廊安靜、干凈。墻壁很白，泛著亮光。到了手術(shù)室，閑人擋在外面。吳滴辦手續(xù)，在手術(shù)單上簽字。又拿到幾張繳費單，要下樓繳費。

皇甫銀跟過去，上電梯時，問吳滴吃飯沒有，她說吃了?！澳沭I了？”“我吃了。你爺爺怎么摔的？”“老人摔跤，沒有理由。歲數(shù)大了。我家的地，其實很平，只有大門那兒有個坎。爺爺出門坐的是電動輪椅，大門里外我全做了無障礙坡道，即使沒有人幫忙，他也能自己出入小區(qū)。問題出在衛(wèi)生間的過門石，只比里頭略高，那么微微幾厘米的落差，墊塊墊子，就找平了。這次墊子洗了，忘了鋪新的，爺爺偏偏給這幾厘米困住了。進去容易，卻出不來，拼命掙，也不喊人。這一使勁，壞了，一頭栽倒在地……”

出電梯，到了付費窗口，不需排隊，遞上病歷本、醫(yī)?？ǎ痔统鲢y行卡。窗口的小喇叭報價，三萬六千……

沒錢怎成？這點錢，吳滴眼都不眨。真要和她好，外頭會不會罵他吃軟飯？再有倒插門的風(fēng)險，萬一她家提出來，他能否答應(yīng)？

呵，渾小子，想哪里去了？她無外靠了下你的肩。爺爺尚在病床上！要幫她頂住。怪了，她的父母、叔伯呢？她又不是孤兒。

他有點心疼她了。他不來的話，就一個奶奶在身邊，兩個女的，小的太小，老的太老，扛一個危重病人，怎應(yīng)對得來？

吳滴拿著單子，神情輕松，比他想象里強大——白疼了。他笑笑，露出一點可憐樣子，仿佛得到她的施與——施與豁達，施與大氣，施與愛情。

記得在老家時，媽媽住過院，他禮拜天去，爸爸媽媽的窮，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實地擺在臉上。窮和病，顯于外表，有關(guān)聯(lián)，又有不同。病是枯壞、衰敗的樣子，窮是一種苦相，戰(zhàn)戰(zhàn)兢兢，往里收縮。爸爸求人時，極盡諂媚。吳滴卻身攜光輝和燦爛，那是從沒有發(fā)過愁、操過心的坦然。

照理，病人搶救時的等待，是緊張的，但吳滴習(xí)慣了，她奶奶沒有堅持過來，就是一個態(tài)度——這次住院，是常例，很快會出去。果不其然，吳滴告訴他，她家的人有長壽基因。爺爺?shù)耸且馔?，堅信他能挺住?/p>

他倆坐在一排長椅上等待。吳滴問他抽不抽煙，他警覺了一下。這要干嗎？試探自己？忙說不吸。省錢。吳滴說她抽，癮不大。像這種時候，犯困卻不敢困，點上一支最好?；矢︺y說自己鼻子尖，誰吸誰不吸，聞聞就知道，有時靠近就感覺到了。吳滴身上可聞不到煙味。

吳滴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包白殼子的“金陵十二釵”，又掏出打火機，問他抽不?；矢︺y傻眼。煙是抽不得，到了晚上，醫(yī)院的陰氣重，樓道、過道那些允許吸煙的旮旯兒，昏暗不明，不清爽，輕易別去。醫(yī)院的燈光都比家里亮堂，心里如掛明鏡，疲意困意被照得蜷縮起來，久了卻悄悄發(fā)威，身上有股說不出的煩躁情緒。

皇甫銀睡不著，讓她睡會兒，等爺爺醒了，說不定她就沒得睡了，養(yǎng)足精神。吳滴看看他，看看長椅子，不說硌硬，起碼一個女孩子，不能史湘云醉臥般倒在眾人眼目下吧？便說，不困，你睡吧，我等會兒叫你。

她想站起來，移開一些?；矢︺y反而坐近了，拍拍肩，說借她用用，依這兒瞇會兒，她才是主角。吳滴記起曼藝的話——渾身都被皇甫銀摸過、捏過，不由得紅臉，輕輕依在他肩頭?；矢︺y也是接連被曼藝、梅竹的忠告激勵，這時挺身而出。

吳滴怎不困，沒一分鐘就睡著了?；矢︺y沒動，和尚打坐般閉目養(yǎng)神。

只有他倆，偶爾有護士、醫(yī)生來去，影響不大?；矢︺y把頭慢慢靠上去，枕在吳滴的腦門兒前，成了相互支撐的架勢，漸而迷糊，又不是完全沉淪，八九成睡，留一點意識控制著力度，別壓太緊，弄醒吳滴。子夜時分，他們被腳步聲驚醒?；矢︺y拉著的涎水吸溜上去。看來他睡過去了，困意來了擋不住，都沒意識到什么時候睡著的。

吳滴揉揉眼，惺忪迷蒙，往邊上移了移。醫(yī)生走來，是位中年男士，微胖，后面跟著爺爺?shù)耐栖?，包扎嚴實，吊著水，戴著呼吸器。醫(yī)生問明身份，確認是直系親屬，輕聲交代，病人尚未脫險，高血壓引起腦出血，要有再也醒不過來的準(zhǔn)備。先送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不能探病。休息區(qū)要留一個人，隨時簽字。

吳滴有股不好的感覺。醫(yī)生見多了，只提注意事項，并不解釋。對他們來說，沒有解釋的必要。危重病人，什么情況都有，急救、輸血、手術(shù)，家屬需簽名，有時一秒都耽誤不起。

他們跟上去，進電梯，拐到休息室就止步了，看著爺爺被推進去。

人不少，多半睡了。有的租了小床，睡在角落里；有的墊一個毯子，躺在地上；有的仰在長椅上，睡得正香。只有幾位還在刷微信。

腳步聲吵醒了幾個，經(jīng)驗多的翻個身接著睡，沒什么經(jīng)驗的睜開眼瞄瞄再合眼。沒有多余位置了，有人躺在長椅上，占了兩排?；矢︺y心里有底，晚上他在此湊合，讓吳滴回去，早上來替換。他白天走不開，晚上睡這兒沒問題。吳滴哪好意思要他幫這種忙。答應(yīng)這個，等同承認他是自己未婚夫了。再怎么說，還沒到這地步。皇甫銀不要臉地開玩笑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總不成在這地方四腳朝天吧？大不了你雇我吧，一晚上十塊，或者買根冰激凌……

吳滴撲哧笑了，想捶他，可場合不對，又收回笑意。醫(yī)院給她的是壓抑的感覺，陪同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她進出都憷。人老了沒病，該有多好，哪天睡過去醒不來，自然老掉，不痛不疼，那才是厚福。

一個人的福，不僅體現(xiàn)于仕途、前途、商場、求學(xué)這些層面，根本在于身體與壽限。曩年的皇帝，誰不想長生不老，況于常人？爺爺享過福了，而今遭罪。醒過來還好，要是醒不過來，奶奶怎么辦？又想起爸爸、媽媽離異，爸爸找了個年輕的，想抱兒子，媽媽當(dāng)年追隨，遷去戶口，再想轉(zhuǎn)回來就費勁巴拉了。主要是沒兩年就該退休，辭職、調(diào)動不劃算。吳滴不得不頂替媽媽，照料老人。滿以為她能撐到媽媽回來，看來不樂觀，兩年都熬不住。

和“花心”抓緊成親？怎可能？不說招他上門，單是要他住過來，幫著伺候二老，都辦不到。他像在觀望，等著她媽回來，接手照看老人。他要的是二人世界。極自我的家伙！曼藝一眼識破，數(shù)落吳滴，她先還抱著可有可無的心態(tài)，試著調(diào)停、感化，碰壁多了，越來越感到曼藝的切實與正確。愛情原本不可靠！他的忙差不多是故意的。

前幾天攤牌：她嫁人有前提，第一個孩子跟她姓。不去男方老家定居、生活。這是從父母離異得來的教益。

他的臉煞白，父親加壓，不讓他在外成家，他進退維谷，做起縮頭烏龜，再無消息。

吳滴得了解放，不喜不悲。險些被“愛情”蒙蔽，掉進溝里，重蹈媽媽的覆轍?；仡^看，開解之法，該是江浙一帶時興的“兩頭婚”吧。

女方不能永遠虧。況且她是媽媽的獨生女！皇甫銀老家也在外地，如果選了他，是不可能“兩頭婚”的，有了孩子隨她姓，他會答應(yīng)嗎？她卻開不了口。這要熟稔以后彼此深愛才能講——她對“花心”，從未愛過，敢提要求。

皇甫銀本不是她的菜，他唯一打動她的是心眼，善良、本分。雖說老實人常受欺，但他不一樣，找到了事，老板厲害，就像是鳥槍換了炮，差也差不到哪兒去。梅竹透過他在招攬自己。吳滴下不了決心，需要等等再說。

早上七點，她來換他，皇甫銀已醒，睡得還行。歸置好包，丟到后備廂，她開車送他。他請她一起吃早飯。這時候醫(yī)院不會有事。梅竹從不吃，餐票頓頓有余，白白浪費。他心疼，但沒有說出口。吳滴推不掉，同意跟著他體驗體驗。晚上睡那種地方，他本要上去沖洗，而今不能了，兩個人輕快地去餐廳。

吳滴來這里是頭一遭，覺得不錯，說下次她帶爺爺、奶奶來吃大餐，甚至住幾天，享享福。老人怕動，以為家里最好，哪知道換個環(huán)境，遂心適意，更珍貴?；矢︺y就知道爺爺、奶奶在她心里的地位了，想問“你爸媽呢”，話到嘴邊，問不出。說這邊白天走不了，他傍晚去接她的班。吳滴道謝，她媽上午到家，昨天太突然，來不及，今天找護工，二十四小時陪床，就不用麻煩他了。

語氣正經(jīng)，她生怕他誤會，便換了口氣，說醫(yī)院什么服務(wù)都有了，真好啊?？嗟?、累的、臟的、重的、難的……

皇甫銀松了口氣，不是針對他，拿他當(dāng)外人。忽然皇甫銀手機響了，一個陌生電話，號碼無顯示。他拉開接聽。對方說是梅竹的二哥。皇甫銀見過，聽聲音果然是。忙叫二少爺，和吳滴示意，走出去，到了沒人處，在椅子上坐下。二少爺說打擾了，美國這邊是深夜，想必國內(nèi)是早上吧?；矢︺y說是的，二少爺別客氣，有事請吩咐。二少爺說，待會兒他大哥要聯(lián)系皇甫銀，說事，主要是請皇甫銀幫大忙。具體如何、該怎么做，他們兄弟已經(jīng)商議過了。他哥會詳談。他哥沒見過皇甫銀，是他力薦的，請務(wù)必支持。他還會聯(lián)系父親。但這種事，就他們幾個男的知情，小妹那邊萬萬別說?；矢︺y要能答應(yīng)，便是對他們老吳家天大的支持，他們絕不忘本。

皇甫銀說少爺太客氣，但有吩咐，能做到的，自該盡力，就怕自己能力不夠，誤了他們的大事。二少爺沒再客套，說半小時后他哥來電。皇甫銀一頓困惑，不知這是什么神操作，卻不能問，表示明白。掛斷了電話。

回來，和吳滴稍加轉(zhuǎn)述，等會兒有事，兩個人也就加快了速度。吃好，皇甫銀送她去停車場。吳滴挽起他的臂，說晚上一起吃頓飯吧，媽媽參加。說完，她紅了臉?；矢︺y感到了這頓飯的異乎尋常。他第一次被女孩子主動挽手，心跳加速，呼吸都不那么自然了，雖說他們更貼近的時候都有過。聲音有點顫，忙道好的，謝謝！腦里蹦出梅竹的“貪婪說”，果斷伸手，抓住她挽著的那只手，感受著她肌膚的細膩和溫?zé)帷Ｒ还擅垡庠谛拈g波涌，竟是淚濕眼眶。

吳滴未抽手，反把身子貼過來一些。這場景就像那天下雨，曼藝靠在他身上，他箍住曼藝的腰。但這時他沒去攬吳滴的腰。他們在他胸前拉著手，就夠了。更大的動作，會破壞朦朧的美感。在她耳邊，他說起那本書稿，寫的人用心，查了不少資料，他看了兩遍，那么多江南名士，受教很大。感謝！

事實上，他能和梅竹交流那么多，也虧了這本書。吳滴說自己偏愛歷史，可惜怕不好就業(yè)，才沒有專門去學(xué)。英語和計算機一樣，萬金油，用途廣大。她喜歡厚實點的東西。歷史是長河，讀史明智，不假的。她沒有說出遺憾，即學(xué)外語的女生太多，好比到了女兒國，接觸不到男生。大學(xué)四年，她的感情是空白。最好的年華，沒有愛情。那時候不懂。以至于走上社會，不知道怎么去愛，不會談戀愛?；蛟S就為了安靜地等待生命里的那個人出現(xiàn)。

他呢？從一個不起眼的、卑微的新人，傍到名流，獲得資源，不說大富大貴，起碼有了豐衣足食的本錢，連吳滴都有招攬之意。這是誰都不能忽視的力量。

吳滴還不知道，將有更大的推力擺到皇甫銀面前。一小時后，皇甫銀等到那個神秘電話。大少爺說自己出了點事，不便拋頭露面。本來老二找他，說服他回去接班。他家情況復(fù)雜，兄弟姐妹多，有一個小娘，其他是旁支。三妹的媽媽，為人正派，豁達聰敏，是他們兄弟認可的。未料不懂心術(shù)，被狐媚的小娘篡位，他們憤懣難平，給了父親壓力。父親不得已，和小娘約定，結(jié)婚不生子。小娘同意了，卻違背約定，偷偷生兒子，他們決定反擊。可老二健康查出問題，頑疾，要在美國醫(yī)治，短期離不開。老大也走不掉。三妹是唯一人選。而今她在上升途中，怎么可能回西安呢？當(dāng)初她出道，家里是出過力的。大唐不夜城的創(chuàng)辦，公司間接有持股。經(jīng)過交涉、運作，三妹的表演不需考慮競爭。加之她懂事、努力，如出谷黃鶯，百媚千嬌，清婉俊秀，很容易就出道了。三妹很少關(guān)心背后的推力，以為她的一切，都是自己在打拼。你說哪行能無門檻，豈是什么人都能進出的？

他和老二做過分析，三妹的事業(yè)，齊頂了。沒想她有新路子，闖出大名堂。家里的勢力往后很難關(guān)照，至多在外圍敲敲鼓、打打雜，譬如幫著調(diào)動直升機、運輸車，其他就要靠她自己，能走多遠，是未知數(shù)。老二說，三妹最倚重的皇甫銀，他們稍許了解過，認為他是可造之才、砥柱棟梁，人品好，外傳過目不忘，萬中無一。三妹挖到千里馬了，是她的時運到了，也是吳家的福分。皇甫銀還是單身漢，又是老鄉(xiāng)，兄妹不少。他們計議，想成全他和三妹，推薦給父親，接替他們哥兒倆，過一兩年到父親身邊幫忙，既不影響三妹的事業(yè)，又能有反哺，還幫了他們。為了補償皇甫銀，日后他和三妹的孩子，有一個姓吳，其他姓皇甫。目的在于遏制小娘。這是他們認同、放心的辦法。不然，小娘非善類，吳家會垮?；矢ο壬堃欢ㄒ獛兔?。三妹的才華、品貌，上上之選，多少王孫公子都追過，三妹一概看不上?；矢畼桥_，不要有壓力，不要退縮，現(xiàn)在就展開攻勢。如能追到三妹，他一定幸福、圓滿。他的家庭，從此也晉升到了上流。這樣的機遇，只有一回……二弟會找父親，也可等他父親找過三妹和皇甫先生，皇甫先生再動作。名正言順。但此前需把話挑明。里外結(jié)合，水到渠成。

“我妹是您夢寐以求但卻未敢覬覦的女孩吧？”

皇甫銀驚慌無措，怎料到兩位少爺能有如此佳篇巨構(gòu)，異想天開！不說別人的告誡，他也自有分寸。小姐高高在上，他們天地懸殊，他對她若有圖謀，就太不識好歹。演戲歸演戲，搪塞歸搪塞，那是遮人耳目的手段，當(dāng)過愚人節(jié)，別來真的。她何至看上他？何況他和吳滴彼此萌生愛意，怎能再移情別戀？

皇甫銀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他是呆鳥了。大少爺像是有感應(yīng)，讓他不必當(dāng)即答復(fù)，過兩天再聯(lián)系?；矢︺y想到一些說法，先是感謝了兩位少爺?shù)钠髦睾托湃?。他對工作一心一意，維護小姐全心全意。家里負擔(dān)重，目前謀生都難，沒想過別的。如果有那意思，就是很不自量，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和小姐差異太大。小姐的世界，不是他能觸碰的。他喜歡小姐，但那是仰慕、崇敬、愛戴性質(zhì)的喜歡。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人了……

“有人了？啥時候的事？”這是一個變數(shù)?！白罱?。小姐知情。和小姐相識前，我和那位姑娘就有接觸。感覺很好。這幾天飛速突破?！被矢︺y實誠，沒有虛夸。但也沒再往下說。含糊點好。大少爺卻問，確定了？交換信物沒？皇甫銀哪懂這些，忙說沒有，彼此沒說，但能感覺到。

“哦，那不算數(shù)！她和我妹沒法比……”“是。我和小姐也沒法比。”“那是。但你知道英國BBC有部著名的紀(jì)錄片叫作《人生七年》嗎？跟拍十幾個人幾十年從小到老的經(jīng)歷，原生家庭的影響，極端重要。賦予你眼界、資源、心性，潛在決定了人的一生。能夠跨越階層的，是教育和婚姻。香港首富，窮家庭出身，早年隨家人逃難香港，寄居舅舅家，創(chuàng)業(yè)時的第一桶金以及大量關(guān)系、渠道，出自舅舅，還迎娶舅舅的女兒……”

皇甫銀一時蒙了，把首富當(dāng)成了賭王，記得曼藝前陣子和他說過他的事跡，回道：“他是美男子、大帥哥，女孩子誰見了都喜歡。”

是在暗示他的形象欠佳？大少爺沒見過皇甫銀，老二是見過的。老二沒在意這個缺陷？妹妹自小愛帥哥，真不敢保證她會接受他那形象。

等皇甫銀反應(yīng)過來首富不是賭王，已經(jīng)晚了。當(dāng)然，首富年輕時，長相也不賴，千金大小姐中意他，不是無緣由。他要表述的是，有了特殊情況，和別的姑娘談了，不能中途換車。再說了，小姐連香港來的公子哥都不見，他這種貨色，能進她的法眼？父親的話都不聽，哥哥能管用？將吳滴置于何地？感情成了籌碼，那不是缺德嘛！見異思遷，更像是陳世美！

大少爺?shù)挠握f，顯然沒成，不得不請皇甫銀再思量思量，別那么快給回信，確有難度的話，也別有壓力，當(dāng)他沒說過，到此為止，往后該干嗎干嗎。

皇甫銀必須配合了，給少爺臺階，不然萬一小姐知道，可沒面子——她否決他沒事，他能回絕她嗎？忙說好的，自己會慎重決斷。

放下手機，他無法平靜，怎么都想不到能有這事。像是藍天白云，看著觸手可及，就在頭頂，實際多長的手都夠不到、抓不住。

世上有窮小子逆襲成功的，但很少是上下級關(guān)系。在老板面前，他沒辦法出擊。他帶著她遛圈，兩個人手拉手，偷偷給她拍照，不含目的，只是盡本分，愛她天性里的清淑、純潔氣，帶著神秘的光華。那是粉絲對于明星的敬仰之情、愛慕之心。小姐就在隔壁房間，照理他已破除了對于她的神秘感，但他仍是仰視著她，沒有絲毫褻瀆之意，更不用說戀情了。

他們之間有著跨不過的壕溝。沒有這點自知之明，就別在社會上混了。

他想念他的吳滴了。有了她，他就有福，上蒼在垂憐。她使他免疫，沒去想入非非。他對她的愛，那么真切，不容游移。可晚上沒休息好，等電話時又分外緊張，一切過去后，他困了，上床躺下。正迷迷糊糊時，梅竹用座機打來電話，說香港來的那幫人走了，有幾個去了西安，其他去了上海。他們該動動了，收拾一下，打道回府！

回哪兒？自然是他回公司，她去自己的駐地。在這兒練聲吊嗓，不能自由，憋屈。好在湖景美，每天每時不同。在陽臺上喝茶、看書、走動、攝像、拍照、看碟、讀譜、處理信函、冥想，難得的松弛。她只和二哥通視頻，用的是李滈灃給的一張手機卡，連上電腦，一聊就半天。得知父親和王氏見過面，談了合作，一起去西安考察。內(nèi)地的藥材，香港也緊缺。聯(lián)姻不聯(lián)姻已不重要。心領(lǐng)神會吧——假如女方不情愿，男方也不強求。

一計不成，再生一計，老大說最好不賣企業(yè)，維持幾年，讓小妹在熟人里找那種潛力股，招上門女婿，幫他們掌門戶，強過父親身旁睡著個“武媚娘”，隨時改朝換代，血雨腥風(fēng)。他們忌憚小娘。一番摸底，皇甫銀成了唯一人選。小妹約會的“情人”既然是這家伙，那就將錯就錯！老二慢慢接受了大哥的主意，他們分了工，老大游說皇甫，老二負責(zé)父親。結(jié)親的方式從女婿變?yōu)榘肴胭?，小妹的兒子要有姓吳的。小妹未必肯，能讓她首肯的，只有父親了。

老大滿以為皇甫銀能輕松搞定，誰想這小子蠻搶手，竟有意中人了。老二還要和父親通氣嗎？要強推一下嗎？必須推，他打了包票。怎樣的姑娘能抵過小妹，這小子暈了吧？不識好歹！

老大壓下情報，沒和老二提，只一再叫老二找父親，給小妹亂點鴛鴦。

老二便打了視頻電話，說老婆、孩子適應(yīng)了美國的節(jié)奏，他的事業(yè)剛起步，正在要命節(jié)口上，三五年內(nèi)沒有回去的計劃。老大也是一樣的心思。消解接班、內(nèi)耗等危機，刻不容緩。他倆商議，從小妹那邊入手，她不是有意中人嗎？他們查了那人的底細，做上門女婿沒問題。女婿半個兒，幫父親撐一撐。

父親沒見過皇甫銀，需要了解和想想。老二又是晚上通話，夜深了，他得睡了。和老大一說，老大不甘心想著解救之法。突然想到李滈灃，她跟著小妹，會有辦法！連夜約她，請她明天抽空，去趟上海，他們見個面，在黃浦江邊吃午飯。讓她不要和小妹說，借故出來。

見面后，李滈灃對皇甫銀的動態(tài)悉數(shù)掌握，小姐對皇甫銀印象不錯，讓他陪著逛蠡湖——她不知道大少爺那時悄悄見過梅竹。在小姐的經(jīng)歷里，實屬破天荒。二人卻連友誼都算不上。她推測，皇甫銀的女友，只能是曼藝或吳滴。

大少爺迫不及待，問如何插足，破壞他的“好事”，從哪里找把柄。

李滈灃哪做過這種缺德事？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玉成都來不及。

大少爺腦筋大動，想起自己的迂回術(shù)，未嘗不可挪用，從家長入手——女孩子都聽家長的話，只要家長不同意，姑娘就翻不了天。只是有點下作，沒來由堵了別人的路。大少爺咬咬后槽牙，拿定決心，說為了小妹的幸福，為了吳家的繁榮，小妹必須許可這門親，請李滈灃攪局。他別的人不認得，也不可靠，就信她了，全權(quán)交托。再摸一下兩位女孩子的底。又給了李滈灃一張十萬元的支票。

李滈灃猝不及防，心想，得看小姐本人，她未必肯下嫁。小姐如果是常人，也就罷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安守婦道。小姐是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心氣高，有主見，有決斷，不與世俗同流。說句不好聽的，誰能左右、動搖得了她？

遲疑片刻，李滈灃請大少爺先問問小姐的意思。這無異于叫他打消念頭。大少爺如何聽不出？皺起眉頭，說他想想，和人議議，她那邊幫忙，先著手調(diào)查姑娘們的外圍，總可以吧？公司對員工關(guān)注，想招納她們，去摸摸底。總而言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不要她判斷、布局、下結(jié)論。后續(xù)他自能擺布。

天遂人愿，大少爺和李滈灃尚未行動，吳滴的媽媽就否了女兒的親事，對皇甫銀很不滿——外地人，職業(yè)不穩(wěn)，連個房子都沒有，過日子不是過家家，她自己是獨生女，長年漂泊，害了自己害兒孫，父母都不能照應(yīng)。年輕時的任性、率性，女兒不能再翻版一次。滴滴的年紀(jì)還沒到做娘的著忙著慌的時節(jié)，真到了二十八九歲，成了老姑娘，興許會將就、遷就，滴滴還能挑幾年。她拒絕和皇甫銀吃飯，給滴滴上起大課：不許出省，不許找江北的。無錫、蘇州加上海，至多加一個南京。其他免談。她可受夠了。一生血淋淋的教訓(xùn)，迄今陷在其中。男人啊，說的比唱的好，天下的鳥一個樣，騙你上手，轉(zhuǎn)臉不認賬。越是內(nèi)地，男尊女卑越明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三從四德”。他一個陜西人，到時要回老家，你是女人，能不從？她跟著滴滴爸回的浙江，近在咫尺，都顧不上二老，這要去陜西，和去非洲、南美有什么分別？男人使壞，把她轉(zhuǎn)手賣掉，她都摸不到回來的路。滴滴必須懸崖勒馬！一席話威力十足。吳滴五雷轟頂，不得不和皇甫銀劃清了界限。她是由于剛和“花心”分手，才接受皇甫銀的曖昧，想起來身邊合意的男孩不少，慢慢談吧，總有符合條件的。即使孩子跟她姓，也非不可能。

像她這樣的女孩，沒有暴風(fēng)驟雨，沒有明媚驕陽，不會來什么悲天泣地的愛情，而是蜻蜓點水，普普通通，或如快餐，來得快，去得也快，根本來不及在心靈深處刻印痕跡。這個下馬威，來勢兇猛，皇甫銀落水，無比絕望，找不到了北。

失戀后的情緒低落，使一切不再有意義。談判、宣傳、買房……都提不上了勁，仿佛失魂。李滈灃感覺他異常，側(cè)面了解，才知狀況。暗暗心驚：莫不是大少爺下了重手？

大少爺聽到后信誓旦旦，他沒做沒屁眼的事，因為根本不知道如何做。他倆分手，大快人心！這小子和小妹看來有緣。先觀察觀察。

日子悄然而過。除掉大唐不夜城的演出外，梅竹還受邀請，去上海劇院演了一場，拍了幾個廣告片，還談了家劇組，做女二號，預(yù)備年底拍戲。

轉(zhuǎn)眼中秋，皇甫銀策劃了活動，晚上去拈花灣獻歌賞月，一連十天，剛好把“十一”長假都包了進去。白天則在靈山大佛廣場上，梅竹唱歌，曼藝在邊上拉二胡伴奏。比起西安，這邊的機會多了數(shù)倍，雖然錢只是翻了一番，但粉絲大增，線上收取的紅利，已小巫變大巫。江南的富庶，可見一斑。

在善卷洞結(jié)識的芝加哥女孩Lim Soo，也和皇甫銀有聯(lián)系。她很少看微信，暑假回了美國，前幾天到校，翻看他的微信，想請梅竹小姐到南京大學(xué)，和她同臺表演，唱《秦淮景》。這是學(xué)生會的活動，只給路費，沒有演出費。不知能否請到她所仰望的大明星?；矢︺y想幫她這個忙，只要她確有誠意，不妨先來無錫，他設(shè)法讓她陪小姐登臺演出，再商議去南大的事。最好不只局限于日?；顒?，挑個重要日子，譬如元旦、校慶等。Lim Soo很快成行。

想到牛星和以前結(jié)識的潘西在南京，皇甫銀順便把他們都喊過來。牛星這小子，有了書本忘了義，也忘掉了姑娘，讀研讀得快成呆子了，足不出戶，回頭請Lim Soo和潘西好好帶幾個姐妹收拾收拾他，讓他明白“書中自有顏如玉”的真意。

踩著長假的尾巴，Lim Soo、潘西登臺，合唱《秦淮景》。又手拿歌詞，和梅竹三重唱《無錫景》。Lim Soo半生不熟的口音，倒也新意迭起，招來陣陣哄笑，把氣氛推向高潮。如Lim Soo獨唱《唐詩》，會情致獨特，風(fēng)味綿綿?？上辉犨^、學(xué)過，需要時日練習(xí)。

最后一場，則是趕鴨子上架，由Lim Soo和皇甫銀合說《梁祝念書》。Lim Soo穿著高跟鞋，個子比皇甫銀都要躥出點，尺量孔子比皇甫銀高多少時，連連作怪，滑稽至極。皇甫銀如在背書，發(fā)揮過目不忘的本事，動作、表情僵硬，標(biāo)準(zhǔn)的木桿子，比對Lim Soo的奔放、灑脫，惹得觀眾從頭笑到尾。

這些演出，都是點心、水果，烘托和陪襯，帶動人氣，正餐、主菜則是梅竹的壓軸戲《花好月圓》。這里和西安有差別，那邊天天唱，唱出了疲意，和三國城每天演示的“火燒赤壁”一樣，觀者也帶著審美疲勞。此處只有大的節(jié)日才請人表演，往往能推出不少新款，讓觀眾驚奇、期待。像《梁祝念書》，別處很難得見，縱靠它娛樂五分鐘，也上算。

完成演出后，幾個人都累趴下了，在酒店休整三天才恢復(fù)過來。財務(wù)也把進賬統(tǒng)計了出來，皇甫銀分到八萬元，加上其他活動的收入，他幾個月的收益超過三十萬元。手頭尚有十幾家廣告，需要和小姐確認，或接或退，按部就班吧。

十二

吳仁伯平息聯(lián)姻風(fēng)波后，派人查了查大兒子掌管的香港公司，報告說公司經(jīng)營難以為繼，滑到了虧本的邊緣。連帶查了查次子，真相驚人。他把兩份報告拍在桌子上，異常悲憤。冷靜后約談了兩位傳染科醫(yī)生，涂涂畫畫，順出脈絡(luò)。

老二的HIV，今天已非致命，活過三五十年的，大有人在。但不可大意，便親赴美國，安排老二就醫(yī)，上了最好的醫(yī)療，把病況穩(wěn)住再說。

其間，二兒子一席話不由他不冒火。說的是兒女們?yōu)楹我h離老父親，因為小娘野心勃勃，上位后培植親信，排擠、打壓異己，還違背承諾，生了孩子。他們幾個沒心沒肺，慣于享受生活，沒怎么經(jīng)歷大風(fēng)浪，受到這位能量炸裂的女人的或明或暗的羈絆，就只有躲了。

舊日王朝年代，宮廷內(nèi)斗，多少妃子、皇子死于非命，或淪為廢材，他們不想見到這些悲劇發(fā)生在自己和家里人身上。他起初想讓大哥回西安，現(xiàn)在看行不通。他甚至懷疑，大哥那邊陷入困境，小娘是背后推手之一。譬如操縱渠道，控制末端，供貨不能及時，香港的生意能做好？小娘對老二的媳婦，也有用心，花了不少錢，致使他們夫妻彼此冷落。他之所以惹禍、得病，有小娘的一份“功績”。他本不想和父親說，大哥也不讓，但他沒有任何指望了，了無掛礙，唯望孩子和父親、妹妹、哥哥，都能平安。真要是小娘使的壞，讓他們兄弟相繼落難，那很可怕。但這只是推測，沒有證據(jù)。他憐愛小妹，下一個出身的會不會是她？縱令她重打鑼鼓另開張，走的是不同于流俗的路，一心撲在演藝上，但血脈尚在，對小娘的潛在威脅尚在。只望小妹早日成家，找個有能耐、有韜略的丈夫援手，最好到父親身邊當(dāng)半個兒子。那樣的話，小妹的孩子姓吳，自小培護，長大自可名正言順執(zhí)掌家族，接管吳氏產(chǎn)業(yè)。風(fēng)險不小，阻力很大?！叭酥畬⑺?，其言也善”，做兒子的無用，過一天算一天了，和死沒什么分別。請父親居安思危，早做謀劃，別再讓身邊人蒙冤、受累。

吳仁伯心情沉重，將信將疑，他調(diào)查了兒子，卻是燈下黑，沒注意小妻子，給了她權(quán)力。兒子的話，他必須警惕和正視。他抽掉一支雪茄，沉沉地說，會認真查核、部署，讓兒子絕對保密，不和第三個人說。

晚上躺下，吳仁伯心頭翻江倒海，思緒萬千，沒辦法睡囫圇覺，坐起來，抽煙喝茶，琢磨出一個單子，列出絕對可信、可信、不太可信，分類做了調(diào)度。

離開美國前，他找兒媳，辦理離婚，分割財產(chǎn)，重金補償，派人經(jīng)辦、控制美國的公司，帶走兩個孫女，讓兒子潛心治病。孩子安置在西安市城南，長安區(qū)櫻花廣場附近。妻子不容易發(fā)現(xiàn)，有專人服侍，他不定期看望。

又找到理由，支走妻子，去柏林、羅馬開會，轉(zhuǎn)道英國。前妻在倫敦唐人街開了中藥店，吳仁伯全款投資，從美國的公司拿貨，這也是老二和前妻的孩子梅竹感情很鐵的原因之一。但歲月不饒人，吳仁伯不愿前妻再做事，他對她虧欠太多。也不想女兒有負擔(dān)、掛慮，派人接手了中藥店。妻子到英國，需要梳理業(yè)務(wù)、打通門路，掛鉤對接國內(nèi)。畢竟它是賺錢的。

英國是亞洲之外第二大中成藥市場，華人中醫(yī)業(yè)僅次于餐飲，中醫(yī)診所、中醫(yī)師都要用藥。尤其是西醫(yī)無法解決的皮膚病、婦科病、不孕不育癥、頭痛耳鳴、中風(fēng)、花粉過敏、精神壓抑、慢性疲勞等，中醫(yī)療效顯著。巔峰時，英國的中醫(yī)店就有兩千余家，超過歐洲其他國家的總和。壓縮本土產(chǎn)業(yè)，對英國市場稍作拓展，不失為出路。這是明面的設(shè)詞。暗里他加緊出售自己和家族股份，架空管理層，外聘職業(yè)經(jīng)理人。等妻子回來，不給她位置，要么去英國，要么待在他身邊?，F(xiàn)金他各有分派，一部分給老二治病，一部分給其他人。又在終南山下買了一千多畝地，修建陵園，用作他的歸宿之地。身邊人有愿意的，將來也放行。

他不想長辭人間后被火燒成灰，什么都留不下。他必須土葬，腐化為泥，與大地自然而然融為一體。不然他就捐出去，到英國、美國買地，建一座莊園。

他也分析過幾個孩子，唯一靠實力有了大發(fā)達的是三丫，有決斷，等閑之物不為所動，為了她，他豁出老臉了，意圖把她的婚事管到底。

他單獨召見李滈灃，查問經(jīng)營動態(tài)、人力配置。問得細致、全面。

有和大少爺打交道的前車之鑒在，李滈灃成竹在胸，說小姐沒碰上合意的，更主要在于，小姐想在影視業(yè)做出成績，全力以赴尚不及，哪有心思成家？小姐選的路，本身吃青春飯，和生兒育女有著大段的重疊，顧了前顧不了后；顧了后前又受影響，不可兼得，權(quán)且犧牲一個。按說大齡單身的姑娘在大城市越來越多，但哪有做父母的不想兒女盡早成家，小日子美滿？剩男大就大了，優(yōu)秀點的都想娶小姑娘，也能娶到小姑娘，即便五六十，和姑娘差著三四十，習(xí)俗都能接受。剩女大了，可就是真大了，超過二十八，越來越失去優(yōu)勢，過了生兒育女的最佳年齡。三十五以上，生理優(yōu)勢無存，選擇的余地極小，基本注定“單干戶”的命，除非矮下身段低就，那樣更苦，還不如單過。有人在他耳邊提醒，大城市的剩女是增量市場，剩男是存量市場，因此剩女會越來越多。這些情報，讓他無法釋懷。為不惹人注目，他必須強力干預(yù)。女兒演戲、唱歌，他不反對，會繼續(xù)扶植，但該成家生孩子，也要承應(yīng)。女人不占優(yōu)勢。借腹生子、試管嬰兒、丁克家庭，都使人無法容忍。要李滈灃把話帶回去，他想聽聽女兒的觀點。如再固執(zhí)，他不介意切斷、封殺她的所謂事業(yè)。此外，她的結(jié)婚對象，家里可以不插手，但別是圈內(nèi)同行，兩個人都演戲、唱歌，出差遠比居家多，注定分手。企望未來的女婿，能在生意上幫到他的忙。

隨口打聽皇甫銀怎樣，李滈灃笑笑，沒感到有多意外，便把知道的說了，卻沒提大少爺?shù)脑挕Ｋ炎约憾ㄎ挥谇閳髥T的角色，不給看法，不出主意。她相信老爺無所不能，小姐在他面前，也只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李滈灃認為，皇甫銀其他都好，聰明，靠譜，記憶力驚人，上路快，舍得吃苦，缺欠是長相一般般，出身低了點，秦嶺山區(qū)的。小姐賞識，正計劃把他的兩位女友挖過來。吳仁伯驚問，這小子竟有兩位女友？什么樣的女友？友到什么程度？李滈灃看老爺急了，抱歉地說，沒說清楚，那小伙兒只喜歡其中一位，但那女孩的媽媽不容許，小姐知道后，想幫著他促成美事。

吳仁伯難得地笑了，暗怪女兒多管閑事，就沒想她自己還要他這位老頭子操心。想來女兒對皇甫銀沒那意思。但她能為他出力，說明那小子有兩把刷子，女兒有接納他的基礎(chǔ)。便指示李滈灃，不驚動任何人，查一下女孩的媽媽為何不許。又著人下鄉(xiāng)，摸到皇甫銀的老家，搜根剔齒，連他祖宗八代都查到、挖到了。是個靠底人家，只是太偏、太窮。那種山溝溝，怎會飛出什么神龍？

李滈灃領(lǐng)受任務(wù)后，先在大唐不夜城請吳璇喝咖啡，吃了簡單的西餐，通報了近期的大事，打聽皇甫銀上學(xué)時的表現(xiàn)。回到無錫后，和吳滴約會，帶禮品拜候她家老人，要請吳滴出山，創(chuàng)辦子公司，做子公司的總經(jīng)理，管藝術(shù)培訓(xùn)?；矢︺y本來有意，但他倆黃掉了，李滈灃出面最恰當(dāng)，輕易問出兩個人拜拜的緣由。電話里說給老爺聽，吳仁伯搖頭，看來是婦人之見！或許也對，誰有他這樣的勢力，能把攬任何繁雜局面？而且那小子確是外鄉(xiāng)、外省的。

吳仁伯要李滈灃跑一趟，看看那位夫人。消除隱患。不驚動人，單線聯(lián)系，把結(jié)果徑直報給他。

他留意皇甫銀，是由于二小子推重，外圍已做過探查。人不錯的話，女兒可以下嫁。摸底、了解須全面、深入，又不叫外人發(fā)覺?；矢︺y并非唯一人選。

從賣出股份開始，在女兒的婚姻對象上，吳仁伯就不想聯(lián)姻了，也擔(dān)心她成為下一個活靶子。妻子那邊養(yǎng)虎為患，真要帶著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還不能動她，反而要拉攏，不動聲色，安插助手，悄悄剪除，不傷彼此感情。

這是他不能和任何人說的主張。家丑不好外揚。

李滈灃則在想，小姐的假戲，這回怕要弄假成真。冥冥之中，姻緣天定，仿佛是“上錯花轎嫁對郎”。唉，大少爺先見之明，就照老爺?shù)姆愿廊プ霭桑?/p>

她斟酌了一番，以公司負責(zé)人的身份，開車去建德，拜見吳滴媽。不看不知道，看到后她像是做了噩夢——離婚的女人可憐?。∽〉赜峙K又破又小，沒什么同伴，親人不在身邊，前夫的陰影無處不在，還不能提前退休。這便是犧牲所有跟著男人跑的下場！雖是特例，但掉在誰身上，都是沉甸甸的災(zāi)。萬幸他們是在吳滴考上大學(xué)后鬧掰的，吳滴毅然跟了她，改了姓，回補多年的苦，老人得以照料。正因為吳滴媽自己受苦遭罪，才堅決抵制女兒找外鄉(xiāng)人。

人無前后眼，好的時候，誰能預(yù)知未來？老天爺算計她一個苦弱女人，該多精細，讓她一敗涂地？！與其把命運交給旁人，不若畫條杠?；矢︺y外地的，根脈不在江南，別想進她的門。

李滈灃由衷同情。建議吳滴媽辭職，剩下兩年，可以掛在他們公司，交社保。吳滴媽搖搖頭，辭職的話，恐怕六十歲才享受退休待遇，在這里她五十五就能退。這么久都熬過來了，不急在最后兩年。滴滴讓她費心了，她們家傳統(tǒng)，還是想讓孩子在正經(jīng)單位，穩(wěn)當(dāng)，人際關(guān)系簡單，干好干壞一樣，不會開除，沒有壓力。雖說也有任務(wù)，但有兩個大長假……

李滈灃不能再說什么了?；厝サ穆飞线€在想這個悲劇女人。如果不來實地走訪，她根本想不到，這世間看不見的坑。

女人難??！不能賭，不敢賭。門當(dāng)戶對，能減少許多不測和風(fēng)險！

她認識到“兩頭親”“兩頭婚”的意義。吳滴媽早有盤算，夫妻門當(dāng)戶對，兩邊住，兩邊走，既不屬男娶女嫁，也不屬男子入贅，孩子有跟父親姓的，有跟母親姓的，雙方老人勢均力敵，一起撫養(yǎng)，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小姐走這條路，風(fēng)險更小，她和皇甫銀有著共同的起點和退路?；矢︺y在小姐面前，不配，老爺、小姐要找完全可控、聽話的人，一樣不易。

她決定配合少爺們，做成這事。回公司弄出一份材料，向老爺推許這位能干的部下。

吳仁伯仍在復(fù)核他的圈子內(nèi)有無更中意的人。除掉見過面、相過親的，不多。見到皇甫銀的資料后，便問假使他出面，皇甫銀和丫頭有沒有戲。他倆不是上下級關(guān)系的話，應(yīng)該能做朋友吧？都愿意為對方做事，感情有基礎(chǔ)。但要有人挑明，擱置社會身份和經(jīng)濟地位上的懸殊。

李滈灃推薦歸推薦，粉墨登場卻不合宜。她想到了吳璇，作為中間人體體面面，卻違背了老爺“悄悄進行”的計策。慨嘆自己沒把握。關(guān)鍵看小姐。又擔(dān)心一旦和小姐明說，她拒絕的話，皇甫銀就在公司待不下去了。更不要問皇甫銀，把他嚇跑。他們還離不開這個人，所以緩緩，或者巧妙推行，不著痕跡。

吳仁伯深以為然，反正他身體不錯，擔(dān)子輕多了，驪山基地轉(zhuǎn)讓得只剩下零星股份，售價可觀。市中心幾家核心資產(chǎn)先不動。交接班沒那么迫切。但還是想漸進過渡。丫頭的婚姻，升為了頭等大事。做老子的不操心，指著誰呢？請李滈灃側(cè)面問問女兒的心意?？傊荒芡稀Ｋ蝗眱鹤?，暫無招女婿的想法。

李滈灃明白到緊迫性，找小姐攤了牌，轉(zhuǎn)告老爺?shù)膽B(tài)度。梅竹愀然作色，問她可有辦法，救救她吧。李滈灃笑道，實在沒轍，她再奉告。梅竹想了好幾天，一籌莫展，她爸又催問李滈灃，女兒搞什么鬼，別以為躲外面他就沒辦法。李滈灃面見小姐。如之奈何？梅竹請她出招，先把眼前的關(guān)過掉。李滈灃說，不好辦，不能卷土重來！梅竹急道：“你不是說我沒轍就你想辦法的嗎？想賴賬！”

李滈灃笑道，她可以出主意，但別叫老爺知道。另外，一朝確定，如何演、演到什么程度，她不能過問。梅竹當(dāng)即同意，要寫保證書。李滈灃見小姐上路，低聲道，假戲真做，還可以真當(dāng)假來做。梅竹暈乎，要她具體點。李滈灃道，當(dāng)初老爺過來，她拿皇甫銀做的擋箭牌。他是君子，她們對他印象不錯，信任他。既然老爺舊事重提，那就還拿他演戲——他倆真結(jié)婚也好，假結(jié)婚也罷，把老爺對付過去再說。梅竹的臉唰地通紅，呼吸緊促，煞為不安。她還不要處朋友、結(jié)婚。皇甫銀是人，怎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一回騙，能回回騙？把他當(dāng)什么了？來個假結(jié)婚，自己將來怎么辦不說，皇甫銀的犧牲可就大了。他是部屬，不是仆人，沒必要、沒義務(wù)聽從她演戲。她搖頭。感情這東西不好作假，要么不結(jié)婚，要么真結(jié)婚。結(jié)婚的對象就一定是皇甫銀嗎？梅竹需要認真想想了。

李滈灃道，小姐不必急，老爺那頭她知道如何回話。要說皇甫吧，確非標(biāo)新立異，因為和他熟，他聽話、能干。出身根本不是問題。小姐的出身足夠把他拔起來。小姐不需要他的出身。人無完人，假如他齊整，恐怕早就成家了，哪用等到今天？小姐眼目前最需要時間，對老爺有所交代，皇甫銀理該配合，也只有他會配合、肯配合，給小姐最大的自由、空間。譬如要不要孩子、什么時候要孩子、孩子跟誰姓、婚后住哪里、如何發(fā)展等等，小姐說了算的呀。其他任何人，都辦不到。所以說，假的不行就把假變?yōu)檎妗?/p>

梅竹窘窘然，臉上發(fā)燙——這是真要成親，嫁給那位？

她陷于沉思，良久問，假如真那個，他同意？

“真結(jié)婚？”

梅竹面紅耳赤，渾身烘熱，整個人都像要從這個世界蒸發(fā)、融解掉了。

“那一定的啊，無須擔(dān)心的啦。打著燈籠都難找！說句不好聽的，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

梅竹啐她一口，徑自笑了。太滑稽了，在她身上，還能出現(xiàn)這等怪事！

李滈灃再打包票，說皇甫銀現(xiàn)在失戀，和滴滴無疾而終，像是老天爺要留他，把這人完整地交給小姐。說到此，不由得撲哧一笑。

梅竹窘迫且納悶兒，敢情撿了個“二手貨”！可他根本不是她的菜啊。

她自小做的是公主王子夢，夢醒了，誰知是個下里巴人，真得做一回三星公主嗎？李滈灃開導(dǎo)說，二少爺是第一個想到的呢，老爺和大少爺都有介入，摸底后感覺他可靠……

啊——梅竹傻了。二哥和她關(guān)系那么好，幾乎無話不說，對此卻緘默。

初見皇甫銀，還是在吳璇辦公室，那時他青澀、丑怪。誰知能一塊兒創(chuàng)業(yè)。說有緣，不假，但不至要深化到那種要命的程度。

沒法開心！是父親的霸道？違拗了自己心意？那個人不帥？

她自視甚高，疊加了層層光環(huán)，臺上臺下都是神一般的存在，不差錢，什么樣的人配得上她呀？皇甫銀沒有李太白的才氣、抱負，不靠攀附女人發(fā)跡，他白手起家，做到極致才能達到范蠡、伍子胥、文種、孫武以及老祖先泰伯的高度，后者都是背井離鄉(xiāng)，際遇交合，成就“將王”路。他能行？怎可能？！他對梅竹的信心，則基于她的表演才華。她的每一份成就中，都有他的汗水，哪怕不值一提，哪怕可以替代。

他這種小嘍啰的生存智慧，就是倚草附木，這是他的命。渺小、被動。梅竹卻有更多選擇權(quán)，命運操弄在自己手上。她不會輕易答應(yīng)什么人，也不會對皇甫銀做什么，她已經(jīng)利用過他一次，再利用沒必要。但可以給他更多親近的機會。

身邊有個同齡人，感覺不錯。想起他們手拉手逃跑的瞬間，甚至心里也有蜜意。這樣的體驗，李滈灃是給不了她的。

她準(zhǔn)許他不定期到酒店這邊上班，籌辦影視公司。只要她在無錫，就找他說事，商談業(yè)務(wù)。他有著理工男的邏輯性，思路清晰，化繁為簡。

吳仁伯默許了這層關(guān)系。如果兩個人真有步入婚姻殿堂的緣分，婚后起碼能“相敬如賓”吧？他指示李滈灃，充當(dāng)“紅娘”，把關(guān)系慢慢挑破，讓皇甫銀稍加主動，不要膽怯。

皇甫銀還以為梅竹小姐仍是拿自己做盾牌，甘心攔在前面。有一回，李滈灃以玩笑口吻說：“小姐當(dāng)你是知音，待你不薄，你喜歡她嗎？喜歡的話，拿點男子漢的勇氣出來，約她散散心。聽說你倆都拉過手了，是不是再來點別的……”

皇甫銀冒出一頭老汗。他時常想起吳滴，對她仍未死心，卻注定已陌路。失戀使他流過不少眼淚，想到就心酸。既然心愛的姑娘已無力回天，找不回來，那就認了吧，翻過那一篇。換成小姐？詩仙李太白正是榜樣——借勢、倒插門，所在必行？心怯。他缺的恰恰是梅竹指點過的“貪婪”。難道那時就有所指？吃了豹子膽吧？但這種事情，李滈灃能拿出來亂開玩笑？恐怕得到過什么人的策動！

他配不上小姐，但約她蠡湖邊走完剩下那半圈，還是可以的。既能療療內(nèi)傷，趁便也可建議，找人把西施的愛情故事搬上熒屏，她來主演。

梅竹難得放松，需勞逸結(jié)合，結(jié)果一拍即合。

這是夏天，沒有云的時候外面很熱，水邊溜達，咬人的蚊蟲多了，他竟細心地帶了驅(qū)蚊貼和風(fēng)油精。

打車先到寶界山林公園，陽光嬌艷，青春著錦。十點登頂攬勝臺，草木萋萋，香風(fēng)習(xí)習(xí)。水天若鏡，光波如酡，盡收眼底。重重的山，浮在萬頃碧波之上。

對面最高處，是舒天閣。他指給她看，說那天的雨，匹似世界末日。等明年櫻花怒放，他們可以去那里唱歌，在最好的季節(jié)，留下最美的身影。其實也是一個懷念，那里有和滴滴會面時的驚鴻一瞥——她定格在花海里的麗姿。

人少，梅竹有點舍不得離去，叫皇甫銀給她單拍，又錄像。本想待到夕陽西下，看看晚霞映照水面，但肚子餓。加之上來了五六個年輕人，男女搭配，女孩子嘰嘰喳喳，看著像大學(xué)生，她怕被認出來，趕緊和皇甫銀下去，帽子壓得很低。

下山后，有家寶界書院，門口掛著紅燈籠，進去是個不小的庭院。魚池假山，涼棚榭臺，擺滿鮮花。李滈灃早給二人訂了包間。

進去后環(huán)境清雅。木門木窗，紅木椅子。北墻是壁畫，畫工精致。木架上放著罐子，是各式茶葉。中間一張大圓桌，碟子、杯子、勺子、茶壺、盅碗，用的都是青花瓷。梅竹取下口罩，很快被認出來。點菜的夠沉得住氣，眼目放光。

她點了五六樣，有清蒸大白魚、咖喱蟹配吐司、冰鎮(zhèn)龍蝦、松茸山珍盅、黃汁五谷竹燕窩、松茸燉土雞湯。還要了姜絲干蒸大野甲、蟲草花海鮮粥，被皇甫銀退掉了。他知道梅竹的量，每樣都只嘗一點，主力是他。他可不能每次都被當(dāng)豬養(yǎng)，吃不下那么多。吃太撐會“醉”的，走路提不上力。和小姐在一起，有想不到的突發(fā)事情，他須保持最佳狀態(tài)。

即使這幾道，也已經(jīng)太多。很實惠，都是大盤子大盆端。龍蝦、魚、蟹卻不怎么占空間。

他吃得最嗨的一次，是去探訪馬鞍山的同學(xué)，吃水庫魚，鐵鍋子快裝滿了，兩個人吃得互相攙著走的。魚湯里泡餅，終生難忘。在他老家，不知有魚，從小沒見過?？h城都少。上了大學(xué)，他平生才第一次吃到魚，更不要說螃蟹、龍蝦了！

梅竹驚奇不已，不可想象，為水庫魚的做法、吃法，也為他老家的窮。

山里不下雨嗎？沒有河嗎？他們喝什么？洗臉?biāo)⒀绬?？換洗衣服、被子嗎？

皇甫銀搖搖頭，說雨水少。山原先都是荒的，現(xiàn)在才植樹種草，漸漸見綠。西北的沙塵暴，都有體驗的。問梅竹小時候有些什么趣事，家中都叫她什么。

梅竹吃得小心，尤其吃魚，怕刺。白魚刺多，皇甫銀就挑最肥的地方給她，那里沒什么刺。吃時她不敢說話，吃好，拿濕巾在唇上輕拭，說她在家排行第三，家里叫她三三，也有叫小三三的?！靶∪庇辛颂囟êx后，就沒人擅自加“小”了。兩個哥哥則叫她三妹、小妹。叫過一段小竹。父親喊她丫頭。只有媽媽仍叫她三三、寶寶。長多大，在媽媽面前，都是“寶寶”。其他人卻稱呼小姐、三小姐。“小姐”這個稱謂不堪之后，習(xí)慣使然，他們家一直沒改口。所以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問他有沒有小名，皇甫銀說一般都有。他叫銀銀，聽上去像“輸贏”的“贏”，連著贏——人生大贏家，好運一輩子。

梅竹笑了，這家伙還真是受老天爺眷顧。有了他，自己都順了——她可沒見過他的背，開玩笑說：“那我以后叫你大贏家吧！”

豈敢豈敢！皇甫銀一激靈，他連飯都差點吃不上，哪是什么大贏家呀！要不是眼前的女士給了他平臺，他什么都不是。忙說叫本名吧。名字是給人叫的。

湯來了。梅竹盛了一小碗土雞湯，喝一口，說這個不錯，很鮮。讓他也來一碗，把菜轉(zhuǎn)到他面前?；矢︺y不愛喝清湯，他撈了半碗土雞塊，既吃肉又喝湯。肉很爛，配著湯，他吃得渾身冒汗。

他買了單，花掉一千多。吃不下的，打包。回來時，卻見梅竹被一大幫人堵在里面，一個個簽名、拍照，再來大合影。老板送她一張金卡，里面有三千塊。感謝她光顧，請她給他們小店拍個廣告。這是一次突襲。皇甫銀沒在場。生意上的事，他接手了，留下電話。

走在水邊的小道上，看似干凈，卻不知哪兒來的蚊蟲，梅竹穿的是短裙子，腿上很快有了反應(yīng)，癢癢了?；矢︺y記起他帶的東西，忙拿出來。

驅(qū)蚊貼是貼在衣服上的，風(fēng)油精則要抹在身上。梅竹腿上起了疙瘩，不很明顯。在樹蔭下的石凳上落座，輕輕涂抹風(fēng)油精。哪兒癢抹哪兒，壓住那股酸痛。皇甫銀沒有她嬌貴，卻也有了癢意，忍著不動。

走走停停，她沒被認出來。大概遮護得當(dāng)吧，旁邊的皇甫銀太過尋常，幾分像大學(xué)生。兩個人盡興，一路到了大劇院，天快黑。皇甫銀問是不是吃完飯回去，或者晚上看電影。梅竹累了，快走癱了，不想吃。

打上車，皇甫銀送她回去。她沒讓他下車，自己一個人進去?；矢︺y不放心，悄悄下來，遠遠盯梢。見她沒受什么驚擾，進了專用電梯，這才放心。到街頭，刷了輛共享單車。

這半圈比不上那半圈，不是景色不如，而是因為文化含量。他不熟，睜眼瞎似的。跟著梅竹，卻認下、記住了好些花花草草的名字。

次日，李滈灃找他，讓他往后別叫她李總了，和小姐一樣，叫滈灃姐吧。小姐立意拆分公司，采用合伙人制，小姐的股份是百分之六十，李滈灃和皇甫銀作為創(chuàng)始人，都是百分之十。連曼藝也給了百分之二。別的員工，各有體現(xiàn)。留了百分之十二，小姐給她兩位哥哥——哥哥們只參與分紅，不參與經(jīng)營，當(dāng)作她對家族出力的報答，先記在她名下。

小姐提議，皇甫銀任副總經(jīng)理，負責(zé)公司日常管理與規(guī)劃發(fā)展。曼藝給小姐做助理。李滈灃會慢慢放手，除了財務(wù)和小姐的大型活動外，不再經(jīng)手這頭的事了。她要回西安，輔助老爺。但她的行動，不對外公開。

這可是高升！靜悄悄地高升！其實是去面對風(fēng)暴。

對皇甫銀來說，則是功德、喜事。更大的喜事，李滈灃卻是含蓄表露的。說和小姐約會，開心吧？兌現(xiàn)了諾言。男人嘛，就得這樣，奮勇、果敢，小姐慢慢會喜歡。

這什么話呀？皇甫銀何曾想到找小姐約會？李滈灃意味深長，讓他抓住機會，好好珍惜。說得他耳熱心跳，有點摸不著頭腦。這是期許他追小姐？大少爺?shù)囊馑?？她能接受他？他沒法問，只有自己領(lǐng)會。若誤會了意思，可就慘了。還是把能夠抓住的抓到手吧。

這次他們在一起，比較規(guī)矩。他覺得小姐有點放不開，偶爾羞羞答答，臉紅，見出女兒情懷。不如上次自然、舒放。他默默保持距離?？v然是上樓梯，登上攬勝臺，也未牽她的手。去寶界書院吃飯，卻是小姐挽著他進門的。他清楚，這是她掩護自己的方式，沒有別的含義。在她挨近他的那一刻，膚香、發(fā)香襲人，他暗暗心喜。真想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仿佛回到從前，和滴滴攙著手臂走向車子的那一刻。這樣的情境太像。

游逛時，小姐恢復(fù)本色，拍照、閑話，比上次親近了許多。這是他的感覺，她在靜靜滲入他的心靈。他也類似？

對于長廣溪濕地，梅竹萬分之愛，想在附近買房子，方便溜達。相約隔上十幾天就一起跑跑，把無錫、蘇州的濕地跑遍，寫首有關(guān)江南濕地的歌?；矢︺y稍做功課，無錫有三十個，蘇州有二十多個，這要跑齊，得好幾年吧？

穿插著接了幾個廣告，賺了幾百萬元。冬天的時候，皇甫銀去學(xué)了車，拿到駕照。那時候梅竹也就進劇組了。還沒開演，又一家劇組《金牌主持人》找到她，請她做女二號。梅竹要看劇本，好的話，她甚至可以投資一部分。

皇甫銀聽片名，認為抓人，可以試試。接洽妥當(dāng)，他和梅竹一起飛深圳，一個看劇本，一個去見導(dǎo)演和制片，察看對方實力。沒幾天，梅竹決定參拍，她投資，但須調(diào)整，做女一號和共同制片人。片酬入股，參與票房分紅。反復(fù)拉鋸談判，最后她以抵償原女一號五百萬元的方式，和那位調(diào)換角色，又投資六千萬元，補足差額。這部大片，總預(yù)算達到了一億六千萬元。

第一部影片，卻是小制作，名字平淡，叫作《名模故事》，她在其中演一個模特，故事不夠驚險，但是她的處女作，沒花太多心思。

在她的提議下，《名模故事》提前開機，元旦前殺青，趕上來年“五一”黃金檔放映。也是要和《金牌主持人》錯開。

沒到十一月，梅竹去了海南，進劇組。李滈灃則在西安，給老爺做專題匯報：小姐和皇甫，進展順當(dāng)，正在熱戀中。不能急，談婚論嫁，起碼要一年以后。吳仁伯便讓李滈灃協(xié)助她的管家父親，處理他交代的私事。

李滈灃上手快。拿到她父親查到的一些號碼、賬號，挨個梳理、調(diào)查。無錫的公司，顧不上，甩給皇甫銀。他事情不多，洽商、承接廣告和演出計劃，征集了一些好故事。用小姐的車練膽，等下次她回來，自己就能接送。

元旦當(dāng)天，梅竹抽空飛回?zé)o錫，滯留三天，在無錫和蘇州的劇院、秀場演了六場戲。演出間隙，曼藝通報皇甫銀一個不幸的消息，吳滴又有了男友，是她的同事，丹陽人，當(dāng)年鎮(zhèn)江市的高考狀元，本科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碩士、博士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一路學(xué)霸，今年畢業(yè)，分到滴滴的學(xué)校，做語文老師，比滴滴大五六歲。那人想春節(jié)結(jié)婚，滴滴沒同意。估計要拖上一兩年。好像沒忘情，對皇甫銀仍有依戀?；矢︺y沒吭聲。到了這一步，再多的思戀、夢想，都無濟于事了。只會讓人更痛苦。晚上，他失眠。心一揪一揪地疼，不過已能接受事實，疼得不那么錐人，不那么死去活來。白天起來，魂魄自收，該干嗎干嗎，哪像失戀伊始，做什么都找不到感覺。時間在慢慢療愈他的傷痕。

海南的演出結(jié)束，梅竹又帶曼藝去了深圳，拍第二部電影。

吳仁伯那邊也初步查明，妻子間接參與打壓大兒子的陰謀，傳輸過大兒子的愛好、習(xí)性等音信。讓丫頭嫁王氏，則是妻子的主張。老二那邊，妻子雖有企圖，不及實施就出事了，純屬巧合。蹊蹺的是老二出事后，妻子給過兒媳五萬美金?？梢越忉尀閹蛢鹤咏饷摚部梢越忉尀椴粦押靡?。因為瞞著吳仁伯，后者的成分居多。吳仁伯不愿發(fā)生這些事，牽連妻子。但妻子難脫干系。他想動她，勢必大傷元氣，甚或破產(chǎn)，因此聽從李滈灃的意見，決計引入合伙人，把震蕩和風(fēng)險轉(zhuǎn)嫁出去。受眼前利益誘惑，那些不安穩(wěn)的、耍詭計的，無非想切到更多的蛋糕，融入外資后，水漲船高，原股東利益急劇膨脹，想賺快錢、撈一筆就跑的，都會售出股權(quán)，等他們賣空，搗亂的跑掉多半后，內(nèi)訌喪失根源，公司在激蕩中歸于平穩(wěn)，達成和平的過渡，上了一個大臺階。

刀槍入庫，吳仁伯被磨掉三層皮，至此大安。應(yīng)了古人所說的好事多磨！

梅竹的第二部影片，五月前殺青，春節(jié)都沒休息。春暖花開，櫻花節(jié)時，她出不來，錯過皇甫銀籌備的演出?！拔逡弧奔倨冢芡悼昭輲讏?。皇甫銀卻擔(dān)心她太累，她意氣風(fēng)發(fā)，說沒問題。老不露面，廣告收入會下降。

《名模故事》在影院上演時，正值“五一”長假，梅竹飾演的角色成為最打眼的銀幕形象，比女一號還要叫響。里面特為她量身定制了一場音樂會，以三亞天涯海角沙灘為背景，她和趙天佑合唱英語歌《唐詩》，不是全唱，而是從“I heard camel bells ring”唱到“Ah it light up the poem on my skin”，強化了這首歌一唱三嘆的妙旨。疊加大唐不夜城和唐城、三國城等畫面，天籟般的嗓音和天使般的舞臺形象，為她加分、增色。一時大街小巷都在放這首歌，熱度超過當(dāng)年的《我心永恒》。

人氣爆棚。前幾天她在黿頭渚搞活動，雖無櫻花，但漫山遍野的人，比櫻花節(jié)還要多數(shù)倍。趕上那幾天她舞動長袖唱的兩句話廣告，在電視臺、網(wǎng)站反復(fù)播放，成了孩子、大媽學(xué)舌效顰的網(wǎng)紅歌：“玩游太湖，看黿頭渚內(nèi)，櫻花仙島；吃轉(zhuǎn)江南，到山林公園，寶界書院?！焙髢商烊セ⑶鹁皡^(qū)，周邊街巷馬路，堵得水泄不通，進不去出不來。粉絲和媒體稱她是“絲路天后”，影視圈則叫她“小小林青霞”——在她身上，帶有強大的氣場。

經(jīng)Lim Soo牽線，五月二十日南京大學(xué)校慶，邀請梅竹去演出。報過去《秦淮景》?！肚鼗淳啊非{(diào)不愧是經(jīng)典，既好過“金嗓子”周璇的《鐘山春》，又好過“銀嗓子”姚莉的《秦淮河畔》，以及電影《桃花扇》開篇曲。南大那邊想要給學(xué)生勵勵志，認為《秦淮景》不應(yīng)景，梅竹只好報過去韓劇《大長今》的主題曲《希望》，陳慧琳曾用粵語唱過。韓劇熱播時，梅竹還是個小學(xué)生，就聽到大街上到處是童音，“o na la o na la a ju o na”。這歌深入人心，能給年輕的學(xué)子送去力量。

除了唱歌，媒體、廣告和其他劇組，天天都有找上門的。馬太效應(yīng)顯靈。一個人越紅，越受待見，平臺越大，資源和福運越發(fā)聚集，聲望、收效也就越來越大。最怕是不溫不火?；矢︺y欽佩起了梅竹當(dāng)初的決斷，付出代價頂下《金牌主持人》女一號。抓住先機，站到大風(fēng)口，就等著風(fēng)來了。

那部大片，陸續(xù)有消息放出，都是有意無意推送的內(nèi)幕新聞：

導(dǎo)演看好梅竹小姐的才華，臨陣換帥，毅然調(diào)整角色——導(dǎo)演是如何看出的？她過去并未觸電，目前只推出一部《名模故事》，就有驚喜。導(dǎo)演的眼光好毒?。?/p>

《金牌主持人》影射央視某主持，那女士表達不滿和憤怒，但是專家認為，電影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藝術(shù)有很高的概括性，如果撞車，純屬巧合。

《金牌主持人》初制完成，圈內(nèi)專家觀賞后，一致夸贊，認為故事感染力強，懸念突出，高潮一波接一波，是多年來難得一見的喜劇杰作。計劃中秋和“十一”長假黃金檔上演。

《金牌主持人》導(dǎo)演和主演將在八月底參加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片花流傳，觀眾無比期待。英文版已被好萊塢買斷版權(quán)。

…………

梅竹的聲威、地位，初步奠定?；矢︺y閑不住，也想放膽大干。給梅竹出主意，他追了部美劇，熱播時曾經(jīng)萬人空巷，虛實交融，指向洛克菲勒家族、肯尼迪家族、摩根家族恩怨情仇的，他們“抄襲”一把，就以她的吳氏家族在香港、西安幾十年的發(fā)家史為背景，主線是她爺爺奶奶的情感、生活矛盾，門閥世家故事，常人無法想象，寫個本子，糅進今天的一些人物關(guān)系、創(chuàng)業(yè)典型，弄部電視劇。用電視劇串聯(lián)電影，可保十幾幾十年的熱度。

梅竹躍躍欲試，和他在視頻里一次次探討、講說——她說，他記。半個月趕班加點，兩個人眼圈都青了，熬出一個框架、大綱。有五六萬字，寫了滿滿一本！

梅竹之所以能如數(shù)家珍，拜她奶奶所賜。老人在世時，懷念爺爺，給她講過好多；家里也請人做過整理、爬梳，排列編年記，做得和大人物的年譜相仿，用于公司對外宣傳、史料展覽等。梅竹加以匯總，她口才好，皇甫銀腦子好，各取所長，相得益彰。過后找人按大綱撰寫劇本。聯(lián)合署名，把版權(quán)永遠抓在手頭。

同步搜羅、策劃其他好故事，兩個人繼續(xù)對話、酌議、推演。打算每年醞釀、搞定一兩部，她籌錢投拍，保證自己持續(xù)出現(xiàn)在熒屏上，快速上升到一線巨星的高度。在沒有“潛規(guī)則”干擾的條件下，控制權(quán)捏拿在手，搭班子、拉劇組，無疑是條捷徑。她分解了風(fēng)險，每部都是合伙投資，有兜底，一兩部虧得起。

皇甫銀敢想敢接還要感謝吳滴，講過、送他看過江南名人傳。像范蠡和西施的故事、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蘇東坡的故事、唐伯虎的故事，以及徐霞客的故事，都能改成大片，找個新穎的視角切入。人物關(guān)系、故事框架是那時的，情節(jié)內(nèi)容卻是當(dāng)下的。

梅竹越來越紅，也在擴大他倆的差距?；矢︺y一點不妒忌，反在慶幸，為她高興。只有她強大，才不需他“保護”，她父親才沒辦法逼她和看不起的人成親。

今非昔比，他也在成長——他的成長，是凡俗之人的進步、喜悅和勝利。例如有能力貸款買房了，梅竹沒讓他貸，而是借給他三百萬，他買了一套大三居，就在金匱公園之畔，有能力接出家人，人生大跨越——從漂泊的底層，上升到了有產(chǎn)者。雖和塔尖上的小姐比不了，但超過了大多數(shù)人，即便再無長進，也過得去了。他敬重她，她但有需要，他必為她赴湯蹈火。這是一種大義和獻身精神，不是愛。他們之間不平等，沒有真正的愛。因此他害怕小姐做女朋友或未婚妻，哪怕滈灃姐給過暗示、鼓勵，他也沒那志向做出絲毫努力。至于結(jié)伴散心，只能一再延后。梅竹偶爾有空，休整、充電都不夠。

小把戲怎么活都是活，梅竹那種公眾人物，每天是不進則退的殘酷搏殺，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一個人上位，無數(shù)人眼紅，擠你、拖你、壓你、榨你，爭得你死我活，眼球充血。那是貪婪、狡詐與不甘等等的混合體。梅竹想得開，靠著一己實力，能爭多少算多少，其他時候，和光同塵，給人無害的感覺。

使她徹底擺脫外界困擾、束縛的，是九月底的金雞百花獎，《金牌主持人》獲最佳故事片、最佳導(dǎo)演以及最佳女主角、最佳主題曲獎。小姐一人拿到后兩項。很快搶占假期黃金檔市場，好評如潮，票房半個月突破五十億，梅竹的粉絲以千萬級的量在暴增。聲譽、人望，不下任何一線明星。

她在影視界，終于站穩(wěn)，無可撼動。家里的逼婚，轉(zhuǎn)瞬化為無足輕重的擺設(shè)——比起一個頂級明星，整個家庭的利益全部填進去，也值。

這是他們堅守與通力協(xié)作的意外收獲。李滈灃調(diào)回來，全程督促《金牌主持人》的發(fā)行和來款。梅竹則去了下個劇組，即是她和皇甫銀籌謀、推敲出故事大綱的那部電視連續(xù)劇。編劇寫了半年，拿出部八十八集的《豪門傳奇》。她給那位談了大量的細節(jié)，起家、發(fā)跡、受挫、突圍、昌隆，人的命運隨之一波三折。

同步報了拍攝計劃，接上《金牌主持人》殺青后的空檔。

海量的內(nèi)容，近似度較高的關(guān)節(jié)、情節(jié)，不符合世家生活的部分，在她的指證下都做了彌補。編劇名單里，自有她和皇甫銀的名字。本子邊拍邊改。她拿獎都沒空參加，派皇甫銀代領(lǐng)。她連了線，和現(xiàn)場遠程視頻，談了感想，回答主持人的提問，向大會組委、評委和觀眾致謝。

《豪門傳奇》的拍攝地則在深圳、成都、貴陽、洛陽、西安和無錫、上海，涉及香港的鏡頭不多。她對香港心理上有陰影。她叫曼藝扮演一個藝人角色，吳滴也客串家庭教師，報答她起初的幫忙，將皇甫銀無私地“讓”給她。

吳滴原是長假里結(jié)婚，演戲給耽擱了，定在年底。她和男友感情尚可，她缺的課，他代。所以已和皇甫銀不聯(lián)系，他買了房也不知情、不關(guān)心。

梅竹和她長聊過一次，問她還想不想皇甫銀。真那么絕情？從未心痛？她一直覺得吳滴和皇甫銀蠻配，創(chuàng)造了機會，想讓他們共事、交流，豈料她媽棒打鴛鴦！他買房了，輕易不會流動，隱患消除，吳滴還可以思量思量。固然她沒見過吳滴的新男友，但那人一生也就這樣了，沒有太強可塑性?；矢︺y創(chuàng)意不斷，很有出息，為她拿下了半壁江山——這評價不低。一個當(dāng)紅巨星，等閑看不上什么人。吳滴的心怎不悸動？念起他的情，但既已放棄，就回不了頭。朝三暮四，其他人如何想？不是來劇組，她都結(jié)婚了，見得和男友有了感情。起碼彼此能適應(yīng)、接納。習(xí)慣相近，愛好一致。他疼她。作為女人，知足了。

她甩甩長發(fā)，推薦了曼藝，說看好他倆。梅竹問為啥。吳滴說曼藝條件比自己好，家里做生意，隨便拿個幾千萬，小菜一碟?；矢︺y的外來者身份無關(guān)緊要。這年頭，經(jīng)濟是保障。合則各取所需，兩方得利；分的話，損失也不大。轉(zhuǎn)彎、掉頭玩得起。

掰到了這層，梅竹內(nèi)心起波瀾，漣漪層層，晃搖不定。感嘆社會這把篩子的能量巨大無窮，把人自動分隔、站隊、歸類。好的不一定投合，愛是愛，婚姻是婚姻。愛可以浪漫、不計得失，婚姻卻現(xiàn)實，有所取舍。

送走了吳滴，她又和曼藝聊過同一話題，越覺吳滴眼光銳敏，轉(zhuǎn)述吳滴的高見。曼藝呢？她對梅竹除了敬服外，更多是感激。得到她的提攜，自己才有今天，順利出道，日后縱是單干，也摸到了潛在的秘法，曉知朝著何處用功。積攢了人脈。

她沒有梅竹的雄心壯志，每一天快樂、充實，就滿足。表演帶給她的體驗，已經(jīng)遠遠多過她想要的。她開誠布公，說那天大雨時發(fā)生的事，有心撮合最好的朋友和皇甫銀在一起，不惜扮演“勇敢者”角色，好讓吳滴盡快容納皇甫銀——不知誰說的，征服女人、獲得女人的心，要通過親密接觸……

??！梅竹大驚，張愛玲是說過類似的話，可曼藝未免太粗獷！她自己也是女的，何嘗甘愿靠著野蠻鎮(zhèn)壓來締結(jié)良緣？

吳滴真夠嗆，居然不哼不哈，不拒抗！她沒防魔爪會是曼藝的吧？大概太慌、太怕，在好友面前都不敢聲張？這得多被動??！難怪她反反復(fù)復(fù)。外加的從來都是逆來順受。這樣能有好人緣，卻容易吃大虧。有機會要開導(dǎo)開導(dǎo)，不能這樣。

梅竹說吳滴已成過去，沒幾個月就成家了?！澳愫突矢︺y還單著，沒想法？”曼藝笑笑，她沒想成家。等想的時候再說。成家那么好的話，離婚能那么多？她身邊好多人都想單過。生兒育女是苦差，成家則會雞飛狗跳，好好的淑女，變成了斗雞，五官猙獰！曼藝總能語不驚人死不休，逼真、詼諧。

梅竹沒忍住，大笑起來。誰知曼藝說她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dāng)問不當(dāng)問。梅竹點頭。曼藝請教她哪天會結(jié)婚嗎，想找什么樣的。

梅竹說還沒顧上，上大學(xué)時每天演出，至今不閑。家里也催過，她不能分身。等哪天停步了，興許她就放開，找個人結(jié)婚了。

曼藝說，這話說到她的心坎上了。她一向模糊固守的東西，即是小姐框出的這些，現(xiàn)在清晰了起來。她無論有沒有成績，都不想成家。玩音樂，不過是自己婚姻恐慌癥的避難所。僥幸、慶幸也榮幸，跟到小姐這樣的高人，玩出花樣，帶彩帶光。往后吃飯起碼不成問題。

梅竹說，她和她的家庭很傳統(tǒng)。女人遲早要成家。為什么呢？人類史相延相續(xù)，男婚女嫁，天經(jīng)地義——現(xiàn)在也時興男的入贅了?？傊悄信Y(jié)合。不光是生孩子，而且生理、心理、感情、倫常的維系、滋養(yǎng)，都要靠小家庭。沒有了家庭，人和人性就不那么完整。有時間有條件的，都該早點成家。

梅竹其實只道出一半實情。一個人無論多忙，那人一旦出現(xiàn)，她一見鐘情，自當(dāng)飛蛾投火般撲過去。她心中有幾大偶像級男神，克拉克·蓋博、加里·格蘭特、馬龍·白蘭度、張國榮、周潤發(fā)、黎明，尤其發(fā)仔這類專情男、慈善家，很打動她?？上环陼r，他們?nèi)f中無一，她在茫茫人海里行走一萬年，也許都遇不上一個。既然這樣，那么結(jié)不結(jié)婚、何時結(jié)婚、和誰結(jié)婚，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她受到逼迫，才試著找了皇甫銀。外壓除去，她做回了自己。不要耽誤皇甫銀，便來開導(dǎo)起了曼藝，以及那家伙愛過的吳滴。

十三

梅竹的演唱會，已不需公關(guān)，只要妥帖，直接約時間。好多是求上門，看到和梅竹的檔期沖突，才作罷。

皇甫銀帶著團隊，正在打磨兩部電影劇本、一部電視劇劇本。以李白、唐寅、徐霞客的故事為藍本，磨合現(xiàn)代戲。手有余糧，心中不慌。攢上三五年，能出一兩部經(jīng)典，也就能收手。這是梅竹的底線目標(biāo)。有現(xiàn)在的高度、知名度和震撼效應(yīng)，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就算躺在功勞簿上，沒有余糧，都餓不死。但是狡兔三窟，有備無患，小姐從來都是主動出擊的人。

喜訊再傳：《金牌主持人》獲利頗豐，小姐能分幾個億。李滈灃完成使命，專程去成都面商?；貋砗笳一矢︺y談心，說小姐明確了公司的幾大方向，委托她和皇甫銀全權(quán)操持，李滈灃任總裁，皇甫銀任總經(jīng)理，同時對小姐負責(zé)，小姐退出所有具體事務(wù)，不摻和公司的經(jīng)營、管理、運行，只在宏觀上掌控方向。

公司本質(zhì)上是圍繞她展開業(yè)務(wù)的，策劃構(gòu)思、協(xié)商談判、篩選合作人，由公司推動。影視是一塊，演唱會是一塊，廣告是一塊，藝術(shù)教育是一塊——分線上、線下。最后一項，為的是公司謀長遠，哪天小姐沒那么火，大家依然有事做，有飯吃，有退路。

皇甫銀贊同，補充說以往公司主要做演唱會，今后轉(zhuǎn)影視，小姐常在劇組，她的健康、安全成為頭等大事。要有小組伺候，增派人手，他倆輪流跟著小組為小姐服務(wù)吧。有的大業(yè)務(wù)，和小姐面對面交流、確認，他倆更該有一個時刻在她身邊，隨時對接。曼藝業(yè)務(wù)上起作用，其他都要人服侍，讓她服務(wù)小姐，有難度啊。李滈灃說她疏忽了。小姐的貼身保鏢，是老爺那邊備辦的，他們生活散漫，小組要重做布置，吃的有采購、廚師，行李看護要專人、專車，加上保鏢、助理，小姐進劇組，起碼要租三輛車隨行，配三個司機。司機、保鏢、廚師，老爺那邊都能幫上忙，別的由公司配，委派熟諳底細的可靠的人跟過去。

皇甫銀說，小姐演出很累，多半時候不在鬧市，吃盒飯、睡藤椅不行。

“租一輛房車吧?！崩顪闉柨催^報道，驢友圈時興房車，一些居無定所、食無定時的演員，也在訂購。對小姐來說，則是解決了大問題。

皇甫銀沒見過這東西，但一聽就知道再恰當(dāng)不過。

接下來是選人。小姐身邊的人，都得在公司待一段，看人品。至于廚師和司機，索性請酒店調(diào)幾個出來。小姐有物業(yè)，酒店會效勞。

李滈灃說他們分個工，她去酒店協(xié)商。酒店的保安，如果身手不錯，也可做保鏢。他去公司，調(diào)配其他人手。李滈灃囑他安心做事，小姐發(fā)話，他買房借的錢，不要還，獎給他?；矢︺y剛要拒絕，李滈灃笑笑，說他想什么，她都能猜到。她早就說過，小姐不差錢，聽她的吧。皇甫銀生活定下來，沒有后顧之憂，也是小姐和她的責(zé)任。又透露：老爺那邊，過去一年不怎么太平，她當(dāng)助手，引入無錫的藥民、上海的康星，聯(lián)合控股了家族企業(yè)，只留百分之三的股份。老爺信任江浙滬的企業(yè)，規(guī)范、高效，國際視野。西安市區(qū)，留了灃鎬路的院子和醫(yī)院。其他能賣的都賣了。收到來款，老爺才發(fā)布消息，用一周時間，快速交接。沒法呀，之前小姐的勢力弱，哪能未卜先知會有今天——小姐成了最強的勢力。家族都想犧牲小姐來聯(lián)姻其他豪門了。實非得已，小姐幾次用皇甫銀做擋箭牌，讓他別放在心上。

皇甫銀反應(yīng)很快，說小姐早和他有告白，他沒說的。不影響小姐就好。任何時候，他都可以給小姐擋箭。戰(zhàn)爭年代，假扮夫妻的都不少，他這點付出不值一提。李滈灃被逗笑了，說那她就放心了。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皇甫銀辭別而出。自己把握得很準(zhǔn)，他和小姐根本不可能。而且小姐的危機，尚未徹底化除，這一兩年，他恐怕都別想談女友，要談也得像找小三似的，偷偷摸摸。預(yù)留小姐男友的身份，隨時去堵槍眼。

為小姐付出，義不容辭。是她給了他一切。

回到公司，他梳理人員結(jié)構(gòu)，一個個排位，補充缺員。主要少個做教育培訓(xùn)的經(jīng)理。吳滴最能放心，他們卻仿佛隔了一座大山，做普通友人的資格都難有了。

是他放不開吧。其實她也是他的貴人。沒有她，他兩眼一抹黑，何來思路、動力？她又是他的初戀，剛發(fā)芽就“pass”了，余留的唯有痛。

看著微信里她的頭像，想到她有了旁人，心里怪不好受。分手時，她不讓他再聯(lián)系她。一經(jīng)聯(lián)系，難免舊情復(fù)熾，起碼對她平靜的生活，是沖擊和騷擾。

遂她所愿，徹底放開！——請她介紹靠底的人呢？這個借口不充分。

想到了曼新梅和她母親，請她們吃個飯吧。他的機遇，這幾位亦有幫助，混得人模狗樣了，怎么感謝都值當(dāng)。

撥通電話，問曼新梅有空沒有，請她和外婆吃個飯?！坝惺?？”“沒有要緊的事。我們單位的茶葉，往后得請新梅阿姨供貨。每年的開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加上送禮，得有幾十萬元以上?！?/p>

照顧生意了！曼新梅忙說反了，她請?；矢︺y說別，過去蹭過多次，該他請了。曼新梅沒再客套，說晚上吧，白天店里走不開。她媽吃不了什么，很少出門，所以就他倆?；矢︺y說也好。想起寶界書院，小姐把卡給他了，花不掉，不如去那里。有車很方便，便訂了包間，給曼新梅留言，下午五點，他去接她。又問滈灃姐有沒有空。李滈灃說瘦身，算了，要他再請請吳滴，小姐看好，能不能拉她來做做事。今時不同往日，他們有了業(yè)績、利潤，吳滴來不虧。也是想看到他倆修一個好的因果?；矢︺y感激、動容。她還惦記這事，對他是鞭策，也是提醒！

男的不果決、不積極，豈非要女人技癢難耐？大概梅竹告誡的“貪婪”本意在此。自抽一個耳光，把自己抽得痛快了，容光煥發(fā)，趁著熱意給吳滴留言，說想物色一個做培訓(xùn)的總管，請了新梅阿姨吃飯，看她有沒有適合的人選。滴滴若有空，能否過來一道參謀，給出出力。歡迎帶人，看她方便。能來的話，他開車接，順道接新梅阿姨。

話中有話，這留言大概只有吳滴能懂。吳滴正上課，課后看到了，回話說可以啊，許久沒聯(lián)系，沒料到他還能想起她?；矢︺y苦澀一笑。怎能忘？怎會忘？是她讓他受的傷，于今痛深，在她看來，卻多么輕松。唉，和女人計較干嗎？！

他說五點去她家小區(qū)門口接，告知了車牌號。他甚至有了死灰復(fù)燃的期盼，興致騰騰而起，做什么都帶激情，找到了過去和滴滴談戀愛時的感覺。

下樓理了發(fā)，到商場買了一副深色太陽鏡、一頂防曬韓版休閑帽。不僅裝飾一新，像個成功人士，而且想著別輕易被餐館服務(wù)員認出來，一朝認出，也只能給小姐長臉。

見面卻受刺激——吳滴帶著她的男友來了。那人瘦高的個子，狹長的臉，嘴角還有顆紅痘痘。吳滴比他矮一頭。走路時一前一后。未顯親密。看得皇甫銀心里一疼，差點掉淚。手伸出窗子搖了搖，算是招呼，沒敢下車，擔(dān)心掩飾不住。

滴滴讓男友張華坐前頭，等會兒她和新梅阿姨坐后排。皇甫銀強忍酸苦，手臂都有點抖動。慘然笑笑，問張兄哪里人，適應(yīng)不適應(yīng)，無錫好還是丹陽好，丹陽和鎮(zhèn)江、常州，都有哪些好玩的景點。又問吳滴每天幾節(jié)課，幾點上下班，多少學(xué)生，有沒有晚自習(xí)。張華話不多，問什么答什么，對外人淡漠、鄙夷。估計學(xué)歷太高，非我同類，說話的興致都沉沒、遁走了。

吳滴大方，說小姐、曼藝給她尋了個小角色，有三集劇演到她，鏡頭不多?；矢︺y欣慰，小姐做人，又讓他學(xué)習(xí)到了。這是早有埋伏和鋪墊？并未和他說！便道他會認真看。到時留意吳滴的表演，再把意見告訴她。

三言兩語，兩個人就熱絡(luò)了起來。皇甫銀介紹手上的幾個劇本，可以給她量身定制一兩個角色。觀眾都愛新面孔。老一代的大導(dǎo)演，張藝謀、周星馳、陳凱歌，票房上讓新起的比下去了。不談他們當(dāng)紅的那部，草根逆襲，一個叫作餃子的菜鳥導(dǎo)演拍了部票房五十億加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小品演員賈玲拿出部《你好，李煥英》，留學(xué)美國的北京姑娘趙婷，只拍過三兩部電影，部部不俗，憑借《無依之地》獲得奧斯卡金像獎。這片子和徐崢、王寶強的“囧系列”差不離，都是人在路上，但后者是搞笑喜劇，前者是美國底層小人物失業(yè)后，開房車一路西去，一路打工，心靈回歸自然的故事，情節(jié)很淡。其他如《我不是藥神》、“唐探系列”，還有他認為亂糟糟的《流浪地球》，票房不俗。拍了二十年，張導(dǎo)、周導(dǎo)、陳導(dǎo)，各自的電影總票房不過三五十億。吳滴說，不好比！眼下的房子比二十年前貴一二十倍吧，當(dāng)時一個億的票房，抵得了今天的三五十億！院線也不多。起碼她小時候看電影幾角幾塊都要去市中心，現(xiàn)在幾十上百塊，大點的商城全有！

皇甫銀服氣，大城市的女孩子，和他這種土鱉，見識的世面之異，表現(xiàn)在一點一滴。他都在網(wǎng)上看免費大片，沒有免費就下載軟件，存下來看。他連電影票長什么樣都沒見過。滴滴卻已成了旁人的女人！

接上曼新梅，一番寒暄，她沒留神，隨口問滴滴什么時候結(jié)婚。

炸雷爆響，皇甫銀的心猝然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從中間在拉扯、撕裂、滴血，妒火中燒，不要聽又想聽。剛剛的克制多么不堪一擊！

滴滴像能感應(yīng)，說沒準(zhǔn)備好，大概年底吧。曼新梅感嘆吳滴有福了。記得她剛認得皇甫銀時，他還和她媽合租，轉(zhuǎn)眼間房有了、車有了，都當(dāng)總經(jīng)理了！問新房子裝修沒，在新房子結(jié)婚吧。

吳滴和皇甫銀起始都愕然，聽到后面才明白烏龍了。僅僅烏龍還罷，這都有點穿幫了，張華一經(jīng)反應(yīng)，追查緣由，該多惱火！

吳滴忙說不是的?；矢︺y也幫襯著遮飾說，這位張華先生，北大畢業(yè)的高才生，博士，是滴滴男友。阿姨誤會了。并且他還是副總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尚未公布，這是聽曼藝咬的耳根吧？——他本想說“嚼的舌頭”，有外人，便婉轉(zhuǎn)用詞，自動岔開話題，讓窘然不安的吳滴解脫出來。

曼新梅陰溝里翻船，冒傻氣了，忙含糊道，啊——是的，是的。

皇甫銀問曼藝近期有空回來嗎。曼新梅說不清楚。“她是你手下，你最應(yīng)該知情吧。”皇甫銀笑道：“不敢當(dāng)，她是我的二老板，小姐二十四小時都離不開的重要人物。這邊有事，都是經(jīng)曼藝找小姐?！?/p>

把曼藝抬出來，自然無人再糾結(jié)開始的失言。不過，張華是什么人？聰明過頭！很快用他縝密的邏輯思維推理，琢磨到了什么，出了一身汗。

他這是干什么來了？滴滴說曼藝的男友想找人做培訓(xùn)，她的人脈有限，晚上一道聽聽吧，如合適，張華就推薦幾個。都是很不錯的關(guān)系。曼藝媽卻把皇甫銀當(dāng)成了滴滴的男友。滴滴撒謊？自己被身邊的小子綠了……

他對皇甫銀無眼緣，不抵觸，聽他牛皮快吹爆，惡感漸增。滴滴的事則讓他如吃蒼蠅。想起她平日對自己有限度的親近，從未有過熱戀的感覺，和他曾經(jīng)同居的幾位女友，全不一樣。演戲的事，他從未聽說，放假了，滴滴說她身體不適，他們有一個多月沒見面?？磥硭睦餂]他，有人——是這小子！

他們沒走到一起，是因為沒房子？這貨行了狗屎運，嘚瑟。買房了？二手的？貸款？家里有礦？反正比他強！為考北大，他連考了三年。在校期間，不耐寂寞，處過三位女友，沒欠債就不錯了！三十出頭，沒能留在北京，分這兒了，作為引進的杰出人才，給了三十萬安家費，小半還債，不夠首付?？珊?，可氣！

他想下去打車走人。怎么可能幫一個情敵的忙，稱他的心！不從中作梗補刀就不錯了！——不能走，必須監(jiān)視他們！看他們?nèi)绾窝荨Ｊ裁礌€大街的戲，隨便誰不能演？滴滴沒有受過任何科班訓(xùn)練，但華萊塢就在旁邊，她和那么美的美女相熟，影視圈結(jié)交幾個人，跑跑龍?zhí)?、?dāng)當(dāng)群演，何足為奇？由這滑頭邀功！

張華的書念多了，鉆了牛角尖，黑著臉，進酒店入座后都是陰沉得滴水，像誰都欠著他八百吊錢。

皇甫銀馬虎，點菜、上茶，有吳滴在，他是照著小姐那次的標(biāo)準(zhǔn)點的。卡里余額太多，來的機會少，不如放開吃。而且對滴滴來說，也許是最后一次。再見面，她已成為他人婦！很像相愛的陸游、唐琬，被逼離婚后再遇，彼此寫了絕情詩《釵頭鳳》：“一懷愁緒，幾年離索”！“人成各，今非昨”！

不啻是離別宴！這一頓，唯有曼新梅輕松、開心。她第一次來，夸它環(huán)境清雅，菜不錯，后面會常來。只是菜點多了。晚上不能大魚大肉吃太飽。在吃上，她比較撙節(jié)?；矢︺y問她喝不喝酒，多少來點吧。再問張華，啤酒，好吧？

吳滴搶話道，別了，沒人喝，你還開車。

這是把張華當(dāng)外人，向著她的自己人??！皇甫銀一陣酸澀。張華卻不答應(yīng)了。他和吳滴喝過酒，果子酒、米酒、葡萄酒。不喝酒，能叫請客？每次有局，喝白酒，臉上長包都得喝，得把學(xué)生時期虧欠太多的肚子補償補償。

不過這回的飯菜不賴。請客的有錢——公款，花著不心疼。

皇甫銀見服務(wù)員沒在，就說小姐看中的這里，他跟著來過一次，留下印象。張華渾似二愣子，這時追問，小姐是誰？

似在挑刺。吳滴忙道，梅竹小姐，世家出身，上下左右都稱她小姐，她哥叫少爺。“啊——還有這種土老財叫法！”張華大笑，不知梅竹何許人，和吳滴關(guān)系如何，也不想知道，因此毫不留情，對皇甫銀趨承、跪舔的人物，一律不看好。

“懷舊！”曼新梅插了話。她本來就很懷舊，覺得往昔的貴族、朱門，繼承下來不少好的傳統(tǒng)，可惜一般人不珍重了，文化上斷層。

張華不屑，鼻孔里出氣，卻是沒言語，可勁兒吃東西，不顧吳滴有多下不來臺?？磥硭莫毩⑿裕€是蠻頑固的。

曼新梅坐在主位，滴滴挨著，下首是張華?；矢︺y遞茶倒水，一刻不歇，正對著滴滴，多少次看到她慢吃慢喝，忽忽不樂，和張華沒有互動，不禁憐惜她，同時有點竊喜。這點喜，帶著卑鄙、陰暗的心理，是瞅著盼著滴滴倒運嗎？——反過來也在推動他，有了做個真男人的沖動——他要是男人，就別放手，把滴滴搶回來，讓她擺脫陰影，給她滿滿的快樂！

與其讓她和這種人落寞一輩子，莫如豁出去，頂風(fēng)上！

他調(diào)整情緒，想起請客的本意，介紹公司的起色、計劃，側(cè)重是培訓(xùn)這塊。曼新梅聽后，說她估計能找到滿意的，他們江南大學(xué)校友會，在華東勢大，找什么人，都會有呼應(yīng)?；仡^她選幾個，他優(yōu)中取優(yōu)，不要留情面。

皇甫銀忙道謝，以茶代酒。曼新梅要他別客氣，沖著他，這個忙都要幫到底，何況梅竹小姐還幫她孩子那么大忙。讓他開條件。譬如管理崗，要有國際視野，留過學(xué)，在外企做過。專業(yè)崗，要拿過省級以上的獎，或者發(fā)表過作品，或者做過展覽，等等。年齡不得超過三十五歲。將來是給小姐服務(wù)，不遷就，不將就！

她對張華顯然有氣，話語中帶挑釁——你北大就了不起？我的人都得喝過洋墨水，在洋人手下做過！不是說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而是這口氣咽不下。

因此，她故意大笑說：“你這里人少、錢多，再要報上小姐的名號，估摸門窗會被擠破，記得多買幾扇！你家小姐的名號，輕易又不好外泄，只能含蓄點，說某位著名影星、歌唱家?！乙嵌嗌鷰讉€孩子，會像過去的愛國媽媽，送兒子上戰(zhàn)場，足月就送，前赴后繼！算開了后門的吧?？茨氵@小家伙，我就服氣，跟著你家小姐不過一兩年，就買上大房子，年薪都幾百萬了吧？”

最先吃驚的是張華。能有這等美事？什么公司？滴滴結(jié)交的都是什么人，說大話一個比一個沒邊，打死他都不信。問皇甫銀貸的吧，貸了多少，新房還是二手?；矢︺y只能說，薪酬馬馬虎虎。房款是小姐借給他的，借了幾百萬，小姐不許他貸款。人人驚怔?；矢︺y呼啦站了起來，端茶杯繞過去敬滴滴。

大概只有他倆清楚，此為何意。

滴滴只是簡單兩個字：“祝賀?！彼钋橐煌?，如若穿渡了千山萬水，眼睛潮潤，道了謝，一飲而盡。

有點不同尋常，皇甫銀佯裝得意，笑了，笑出淚，拿手擦了擦，說他很幸運，交識這么多好朋友。走回去，用餐巾擦擦臉，恢復(fù)常態(tài)。吃了點菜，向著吳滴說：“小姐很想你來，主持培訓(xùn)和教育，但我覺得你別動，我們變通，你看怎樣？你的上班時間和學(xué)校錯開，放到周六和周日，晚上間或也來。還有假期。外面的培訓(xùn)、教育，本來是插空，你稍微勻勻，就能勻出精力、時間。不會虧待你。起步階段，占用的工夫會多點，正式上了路，會越來越順。你考慮考慮，位置永遠留著。不忙給回音。”

這情景多像大少爺游說他和梅竹處處看。張華嗤笑，陰陽怪氣道，明人不說暗話，你們是要榨干滴滴的資源，得手后再把我們甩掉吧？

奇了怪了，張華這是專職砸場子來的？明明都是第一次見面，卻彼此膩味。他能聽不懂曼新梅的綿里藏針？斷定她和皇甫銀是一路貨色！

皇甫銀訝異，接不上話。滴滴要說什么時，曼新梅忙道，回頭你們私下溝通。我覺得是好機會。誰能搭上梅竹小姐，那才是福分，祖墳冒青煙！不說飛黃騰達，太俗套！她的資源和人脈，我連想都不敢想！再年輕十歲，我都想跟她干！

這是間接在駁斥張華。轉(zhuǎn)臉?biāo)龁柣矢︺y要什么茶，自己喝有多少，送人多少，一般送哪些人，又介紹了各種茶葉的成色、檔次，會依照皇甫銀的需求進行搭配，間隔多長時間送一次，等等?；矢︺y給了她兩個電話，到時對接。

曼新梅情緒高漲，聊到最后，竟說起她上學(xué)時的故事——高管班，班上離了幾對，成了幾對，走了幾個。一個花癡，迷上了女同學(xué)。女同學(xué)扭扭捏捏，婚姻生活不如意，卻也看不上那男的，但有人鞍前馬后地奉迎，讓她很享受。二人常在外偷偷開房。沒想女同學(xué)肚子里有了，舍不得家中的孩子，想打掉，男的下跪，讓女同學(xué)生下，回去離婚，嫁給他。女同學(xué)惱羞成怒，暴打他一頓，還是流掉了。她丈夫得知后，鬧到學(xué)校，學(xué)校只好讓他們退學(xué)。女同學(xué)回去就離婚，帶著孩子，日子不是日子了。答應(yīng)娶她的花癡男同學(xué)，扭過頭跑了，失聯(lián)。女同學(xué)可被那一位坑得慘兮兮。他們常接濟她。一位老板同學(xué)看不過，讓她去他那里上班，她才勉強能過活。

悲劇總叫人感傷。吳滴似有所悟，問曼新梅，晚上有沒有空，她想住她家，和她談?wù)劼嚨膫€人問題。曼新梅自是歡迎。吳滴又問皇甫銀住什么地方，請他等會兒由遠而近，先送張華，再送她和新梅阿姨。皇甫銀沒意見。張華卻說，待會兒他打車，不必送。忙了一天，大家辛苦——他把自己擰巴成眾矢之的，這會兒又回心轉(zhuǎn)意，挽救般講了兩句人話。但這不是考試，落榜能再考。

曼新梅要買單，皇甫銀說已經(jīng)結(jié)了。他有卡。曼新梅道謝，說下次她請。

出來后，張華預(yù)約的車到了，一個人走雙虹路，往東回去?；矢︺y領(lǐng)著兩位女士，走山水東路，往長廣溪方向。

曼新梅力請皇甫銀一會兒一起過去，喝點茶。皇甫銀說不了，下次吧。你們早點休息。滴滴卻開口，說帶張華來本是想幫皇甫銀解決難題的，沒想他會挑事，她支開張華，是要和皇甫銀說事，先送新梅阿姨回去，他們再找個茶館喝茶。曼新梅是過來人，忙說沒事，等會兒在江南大學(xué)停一下，她打車走，去萬象城拿點東西。

皇甫銀不好意思了，一定要送到，曼新梅說他們多熟了，凡好事，都有牽掛，別講究，見外。照應(yīng)好滴滴，把她平安送到家。

分手后，滴滴坐到他邊上，說要么去娛樂城吧?；矢︺y邀她去參觀一下他的新房子。他先向小姐借款買的，擔(dān)心哪天能還清，沒想影片火到這地步，小姐獎給他了。他感激小姐，更感激滴滴。剛才的碰杯不能算，親口說出，方能表達心意。滴滴自很欣喜，應(yīng)許說看看去。對身旁的男人，從騎在他的背上開始，她就沒怎么設(shè)過防。晚上陪著一個男的回家，意味著什么？對她來說，不是第一次，她早就帶他回過家。

皇甫銀的房子，位置不錯，綠樹遮道，流水繞園，土山高堆，亭廊深幽。比她的小區(qū)緊湊，主要是大樹多了好幾倍。門樓敞亮。她的房才幾年，就有點暗淡了。這新房通透，格局更合理。

室內(nèi)鋪石板，而非木地板，反著光，檔次頃刻間上去了。大三居，一百三十多平方米。舒適、溫馨。問總價不低吧，小姐待他真好，如同包養(yǎng)的小白臉。

輕松的話題，帶點醋意，卻是開朗看開的醋意?；矢︺y愣愣神，輕輕笑了，說喝紅茶吧。泡出兩杯。來到陽臺，那里有圓圓的玻璃面茶桌。

他租屋的山茶花，也移過來了，擺在陽臺左側(cè)，放在一張木凳子上。繁花似云，吳滴如同曼藝初見它時的樣子，兩眼流露喜色，跑上前，探鼻子嗅了嗅，瞇上眼，陶醉了。好香?。?/p>

搬來兩把椅子，兩個人面對面喝茶。滴滴的手機響了，是張華，想和她視頻。滴滴放了語音，說不方便，在洗手間。到家了，累，早點休息吧。道了晚安。

滴滴嘆口氣，說，你都看到了。若何？

皇甫銀搖搖頭，說和她不合適。比“花心”都不如。滴滴問他看出什么來了。皇甫銀說，看到他的樣子，心就疼，為滴滴而疼。他想負起責(zé)任，不知滴滴給不給機會。他不想再失去她?？吹降蔚魏湍悄械淖咴谝黄?，他幾次想哭。自己的女人，怎么說丟手就丟手了呢？真是個壞家伙！

滴滴看他冷冷靜靜地數(shù)落自己，似在說其他人，無限動情，嘆道，要是早半年就好了?；矢︺y狐疑地望著她。滴滴漲紅臉，說她和張華在一起兩三個月了。她從劇組回來，為了穩(wěn)住他，她屈從了，每個月去兩三次?？目呐雠?，她倦怠了。

皇甫銀面色煞白，心上頓有萬千斤重，在出血。

終究晚了？！滴滴嫁了別人！

“領(lǐng)證了？”他聲音發(fā)顫。她搖搖頭。不過也快了。這次她瞞著張華，是因為小姐又找她了，和她說了舒天閣上耍流氓的事。

皇甫銀不知何事，滴滴忙把曼藝的蓄謀、好意一鍋子端出。曼藝為她操勞，也該輪到滴滴來幫她了，請他振作、奮起，把曼藝捉到手，別再搞丟了！她倆是好姐妹。既然自己已無緣，有了男人，曼藝還打光棍兒，她不在意皇甫銀和曼藝好。曼藝很善良。和她一樣，保守，家教嚴，還是黃花閨女。小姐那邊，也有這意思。

她說得淚水噙在眼里，晃動又晃動。皇甫銀沒看見，他埋著頭，眼淚不自禁地涌出，抬起時，已是淚流滿面。吳滴忙轉(zhuǎn)身，去廳內(nèi)的餐桌那里抽取餐巾紙。

他撲過去，把她擁進懷里。她掙扎數(shù)下，就不動了，眼淚奪眶而出。

他吻起她，她起先還躲，直到他抱住她的后頸，決然地堵上來，堵得她吸不動氣，才張開嘴，放他進來。和著兩個人的淚，攪拌，沉淪。

他們愈陷愈深，不再安分，在這一刻放任、激蕩起來，跟著感覺和情流，銷魂，去往天堂。

到他進入時，都那么自然而然，沒有遇到任何阻力。

他強大得好比一個老練的高手，只在開始時頓住，深情注目，體味那股美妙、甜意。她一眼，很快合上，如一只無辜的小白兔。

他無師自通，瘋了起來，穿行億萬里，穿越時光、山河，串帶生命的偉力，弄得她渾身酸累，抵受不住，仿佛死過好幾回，再活轉(zhuǎn)回來，釘死在床頭。

完了，她彎在他懷里，什么都沒做，很快迷糊過去。他扭著她，也不動。

半夜她醒來?；矢︺y開燈在等她，兩個人都不想睡了，他還想要，她沒讓。他便說過去的事，全部責(zé)任在他，他要娶她，必須娶她，不會再找旁的人了。無論多大的犧牲、付出，無論什么條件，只要能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他都愿意。

過去他退縮、猶豫，沒有拿出大勇氣，不夠“貪婪”，是因為基礎(chǔ)差，無條件，娶她是坑她。再也不會那么傻了。

吳滴嗯哼著，渾身軟乎乎，仍是困，卻是沒辦法睡。要他唱歌催眠，他拍著她，唱的是童謠《數(shù)星星》，把吳滴唱笑了。

這歌稚嫩、直白、淺顯，滿是愛意，好甜蜜，好感動！

催眠管用，她很快睡過去。皇甫銀喝了幾口茶，想了會兒心思，這才合眼。

天明，他醒得早，睜著眼睛，沒動。等她醒了，問她餓不餓，她說哪會餓。昨天吃了那么多。

他刮著她的鼻尖。她爬起來，歪在他胸口，輕輕嘆氣，說怎么辦呀，她何顏面對那個人啊！外面會恥笑的吧？

皇甫銀扭著她雪白的肩，說：“今后，你是我唯一的愛，唯一的寶貝。不要聽任何人的話，跟著自己的心走。他們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是自由的。離開那個人！昨天看到你那樣，我的心都碎了。幸虧我還有機會，能把你搶回來，老天待我不薄，否則我都不敢想了！謝謝你回到我身邊！我會呵護你，一輩子，不讓你受到任何委屈和傷害。你家提任何條件，我都同意、接受，只要你我在一起。你能幸福，比什么都重要。哪天我們離開這個世界，能帶走什么？房子？票子？位子？不，我們只能帶走彼此的愛！所以，我們不接受外來的切割、沖擊、困擾、挫折。你和那位同校，低頭不見抬頭見，一定難受。辭職吧，來公司幫我。小姐會很高興你來。要么她怎會想起你，給你安排角色？她是想延續(xù)我們的情誼，長長久久。至于曼藝，你更了解，她會祝福我們！”

皇甫銀把和自己有曖昧的兩個女人，都點了名，表示他揭開了新的章頁，不為過去糾結(jié)、踟躕。

吳滴見他為自己考慮周到，哪怕仍有腌臜、隱患或煩囂，也不怕去面對。

媽媽那里，看到他而今的成績，該會接受吧？

正反她心有歸宿，媽媽擋不住，誰都擋不住，如同皇甫銀哼過的那首家鄉(xiāng)民歌，“神仙擋不住人愛人”——神仙都不行，何況是人？

他倆將死新生，回驚作喜，跳出輪回，滿血復(f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