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好瑞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 上海 200444

一、色彩的懷舊性

懷舊是人們感受傷懷的一種情緒，是對過去記憶的一種懷念。人們習慣于注重那些觸發(fā)我們懷舊情思的生活細節(jié)，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通常是經(jīng)過藝術家處理而再現(xiàn)的“客觀物象”，一般是指一個或多個與回憶相關的人、物、景。藝術創(chuàng)作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分別是“眼中之竹”——藝術體驗；到“胸中之竹”——藝術構思；再到“手中之竹”——藝術表現(xiàn)[1]。懷舊感的源頭可以追溯到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藝術體驗階段。親身經(jīng)歷并將這些經(jīng)驗轉化為創(chuàng)作的素材對于藝術家來說是極其重要的，而更重要的是素材中包含著的情感積累。“懷舊”可以看作是對過去的一個生活事件或現(xiàn)象的念想，但加上色彩這一具有情緒性的繪畫語言，更多體現(xiàn)的是經(jīng)歷者個人的心理意識的一種主觀的表達，這種情境回味在藝術或文藝作品中得到了大量的體現(xiàn)。

談到懷舊感色彩的表達，美國藝術家安德魯?懷斯作品中濃厚的色彩情調(diào)影響了中國一代青年畫家，于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國內(nèi)曾掀起一股“懷斯風”，栗憲庭先生在研討會上講過：“懷斯的作品震撼了一代中國人，是懷斯讓他們找到了藝術創(chuàng)作新的突破口[2]”。在中國的寫實油畫家中，作品呈現(xiàn)出懷舊感的畫家有艾軒、何多苓、楊飛云等等，每個人對懷舊都有不同的理解和闡釋。何多苓曾在一次采訪中表示“懷斯筆下的陽光是有溫度的，他的中國文人畫情調(diào)讓我在《春風已經(jīng)蘇醒》中增添了一份憂傷的詩意[3]”。艾軒的《有風從雙肩掠過》可以窺見其受到的影響，畫面色調(diào)呈現(xiàn)出淡淡的憂傷和凄涼的意味，蘊含了作者自身的經(jīng)歷和感觸，也包含著對過往人與物的懷舊。而羅中立的《父親》則是對特定時代誕生的群體的懷念，觀者更是被繪畫對象眼神中蘊藏的深情和臉上歲月的痕跡所打動。郭潤文作品的懷舊感色彩與象征著回憶的縫紉機和戰(zhàn)士系列，也是親身經(jīng)歷后呈現(xiàn)出對過去記憶的懷念。

二、郭潤文生平及藝術經(jīng)歷

郭潤文于1955年出生，父母都是醫(yī)生。他在童年時期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父親突然入獄，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家人無法團聚。之后，郭潤文便跟隨母親來到湖北武漢，在那里生活成長。最初他在一個建筑工地干活，但因為每天都很孤獨，這使得他對知識和技術的學習更加渴望。一次巧合下他路過了工農(nóng)兵美術廠，受到這里人們的影響，開啟了自己的藝術之路。

郭潤文的藝術風格十分獨特，其藝術手法也隨著畫家的長期探索與實踐而逐漸成熟。在大學期間曾受俄羅斯畫家的影響，如列賓、謝諾夫等，此時油畫技法在中國的運用也僅僅以直接畫法為主。20世紀90年代初期，他作品中出現(xiàn)的人物、動作和服飾都具有一定的象征性，在表現(xiàn)當代人生存的哲學意義基礎上進行反思，此時的作品大多和空間性、時間性相關聯(lián)。20世紀90年代后中央美術學院邀請巴黎美術學院的賓卡斯教授到北京講學，在此期間他學習了法國古典油畫的技法與材料制作。參加了伊維爾的講學后，郭潤文也受到了其繪畫技法的影響，其藝術作品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到賓卡斯技法的痕跡。其還對19世紀中葉學院派繪畫的技法有所借鑒，追求法國新古典主義時期的造型比例研究，在人物創(chuàng)作中如《人體》，體現(xiàn)出他受到了安格爾《泉》作品的影響，基于現(xiàn)實形體進行理想化的處理，突出人物柔美和莊嚴的感覺。

若將其繪畫語言再向前溯源則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盛期的作品，如達芬奇、拉斐爾、提香等，正如19世紀之后，“許多重要的繪畫流派包括新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雖然在觀念上差別很大，但從繪畫樣式手法來看，還是繼承了文藝復興早期或盛期的傳統(tǒng)技法。[4]”其次，對其影響較大的國外大師還有倫勃朗、維米爾、蒙卡契、懷斯等。畫面呈現(xiàn)純凈而富有詩意的效果是受到了維米爾的影響，他曾在訪談中提到“最崇拜的西方藝術家是維米爾，他畫得非常純凈，他的表達方式我特別喜歡。[5]”如1992年創(chuàng)作的《凝眸》等。

三、郭潤文作品中懷舊感色彩的體現(xiàn)

1.畫面符號與色彩隱喻

在郭潤文早期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舊器物就是縫紉機。早在七八十年代，縫紉機是家中常備的生活用品，而如今我們已很少在家庭中看到它的出現(xiàn)，除去相關職業(yè)人員需要用到，它已逐漸從普通人的生活中淡去?？p紉機作為郭潤文個人的符號，是其呈現(xiàn)記憶的一種“語言”，《永遠的記憶》（圖1）和《封存的記憶》兩幅作品就是借縫紉機這一符號化的物象對童年的懷念，畫面的背景是兒時土坯房屋的再現(xiàn)，對墻壁和縫紉機質感進行塑造，向我們傳達出一種歲月的滄桑。在繪畫技法上，通過重復疊加罩染，在前期一步步消除畫面筆觸感的同時，制作不同薄厚的印痕，利用渲染與皴擦的方式擦出高部的亮點，留下暗部的印痕，加強背景墻壁的斑駁感和年代感，使畫面的懷舊感更濃郁。有人曾這樣講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他在繪制前，先選擇幾種不同物質的材料放在面前啟發(fā)思維，然后把這些物體組合在一起，根據(jù)不同形狀、質感進行劃分[6]”。特定背景中的色相具有表達情感的作用，《永遠的記憶》與《封存的記憶》兩幅作品中，背景分別采用大面積冷色與暖色調(diào)，作者對斑駁的墻面肌理、破損的紙張進行細微的刻畫，這使人們在觀看作品時，能夠對這精心布置場景中物體的色相產(chǎn)生直接反應。

圖1 《永遠的記憶》布面油畫 郭潤文 121厘米×116厘米，1993年

2.畫面構圖與色彩分割

通過典型的人物形象和環(huán)境予以襯托，能使作品的主題與表達的情感更鮮明，典型環(huán)境則是指具有鮮明個性特點與概括性特點的環(huán)境。1995年創(chuàng)作的《夢歸故里》（圖2）畫中一位年輕女子俯身在縫紉機上香甜入夢，柔和的燈光灑在她的臉頰和衣服上。年輕女子身著舊式布衣，梳著麻花辮，具有符合當時時代人物的典型特征。舊的燈具，古樸的木桌以及殘破的木椅，與人物形象共同構成了典型的懷舊場景。人物頭頂?shù)臒艟叩妮喞€與光線相連接，呈現(xiàn)出放射狀的線條向下延伸，將觀眾的視線聚焦在燈光正下方的人物身上。桌面位于畫面的1/2處，趴在桌面上的人物輪廓線正處于畫面豎向1/3的黃金位置，同時，畫家將手臂進行藝術處理，人物平直的手臂線條與桌面的水平線相融合，增強畫面橫線的延伸性，人物頭頂燈具底部同樣使用平直的線條，橫向線條平行排列，增強了畫面的靜態(tài)感。而同樣處于畫面橫向1/3處的是縫紉機，藝術家運用色彩將畫面分割成為多個幾何形體，分別為畫面正上方的三角形暖色吊燈，由三角形的吊燈打下的光線成半圓狀安置于畫面的中下方，通過強烈的明暗對比吸引觀者視線，運用色彩引導觀眾對畫面進行瀏覽。作者用大面積重色塊布置于畫面的中下方，少量放置于畫面頂部，通過色彩本身具有的重量感使畫面構成更加穩(wěn)定，增加其靜感的效果。通過畫面的構圖與色彩分割暗示主體為沉睡的少女與破舊的縫紉機，突顯主題，增強畫面的懷舊感。

圖2 《夢歸故里》布面油畫 郭潤文 121厘米×116厘米，1995年

另一幅于1996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落葉的春天》是郭潤文經(jīng)歷了朋友孩子意外夭折的事件之后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作為一種對過去經(jīng)歷的懷念而創(chuàng)作出的。少女端坐在半圓形的壁龕前，她頭戴花環(huán)，手勢呈現(xiàn)出“四”的數(shù)字，少女神態(tài)具有優(yōu)雅、寧靜婉約的特質，四周都是散落的樹葉，人物憂郁的眼神、凝滯的動作為畫面渲染一股悲傷的氛圍。而手是人體上的第二語言，通過不同的手勢能表現(xiàn)出豐富的含義，女子一只手攤開置于腿上，另一只手伸出四個手指，用“四”來暗示一名4歲孩童生命的流逝。女子懷中有一枝被折落的樹枝，將女子與枝葉結合在一起，使人聯(lián)想到米開朗基羅的雕塑作品《圣母慟子》懷抱死去耶穌的少女圣母，結合圖中人物背景安置的半圓形壁龕，進一步隱喻西方藝術史中宗教畫的典型題材——圣母子，用失去孩童的少女隱喻圣母與圣子之間的關系。少女面容的朝向與手臂“v”字的弧度將人物的視線引向畫面中另一關鍵元素，即人物的手。同時人物大的形體輪廓構成長方形，為畫面增添一份沉重和穩(wěn)定，少女與椅子共同構成了畫面中的大三角，而椅子表面則單獨成為一個小三角，通過三角形的疊加進一步加強畫面的穩(wěn)定性。地板的橫向線條與人物背后的半圓形曲線形成鮮明對比，使畫面具有節(jié)奏性和敘事感，使人物更莊重與神秘，表明了郭潤文對過去記憶的深刻懷念和對這一沉痛記憶的藝術性表達。

3.畫面色調(diào)與懷舊情緒

色彩是重要的視覺元素，又是感染力極強的藝術語言，畫面懷舊的情調(diào)從形式構成中呈現(xiàn)，而為了凸顯畫面的懷舊情調(diào)，暖色是藝術家為表現(xiàn)畫面懷舊感的常用色相。這是源于人們在看色彩時會產(chǎn)生相應的心理反應，通常謂之“感覺”，色彩學中稱之為色彩特性，“色彩是油畫的精神，失去它便意味著靈魂的蒼白”，色相也會給人以某種情緒的感染，使人觀看色相時進一步誘發(fā)聯(lián)想。許多藝術家都對此進行研究，例如歌德的《色彩論》、康定斯基的《形式與色彩的語言》、阿萊什的《關于色彩、審美現(xiàn)象》等。暖色調(diào)給人以優(yōu)柔、溫暖和家的感覺，引起人們對家鄉(xiāng)的懷念，有助于畫面懷舊感的表現(xiàn)。

在《夢歸故里》這幅作品中，畫面為偏暖的暗色調(diào)，明度低的色彩給人以樸素的感覺，畫面中大量使用的紅褐色為畫面提供了歷史感，增加了畫面的時間跨度。將縫紉機的色彩純度提高，并用同色系安排在女子的裙子上，使畫面色彩具有呼應感的同時強調(diào)縫紉機的視覺存在，突出畫面的懷舊情結?！冻錾亍罚▓D3）取材于長江河畔，作為在武漢成長的畫家，郭潤文對長江有著非常深厚的感情。這幅作品可以看出受到了藝術家安德魯?懷斯的影響，在大色塊的運用上構成畫面基調(diào)，其次用極其簡約的構圖加強畫面的表現(xiàn)力，畫面整體的暖色調(diào)同樣帶給人以一種溫馨、懷舊的情感。藝術家有意降低了畫面的純度與明暗對比，在大面積黃綠色的草地上，女青年身著藍綠色裙子與其相和諧，低純度的紅褐色皮鞋也與整個畫面相協(xié)調(diào)。女青年抬起的左臂與蜷起的腿共同構成了兩個三角形，加強了畫面的穩(wěn)定感，裙子的藍綠色與上衣的白色組合在一起是青春、和平和樸素的象征，與所繪的青年形象相呼應，加強了所處當時時代青年形象的典型性，將個人情懷自然而然的滲入畫面，也進一步凸顯畫面的懷舊情調(diào)。

圖3 《出生地》布面油畫 郭潤文 120厘米×205厘米，2004年

4.畫面光影與色彩安排

在《夢歸故里》中，藝術家采用頂光的設計，將人物面部表情藏在陰影里，以局部對比強烈突出畫面主體。在人物畫中，將面部遮掩“藏”起來，以展露身姿動態(tài)來表現(xiàn)人的內(nèi)心世界，有時會比畫出面部表情具有更大的藝術魅力。其含蓄性，不僅使畫面富有意趣，而且由動作表情可誘發(fā)人們對畫中形象面部表情及其內(nèi)心情感的體驗，從而更具有感染力。將表情藏匿的同時凸顯畫中人的精神世界，使觀者隨著畫中人一同墜入夢鄉(xiāng)，重返故地。同時，光線自上而下垂直照射在人與物上，如同博物館的藝術品一般，增強了畫面的藝術效果，更具有歷史感與沉淀感。被光線照射到的局部運用飽和度較高的橘黃色，在人物的衣角以及縫紉機的受光面繪制明度以及飽和度較高的橘紅色，通過光線與色彩的結合使畫面更具節(jié)奏感。郭潤文在《落葉的春天》中運用穩(wěn)定的三角構成，并為畫面設置和諧而秩序的典型光線，散光的照射使背景的葉子受到光線呈現(xiàn)出斑斑點點的亮色塊，與畫面前景人物身上的大面積色塊相比較，形成繁簡對比。用明暗大色塊的對比突出人物的手部動作，強調(diào)畫面背后暗含的故事和對過去記憶的回憶，清澈明亮的光線將觀眾的視線鎖定為畫面中心，給人以足夠的穩(wěn)定感，也創(chuàng)造了和諧秩序的形式美，古典的視覺呈現(xiàn)也正是在靜態(tài)與動態(tài)的光影層次中實現(xiàn)理想的和諧。

結語

懷舊感色彩作為一種極具藝術家個人特色的情感表達，其藝術感染力是十分濃烈的。通過記憶中淳樸的物象，在色調(diào)中融入詩意或感傷，傳遞在畫面之外的卻是對親情的思念或是對時光的回味。郭潤文將自己具有獨特氣質的繪畫語言和對現(xiàn)實世界的看法融入畫面，用典型人物環(huán)境和色彩切割來明確畫面主體和要表達的情感，通過大色塊奠定畫面懷舊的基調(diào)，以和諧充滿秩序的光線安排進一步塑造人物的精神世界。郭潤文的人物形象融入了觀念的意味，表現(xiàn)出畫家對于時間的深切感受與哲學思考，從而也使得其寫實油畫具有個性魅力和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