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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 墻

2023-01-21 08:31:59余一鳴
江南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精工城墻姑姑

□ 余一鳴

紅燈,左道上排了一溜車隊,右道空著,右道上有一個醒目的標志,直行的箭頭下邊向右伸出一個箭頭,就是說可直行可右轉(zhuǎn),交規(guī)允許紅燈條件下,車可以右轉(zhuǎn)。吳水月的車停在右道上,把右拐的車輛擋在后面。這樣開車不違規(guī),但是不厚道,吳水月的耳朵鉆進了一聲聲責罵,其實那只是他的幻覺,即使后面的司機敲鑼打鼓罵山門,那聲音也不可能從一個鐵匣子傳進另一個鐵匣子,這幾個月,吳水月的車窗就沒打開過。我就是沒素質(zhì),怎么了?你有本事飛呀,從我車頂上飛過去。吳水月自顧笑了,什么樣的惡毒咒罵我都挨過,我不在乎。綠燈,吳水月緩緩松了腳剎,后視鏡里一輛輛小車靜靜地右轉(zhuǎn),并沒有人朝他瞪一眼?;蛟S是我想多了,吳水月腦子中涌上一絲歉意。吳水月喜歡那個箭頭標志,親切,在老家叉魚,別人的漁叉都是荷花叉,七八根鐵矛抱團,吳水月在鐵匠鋪定制的漁叉,叉尖只一矛,但在叉桿上橫生一矛,就如這個交通標志的模樣。荷花叉用那么多的矛,是叉手不自信的表現(xiàn),講究穩(wěn)、準、狠,有一根矛足夠。鐵矛多了是累贅,漁叉重得墜手。橫生的那支矛,是吳水月的創(chuàng)意,如果人下了水,那橫矛就在角度上占了優(yōu)勢,叉桿往水中一抽,魚鱉就掛上了矛尖的倒刺。倘若漁獲多,絆在橫矛上扛在肩,也比拎在手上氣派多了。

吳水月這是想念老家了。

吳水月將車停在城墻腳下的樹林里,他的座車換得勤,但這輛老紅旗他一直留在車庫里。這是他的第一輛車,想不到也是他的最后一輛車。二十年前在東寧拉起施工隊時,他的腰包還癟著,買不起進口車,去提了這輛紅旗。手動擋,噪音大,油耗大,但是當初吳水月打天下時開著它走遍了東寧市的邊邊角角。后來換了新車,有了專職司機,吳水月也舍不得處理掉它,二手車市場,它就值個仨瓜倆棗?,F(xiàn)今,那些高檔車都被人開走,司機也被他辭了,陪伴他的就剩這個老伙計。他打量了一眼駕駛臺,有幾處人造革皮已經(jīng)開裂,方向盤的縫皮有幾處也掉了線,像老年人耷拉下的眼皮,他伸出手掌撫摩了幾下,將鑰匙扔在駕駛座上,關(guān)上了車門。

這一段城墻距地面有二十米,遠超過了別處的城墻高度,加上城墻上筑有一座高聳的箭樓,吳水月抬頭仰望,即使是最高的樹梢也不敢與城墻比肩,墻磚尺寸是四十厘米長、二十厘米寬、十厘米厚,按厚度累砌得兩千多塊磚。這城墻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大青磚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的風雨,有的已經(jīng)泛白,像是染了一層寒霜??p隙間長出的小樹小草,本來是倔強的生命,被凜冽的西風一吹,枝枯葉謝,氣象蕭殺。吳水月沒有飛檐走壁的本事,在外邊上不了城墻,否則,這城墻在當時就沒建筑的必要。城墻內(nèi)是一座免費公園,游人從城門進,從內(nèi)側(cè)的臺階登上城墻。吳水月不趕那個熱鬧,他有自己的路數(shù)。這里的墻根下有一個涵洞,估計當初是作為排水渠,戰(zhàn)時才封閉。歷經(jīng)數(shù)百年,渠道早已淤塞,成了一條小溪流,洞口掩藏在灌木叢中,極其隱秘。很多年前,城墻內(nèi)的公園還沒對市民免費,晚間也不對市民開放,吳水月和工友們吃過晚飯,就從這里鉆過去,登上城墻看星星看月亮,遠處是城市的燈火璀璨,近處萬籟俱靜,樹影婆娑。城墻上的清風明月,慰藉了這群打工游子的鄉(xiāng)愁。枯冬,小溪已結(jié)了薄薄的冰面,吳水月早有準備,腳上穿的是長筒膠靴。即使吳水月最輝煌的年代,人們喊他吳總也好,吳董也罷,吳水月的車上都備有安全帽長筒靴,他可以隨時上工地去現(xiàn)場。

箭樓有兩層,吳水月上了二樓,一排窗口正對著寬廣的青石大道,大道的兩側(cè)是姹紫嫣紅的花圃,人流在城門下絡繹不絕,一派新年的景象。吳水月弄不清今天該是正月初二還是正月初三,陽光很好,符合人們歡度春節(jié)的心境。吳水凡戴了一頂老頭帽,一只大口罩遮了大半個臉,疫情還沒徹底消退,不戴口罩的人被視為異類。他將大衣的領(lǐng)子立起來,又掏出一副眼鏡戴上,估計連老熟人當面也認不出他了。

如果城墻是二十米高,箭樓兩層是六米,合起來有二十六米,相當于一幢多層建筑的樓高,箭樓樓下是青石,不是草地,一個人飛身躍下能保證一命嗚呼。曾經(jīng)有過從這里跳下來的死者,一對情侶,本市人,從箭樓樓頂上雙雙跳下殉情而死,吳水月和工友們趕來看現(xiàn)場,人已被拉去了火葬場,青石板上只剩下沒沖洗干凈的桃紅血痕。吳水月和工友們第一次眼見為實,這世界上真有一樣比吃飽穿暖過日子更重要的東西,叫愛情。那時代東寧市沒有什么高樓,不像現(xiàn)在高樓林立,吳水月在這座城市蓋的二十層以上的高樓就有二十幾幢。

有孩童的嘻笑聲傳上箭樓,先是一個男孩,手中的紅氣球映入?yún)撬碌难酆煟又且粋€女孩,嘴里喊著“哥哥,哥哥”,她緊追在男孩的身后,接著,樓梯口出現(xiàn)了一群人,貌似是一大家子。吳水月等他們都到了窗口看風景,就低頭下了樓梯。他能去哪里呢,到處都是人,他還是回到墻根下的老地方。沒有人知道,在涵洞的中間,右側(cè)城墻里有條狹窄的通道,貓腰鉆進去兩三米,別有洞天,有一個五六平方米的空間,正處在城墻的腹地。當年他和工友們借道涵洞時,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隱秘所在,默默記下了。他還記得第一次進來時的驚悚,他的電筒光柱下,有倒掛的蝙蝠,有幾條菜花蛇,他不怕蛇,水鄉(xiāng)長大的他,視菜花蛇為美味,他宣告,這里屬于他的領(lǐng)地了,你們給我從這里滾蛋。十天前,他正式入駐,添置了鴨絨睡袋,還有礦泉水和方便面。這是個好地方,安靜,不點焟燭,伸手不見五指,最大的好處,是手機沒有信號,沒有誰能打擾他。其實,這一個月來他的手機都關(guān)著。進去之前,他開了機,未接電話有五十個,微信和短信有一百二十條,他不想看任何一條,正要關(guān)機,手機振動了,是吳勝利。他接通了,說,勝利,我正要找你。吳勝利說,師傅,您終于開機了,師爺爺在找您,說您即使在天涯海角,也一定給他回個電話。吳勝利的師爺爺就是吳水月的師傅,吳水月說,不回。把手機直接關(guān)機,連本來想對勝利說的話也顧不上說了。

天寒地凍,是藏身這個墻洞最好的時光。沒有蚊蟲侵擾,蛇和蛤蟆在蟄伏中尚沒醒來,蝙蝠們也不見蹤影,城墻漏不進一絲西北風,是別人想象不到的溫暖。東寧的古城墻有很多機關(guān),有外甕城內(nèi)甕城,有藏兵洞,那洞里可藏五百號士兵,存放的軍糧可供士兵吃上一個月,吳水月第一次參觀時就想到了他發(fā)現(xiàn)的墻洞。有一則傳說,幾百年前東寧城內(nèi)的皇帝遭遇兵變,皇宮遭了大火,皇帝就是鉆了城墻的排水道逃往城外。吳水月常常設(shè)想,這位遭難的皇帝是不是就是鉆進了這條排水道,城墻外戒備森嚴,他或許就是藏在這個墻洞里,忍饑挨餓,等搜尋他的軍士撤了,才喪家犬一般踏上逃亡之路。這么說,吳水月在這墻洞的日子比皇帝當年滋潤,睡有睡袋,飲有礦泉水,食有方便面,他按亮打火機,這里的方便面存貨不多了,按他的計劃,吃完最后一箱方便面,他也該走了。走到哪里去?有人說那位皇帝逃到了南方東山再起,有人說那位皇帝走進了冥界地府。吳水月真想向那位皇帝問個究竟,他一個人拿不定主意。

吳家莊那年有兩個高中畢業(yè)生,一男生和一女生。上高中是奔考大學去的,大多數(shù)農(nóng)家孩子讀完初中就剎車了,進社辦廠或者進城打工,用不著上學那么久。男生是吳水月,女生是吳精工,老師說,你倆把名字弄反了,名字調(diào)換一下才合適。名字是爸媽起的,不是爸媽,也是爸媽向先生求來的,他倆換不成,老師也就是說句閑話。高考分數(shù)線揭曉,兩人結(jié)伴去鎮(zhèn)中取分數(shù)條,班上男女同學都不搭腔,男女大防,這兩人彼此不防,他倆在吳家祠堂里雖然出了五服,但按輩分吳精工是姑姑,吳水月是侄子。吳精工輩分比吳水月高,高考分數(shù)也比吳水月高,高一大截。吳水月離分數(shù)線差十六分,他把分數(shù)條扯爛,他的大學夢也就此碎了一地。

吳精工考上了東寧大學法律系,那幾天,吳精工家熱鬧極了,前來賀喜的親朋好友絡繹不絕,歡笑聲一不小心就越過院子墻,壓得吳水月抬不起頭。吳水月在家待不住,他拎根釣竿,去河汊里釣魚。吳水月釣魚是用蒼蠅做餌,專釣浮游在水面的翹嘴白條。夏天的鄉(xiāng)下蒼蠅多,吳水月先在灶間逮,不用蠅拍子,也不用粘蠅紙,隨手在空中一撈,掌中的蒼蠅還是活的,塞進玻璃瓶,裝上釣鉤還在張牙舞爪。屋里逮盡了,他喜歡去牛棚,牛蒼蠅肥大,更吸引翹嘴白條。吳水月早上出門,天黑才歸家,他在河邊柳樹上折下一根根柳條,擼盡葉子,將翹嘴白條穿腮貫成一串,晚歸的時候漁獲至少已有十幾串,早上釣的已曬成魚干,腥臭味嚴重的干脆扔了。吳水月像一個滿載的小偷,在暮色中斜著肩膀回到自家院子,這時候隔壁吳精工家基本安靜了。

老爸給兒子兩條路選擇,一條是復讀,回鎮(zhèn)中插班高三再讀一年,明年再考,這樣成功的例子不少,有的考生復讀三年五年,最終才圓了大學夢,老爸覺得兒子就差十六分,再用力跳一把,就把樹枝上的桃子摘下了。第二條路,就是讀三本,那時高校開始擴招,差點分數(shù),可以用鈔票補上,鈔票不少,得花十多萬,這不是小數(shù)字,但為了兒子的前程,老爸覺得借債也值得,借錢讓孩子讀大學,既不是吃喝嫖賭,也不是借雞生蛋做生意,當爸的能張得開口。吳水月不表態(tài),這兩條路都不是他想走的路,他不想再回到死氣沉沉的高三教室,看老師和同學們那一張張菜色的臉,他也不忍心讓父母為自己上學背債,這會讓他―輩子直不起脊梁骨。不過,他不想和老爸頂撞,他已經(jīng)讓這個中年漢子臉上無光,不能再火上澆油。天下這么大,除了這兩條路,他就不能自己找一條路?

那天該是吳精工家辦酒席的日子,族人們會到齊,老師們肯定也在應邀之列,父母當然也隨了禮,但吳水月估計他倆不會去酒席上丟人現(xiàn)眼。真正丟人的是他吳水月,他一早就拎著釣竿出了門。一直到天黑,他才回來。院門口坐著一個人,耷拉著腦袋,手上的煙頭像是一只獨眼,一股酒肉的腥臭味彌漫在夜色中,該是這人吐了,吳水月疑心是老爸,看身架又不是。吳水月拉扯了他一下,那人抬起頭,是吳鐵嘴。吳鐵嘴是吳家莊最先發(fā)財?shù)娜耍跂|寧市做包工頭。吳鐵嘴并不是能說會道,是牙齒厲害。水鄉(xiāng)魚多,據(jù)說吳鐵嘴打小就養(yǎng)成習慣,吃魚不吐骨頭,小魚的骨頭嚼一嚼咽下不難,大魚的骨頭誰吞得下?他能,他隨身帶一鐵塊,將魚骨頭砸碎,扔進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吳水月第一次見到他在餐桌上砸魚骨時,鐵塊已換成了亮錚錚的不銹鋼鋼塊,再后來,用不著他親自砸了,有人服務。食堂里的人將魚骨頭用油炸酥,給他做零食。吳鐵嘴總是給別人解釋,補鈣,小時候缺鈣,魚骨頭補鈣。這都是后話。眼前的吳鐵嘴,就是一個醉漢。吳水月聽老爸說,這吳老板給吳精工家送禮送得最多,出手就五千塊,老爸送了五十塊,媽媽還嫌送多了,說別人家也就送二十三十。吳鐵嘴說,你小子怎么沒過來給我敬酒?吳鐵嘴比水月大十幾歲,但同輩分,大名水木。吳水月說,我根本沒去,怎么給你敬酒?吳水月心里說,不就仗著有幾個臭錢,村干部們也搶著給你敬酒,我才不干呢。吳水木說,我想起來了,你小子今年沒考上,我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得罪得罪。吳水月不想理睬他,想奪門回屋,吳鐵嘴卻偏偏不讓開,說,老弟,哥跟你商量個事。要不,你就跟我干吧。吳水月想過進城打工這條道,他的小學和初中同學有幾位都在吳鐵嘴的施工隊,可吳水月畢竟是高中畢業(yè)生,要走這條路,他何必多讀這幾年書。吳鐵嘴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說,哥不委屈你,送你去建工學院讀書,學預決算,預決算,懂嗎?比我這隊長都牛,預算,是做投標書,決算,是跟甲方算總賬,能多賺一塊決不少掙一分,是施工隊的財神菩薩。精通了你就是香餑餑,多少施工隊都得哄著你敬著你,你給我一句話,干不干?吳水月沒有表態(tài),說,讓我想想。那邊院子里有人在喊吳老板,吳鐵嘴扶墻站起身,回頭說,老弟,我等你回話。

老爸正坐在堂屋喝茶,臉上紅彤彤,顯然去隔壁喝了酒。媽媽將飯菜端上桌,催兒子趕緊吃飯。老爸說,我為什么不能去喝酒?我去喝酒,就是相信我兒子明年能把臉面爭回來,明年我來擺酒席。就像我隨禮,我不小氣,是我相信這禮金明年會回來,即使不能增加也決不會少一分錢。

吳水月在心里說,爸,對不住您,您這禮金可能是有去無回了。

吳水月成了東寧建工學院的代培生,學制一年,學費六萬元,吳鐵嘴在他身上花了大本錢。吳鐵嘴說,咱倆都姓吳,“吳”字什么意思,一口吞天,要實現(xiàn)這雄心,必須要有一嘴鋼牙,嚼得爛,才能吞得下。你得學到真本事,那就是我們吞天的鋼牙。

吳水月這才覺得吳鐵嘴不能小覷,這人有野心,說得好聽點叫雄心壯志,他嚴肅地點了點頭。

建工學院不給進修生提供學生宿舍,吳水月住在吳鐵嘴的公司。吳水木的公司成立不久,只有成立公司,才能獨立投標,否則,工程隊只能掛在別的公司接項目,中標就要上繳一筆管理費,硬生生被剝掉一層皮。吳水木的公司就叫“水木建筑安裝公司”,水月說,您公司名字咋不叫“口天”?吳老板說,要想成事,心里裝得下就不能顯擺在臉面上。

施工隊里所有的人都喊吳水木“師傅”,不論年齡大小。吳水木輩分低,吳村里來的人若論輩分稱呼,有幾位小伙子是他的爺爺,這里不是吳家莊,喊的應的都尷尬。喊他“吳經(jīng)理”他也不答應,說那“經(jīng)理”的牌頭是讓外人喊的,那時候城里人打招呼喜歡以“師傅”相稱,干脆,大伙一商量,統(tǒng)一都稱他“師傅”。吳水月論輩分論年齡都應該喊他“哥”,可有一天在酒桌上,吳水木對他說,打住,你也得喊我“師傅”。吳水月笑著說,師傅。吳水木正色說,喊一聲不算數(shù),得行規(guī)矩,敬三杯酒,喊三聲師傅。吳水月照吩咐做了,吳水月懂這規(guī)矩,那是徒弟拜師的禮數(shù),吳水木莫非想教他拌泥砌墻的本事?他本來是把這“師傅”當作老板的代名詞。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從此,吳水木就是他的師傅了,很多年后,吳水月才明白,認了師傅,就是認了師傅的規(guī)矩。就如孫悟空認了唐僧做師父,頭上套上了金箍圈。師傅是早就想到了他有出走的一天,提前給他腦門套上這個圈。

師傅的公司在城墻的腳下,當初拉隊伍,師傅在這里建立了根據(jù)地,說白了,就是搭了一處違建。劈倒一爿灌木叢,長的用作椽子,撿起倒坍的城墻磚,壘墻起屋。當時城墻下有很多這樣的臨時建筑,大多是返城的下放戶,他們白手起家,政府部門也顧不上管。施工隊接了工程,有水泥有磚瓦,就有條件在這里擴建。建了兩層樓的辦公樓,建了十幾間平房,施工隊的管理人員和技術(shù)人員都駐扎在這里。吳水月也有了一間屋子,比六人擠一間的大學生宿舍寬敞。除了上課,吳水月都待在公司。那時公司的預決算都依賴外聘,人家都不愿外人沾邊,可是師傅有心幫他。標書也好,決算表冊也好,最終都要交到公司經(jīng)理的手上。吳水月在師傅的辦公室,學習,計算,琢磨,常常熬通宵。課本上的知識畢竟紙上談兵,這里的數(shù)字都是真金白銀。吳水月還喜歡跑工地,手上帶著卷尺和計算器,他要尋找在場感。師傅時常把他帶在身邊,他看出來了,這小子肯學,是棵值得培養(yǎng)的好苗子。

師傅周末請客也常把他帶在身邊,吳水月的優(yōu)點是動手不動嘴,師傅眼光里有話,徒弟眼睛能明了,手腳勤快,該撤時懂得撤,該留時曉得留。吳水月覺得自己的弱項是酒量小,一杯下肚就倒,這似乎不適合混建筑市場這個江湖。但師傅不這樣看,師傅說,干我們這一行,成是喝酒,敗也是喝酒,每喝一場酒,我方都得保證有一個人清醒,你就是保持清醒的那個人,這等于是赦免令。吳水月冷眼觀察了一場場酒宴,從師傅身上學到了不少說話行事的本領(lǐng),師傅能打拼出今天的場面,斗智斗勇,確實非等閑之輩。吳水月的酒量也并不是真小,等到他單打獨斗時,他的酒量已經(jīng)喂出來了,被他喝倒的熟人,都罵他以前隱藏得深。他沒辦法解釋得清楚,酒量和膽量一樣,喂著喂著就大了。

吳水月的大多數(shù)夜晚是待在宿舍,如果師傅不使喚,這城市的燈紅酒綠與他沒什么關(guān)系,公司給他一份生活費,僅能維持日常生活開支,這和公司所有員工是同等待遇,剛進城拉隊伍的公司得到年底才有錢跟員工結(jié)賬。師傅有他的說法,要是把錢早發(fā)到你們手里,這城里的誘惑那么多,只怕你們到年底都只能空手空兜回家。吳水月晚上的時間用來讀書和做作業(yè),他是花別人的錢讀書,一分錢就壓一分責任,何況師傅許諾,你是為公司崛起而讀書,年底也享有一份工資。

吳水月以優(yōu)異的成績結(jié)業(yè),他很快就進入角色,挑起了公司預決算的重擔。夏天,城墻腳下的缺點是無風,簡易的宿舍如同蒸籠一般。公司所有的員工都是男性,連食堂的師傅也不例外,并不是師傅歧視女性,如果有女工,至少,師傅的衣服有人替他洗,同城的另一家公司出過一件事,兩名男工為了食堂燒菜的女工爭風吃醋,發(fā)生了命案,師傅引以為戒??墒谴蠹叶际浅赡昴腥?,白天勞作,顧不上想東想西,晚上吃飽喝足,就在涼席上烙餅,翻來覆去。睡不著的人就卷起涼席,鉆過城墻,在城墻頂上把涼席鋪開。城墻頂上有一排排豁口,吳水月在圖書館查過,叫“雉堞”,古人用來射箭御敵,涼風從雉堞吹進來,送工友們?nèi)雺?。更多的夜晚,大家還是在宿舍睡。工友們之間有一個說法,用城墻磚當枕頭,涼快,入睡也快。吳水月也聽說了,撿了—塊完整的城墻磚,洗刷干凈,在陽光下晾曬。他第一次認真打量城墻磚,青黑色,長方形,幾百年過去,敲一敲還錚錚作響,兩側(cè)留有字跡,一邊是“福東?!薄皦勰仙健保硪贿叺淖置苊苈槁?,吳水月連蒙帶猜,銘文是“常州府江陰縣提調(diào)官主簿魏勉司吏李受正作匠余貴”,前面那兩位可能是官員,余貴應該是燒制這塊磚的窯匠,吳水月?lián)崦且淮舟E,浮想聯(lián)翩,這余貴長什么模樣,江陰縣至今還是江陰縣,距東寧市也就數(shù)百里,他的后人們過得如何了?這塊墻磚是一把鑰匙,引領(lǐng)著吳水月走進了古城墻的歷史。他當即去新華書店購買了幾本相關(guān)書籍,一個下午和晚上都鉆在書籍里不肯出來。這一夜,吳水月枕著城墻磚很快睡著,半夜,吳水月聽到房間里有動靜,睜開眼,床前竟立著一婦人。這婦人是怎么進來的?天熱,吳水月的宿舍門夜不閉門,公司的院門有一老頭看守,看樣子也形同虛設(shè)。婦人說,余貴,你怎么還不回家?一家老小都等著你的工餉買米。吳水月說,大嫂,我不是余貴。女人冷笑,余貴,你說不是就不是?你這個沒良心的,你就是燒成灰我也能認出你,你在這王城里發(fā)達了,就想撇下我和兒女?吳水月說,我哪里發(fā)達了?我真不是余貴。婦人哭泣著說,第一回送墻磚來王城,驗收不合格,你挨了三十杖,是我央娘家兄弟雇船把你接回家;第二回送墻磚,你不敢來,被官爺押著來;這回驗收過關(guān)了,回來封你做了小甲,按理下回可以不來王城了,可你來上癮了,說要看看別家窯生產(chǎn)的墻磚,貨比貨,才能長進。你是長進了,最后一回來王城,皇帝升了你的官,你就地棄妻兒了。吳水月心里想,這下子糟了,這婦人尋夫幾百里幾百年,把他當成丈夫了。聽說過孟姜女哭長城的傳說,可萬喜良是萬喜良,余貴是余貴,他吳水月是吳水月。他百般辯解,可婦人就是不肯相信,吳水月抵擋不住,就被婦人當做了余貴。第二天醒來,涼席上糊涂了一攤,吳水月又驚又羞,慌忙用熱水擦了,拿出書本翻找。吳水月已記不清女人的模樣,但還記得婦人的服飾,女人穿一件零碎布料拼湊的過膝上衣,好像僧人穿的袈裟,下著一素白布裙,吳水月一一對照書上的圖片,那衣是“水田服”,那裙稱“馬面裙”,看服裝,那婦人確是從幾百年前尋來。

吳水月不敢再用那塊墻磚做枕頭,又不忍心丟掉,他一直藏著那塊墻磚,師傅公司搬家,他把墻磚放進行李箱,自己的公司成立,他把這塊墻磚放在辦公室博古架上,最后,這塊城墻磚被他帶進了城墻洞。

進了墻洞就是進了漫漫長夜,不見天日,不分晝夜。醒著的時候就是他的白天,睡著的時候就是他的夜晚,他聽見肚子“咕咕”叫的聲音,他開了一瓶礦泉火,灌了一口,順手去摸方便面。他的手摸到了一簇動物的毛皮,他本能地用勁一擊,聽到了黑貓凄慘的叫聲。這家伙又在偷啃方便面。這是一只流浪貓,農(nóng)民工對流浪貓有著天然的憐憫心,許多工地成了它們的棲身地,每到開飯,大灶邊上總會冒出幾只不同顏色的貓,眼巴巴地等待工友扔的骨頭,沒有骨頭,飯疙瘩也受歡迎,沒有人慣著它們,別說寵物店昂貴的貓糧,有口吃食就感恩。貓有貓的益處,老鼠躲著它們,就不敢撕咬工友的衣服工地的漆包線,工友心情不好,一腳踢飛,它們也不記恨,一會兒又媚態(tài)十足地朝你靠近。吳水月在工地見過的黑貓?zhí)嗔耍膊恢瞧渲械哪囊恢?,或許它根本就與他素不相識,因為落魄,才一起走進了這個墻洞。貓并沒有走,兩只眼睛如聚光燈在黑夜中盯著他,據(jù)說貓的瞳孔白天變小夜里變大,看來這種說法不假。吳水月將那包撕了口子的方便面扔給它,說,滾!那黑貓就叼著走了。不是吳水月討厭貓,是有人害怕貓。都說貓有九條命,也就是有九個魂靈,鬼見了它都躲著走。沒有了動靜,墻洞里的黑夜就更像黑夜,吳水月想念一個人,想念六百多年前那個叫余貴的窯官,他確實留在王城做了官,做了一方土地。他曾在黑暗中與吳水月相見,一別后杳無影蹤。任何一種想念都是痛苦,男女愛情如此,活人想念鬼神也如此。貓走了,吳水月將方便面塞進嘴里,這種吃法他最初不習慣,公司里的年輕人加班,常常手上拿一塊當零食啃,吳水月奇怪他們怎么咽得下去。在墻洞里有饑餓感時,他嘗試著啃了一回,還行,這畢竟省得燒開水,那些酸甜苦辣的佐料包也省得撕扯了。

外面的世界應該是吃晚飯的點,吳水月為自己找了一個理由,他必須給手機和充電寶充電。手機上的電筒照明功能很實用,但太耗電。他自己其實也需要充電,他連續(xù)幾天沒好好吃頓正餐了,但一路走過來,別說餐館,連小吃店都不開張,過年呢。

城墻公園的進口處有一個服務中心,那里有一個手機充電柜,二十四小時服務,他將手機和充電寶接上線,發(fā)現(xiàn)房間里除了他空無一人。人們都在過春節(jié),只有他這樣的人孤魂野鬼般在外面游蕩。他站在玻璃門內(nèi),打量暮色中的公園。公園其實就是由一個湖和四個洲組成,史書上說這四個洲對應北斗七星中形成斗形的四顆星位置,此刻都已藏在一片渾沌中。一股強烈的音樂風刮起,隔著玻璃沖擊了吳水月的耳膜,湖邊廣場上,一個著紅袍的女人翩翩起舞。要是在平時,此刻的廣場應該是舞蹈的海洋,音樂充塞整個城墻公園。今天還帶著音響來跳廣場舞,這無疑是個堅定執(zhí)著的女人。吳水月推開玻璃門,將自己暴露在室外的寒風中。吳水月走過去,在廣場臺階上坐下,女人滿頭華發(fā),如果不是染白的,年紀應該有六七十歲了。一個寂寞的舞者,一個孤獨的看客,吳水月為她鼓了幾次掌,女人都沒有看他一眼,或許是音樂太響,或許是風把他的掌聲帶走了,也或許,此刻這女人只活在她自己的世界中。

公園幾乎沒有游客,吳水月沿著湖邊小徑往回走。湖不大,風大,聽得見陣陣濤聲,路燈下,可以看見湖邊上薄薄的殘冰,閃著慘白的光,這湖水真的很冷嗎?王麗華曾經(jīng)講過一個故事。當年王城有一錢姓名士與名妓柳氏結(jié)為夫妻,舊朝亡,新主入主中原,柳氏勸夫君以身明志,雙方?jīng)Q定跳湖自盡??烧娴侥且豢?,男人怕了,他在船頭掠了一把湖水,說,這湖水太涼了,我這身子骨恐怕不行,我們等湖水暖了再來。等到湖水變暖,男人變節(jié)做了新朝的官員。王麗華說這故事的時候,他倆好上不久,正泛舟湖上。

吳水月自問,我還等什么,莫非也在等湖水變暖的日子?姑姑讓他耐心等待,法務這一塊有很多程序要走。也許姑姑忙完日月公司的這攤爛事,這湖水就變暖了。反正他吳水月,現(xiàn)在把能了斷的事都了斷,把與這個世界的牽扯也一一割斷了。

按慣例,吳水月在大年三十那天,和兒子視頻。兒子在多倫多讀大三,考高中那年兒子沒考好,吳水月想想辦法,也可以讓他上重點高中,但那娘倆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非要出國上高中。國外的高中有什么好?吳水月后來才聽說,課本淺,高二數(shù)學才講勾股定理,而且沒考大學那回事,把材料做完申報就能上大學。那幾年出國潮洶涌,吳水月身邊有不少朋友都把孩子送出去留學,有的竟然是去讀小學。孩子去留學,媽媽們?nèi)ヅ阕x,一幫做老板的爸爸們成了快樂單身漢。老婆和孩子不在身邊,他們解放了,一個個偷著樂。但快樂是他們的,與吳水月沒有什么關(guān)系,吳水月與老婆王潔雅那時已經(jīng)離婚,吳水月已然是單身漢,真正的單身漢未必快樂。王潔雅是他進修班的同學,她父親是江北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實力不在師傅吳鐵嘴之下,王潔雅模樣一般,個子小,皮膚黝黑,在一次飯局上相遇時,吳水月竟然叫不出女同學的姓名,但王潔雅說,我記得你,吳水月。那正是吳水月的情緒低落時期,王潔雅向他展開了攻勢,吳水月很快繳械投降。王總沒反對他倆談戀愛,但提出了一個條件,吳水月必須進王家的公司,吳水月做不到。王潔雅意志堅定,世界上只有父親怕女兒,沒有女兒怕父親,她和吳水月領(lǐng)了證,一年后生下了兒子。有了孩子,王潔雅掏私房錢租了一套公寓,每次待在這個溫暖的小窩,吳水月心中都充滿歉疚,覺得作為一個男人,有負老婆和兒子。有一天下班后,吳水月推開家門,屋里是一片歡聲笑語。王潔雅的父母出現(xiàn)在他面前,姥姥抱著孩子,姥爺滿臉慈祥地逗著孩子。見了吳水月,姥爺變回了王總,顯然,他對老丈人這個角色也生疏。王潔雅的母親臉上不見一絲波瀾,說,水月,下班了。聽上去像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家人,其實那是吳水月第一次見到丈母娘。王總主動給吳水月遞了一根煙,吳水月主動替他點著,兩人在沙發(fā)上坐著,誰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好在兩支煙點著了,兩支煙是兩把信號槍,升騰的煙霧是兩人和解的信號,王潔雅這一次沒斥責吳水月當兒子的面抽煙,她把兒子抱進了臥室,當姥姥的隨即跟了進去。孩子在臥室里哭鬧起來,倆男人相互看了一眼,掐了煙,也跟了進去。臥室小,四個大人把房間塞滿了,王總說,家里應該有個抽煙室。丈母娘說,我們不是還有一套房空著嗎?明天我把鑰匙送過來。王潔雅看一眼吳水月,吳水月不說話,王潔雅說,我們住這習慣了,房租也已付了一年。

王總臨走時撂下一句話,什么時候你們想通了,水月隨時可以到我這邊上班。幫別人干總不如幫自己干。吳水月點頭答應了,幫別人干總不如幫自己干,吳水月把這句話記下了。但是王總的公司姓王,哪怕王總只有王潔雅這一個孩子接班,他也不愿靠做女婿得現(xiàn)成天下。在后來的創(chuàng)業(yè)過程中,王總給過他不少幫助,缺資金支持資金,缺設(shè)備支持設(shè)備,缺技術(shù)人手支持技術(shù)人手,不過,每次都是王潔雅去向老爸開口。

吳水月和王麗華的事情鬧大后,據(jù)說二王之間有過一次約談,約談的結(jié)果是她倆同時離開了吳水月。王潔雅堅決要與吳水月離婚,王潔雅說,必須離,就你吳水月的能耐,集中精力才能做成—件事,現(xiàn)在你分心了,一心不能兩用,我不是指你把心放在兩個女人身上,我是說你在打江山的征途上貪圖享樂,你高估了自己的能量。王潔雅和吳水月協(xié)議離婚,按法規(guī),她擁有公司一半的股份。王潔雅說我不為難你,給我兩千萬,你一下子拿不出,分三年付清。這兩千萬我要得不算多,而且不是為我自己,是為你兒子。我擔心有一天你樹倒猢猻散,一個子兒都不會給兒子留下?,F(xiàn)在想來,這女人一語成讖,但當時吳水月覺得她心中歹毒,盼望他倒大霉。吳水月分三年,把兩千萬給了她,不管她怎么想,畢竟吳水月有錯在先,即使分手,他也得留給她一個男人的背影。這故事有點俗套,可是世界本來被稱為“世俗”。怎么說呢,王潔雅不差錢,這個有錢的男人走了,還有另一個男人永遠對她不離不棄,這人當然是老爸王總。

兒子長得像媽媽,個子小,皮膚黑,唯一像爸爸的地方就是那雙眼睛,這個在糖水里泡大的孩子,眼睛里總有莫名的憂郁,在這雙眼睛里吳水月找到了小時候的自己。除夕的夜晚,東寧的大街上燈火通明。城市不準放鞭炮,節(jié)日的氛圍全都體現(xiàn)在城市的亮化上了,那些高層建筑的外墻變幻著喜慶的畫面,滾動著大紅的春聯(lián),吳水月站在城墻上,遠眺這夢幻的城市,他在建筑叢林中找到一幢他蓋的雙子商務樓,兩幢樓左右對稱,此刻呈現(xiàn)一副春聯(lián):盛世和諧添錦繡,偉業(yè)騰飛更輝煌。這春聯(lián)的每個字遠看并不龐大,但吳水月估計,每個字所占外立面的面積不小于一個籃球場,現(xiàn)實世界總是超過人的想象。吳水月打開手機,點擊兒子的視頻,東寧此刻是夜晚,多倫多此刻是早晨,兒子正在餐桌上用早餐,兒子說,爸爸,春節(jié)好。吳水月的眼眶就潮濕了,好在夜色重,兒子看不清他的臉龐。吳水月說,兒子,都好吧?兒子答,好。除了年節(jié),吳水月基本與兒子沒什么聯(lián)系,聯(lián)系了也就說那么幾句話,學習還好嗎?生活還好嗎?兒子比他更簡潔,就說一個字“好”。這次兒子主動問他,爸,您不在奶奶家?往年除夕,吳水月都是和老母親一起守歲,母親不等他說完,就搶過手機和孫子視頻,她一邊淚水滂沱一邊對孫子各種叮嚀。吳水月說,爸有點事耽擱下了,明天回老家。吳水月沒法子回老家,此刻不知道有幾撥人在吳家莊的村口守他。本地不成文的規(guī)矩,要債要到大年夜,要得到要不到當晚都得走。新年鐘聲一響,又是新一年,你不能新年觸人家的霉頭。當然,如果經(jīng)了法院,執(zhí)行局的法官不管這一套,吳水月目前尚沒走到被強制執(zhí)行那一步。吳水月對兒子說,好好學習,注意安全,聽你媽媽的話。說完,他就將視頻關(guān)了。吳水月的情緒還沒緩過來,手機又振動了,閃爍的數(shù)字是王潔雅的手機號碼,王潔雅主動追了個電話過來。王潔雅說,吳水月,你咋了?怎么沒回吳家莊?吳水月說,我中午酒喝多了,不敢開車,打算明天一早回。王潔雅說,你司機呢?還有那個吳勝利呢?他們居然敢扔下你先回家過年,你這老板怎么當?shù)??吳水月說,事都辦完了,一家老小都等著他們回家,我讓他們先回去的。王潔雅說,吳水月,我怎么覺得你說的話哪里不對,你有什么別瞞著我,你不是我老公了,但還是我兒子的爸,我們還是朋友。吳水月將通話掐斷,干脆將手機關(guān)機。吳水月是王潔雅的微信好友,王潔雅在多倫多的日子過得挺滋潤,吳水月閑時會翻看她微信朋友圈發(fā)的照片,她有一幫陪讀媽媽的朋友,她們上英語學習班,開派對,節(jié)假日還開著房車去森林公園吃燒烤,世界各地一樣,有錢人都任性。她有沒有男人?吳水月想知道。有一次在她發(fā)的照片中,他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背影,高大結(jié)實,金發(fā),估計是個白人,但也不能判定就是她的男朋友,再說,是她的男朋友與你吳水月又有什么關(guān)系?王潔雅是自由身。

如果王潔雅知道了前夫的狼狽處境,只怕會高興得手舞足蹈。她一定慶幸自己早就和他分了手,一定感謝天遂人愿。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盼望著看到一個一敗涂地的吳水月,師傅是第一個,王潔雅應該是第二個,當然還有第三個第四個,更多人。

吳水月打開手機,拉黑了前妻的微信,想了一想,又堅決拉黑了兒子的微信。

他走到湖邊,雙手捧起湖水擦了一把臉,湖水針一般刺痛了他的皮膚,他又堅決地再捧起一把,擦臉,手凍得麻木,腦子卻徹底清醒了,他想起那位明末錢姓名士說的話,這湖水太涼了。

吳水月和宋長水認識時,宋長水還只是東寧市城建局的一位科長。他畢業(yè)于東寧大學園林建筑系,稱得上是懂業(yè)務的干部。有一天下午,吳水月從辦公室出來,聽見傳達室老吳和人在爭吵,那人執(zhí)意要進,老吳堅決不讓。夏天,那人蓄長發(fā),戴一副黑框眼鏡,白色長袖襯衫,西裝長褲,手里拎著一黑色公文包,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不像是小商販或者撿破爛的。其實,這人不夠圓滑,對付門房老吳,只要遞上根煙就暢通無阻,可這人耿直,說找領(lǐng)導,又說不出領(lǐng)導的姓名,老吳吃軟不吃硬,要說硬,有誰硬得過農(nóng)民工的拳頭?吳水月上前把他倆拉開,問清了他的單位,說,對不起,我們老總不在。宋科長說,我又沒說非要找領(lǐng)導,我就想進這院子看看,莫非你們這里是軍事禁區(qū)?

吳水月說,我們這里能有什么好看的?只要你愛看,隨便看。吳水月示意老吳跟著他,只要他手腳干凈,看就看唄,他眼眶子再大,也帶不走一草一木。這人沒有上辦公樓,而是盯著簡易宿舍的墻壁,他看得仔細,偶爾還伸出手指,撥拉墻磚上的塵泥,有撥不凈的地方,他伸出食指,沾一下口水,使勁揉搓,那模樣像一個癡愣的小孩。吳水月遠遠地盯著他,這人進來是為了看舊城墻磚,辦公樓是紅磚混凝土蓋的,他根本沒看一眼。最后,他停留在城墻根下,那里散亂地堆著一些舊城墻磚,是蓋宿舍剩下的,他彎下腰,撿起一塊玉白色城墻磚,又是吹,又是抹,想放進他的公文包。老吳及時地阻止他,說,放下。那人還是舍不得,有些猶豫,老吳劈手奪了過來,扔回磚堆。聽到一聲脆響,那人慌了,不顧一切地撲上去,還好,那磚沒斷,只是豁了一個小缺口。他站起來,瘋了一樣揪住老吳,說,你這是犯罪,你知道不知道,犯罪!老吳和他撕扯在一起,吳水月趕上去再拉了一次架。老吳說,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個好東西,一早繞著我們院墻轉(zhuǎn)幾圈了。

宋長水那次沒能帶走那塊白城墻磚,但從他那眼巴巴的眼神里,吳水月看出了他對那塊白磚的稀罕,他悄悄地收藏了這塊玉白的墻磚。等到他倆成了朋友,在一次酒桌上,吳水月拿出了這塊白磚。宋長水撫摸著磚面,說,這種白磚不多見,城墻上看不到幾塊了,但是,白磚的背后隱藏著故事,不妨說給你們聽聽。這種磚被稱做“白瓷磚”或者“玉磚”,之所以呈白色而不是青灰色,是因為是用高嶺土燒制,由于數(shù)量少而被視為城墻磚中的極品。這種磚主要來自當時的江西袁州府,你們看,這塊磚上的銘文為“袁州府提調(diào)官通判隋赟”,隋赟這個人本是六品通判,正因為燒出了玉磚,連升五級,被擢升為正三品廣東督察史,連升五級,這么說吧,是玉磚鋪就了他的青云路。宋長水說,你們留心過沒有,這城墻上還有一些紅磚,這些紅磚并非現(xiàn)代砌墻的紅磚,它們本來也是玉磚,高嶺土本是紅土,燒制過程中工藝不到位,當時是白色,隨著年深日久,漸漸泛出了本色,由白轉(zhuǎn)紅,所以,現(xiàn)存的玉磚就更顯得珍貴。吳水月說,我聽明白了,宋局長尋找玉磚,也是為了鋪就不斷進步的仕途。其時宋長水已是園林管理局的副局長,兩年之后,他真的榮升為正局長,吳水月這話還真沒說錯。宋副局長打著哈哈,說,吳總,你一個做公司老板的,怎么總想著升官的事?

宋長水第二次來城墻腳下的公司時,是坐著小車來的,且?guī)Я藘蓚€隨員。老吳這回沒敢阻攔,三人直奔總經(jīng)理的辦公室,師傅正好在。宋科長將一紙公文遞給吳總經(jīng)理,蓋的是市政府的大紅印章。公文將“水木建筑安裝公司”所在地建筑定為“違建”,限定一個月內(nèi)必須拆除。吳鐵嘴掃了一眼,大聲喊吳水月過來遞煙泡茶。那三位煙不抽,茶也不喝。師傅沒把這公文當回事,以前也有城建部門和街道辦來下過拆遷令,一場大酒喝完,再加個紅包,這事就暫時放下了。城墻腳下的違建又不是只水木公司一家,憑什么先要對我們下手?真要拆,別人拆完了咱一定拆,但拆完這一帶的違建,估計扯皮得扯到猴年馬月,吳總心里不慌不忙。宋科長又拿出一張公文,印章是東寧市城市建設(shè)管理局,宋科長說,私拆城墻,并擅自占有城墻磚,是違法行為。我調(diào)查了,貴公司私自用城墻磚搭違建,共占用城墻磚一萬一千多塊。吳鐵嘴大聲喊冤,說,這些城墻磚早就坍塌在地,我們撿起來砌墻是廢物利用。宋科長很生氣,說,你憑什么說它們是廢物?吳鐵嘴趕緊改口,說,錯了,我說錯了,這些城墻磚是歷史文物,是寶貝,但是我們把城墻磚砌成了墻,客觀上不正是保護了這些寶貝,省得被別人拉走糟蹋。這不算有功,至少也不應該說是有過。

宋科長說,限你們一個月內(nèi),把所有城墻磚拆下,我們將派專人在現(xiàn)場監(jiān)督,故意損傷城墻磚以故意破壞文物罪論處,拆完后城墻磚由我們派車拉走。

狼來了狼來了,這次是真的狼來了。

其實,師傅早就有搬走的意思,高手下棋都是走一步,看三步。有一回參加競標,甲方看見師傅的座車是輛普桑,當即就冷了面孔,師傅回來后就買了奔馳。建筑公司的辦公樓更是公司實力體現(xiàn),是公司的臉面,這些年來,師傅基本上不在辦公室接待業(yè)務方,要么是在賓館租房,要么是在大酒店包房,怕人家來了城墻腳下小看人。師傅說,水月,這幾天我出去看房,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辦公樓出租,你呢,負責接觸那位宋科長,一個字,拖,能拖多久拖多久。事實上師傅早就看中了一處辦公樓,承租其中兩層樓面,只是在租金的討價還價上需要花時間磨蹭。四五天后,師傅見吳水月還是沒出過院子門,天天在辦公室捧著本書如癡如醉,師傅說,水月,莫非你要等到火燒眉毛才去找那宋科長?該請的酒要去請,該塞的紅包要去送,做工作要趁早。水月說,我讀書,就是在做準備工作??茨侨说那徽{(diào),油鹽不進,我尋思著能不能跟他找到個共同話題。吳水月看了幾本書,《中國筑城史》《世界十大古城墻》等,本來只想撿點皮毛,沒想到打開書就一頭扎進去了。師傅不相信這世界上有油鹽不進的菜,不進,那讓它在鍋里打個滾,多少沾上點油鹽。但師傅相信水月,馬走日,象走田,車走直路炮翻山,各有各的走法,要允許年輕人找到新路數(shù)。

一個星期后吳水月出門了,不是去找宋科長,是去了一個叫“官窯村”的地方,那里有一個“饅頭窯”群遺址。這種“饅頭窯”書上有記載,源自江西黎川縣,后為了修筑東寧市城墻,在東寧城外大規(guī)模建造“饅頭窯”,定為官窯。吳水月研究了“饅頭窯”制磚的過程,泥料選擇黏而不散、粉而不沙的黏土,長期日曬雨淋后顆粒分解,用篩子篩選,用浸泡去除酸堿成分,用?;蛉说姆磸筒忍とコ龤馀?,然后填入城磚模具制坯,再在磚坯上刻畫出磚文。這樣燒制出的城墻磚能夠符合官府驗收的要求,“敲之有聲,斷之無孔”,吳水月站在遺址前,眼前浮現(xiàn)出一道道工序中那些勞作的人群,吳水月甚至看到了那位叫余貴的窯工沖他回頭一笑。當然是幻覺,那塊城墻磚的銘文上分明寫著余貴的老家是江陰縣,據(jù)書上記載,當時東寧城墻磚的燒制地點,除就近的官窯外,分布在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五省,有三十七府一百六十二縣,余貴只是成千上萬官役中的一員。在一剎那間,吳水月理解了宋長水,他把每一塊城墻磚都當寶貝,是因為他了解每一塊磚的前世今生,了解每塊磚的來之不易。

吳水月去找宋科長時,撲了兩次空,有人告訴他,宋科長只有在早上上班時在辦公室露個面。第三次一早,吳水月就蹲在他辦公室門前,宋長水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說,怎么,開始拆墻了?吳水月說,公司正打算搬辦公室,不是還沒到期限嗎?宋長水說,那你找我干什么?吳水月說,想跟你一起去征集城墻磚。吳水月打聽好了,東寧市剛成立了東寧城墻保護管理中心,宋長水兼中心主任,他們啟動了一個散落城磚的“顆粒歸倉”行動,這幾天宋長水帶人沿著城墻根走訪,尋找散落城磚的線索。宋長水說,你吃飽了撐的?我們不招臨時工。吳水月說,我就是喜歡城墻磚,想拜宋科長為師。宋科長說,你愛跟不跟,話說在前面,我們不給你開一分錢工資。

東寧市的城墻總長有二十五公里,大部分城墻都仍然巍峨屹立,偶有倒塌的段落,散失不少城磚,據(jù)說那些城磚大部分被城南的市民拉走砌墻,更惡劣的是,城墻上還有人為掏出的墻洞,掏走的城磚越來越多,墻洞就越大,仿佛在巨龍的身上留下了一處處傷疤。幾百年來,戰(zhàn)火數(shù)次籠罩東寧城,每次戰(zhàn)亂后的重建,城墻都會損失一批城磚。宋科長的第一步計劃是征集墻腳下散失的城磚,第二步是走訪城南的民居。城墻腳下最多的是民居,居民大多是當年返城的下放戶,房屋都是臨時搭建的棚屋,砌墻的材料除了城磚,還有石塊和土磚,石塊是撿來的,土磚是自己用泥巴壓模,脫模后依靠太陽曬干,只是少了最后進窯燒制的工序,比不上窯磚的質(zhì)地,間以石頭和城磚,那混搭墻看上去還算湊合,算起來已湊合不少年。屋頂五花八門,有玻璃鋼板,有鐵皮鋁皮,還有蓋的是茅草。雖說是城里人,居住條件還比不上吳家莊的農(nóng)戶。他們帶來了下放期間養(yǎng)成的鄉(xiāng)下習慣,在門前養(yǎng)雞養(yǎng)鴨,有的還搭了豬圈。宋長水就是在一個豬圈前停下了腳步,吳水月跟上去,立即明白了,豬欄下墊著一玉白城磚。前半截冒了個頭,后半截被青草和豬糞遮住。吳水月一馬當先,跨進豬欄,扒拉掉青草和豬糞,一塊完整的玉磚呈現(xiàn)在眼前。那頭半大的豬對吳水月很不滿,不停地用鼻子拱吳水月的屁股,吳水月返身踢了它一腳,豬不敢再拱,卻憤怒地嚎叫起來。叫聲喚來了它的主人,一個老頭拿著鐵鍬沖了出來。老頭說,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敢偷我豬圈里的豬?吳水月趕緊跳出豬欄,說,師傅,誤會誤會了,我們不是偷豬,只是來找磚。老頭明白了,他們是沖豬欄下的白城磚來的,說,你們把它抽走了,我的豬欄就站不住了,不行。宋科長說,這樣,你出個價,我們征集你這塊磚。老頭將信將疑,說,一百塊。宋科長說,五十。老頭沒有堅持,宋科長和吳水月兩人跳進豬圈,把那塊白城磚搬了出來。吳水月說,兩人搬不方便走路,由我抱著吧。吳水月抱著磚,另一位打趣說,看上去你像抱著一只豬崽,宋科長說,你別小看這塊磚,它不比豬崽輕。吳水月接口說,按標準城磚規(guī)格,長四十厘米、寬二十厘米、厚十厘米,重量應是二十二公斤左右。宋科長看了一眼吳水月,說,你小子還真做了功課。吳水月觍著臉說,想做宋老師的學生,得提前打基礎(chǔ)。宋科長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掏錢拿下它嗎?吳水月說,我去古玩市場打聽過,黑市上白城磚賣到五百一塊了。您是怕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先下手為強。宋科長哈哈一笑,說,吳水月你可以呀,不過,城墻磚是文物,我們不能做買賣,這白城磚豈是錢可以計算的價值,改天,我們?nèi)グ押谑猩系陌壮谴u統(tǒng)統(tǒng)征集回來。宋科長得意地說,市里成立了城墻磚征集基金會,最高可獎勵提供線索者兩千元,市政府稱為“顆粒歸倉”行動。吳水月說,原來如此呀。

宋科長帶著人馬用兩年時間,征集到了散失的城墻磚八萬多塊。

東寧建工學院與東寧大學就隔一條街,兩家的大門幾乎門對門。但是兩所大學的地位卻不對等,東寧大學是重點大學,全國高校排名在前十,而東寧建工學院原是大專,跌跌撞撞才擠進二本。所以,吳水月在建工學院讀書時,這條街上戴?;盏哪贻p人是東大學生,不戴校徽的年輕人是東建學生,東建的學生總覺得被對面的校門壓著一頭,憋悶。吳水月無所謂,反正他本來就是進修生,嫉妒東大的學生他還不夠資格。這么說吧,吳鐵嘴常罵幾家兄弟公司老板的娘,在同一個城市競爭項目,等于在一只鍋里搶飯吃,但吳鐵嘴從不非議中建省建那種國有大企業(yè),它們與水木公司根本不是一個檔次。這城市的熱鬧是他們的,這校園的喧嘩與虛榮也是他們的,吳水月上學下學都是獨來獨往。很多年后,這個進修班的同學大多做了老板,他們的平均吸金能力遠超當年一本二本的正規(guī)大學生,動輒就搞聚會。吳水月首次露面時,有幾位同學甚至把他當成冒牌貨。

吳水月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在校門口偶遇吳精工的場景,比如說,他正埋頭匆匆走路,背后傳來一個女生的聲音,吳水月,你站住。他一回頭,是姑姑。比如說,他正在校門側(cè)邊的書店轉(zhuǎn)悠,他一轉(zhuǎn)身,撞落了一個女生手中的一摞書,他慌忙彎腰撿拾,一抬頭,是姑姑的臉沖著他在笑。這些都太影視情節(jié)化了,只能出現(xiàn)在影視劇中,吳水月的人生中一次也沒發(fā)生過。他甚至悄悄進過東大法律系教學樓,他想看看姑姑在哪一間教室上課,想再看到姑姑在教室里認真聽課的模樣。正是上課時間,教室里坐滿了人,吳水月不敢向教室里張望,倘若正好與姑姑的目光相遇咋辦?走廊上靜悄悄,他希望有人攔住他,查問他找誰,他早準備好了,說,我找我姑姑吳精工。可是沒有人查問,他灰溜溜地走出了法律系大樓。其實,吳水月想見吳精工,又怕見到吳精工,有點成語“葉公好龍”的意思。見了面說什么?吳水月在姑姑面前,恐怕難以驅(qū)逐落榜者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有一回放學回到公司,老吳說,水月,你同學精工姑娘來了,在老板辦公室。吳水月應了,心怦怦亂跳,他一頭沖進宿舍,把門半開著,盯著吳鐵嘴辦公室的門。他盼望著,盼望看到姑姑從門后走出來的樣子。他想,按慣例,老家來了人,師傅都會留客吃飯,不去外邊飯店,至少在公司食堂吃個便飯。他用不著急著去師傅辦公室,吃晚飯時一定能遇見她,其實,是他心里膽怯,太突然了,他還沒準備好怎么與姑姑見面。

姑姑終于出來了,后面跟著師傅,姑姑沒什么變化,還是留著短發(fā),穿著高中時穿的對襟棉襖。兩人沒有朝食堂方向走,而是走向了院子門。她沒有留下來吃晚飯,吳水月心中埋怨師傅,你咋這么小氣,怎么也得留人家吃個晚飯呀。姑姑走了,吳水月的心冷了,有什么東西像泄氣的氣球一樣癟了。緩過勁來,吳水月進了師傅的辦公室。師傅說,你老同學前腳剛走,你后腳就來了,不巧。你早點回,說不定她就肯吃了晚飯再走。吳水月說,人家現(xiàn)在是大學生,憑什么給我一個農(nóng)民工面子。師傅“哈哈”一聲笑了,說,你是咱農(nóng)民工中的大學生,可別看不上自己。這時代,難說大學生的前程就比你遠大。

姑姑主動來找吳水月,是在午休時,吳水月正在教室看書。姑姑走進教室,白底紅字的?;瘴送瑢W們的眼光。姑姑走到吳水月課桌邊,挨著吳水月坐下。吳水月歪頭瞥了一眼,手中捧著的書掉在桌面上。姑姑說,喲,這么用功呀。有一位男生郝同學起哄說,女朋友找上門來了,還演書生呢。吳水月漲紅著臉,說,你別胡說,這是我姑姑。姑姑是不能用來開玩笑的,郝同學說,我錯了我錯了,怎么也想不到,這么年輕美麗的姑娘原來是位長輩,賠罪賠罪。吳精工很大度,笑著對男生說,沒關(guān)系,我既是他姑姑,也是他高中同學。隔天中午,吳水月還坐在教室里自習,郝同學坐到他邊上,說,今天,你姑姑不來看你了?吳水月不理睬他。這同學父親是搞工程的,他來這里不是為了學習,是來混日子的,吳水月打心眼里瞧不上他。郝同學正色說,求你牽個線,我喜歡你姑姑。吳水月說,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吳水月在心里說,你不就仗著家里有幾個臭錢,居然敢打我姑姑的主意。郝同學說,水月同學,都說要解放思想,我看首先是你要解放思想。她一個東大高材生,我一個東建進修生,從學習成績上比我是高攀了,但是,你別忘了,我們將來是做老板的,我們才是主宰別人命運的人。搞專業(yè)的人水平再高,最多就是老板手上的一件優(yōu)質(zhì)工具。吳水月想不到世上有如此狂妄的人,從小學到中學,父母和老師評價學生的唯一標準,就是學習成績。郝同學這家伙討人厭,卻也讓吳水月重新審視了自己。沒考上大學,未必就天生低人一等。其實,幾年以后,大學生被稱為“天之驕子”的時代就一去不復返了,有的女大學生熱衷于傍大款,據(jù)說郝同學若干年后就包養(yǎng)了幾名東大藝術(shù)系女生。吳水月說,滾一邊去。郝同學說,我明白了,你不幫我,有兩種可能,一是你暗戀你姑姑;二是你怕我做了你姑父,你從此低我一輩。吳水月說,滾,滾開。郝同學臉老皮厚,按他的理論,哪怕是女皇,只要男人追得緊,她也有動心的一天。女皇也是女人。吳精工不是女皇,卻根本不吃郝同學死攪蠻纏那一套,有一次她直接報了警。吳水月知道后,在教室里直接揍了郝同學一頓,揍得他連聲討?zhàn)垼f再不敢騷擾你姑姑了。吳水月揍他揍得名正言順,酣暢淋漓,但揍過后,又悵然若失,他并沒得到一個好心情。

來年春天二月初二,是龍?zhí)ь^的日子,吳家莊辦廟會。按慣例,吳鐵嘴收到了請柬,凡吳家莊在外面混出了名堂的人都會收到請柬,說白了,廟會需要老板們捐錢。三天廟會得唱三天大戲,請劇團演出的費用得有出處。從另一個角度說,這也是給老板們一個光宗耀祖的機會,吳鐵嘴從不含糊。師傅喊上了吳水月,車上除了司機吳勝利,師傅還喊上了吳精工。師傅坐前排,吳水月和姑姑坐后排,春寒還沒走,坐在姑姑身邊的吳水月卻渾身燥熱。在廟會上,姑侄兩人形影不離,他倆射氣球,套玩具圈,啃甘蔗,吃魚圓,玩得不亦樂乎。吳精工停留在一個游戲攤前,說,我要玩這個“砸腦袋”。所謂“砸腦袋”的游戲,就是一個塑料臺面上布滿了洞洞,每個洞里面住著一只兔子腦袋,每探出一個腦袋,你得用塑料榔頭敲下去,但別的洞里又立即冒出兔腦袋,此起彼伏,比的是眼疾手快。吳精工樂此不疲,吳水月說,你一個大學高材生,怎么會喜歡這種弱智游戲。吳精工說,你不懂了吧?這些兔腦袋就像一個人腦中固執(zhí)的念頭,你在這里壓下去,它又在那里冒出來。吳水月說,與其這樣打壓,不如讓兔腦袋都伸出來,看看洞外的世界。吳精工眼睛一亮,說,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你可別耍賴。吳水月莫名其妙地慌了張,轉(zhuǎn)頭看別處,師傅正站在一邊看著他倆,看來站了好一會兒了,催促說,走吧,走吧,這種小孩子游戲你們也玩?

廟會回來后,吳精工來水木公司的次數(shù)多了。有時候是放學后約好了吳水月一起來,有時候吳水月進了食堂,發(fā)現(xiàn)吳精工已經(jīng)在食堂里坐著了。食堂的保留菜是紅燒魚,在這里吃飯的大多是老家人,好這一口。遇到大的魚骨頭,吳鐵嘴的鐵嘴也嚼不動,他不妥協(xié),吩咐食堂人員用油炸一下,炸過的魚骨頭像鍋巴,又香又脆。吳水月說,精工,想不到我?guī)煾档难例X也有嚼不動的一天。師傅說,你再說一遍。吳水月說,師傅的牙齒退化了。師傅說,我聽到你喊你姑姑的名字精工,咋了,忘記自己的輩分了。一盆紅燒魚吃完,桌上沒有剩一根魚骨頭,吳水月覺得有一根魚骨卡在了他心里。果然,幾天后師傅找他認真談了一次話,師傅說,我也是過來人,但人處事必須從現(xiàn)實出發(fā),就像我投標,看到幾十億幾百億的大項目,我也想拿下,想去參加競標??墒?,我們公司資質(zhì)不夠,就是借資質(zhì)想辦法中了標,那也是吃不了兜著走,根本沒那個實力嘛。吳水月不是傻瓜,他聽得懂。師傅當然不希望他和姑姑有什么事,村里人會認為是傷風敗俗,吳水月是他水木公司的人,傳回去他也會被族人戳脊梁骨。吳水月堅決否認,說師傅想多了。

看樣子師傅也找姑姑談過,吳精工很少來水木公司蹭飯了,也基本不與吳水月聯(lián)系。吳水月陷入無邊無際的痛苦,他常常獨自鉆進城墻洞里,他被無形的黑暗纏繞,拳打打不中,腳踢踢不到。這樣過了一段失魂落魄的日子,快結(jié)業(yè)時,一個女生走到了他身邊,王潔雅。王潔雅說,從進這個班起,我一直在注意你。那天你在教室打架,出拳既準又狠,我認定,我的男朋友只能是你了。我一個女生本不該主動,可再不表白,我怕我再沒機會了。吳水月既覺得突然,又不覺得意外,他總覺得班上有一雙眼睛跟在腦后,只是他心思不在此,想來那就是王潔雅的眼睛。他猶豫了幾天,先向師傅匯報,師傅說,好事,王總我也認識,實力比我強,以后我們可以聯(lián)手合作。他去找吳精工,吳精工明知他站在教室外等她出來,卻埋頭自顧看書。不見就不見吧,見了,吳水月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再后來,吳水月和王潔雅成家生子,吳精工畢業(yè)后留校任教,與一位同事結(jié)了婚。吳水月和姑姑的故事這一頁,隨著時間流逝就翻過去了。

吳水月一邊忙著個人問題,一邊忙著公司的業(yè)務,與宋長水的聯(lián)系少了。這天,宋長水打電話給他,說要請他吃飯。吳水月說,我無功不受祿,怎么敢讓您請客吃飯。宋長水說,回想起來,征集城墻磚的工作你也有一份功勞,沒給你獎勵,請這頓飯算是我給你的獎勵。吳水月說,那恭敬不如從命。宋長水也不是講究人,選了一家街邊小店,本地人稱“蒼蠅館”。坐下來,吳水月說,宋科長,不好意思,這陣子公司事情多,我又忙著把婚事辦了,沒顧上去您那里討教。宋長水說,我就奇怪,怎么吳水月突然就不見影蹤了,原來是辦人生大事去了。結(jié)婚好,結(jié)了婚的男人就可以一門心思做大事。吳水月說,宋科長,您今天看上去挺精神,都好吧?宋長水把手一揮,說,吳水月,我得糾正一下,我早已不是宋科長,我現(xiàn)在是東寧市園林管理局一把手宋局長。吳水月且驚且喜,說,失敬失敬,以后我不會記錯了。正職與副職的概念,吳水月當然明白,比如說水木公司吧,有兩位副總,可在吳鐵嘴面前,那兩位就是兩只應聲蟲。雖說政府部門講民主集中制,但一槌定音的還是正職。上級領(lǐng)導的眼光沒錯,宋長水稱得上是科班出身的內(nèi)行領(lǐng)導。

兩個人,一張小方桌,兩把小椅子。吳水月點了一份紅燒魚,一份清水蝦,加上兩個蔬菜。宋局長說,今天我倆得喝點酒,別為我省錢,再加幾道菜。菜上來了,宋局長說,你結(jié)婚,沒邀請我,罰酒。我升官,你沒來祝賀,罰酒。今天,你得先罰兩杯。酒是宋局長帶來的白酒,吳水月見過宋長水喝酒,喝一口就皺眉頭,喝一杯就紅臉,打死也不肯添第二杯。宋局長是打算把這瓶酒交吳水月承包了,吳水月沒有推辭,爽快地空腹自罰了兩杯。這么大的領(lǐng)導,肯降尊紆貴請他喝酒,這是給了他多大的面子。說笑過后,宋局長說,今天找你,還有一件事與你商量。他正要說下去,一只蒼蠅“嗡嗡嗡”地飛過來,這蒼蠅館還真是個蒼蠅館,吳水月右手一閃,蒼蠅就落在他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他再一碾,蒼蠅尸體就滾落到地上。宋局長說,我目前手頭的主要工作,就是修繕東寧市的古城墻,需要一支合適的工程隊。吳水月說,水木公司蓋房子行,哪怕蓋摩天大樓也攬得住,可修繕城墻的活從沒干過。這活應該找園林建筑公司。又一只蒼蠅像直升飛機從桌面上升騰,吳水月看也不看它,右手一閃,那蒼蠅又沒逃脫他的手心。宋局長說,好身手,可這也太不衛(wèi)生,趕緊去洗個手。吳水月回到桌前,宋局長說,也有幾家園林建筑公司來投標,聲稱在別的城市接過城墻修繕工程,我專程去那些城市考察過,不盡人意,他們把維修古城墻還是當成了維修普通舊房子,才兩三年過去,就破綻百出,哪里禁得起以后百年千年的考驗。修繕城墻的人,首先要熱愛城墻,熱愛城墻承載的歷史文化。吳水月心里笑宋局長書生氣,這天底下,拉隊伍接工程的老板無一不是沖著賺錢而來。吳水月說,你說的這種人不存在,懂文化的人不懂工程,懂工程的人不鳥文化。宋局長盯著他說,不,我眼前就有一個,就是你吳水月。吳水月驚得差點掉了下巴,吳水月說,宋局長,您高看我了,我不行,真的不行。宋局長說,這件事我反反復復想了很久,一方面這是我上任之后辦的第一件大事,事關(guān)我的政績。另一方面,城墻是東寧市的建筑文化遺產(chǎn),我必須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子孫后代,不能落一個千古罵名。宋局長說,我不急著逼你表態(tài),你掂量掂量再答復我。如果你愿意接下,我替你想好了,你的隊伍掛靠在園林建筑公司名下,交管理費,這樣也可以借用他們的技術(shù)力量。另外,二十五公里的城墻,僅靠征集來的八萬多塊舊城磚遠遠不夠,你必須有一個專門燒城磚的磚窯,按舊城磚規(guī)格制磚,關(guān)鍵是新磚必須達到舊城磚的質(zhì)量。吳水月說,我知道您抬舉我,這事太突然了,容我回去考慮幾天。又有蒼蠅飛到吳水月面前,吳水月任它囂張,宋局長笑著說,你那好身手怎么不敢展示了?

走的時候酒瓶子空了,宋局長最多喝了二兩,吳水月說自己酒量不大,但頻頻舉杯,把酒瓶里的酒喝光了,居然沒有醉。宋局長面前一堆蝦子殼魚骨頭,而吳水月面前干干凈凈。宋局長不奇怪,吳水月吃魚不吐骨頭的本事他以前見識過,宋局長把一堆蝦殼魚骨用筷子撥下桌面,說,你看看,你看看,這貓等了這么長時間,你卻什么都不留給它。吳水月往桌下一看,真有一只趴著的白貓在他腳邊,聞聲閃電般竄了過去。宋長水說,吃魚不吐骨頭,讓我想到一句罵人的老話,吃人不吐骨頭。活在這世上,該吃的要吃下去,該吐的要吐出來,得給別人和自己都留有余地,就像這只眼巴巴期待的貓,咱得給它留一口。吳水月說,我懂了。吳水月記得,小時候的冬天,院子里的柿子紅透了,吳水月扛著梯子去摘,母親總讓他把樹梢上夠不著的柿子留著,說冬天鳥兒覓不到食,給它們留幾只吧。這是同一個道理。自此以后,與宋局長一起吃飯,他吃魚也吐出魚刺魚骨,很斯文的樣子。

吳水月回到家,那時他和王潔雅還住在出租房。王潔雅懷孕五六個月了,正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出租房沒裝空調(diào),只有一只臺式電風扇。這個女人跟著自己確實受委屈了,吳水月有責任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吳水月下定了賭一把的決心,賭成了,他有了第一桶金,賭輸了,他一個窮小子還能窮到哪里,他甚至產(chǎn)生了小人之心,大不了與老婆離婚,正是那王總和王夫人求之不得的事,他們看不上的是窮女婿,絕對不會虧待女兒和外孫。吳水月與老婆商量,要不要攬下這活,王潔雅在沙發(fā)上坐正,說,水月,咱這是遇到命中貴人了。宋局長就是你的財神菩薩,你豈有不接金元寶的道理。王潔雅說,啟動資金的問題你別著急,我身邊還有點錢,用起來再說。后面有困難,我去跟我爸借。吳水月說,我最怕聽的是后面這一句。王潔雅說,我媽聽說我懷孕了,已經(jīng)托七大姑八大姨輪番來求和,我等著你點頭,你答應了,我才會答應。吳水月說,這是你和你爸媽的事,我不摻和。王潔雅說,我不做你不高興的事,當初跟你在一起,就是覺得你是敢于出手的男人,是有骨氣的男人,是能成事的男人。吳水月?lián)ё×死掀?,動情地說,為了你和孩子,我這次也要拼一把。到買磚窯時,吳水月就擔心王潔雅的私房錢已掏盡,但是,王潔雅依然源源不斷地向他的賬號上打錢,仿佛她的背后有一座金山。金山當然是王總和王夫人,王總知道吳水月獨立扛大旗后,主動向女兒認錯,我看走眼了,這小子像我當年起家一樣,有勇有謀。聽上去王總還是在表揚自己,但是聽到這話,吳水月信心倍增,他在王總面前總算挺直了脊梁。不管怎么說,王潔雅是王家唯一的孩子,血脈割不斷,吳水月只能睜著眼睛裝糊涂。直到有一天,城墻工地上多了一批能工巧匠,干的活兒漂亮得讓吳水月驚嘆,吳水月一打聽,他們是王總公司的員工,奉王總的命令過來支援。吳水月不能裝了,撥通老丈人的手機,說,王總,謝謝。

其實,吳水月最頭痛的事不是這些,而是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師傅吳鐵嘴。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那時候的工地也一樣。包工頭接到工程,大旗一豎,農(nóng)民工立即從四面八方涌到旗下。水木公司這樣成型的公司與他們不同之處,是擁有一支相對穩(wěn)定的技術(shù)人員隊伍,擁有一批老家?guī)С鰜淼蔫F桿師傅。但是,也不排除有人跳出去另立山頭,用師傅的話說,一麻袋洋釘,個個想出頭。說是這樣說,有人跳出去成事了,師傅說是他培養(yǎng)出來的;有人跳出去踏空了,師傅請他回來,看上去是師傅胸襟廣大不計前嫌,其實是給大家做反面教材。吳水月不同于別人,吳水月真是師傅培養(yǎng)出來的,他學預決算,是師傅出的學費,這幾年公司競標,師傅都讓他做首席預算師,他的專業(yè)聲譽也是師傅有意成就。師傅待他不薄,他的工資也是技術(shù)人員中最高,吳水月沒有理由離開公司,離開師傅。前面有個施工經(jīng)理,當面向吳鐵嘴請辭,吳鐵嘴當場打了人家一個耳光,那人說,我就等著這一巴掌,你不打,我欠你的;你打了,我再不欠你什么。吳水月可不想挨上那一耳光,按師傅的脾氣,打他肯定不止一個耳光就歇手。他打吳水月再多耳光,吳水月還是欠著他。最重要的是,吳水月馬上也是拉隊伍的人,他不能失臉面。背后指指點點和當面打臉,畢竟是兩回事。吳水月算個讀書人,他寫了一封信,趁人不注意,將信塞進了師傅辦公室門縫。

師傅您好: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沒臉當面向您辭職。這一路走來,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今天,我一直把您當做我的人生榜樣。您說過,年輕人不能總歪在別人胳肢窩里過日子,我也渴望有自己獨立的一天,也希望做一顆出頭的洋釘,哪怕被折斷了,我才知道自己是不是塊料。請師傅原諒我,那年讀書的學費,我會還給您,這些年您的恩情,我沒法還,任何時候,只要公司用得上我,我還是您的徒弟,聽您吩咐。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您。

徒弟 吳水月

據(jù)說師傅看到這封信時,只是凄然一笑。說,我早就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這小子本來就不是肯屈就的人,翅膀硬了早晚得飛走,只是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和我了斷。傳話的人是吳勝利,他當時是師傅的司機。吳勝利來找吳水月,是有他的想法。吳勝利說,水月,我想跟著你干。我也看出來了,師傅就是只想讓我一輩子做他的司機,再跟著他干下去不可能有多大出息。吳水月說,跟著師傅,家大業(yè)大,日子穩(wěn)妥;跟著我,說不定連糊口都成問題。吳勝利說,我選的道路我認命。吳水月說,那也不行,我已經(jīng)讓師傅傷了心,不能再挖水木公司的墻腳。水木公司任何人,我都不能要。吳勝利是個執(zhí)著的人,他回去辭了職,去一家運輸公司開了一年貨車。一年后,他又來找吳水月,說,我現(xiàn)在可以去你公司了吧?吳水月找不到拒絕他的理由,吳勝利手腳麻利,眼色靈活,他先是成了吳水月的司機,后來又做了吳水月公司的辦公室副主任。

吳水月的隊伍先是掛靠在一家古典園林建筑公司,競標的另外幾家都是外地公司。吳水月代表水木公司參加過多次競標,從議標改為競標初期,競標有很多貓膩,每家建筑公司都有幾家盟友,共同投標,其實盟友是來陪標,就像參加長跑的運動員,本隊如果有兩名隊員參賽,有一名隊員的任務不是奪冠,是為了消耗別人來維護自家主力。但城墻維修的競標隊伍,彼此并不熟絡,不敢貿(mào)然聯(lián)手,一旦被舉報,就失去了今后競標資格。宋局長說,你本身是預算師,你實事求是做標,別再想玩什么虛招。吳水月聽明白了,有些甲方選標,總是選造價最低的標,省錢是硬道理,對上面也好交待。但往往中標后,乙方會不停地更改圖紙?zhí)砑禹椖?,這叫功夫在“標”外。開標,吳水月這邊造價最高,連一個點的折扣也沒降,卻偏偏中標。招標辦的人解釋,城墻是文物,維修文物不能偷工減料,更不能以次充好,一次成型,必須保證優(yōu)質(zhì)的建材和工藝。

吳水月的城墻維修工程驗收順利達標,驗收組專家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專家,認為這是國內(nèi)古城墻維修最成功的范例,吳水月松了一口氣,宋局長也松了一口氣。吳水月馬不停蹄地申領(lǐng)了工商執(zhí)照,建立了日月建筑安裝公司。吳水月本來想把公司命名“水月”,宋局長說,不妥,咱倆名字中都有個“水”字,爸媽起名時肯定請過算命先生,五行缺水。做人可以如水似月,行云流水,做事要講究自強不息,如天行健。宋局長是學園林建筑的,講科學也講風水,吳水月不懂,但信服他。從小就有人建議他改名,說他這名字是女生的名字,有個地理老師說,水月水月,水中撈月,不就是一場空嘛,得改名。吳水月偏偏不改名,任誰說他也不信,但宋局長的這番話,他聽進了耳朵。所以說,話對話錯,得看這話是從誰的嘴巴里說出來。工程結(jié)束,按規(guī)定,留了百分之五的尾款,甲方按合同結(jié)清了所有的款項。吳水月拎著一個黑皮包,登了宋局長的家門。宋局長住在機關(guān)宿舍,是一套老式的三居室,從家具擺式看,稱得上是寒酸。吳水月更覺得自己應該來這一趟。宋局長說,你第一次上我的門,看樣子是重大的事。他拎了一下皮包,說,不輕哪。吳水月囁嚅著說,也就兩個點,表達個謝意。宋局長說,兩個點也不少了,抵我十年的工資??墒?,我離退休還有五年,退休后我想再活二十年。吳水月聽懂了,宋局長是嫌少。宋局長說,你算你的賬,我得算我的賬,如果因為十年的工資,我少了二十五年的工資,而且最后連這十年的工資也保不住,這是不是不劃算?何況,我還得進去吃十年二十年的牢飯,加上我這一輩子名聲掃地,這完全是樁虧本的生意,所以,這錢你得拎回去,我不收。吳水月說,您說過,吃魚不能不吐魚骨頭,我當時記下了。宋局長笑了,他拍拍水月的肩膀,說,你沒有走這一出,我會懷疑你沒良心,我知道你們搞工程的有這潛規(guī)則。你來了,我很高興,說明你這人不想吃魚不吐骨頭,做人留有余地。但是,你們的規(guī)則不是我要遵守的規(guī)則,吃魚吐骨頭,我的意思是要替你的甲方著想,要替你的員工著想,這樣走路才能走得遠。這一番話,讓吳水月羞愧,他看低了宋局長。自此,他更加敬重這位老大哥。

吳水月與王麗華搞到一起,是因為王麗華,又不是因為王麗華。那一年,日月建筑安裝公司已是東寧建筑市場冉冉上升的新星,吳水月的業(yè)務一塊是園林建筑,一塊是傳統(tǒng)的土建。吳水月本來只想盯著古典建筑這塊做下去,不再做土建,宋局長說,古典建筑市場小,東寧的盤子就這么大,不像蘇州、北京以園林建筑聞名,蛋糕大,大小隊伍都能切一塊下肚,你要想一鼓作氣在東寧做大做強,土建是你主打方向。宋局長打了個比方,就好比這城墻,圍在城里有城里的好處,但天天盯著城墻,眼光就放不遠,格局就做不大。宋局長有眼光,當時,東寧市的建筑大佬們紛紛轉(zhuǎn)為開發(fā)商,賣房子的利潤遠大于蓋房子,最讓人心曠神怡的是,低三下四的建筑商們從乙方搖身一變,成了趾高氣揚的甲方,那是從奴隸到將軍的翻身。吳水月瞄準了空出的那一塊建筑市場,公司成立了多個項目部,那幾年,城市建設(shè)快,高校擴建多,日月公司除了承接政府和高校等公家項目,也承接開發(fā)商的蓋樓工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吳水月整天和官員和開發(fā)商攪在一起,常夜不歸宿。王潔雅一生氣,帶著孩子搬回了娘家。王夫人安慰女兒,你爸當初打天下也是過著這種日子,男人如風箏,總想往高處飛,你只要把風箏線緊緊攥在手中,他總有回歸的一天,王潔雅只是“哼哼”了兩聲,算是回應老媽。所謂應酬,就是喝酒,喝酒之后去歌廳唱歌。吳水月的酒量大了,酒只是兌了酒精的水嘛,從水鄉(xiāng)走出來的吳水月所向披靡,連胡華龍也在酒桌上向他討?zhàn)?。胡華龍是誰,說他是中華龍高看了他,說他是東寧建筑市場的一條龍不算夸張,能吹,能喝,他最喜歡的是去歌廳,他還能唱。在東寧建筑老總中,他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第一個搞開發(fā),賺得盆滿缽滿,建筑商們都求著他賞飯吃。歌廳有兩種,一種稱為自助卡拉OK,自嗨自唱。一種是夜總會,有吃有喝,有陪唱小姐,是有錢人的去處。他們都是不差錢的主,當然都是去夜總會,有人是為唱歌而去,有人是為小姐而去,即使不能干什么,摟著抱著女人總是一種享受。吳水月不會唱歌,也不點小姐陪唱,他內(nèi)心里嫌娛樂場所的女人臟,他坐在角落里,看上去就是個土老帽,但他又不能走,他往往是結(jié)束后買單的那個人。

王麗華當時是包間的公主,這里的公主當然不是富家千金,但也不是風月女子。這從服裝上可以區(qū)別,陪唱小姐的衣著袒胸露背,方便客人們的手進去掏東掏西,公主穿的是斜襟短褂,領(lǐng)口系得鐵緊。吳水月第一眼看到王麗華就驚住了,她與他熟識的某個人長得太像了,誰?吳精工。一樣的短發(fā),一樣光潔的額頭,一樣的蠶眉杏眼,一樣的翹嘴角,甚至連嘴角下的那顆美人痣也位置相同。他盯著王麗華看,講實話,他從來沒這樣放肆地打量過姑姑,不是不想,是不敢。公主除了端茶倒酒,另一個任務是為客人點歌。點歌是按順序點,可胡華龍是麥霸,拿到了話筒就不肯撒手,他霸道地要求公主切掉別人點的歌,先由他盡興。公主不敢得罪別的客人,她不知道胡華龍是這伙人的龍頭老大,稍有遲緩,胡華龍就罵出一串臟話。吳水月走到點歌器前,對王麗華說,他酒喝多了,讓我來點。別人唱歌,吳水月和公主聊天。吳水月問她是哪里人,她說來自北方某省。她如果是吳水月的老鄉(xiāng),吳水月會疑心她是吳精工失散的妹妹。王麗華說,我在東寧大學讀法律系,偶爾晚上出來打工。居然她也是東大法律系學生,吳水月差點問她是否認識吳精工老師,想起來吳精工已經(jīng)在東大辭去教職,才止住口。歌廳里的小姐和公主都有訂包間的任務,倘若完不成任務,就被扣工資。吳水月要了王麗華的電話,自此,吳水月就成了王麗華的??汀4螖?shù)多了,胡華龍這家伙是風月老手,他看出了端倪,他擠眉弄眼地對吳水月說,老弟,你的心思我猜得到,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公主干長了,她就會做小姐,陪唱小姐做長了,她就會把持不住出臺。常在水邊走,總有一天落水。公主日工資是一百,陪唱是五百,出臺就是兩千。這賬誰都能算清楚。吳水月說,她是東大的大學生,不一樣。胡華龍一通狂笑,你還以為是真的,好多小姐的坤包里都揣著一本大學生學生證,街邊做一本就兩百塊,不就是為了抬高一下身價,多討點小費嗎?就算真的是女大學生,她身上那些東西也沒有鑲金嵌銀,能踏進這場子的女人,就沒好貨色。吳水月不想王麗華真那樣走下去,王麗華是在東大讀法律,但她讀的是成人教育學院,全日制,必須通過了全國統(tǒng)一的自學考試才能拿文憑?,F(xiàn)在在吳水月眼里這些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模樣就是吳精工,不是現(xiàn)在的吳精工,吳精工在東大辭職后做了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吳水月見過幾次,她已經(jīng)是面容精致、衣著考究的城市麗人,只有王麗華,還是吳精工讀大一大二時的模樣。吳水月讓王麗華停了那份公主的工作,給她租了公寓房,那里自然成了兩人的歡樂窩。王麗華其實是個勤奮刻苦的好學生,她通過了自學大??荚?,又拿下了自學本科文憑,和吳水月分手后,據(jù)說又考到了律師資格證。講實話,那年月自學考試的文憑,是過五關(guān)斬六將一門門硬考出來的,含金量一點也不亞于那些一本二本高校的畢業(yè)證書,更何況她還考下了律師資格證書,即使科班出身的法律系學生,通過的人也是少數(shù)。學習方面,她和吳精工如出一轍。

吳水月是個謹慎的人,開始時他把王麗華藏著掖著,用胡華龍的話說,是金屋藏嬌??蓵r間一長,吳水月也帶王麗華出席飯局。出場帶個女人,這在當時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漂亮女人是老板們的標配,就像戴名表坐豪車一樣,是身份的象征,連一些官員,也忍不住效仿。當然,官員肯帶小三出場,那是看得起在座的人,把你當兄弟。這樣的場合,你不帶上個女人,就是不把兄弟當兄弟,不尊重官員。胡華龍說,你們要真沒有,租也得租一個來。誰還真需要租個女人呢,有剛?cè)氲赖娜税牙掀艓?,氣氛頓時就僵硬了,下回這個人肯定被踢出局。有了一,就有了二三,王麗華漸漸也習慣了參與吳水月的應酬。東窗事發(fā),就是王潔雅闖了吳水月的一場飯局。吳水月和幾位做工程的兄弟聚會,他帶的還是王麗華,兄弟們的女友都換了幾撥,只有他身邊還是王麗華。胡華龍嘲笑過吳水月,你還真是一往情深,以為是梁山伯遇見祝英臺了?王麗華并不生氣,她不與桌上的女人們啰嗦,也不與桌上的男人們啰嗦,聽別人說什么都只是微微一笑。王潔雅進門時,大家都以為是服務員上菜。王潔雅站了片刻,端起一杯奶茶,朝王麗華臉上潑去。王麗華抹了一把臉,露出兩只眼睛,王潔雅說,吳精工,你還要不要臉?王麗華說,我不是吳精工。王潔雅已轉(zhuǎn)身揚長而去,看也沒看吳水月一眼。吳水月明白,這一天終于來了,該他做出選擇的時候了。憑良心說,王潔雅沒犯錯,王總待他也不錯,當初起家,沒有老丈人和老婆支持,他撈不到第一桶金??墒牵舱驗檫@,他在他們面前總抬不起頭,尤其王總和王夫人,非必要,比如逢年過節(jié),他都不愿上王家的門。他這輩子注定要落罵名,先是背叛了師傅,現(xiàn)在是背叛了老婆,一只虱子是癢,多幾只虱子也不過是個癢。他選擇王麗華,這年頭,離婚已不算個事件。他為王麗華買了一套房,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是王麗華,他連他與王潔雅的那個家也不用回了。王潔雅當然不肯罷休,她的背后有王夫人,王夫人的背后有一支偵緝隊。那天夜里,吳水月和王麗華已經(jīng)上床,他聽到扭動門鎖的聲音,王潔雅或者說王夫人本事了得,居然有開鎖的萬能鑰匙。王麗華說有賊,吳水月本能地說不是,他一骨碌起身,翻到窗外,抱住了落水管。果然是王潔雅和王夫人,帶著七大姑八大姨來捉奸,吳水月聽到了女人們扯撕王麗華的聲音,倒是王潔雅攔住了她們,說,她不是吳精工?;楹髤撬陆淮^自己的戀愛史,王潔雅見過吳精工的照片,也在教室里見過吳精工真人。捉奸的隊伍退場,吳水月抱著落水管渾身冰涼,他在微博上見過一張照片,某官員在下屬家偷情,被捉奸的隊伍所迫,赤身翻到了窗臺下。那是個大白天,官員一絲不掛懸掛在窗臺,成為人來人往大街上的一道風景,他堅持不住,赤身裸體摔死在馬路牙子上。吳水月比他運氣好,他身上有一條內(nèi)褲,夜色掩蓋了他。就是捉奸的隊伍發(fā)現(xiàn)了他,憑他的身手,順著落水管逃逸,也不是難事。但是,這場遭遇的屈辱讓吳水月覺得比死都可怕,雖說吳水月發(fā)家的過程也是屈辱的過程,他在官員面前低三下四,在甲方面前搖尾乞憐,但吳水月自認為,那不是給他們面子,是給他們手中的權(quán)力和金錢面子,他轉(zhuǎn)身就能釋然。但王家這次等于剝光了他最后的底褲,他沒顧上想一下,首先是他把王潔雅欺負到家了?;匚莺笏淹觖惾A摟在懷里,她的臉上已經(jīng)被撓出了血印子,她顧不得傷痕,追問吳水月,誰是吳精工?吳精工是誰?吳水月想了想,說,吳精工是我姑姑。吳水月決定離婚,王潔雅態(tài)度比他還堅決,一拍兩散。

正當他打算迎娶王麗華時,王麗華卻人間蒸發(fā)了,手機不接,人也從房子中搬走了。吳水月疑心是王潔雅和王夫人給了她巨大的壓力,在這座城市,王家欺負一個外來姑娘的能力綽綽有余??墒?,不是有他吳水月在嗎?她何必害怕。大約一個月后,他收到了一個陌生手機號發(fā)來的短信,短信說,我見過潔雅姐,也見過精工姐了,我和你不合適,我們就此分手。這微信肯定來自王麗華新?lián)Q的手機號,還潔雅姐,還精工姐,這三個女人居然搞到一起去了。王潔雅這是想讓他雞飛蛋打一場空,他一聲嘆息,默默存下了這個新號碼。

兩三年過去,吳水月已經(jīng)從這場感情糾葛中走了出來,日月公司蒸蒸日上,他既忙大事,又不敢疏忽小事;既跑招投標,又跑一個個工地現(xiàn)場。作為老總,時常泡酒桌泡歌廳泡酒吧,吳總當然不會缺女人。只是他再也不想投入感情了,胡華龍教導他說,對我們這種人,談錢輕松,談感情太累,我們這些鄉(xiāng)巴佬,打小受電影電視的影響,總覺得有一個叫愛情的東西在城里等著我們,狗屁,這城市里什么都有,就是沒那扯蛋的愛情。我們這些包工頭暴發(fā)戶都得跨這一道坎,有被騙錢的,這個最爽快;有被騙買了劣質(zhì)設(shè)備和建材的,這個埋下的是禍患;最厲害的,就是你那種,被騙得妻離子散。好在你終于成熟了,千萬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一個男人怎么能就圍著一個女人轉(zhuǎn)?你不是讀書讀得多嗎,那天有人在酒席上還說了一句名人名言,一個茶壺還配幾只茶杯,如果只配一只茶杯,還不如就著壺嘴直接灌呢。這名人有學問,是誰?吳水月說,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不許再嘲笑我,胡總剛才坦白交待了,進城后你們也都演過那一出。和尚不笑話禿子,都拉倒吧。胡總教導他的時候,一伙人正在茶室喝茶。在這茶室喝茶不便宜,喝場茶比吃頓飯還貴,講究什么茶道茶藝,有兩位姑娘專司侍應。吳水月說完,端起茶壺就著壺嘴喝了一口,茶藝姑娘想攔又不敢攔,想不到茶壺里的水那么燙,吳水月慌不擇路地吐了滿茶幾。姑娘說,稍等,我馬上重新?lián)Q茶具。胡總說,用不著,別看這些老板現(xiàn)在人模人樣,當年在工地上都是幾十個人共一個鋁壺水嘴,誰也不嫌棄誰。他轉(zhuǎn)頭對吳水月說,你以為獨自占著壺嘴喝就美滋滋?燙嘴!一幫人都狂笑起來,笑聲差點掀翻了茶室的屋頂。

王麗華不接他的電話,卻偶爾給他發(fā)個短信,她告訴他,她已經(jīng)在一家律師事務所上班了,過得很充實。她后來又告訴他,她談男朋友了,男友是她的同事。不久,她給他發(fā)了一張電子婚禮請柬,邀請他參加她的婚禮。吳水月沒有參加她的婚禮,又不是演電影,他去了算個什么角色。他讓吳勝利送去了一個大紅包,吳勝利說,他在婚禮上見到了吳精工,吳精工是婚禮主持人,稱這是她妹妹大婚的好日子,很多客人都信了,掌聲熱烈,她們站在一起就是一對親姐妹。吳水月在心里徹底放下了王麗華,這么說,這個來自北方鄉(xiāng)村的姑娘終于在東寧市扎下根了。他疑心,王麗華上班的單位就是吳精工的那家律師事務所。他沒有猜錯,王麗華有次給他發(fā)了一條短消息,精工姐離婚了。這是什么意思?這短信沒頭沒尾,卻讓吳水月大腦空白。最后一次她給吳水月發(fā)的短信,內(nèi)容是:吳總,聽說了您公司目前的狀況,我決定把房子還給您,房產(chǎn)證等都在床頭柜抽屜內(nèi),需要抵押貸款或者轉(zhuǎn)賣,我隨時過來陪您去辦手續(xù)。吳水月去了那套公寓房,鑰匙沒換,房子里都是灰塵和蛛網(wǎng),說明這些年來這套房沒人居住,房產(chǎn)證、土地證和房屋銷售合同都靜靜地躺在抽屜里。吳水月默默地把抽屜合上,房價已翻了幾番,可是不論翻了多少倍,這點錢對吳水月的公司來說都只是杯水車薪。更何況,一個男人把送給女人的東西要回來,這是沒皮沒臉的事。但王麗華這個女人,這次真的讓他感動了。

吳水月在這座城市躲著兩個人,一個是師傅吳鐵嘴,另一個是姑姑吳精工。他躲著吳鐵嘴,是因為欠了吳鐵嘴的恩,離開水木公司后,他再沒去過水木公司,都是場面上人,東寧有他們的同鄉(xiāng)會,同鄉(xiāng)會活動,該出錢出錢,該出力出力,吳水月總是找理由不露面,師傅那脾氣,酒一喝,肯定讓吳水月上了臺面下不了臺面。參加招投標,只要聽說水木公司參加招投標,日月公司就撤標,對外稱徒弟應該禮讓師傅,幾次下來,吳鐵嘴心里也有數(shù),托人捎話說,師徒的情已了,我還是你本家哥哥,有空聚一聚也不枉兄弟一場。吳水月不回應。吳精工按輩分也是吳鐵嘴的姑姑,可畢竟年齡差在那里,如今又都離開了吳家莊那環(huán)境,吳鐵嘴只有在開玩笑時才喊她“姑姑”,那都是在酒席上逗她喝酒。吳精工一直是水木公司的法律顧問,吳精工的事業(yè)越做越大,成了東寧市有名的大律師,但這個法律顧問她一直兼著,掙不了幾個錢,只是為了報恩。相比較吳精工,在吳家莊人眼里,吳水月就是頭白眼狼。吳精工第一次闖進吳水月的辦公室時,吳水月猝不及防,吳水月的辦公室在一幢商務樓的頂層,他買下了這幢樓最高的兩層作為公司的總部,既是日月公司的門面需要,也是實際工作需要。吳精工敲開門,吳水月在辦公椅上站起來,說,姑姑,你咋來了?吳精工在他辦公桌對面的紅木轉(zhuǎn)椅上坐下,說,咋,不歡迎?吳水月慌忙說,歡迎歡迎。吳精工坐在椅子上轉(zhuǎn)了一圈,說,吳總,你這辦公室真夠氣派,烏鴉變成鳳凰了。吳水月的辦公室是個半圓形,環(huán)繞著扇形的落地玻璃,半個城市的風貌盡收眼底。那時候時興紅木家具,裝修時吳水月嫌紅木家具貴,光這張老板桌就三十萬,并且這紅木椅紅木沙發(fā),坐著躺著都硬得硌人,根本談不上舒服。負責裝修的吳勝利說,老板,你不光是建安公司老總,你還是古典建筑公司的老總,你這辦公室只有用中式古典家具才合適,做老板也有做老板的不自在,由不得你。除了家具,還掛上了五六幅字畫,都是名家名品,買的價格不便宜,好在屋子敞亮,這辦公室看上去不至于像老地主家暗無天日。吳精工說,咋,你姑姑來了,茶也不給泡一杯?吳水月說,我這就泡,這就泡。吳精工又是自稱“姑姑”,又是喊他“吳總”,吳水月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吳精工一直喝綠茶,以前他們在一起時也喝不起紅茶巖茶,吳精工的理論是,有新鮮茶葉泡的茶,何必去喝什么餅茶磚茶,壓成餅打成磚,那都是為了方便運往不產(chǎn)茶葉的地區(qū)。就如吃肉,有新鮮肉吃,誰還稀罕吃咸肉熏肉。吳水月覺得她是為他們的貧窮自找安慰,有些地方的人就好咸肉熏肉那一口,老家有一道菜,叫“臭鱖魚”,硬是把新鮮鱖魚熬臭了做才有味道,姑姑說,你以為那味道正常嗎?病態(tài)味覺。吳水月替她泡了一杯碧螺春,這茶葉產(chǎn)在家鄉(xiāng)依水的山坡,做出來形如螺,舒展開則亭亭玉立。吳精工喝了一口說,茶葉沒放錯,沒忘記。吳水月說,怎么敢忘記。

吳精工說,看來你離開你師傅,跨出這一步,你走對了。

吳水月不知道該說什么。

吳精工說,你這家伙,有的時候是懦夫,有的時候是男子漢。

吳水月說,姑姑,你這次是專門為表揚我來的嗎?

吳精工說,你這人的耳朵,咋只揀好聽的聽進去?我這話里全是表揚你?

吳精工說,我來你公司,是來尋找業(yè)務。聽說你這么大的公司,還沒聘請法務顧問,我想攬下這項業(yè)務。日月公司說到底是家私營公司,公司日益壯大,一路走來都順風順水,做公家的項目,有合同保障,和甲方的人只會越處越好,這道理誰都明白。即使吃點小虧也不算個事,吃小虧是為了占大便宜。做私家工程,或者和建材商打交道,酒桌上端幾次杯子,大家各讓一步,也就把問題解決了。吳水月畢竟是個鄉(xiāng)下人,認為真要是進公堂打官司,傳出去不光彩。但現(xiàn)在他面對的是姑姑,他拒絕不了,姑姑做了公司的法務,他就有機會光明正大地見到她,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另一個吳水月在他耳邊嘀咕,你別自欺欺人,你捫心自問,你心里何時放下過姑姑?公司的糾葛確實很少,吳精工也就在公司年會上出個場,有一次年會酒宴散場,吳水月邀姑姑留下喝茶,姑姑看了一下腕表,說,不行,我答應了鐘點工八點回家,不能讓你老弟一個人待家里。老弟?吳水月沒反應過來,姑姑說,我兒子呀,我兒子不就是你老弟嗎?后來回想,那時候她就和丈夫分居,一個人帶著孩子過了。

如果不是王麗華發(fā)短信,他也不會知道吳精工單了。有天晚飯后,吳水月讓吳勝利把他送到了姑姑樓下,吳勝利認識她家,公司年節(jié)發(fā)放禮品,都有姑姑一份,她忙,一直是讓吳勝利送到她家。這是新區(qū)的高檔樓盤,環(huán)境打造得很好,看樣子姑姑的日子完全不像他想的那樣狼狽,吳水月按照吳勝利告訴的門牌號碼按了門鈴,開門的正是姑姑,她似乎并不驚訝吳水月的到訪。吳精工說,咋,吳總看姑姑的笑話來了?吳水月說,怎么敢,你單了,我也單了,咱倆都是失敗者,蘆花鞋不要笑話草鞋,彼此彼此。姑姑笑著說,想不到你是給姑姑送溫暖來了。小老弟也就四五歲的樣子,模樣像媽媽,姑姑讓他喊吳水月“哥哥”,小老弟不肯,說,他都這么老了,不能做哥哥,只能做叔叔。這話把兩個大人都逗笑了,姑姑說,那你就喊叔叔吧,反正這世界也沒人講規(guī)矩了。大概很少有來客,小老弟很興奮,纏著這位叔叔小嘴講個不停。到了睡覺的時辰,小老弟不肯去臥室,說,你明天還來嗎?吳水月哄他說,來。小老弟不相信,說,你明天來還不如今天住我家。姑姑一瞪眼,說,小孩子不準胡說,把小老弟嚇得默默去了他的臥室。吳水月臉上掛不住,說,姑,那我也走了,保重。吳水月第二次來,開門的是吳精工媽媽,吳水月打小喊她“姑奶奶”,姑奶奶認出吳水月,大喜過望,把吳水月迎進了門。姑奶奶說,好好的日子他們說不過就不過了,這不,她一人拉扯個孩子,又那么忙,只能把我接過來當老媽子。姑奶奶說,你兒子多大了,上次你們回吳家莊,他還在你媳婦懷里喝奶,下次帶過來玩。王潔雅肯定不會讓外人見到她喂奶,姑奶奶也就這么一說。吳水月說,兒子讀小學,我也離了,兒子跟著他媽過。姑奶奶說,你們這些進了城的孩子,真讓老輩人看不懂。好在小老弟在家,替他解了尷尬,小老弟搶過他買來的機器玩具,嚷道,叔叔,快陪我玩。姑奶奶在姑姑家,吳水月不方便去的次數(shù)多。姑姑太忙了,休息天加班,晚間加班,是她的常態(tài)?,F(xiàn)在家里有姑奶奶替她照顧兒子,去她家里也未必能遇見她。吳水月偶爾約姑姑在她單位樓下一起喝個茶,吃個便飯,姑姑也不推辭。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兩人的往昔時光,吳水月心有期待,姑姑那樣一個聰明的女人,怎么能看不透他的心思,事實上不僅姑姑知道,姑奶奶也看出了他的眉目。有一次姑姑說,水月,你小老弟問我,這些日子你怎么不去陪他玩,是不是我倆吵架了。吳水月說,是哩,我也想小老弟了。吳水月說的是實話,自己的兒子跟自己不親近,人家的兒子倒粘乎他,這是件怪事。吳水月再去姑姑家,姑姑還沒下班,有姑奶奶照顧她兒子,她更成了工作狂。姑奶奶開了門,態(tài)度不冷不熱,與上次像是換了個臉。小老弟一下子撲進他懷里,說,叔叔叔叔,你可來了。姑奶奶說,這是你哥哥,你咋喊叔叔,喊錯了。小老弟說,就沒錯,我媽媽讓我喊他叔叔。姑奶奶說,小孩子不懂事,這當媽的人也不講規(guī)矩。小老弟“哼”了一聲,拉著吳水月要去他房間,吳水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說,先讓我陪姥姥說說話。姑奶奶說,水月,你不要嫌姑奶奶把話說得重,你倆打小一起長大,都是吳家祠堂的后人,姑是姑,侄是侄,不能由著性子來。綱是綱,目是目,亂稻草蓋屋,屋漏不說,咱兩家人在吳家莊就沒臉面活人了。這話的分量確實重,壓得吳水月低了頭,這是吳水月的心病,吳水月為此專門研究過法律條文,他和姑姑早就出了五服,符合婚姻法結(jié)婚的條件,他當年曾與師傅論理,師傅說,法律是白紙黑字寫在書上,可吳家祠堂的規(guī)矩烙在吳家莊人的腦子里。吳水月在姑奶奶面前一語不發(fā),他能對一位老人說什么呢。要說的話不該由他說,法律的條文應該由律師的嘴巴去說,退一步說,姑姑真要有想法,女兒說服母親不需要憑借什么法律條文,天底下有英雄論劍,卻沒有女兒肯與母親論理。

吳水月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一陣子。接下來日月公司遇事了,吳水月只能將他與姑姑的事擱置。

出事的是胡華龍,胡華龍是東寧市的開發(fā)大戶,這些年房價連漲,房子不愁賣,胡華龍的步子越邁越大,一個樓盤開盤,如果開盤價是兩萬,清盤時說不定就漲到了三萬,有時樓盤還沒開,方方面面就有人向胡總打招呼,擔心有錢買不到房。銀子白花花地淌進來,把胡華龍的心撐大了,他敢與國有公司在拍地場上叫板,拿地不計成本,他的口號是,拿到地,就是拿到錢,這話在當時沒錯。但市場變化了,上面強調(diào)房子是用來住的,不是用來炒的,加上去年疫情的沖擊,買房的人謹慎了,賣方市場變成了買方市場。胡華龍依然信心滿滿,給大家打氣,他說,現(xiàn)在是土地財政,有政府撐腰,房價就不會停漲。他有實力,但他總想用最少的成本賺最多的錢,他的資金基本都用在買地上,地拿下,房子由建筑商承包,樓封頂,開發(fā)公司才開始付款,說白了,是借用建筑商的資金。以前胡總都是說到做到,從不拖欠,你建筑商愛來不來。但這回,他的資金鏈斷了,樓房封頂,看上去是大功告成,其實水電安裝、通風保溫還有外墻面,需要砸更多的錢下去。按政策,樓房封頂,開發(fā)公司可以銷售,房子開賣,樓的后續(xù)資金就有了。可這回房子賣不動,胡華龍傻眼了,他一下子拿了八百畝地,所有資金包括銀行貸款都在買地時用完了。胡華龍先是拖延,想繼續(xù)借用建筑商的力量,但建筑商也不糊涂,合同上的資金不到位,再往樓上砸錢,那是睜著眼跳糞坑,紛紛停工。日月公司接了胡華龍三幢三十層高樓,胡總是私營開發(fā)公司,招標是走形式,大伙搶著上,胡總能給日月公司三幢樓的工程,算是給足了吳水月面子。吳水月也算過自己的賬,憑日月公司的實力,完成兩幢樓封頂勉勉強強,但三幢都拿下,他夠嗆。但肉到了嘴邊,沒有不吃的道理,哪怕打嘴也不肯放。都說雞蛋不要放一個竹籃里,吳水月這次卻把身家性命全放進去了。吳水月也想學胡總的招法,鋼筋水泥這些建材款,能賒的賬先賒著,反正都是老關(guān)系。工人的工資款只發(fā)生活費,其余到年底再結(jié)清。他承諾樓封頂,就將該付的錢付清。他盯著胡總催款,他饒了胡總,沒人會饒了他。胡總說,放心,政府會出手救他。風聲放出去,購房的業(yè)主們找開發(fā)商,胡華龍哪里是他們找得到的人。業(yè)主們?nèi)フ沂姓?,也就稀稀拉拉幾十號人,有人出來接待了業(yè)主代表,請大家回去等回復,冤有頭債有主,這事也怪不到政府頭上,但真要等回復,怕要等到猴年馬月。胡華龍先是不接吳水月的電話,后來干脆幾個手機都停機了。胡華龍不再是條龍,變成了蟲,連蟲都算不上,蟲趴在地上蠕動,還能見得著,胡華龍跑路了,人間蒸發(fā)了。

他沒去找姑姑,姑姑來找他了。那天他剛從胡華龍的開發(fā)公司總部回來,胡總?cè)巳强?,連個保安也沒留下。樓道里一片狼藉,斷掉的凳子腿,散亂的紙片,胡總辦公室富麗堂皇的三米高紅木雙扉門,也被砸開,門上留著一個大洞,這得使多大的力氣。砸門的就是他公司的保安隊,老板跑了,保安的工資沒有著落,他們近水樓臺,先下手為強,有的搬走電腦,有的搬走沙發(fā),吳勝利說,連廁所間的卷紙都沒放過。第一撥人走了,第二撥人第三撥人進來,這幢辦公樓水洗了一遍干凈。吳水月在車上一路沉默,他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想胡華龍多么厲害一個狠人,以前他眼皮抬一下下屬們就噤若寒蟬,如今連個老窩都守不住了。吳水月對吳勝利說,今天我們看胡總的笑話,明天該是別人看我的笑話了。吳勝利安慰說,走一步,看一步,老板,我們不能自己先亂了陣腳?;毓竞?,吳勝利派人將公司所有的文件報表該拷盤的拷盤,該打包的打包,他問吳總,都存放哪里呢?吳水月竟然也想不到可以存放的地方。除了辦公樓,吳水月在本市的房產(chǎn)還有四五套,可為了集資,他所有房子都做了抵押貸款,說不定哪天就讓銀行收了。存放的地方也不是沒有,王麗華那套空著的公寓里可以寄存,但吳水月心中一千個不愿意,那本來就是他的傷心處,現(xiàn)在處境窘迫,他尤其不愿意跟以前的女人聯(lián)系。吳水月怕什么,就來什么,來的還不止一位,是兩位,姑姑帶著王麗華進了他的辦公室。姑姑介紹說,這是我們所王律師,你認識的。吳水月尷尬地點頭。姑姑說,我是你們公司的法務,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居然還不聯(lián)系我。吳水月掩飾說,還沒走到那一步。姑姑哼了一聲,說,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們倆還不了解你?這話等于把吳水月的衣服剝光了??赐觖惾A的打扮,她也早已脫胎換骨,從內(nèi)到外,活生生是另一個吳精工。姑姑說,你想你的辦法應付,我們走我們的程序,這時候了,任何事都不要對我們瞞著藏著。兩個女人風風火火地走了,姑姑讓吳勝利把所有材料都裝上了她的車。

吳水月的辦公室不幸被他言中,十幾天后他的辦公室也被人砸了,慘狀是胡總辦公室的翻版。吳總早就想到有這一天,吳勝利告訴他的時候,他也就慘然一笑。工地的大型機械設(shè)備還沒有讓人拆走,他讓吳勝利聯(lián)系買家,當廢銅爛鐵賣,能把工人的工資結(jié)清就好。真正讓他頭痛的是建材商,那才是大窟窿,他想填也填不滿。他對討債者笑臉相迎,說盡好話,請他們給他時間,但總拖延下去,人家也不是傻瓜,他終于接到了法院傳票,他硬著頭皮給姑姑打電話,咋辦?姑姑說,我是法務,我去法院處理。姑姑換了一種口氣,說,水月,你別怕,我們正在想辦法申請破產(chǎn)保護,最壞的結(jié)果是破產(chǎn)。你一個農(nóng)家小子,赤手空拳進城打天下,最慘也不過是打回原形,咱還可以從頭再來。

吳水月第一次意識到,姑姑其實也會像個姑姑一樣跟他說話。不過,吳水月自己清楚,他再也回不到那個扛著漁叉在水邊轉(zhuǎn)悠的少年了。

吳水月在城墻洞里等的是兩個人,除了等姑姑的清算結(jié)果,他內(nèi)心里盼望與余貴重逢。

有首詩這樣寫道,有時睡眠,只是為了與你夢中相見。吳水月第一次見到余貴,似夢非夢。吳水月收購了城郊一家磚窯后,把坯工和火工都留下了,并承諾工資加倍。工人們都覺得燒城磚不算個難事,不就是比紅磚的規(guī)格大一號嗎,但燒出來的城磚卻著實打了臉。當年建城墻,皇帝令是“高堅甲于海內(nèi)”,官府具體制定的驗磚標準:“敲之有聲,斷之無孔”,這八個字說起來容易,做到卻難。有聲是燒瓷的標準,無孔對泥質(zhì)和火候把握更難,尤其是城磚的體積是一般墻磚的幾倍,更難做到產(chǎn)品“無孔”。工人們翻臉,說,我們多少年來就這手藝,就這能耐,你另請高明。吳水月不敢叫他們走,沒有窯工,吳水月更是一籌莫展。當然,他也可以糊弄,把舊城磚和新城磚混砌,或許也能混過工程驗收關(guān)。但吳水月不想糊弄,城墻千秋萬代地站在那里,人在做,天在看,吳水月豈敢糊弄天地。更何況,他要糊弄的不僅是城墻,還有宋局長,那簡直是恩將仇報了。大白天,他見人嫌人煩,聞聲嫌聲噪,一頭鉆進了城墻洞。洞里有人影,他問誰,那人說,我是城隍。吳水月沒心思開玩笑,說,滾出去,這是我的地盤。那人說,錯,這是我的地盤,我剛才說了,我是本地城隍。吳水月想點亮焟燭,看看面前究竟是什么樣的瘋子,那人長袖一揮,打火機飛進了黑暗,那人說,不許點燈。那人說,我認識你,你也認識我。我在人間時,大名叫余貴,本是江陰官窯的一介小吏。吳水月說,我知道你,你老婆找你找?guī)装倌炅?,你怎么還不隨她回老家?那人說,我到了閻王殿,閻王說我死得冤,就命我留在城墻這一帶,做了城隍,保護城墻是我職責所在,我豈能擅離職守?吳水月說,你說你死得冤屈,是怎么回事?城隍說,我受命制城磚,那天隨船押送城磚到倉庫,正逢皇帝親臨驗磚現(xiàn)場,驗磚過程也簡單,看過外形,令兩力士將兩處來的城磚對撞,撞碎的一方即驗收不合格。我那天運氣不好,遇到的是江西巴陵縣總甲石繼先,石繼先燒制的大青磚品質(zhì)優(yōu)良,無人可比,對撞三次,碎的都是我的磚。龍顏大怒,令兵甲將我五花大綁,填入城墻。城墻是先砌墻,后填土,我葬身于城墻之中。當然,被填入城墻的不止我一個,皇帝在砌墻工場,他令兵士們雙手推搡墻體,若轟然倒塌,砌工也跟我的命運一樣,試想,那楊桃藤漿石灰糯米汁砌的墻,晾干了才堅固,剛砌的墻哪里禁得住兵甲們雙臂發(fā)力,冤死的人多哩。而石繼先,他贏了我,后來還燒出了白玉磚,他得到皇帝嘉獎,官升三級,死后還將他的出生地賜名為石繼先。同樣是燒磚,他上天,我入地。其實,我寧愿死在王城,你知道不,“物勒工名”古已有之,但當朝朝廷制城磚,實行的是九級責任制,從提調(diào)官、通判、司吏、主簿、總甲、甲首、小甲、窯匠到造磚人夫,層層追責,我回江陰府,也對不起上下一眾人等,不如一死了之。吳水月聽宋局長講過石繼先這個人的傳說,他追問城隍,暗暗記下了古人砌城墻的漿汁,楊桃藤漿石灰糯米汁,他以后砌城墻用得著。城隍說,我死不瞑目,制磚的本事我究竟比石繼先差在哪里,他用的土是岳陽湖邊的黏土,我用的是江陰獅山湖邊的黏土,土質(zhì)相似,差別就在窯上的火候。吳水月說,這也正是我頭痛的問題,城隍說,你吃過“窯工雞”嗎,我建議去岳陽那地方吃幾回,說不定就能化解你的難題。吳水月再想細打聽,那人卻突然消失了。吳水月在地上摸索到打火機,點亮焟燭,哪里有什么城隍,洞里空空如也,只有那塊刻有余貴姓名的大青磚躺在地上。

吳水月第二天就坐火車去了岳陽,那地方確實有一道名菜“窯工雞”,嘗過幾家,一般般,他向當?shù)厝舜蚵?,這道菜誰家做得最正宗,有人指引他去了一家湖邊小飯館。“窯工雞”是這家小飯店的主打菜,客人點一只雞,蔬菜就奉送。飯店后面真有座土窯,是那種老式的“饅頭窯”,伙計扛著一只只“窯工雞”從后門進來,那裸體母雞還“嗞嗞”響著往地上滴油。吳水月點了一只整雞,沒要酒,怕酒沖了雞的味,雞的味道確實好,吳水月問伙計,你們東家做這道菜也太肯下成本了?;镉嬚f,東家本來就是窯主,窯是瓷窯,燒的是瓷器,順便開了這家小飯店。想不到瓷器沒做大,小飯店倒火紅了。吳水月遞他一支煙,說,這東家做“窯工雞”肯定有講究吧?伙計說,那當然,火大火小,這雞放的角度和位置都變化著,火有火候,雞有大小老嫩,東家心里有把尺子,別人想學也學不到家。吳水月從包里掏出一盒煙塞給他,他沒有推讓,收了,伙計說,你有什么事?吳水月說,告訴我你東家在哪里。東家就在前街的瓷器店,那店里的盆子瓶兒,亮了吳水月的眼,同樣是泥巴燒出來的東西,它們與磚完全是兩種人生,吳水月習慣了與粗磚打交道,到了這細瓷的世界,手腳也放不開了。東家年紀并不大,四十多歲的樣子,吳水月直接表明了來意,東家說,你真要是燒城墻磚,那你找對人了,不過,不是找我,去找我家老爺子,但老爺子肯不肯幫你我不能保證。老爺子姓余,這讓吳水月想到了余貴,但此余不是彼余,相隔千萬里。老爺子說,他們是石繼先的后人,石繼先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分別嫁入了余、胡、王三家,他把本事傳給了三個女婿。姓余的這一支留在本地,另兩支去了景德鎮(zhèn)。用不著吳水月三顧茅廬,余老爺子說,修城墻是大好事,燒城磚有燒城磚的燒法,我們家有祖?zhèn)?。他說,我老胳膊老腿,去你那里打工,你給個數(shù)目。吳水月說,一年付您十萬。那時十萬的年薪是高薪,老爺子說,行,有錢能使鬼推磨,我跟你走。余老爺子到了吳水月的窯堡,改了窯體,又提出將燒窯的木柴改為木炭,第一窯貨出窯,老爺子用榔頭敲碎了一塊,說,看,敲之有聲,斷之無孔。吳水月大喜過望,恨不得朝老爺子行叩拜大禮。

后來他跟宋局長提到與城隍遇見那一出,宋局長說,《國際歌》里早就有歌詞,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你那是急昏了頭,產(chǎn)生了幻覺。宋局長是共產(chǎn)黨人,相信科學,吳水月說,您不信,反正我說的是真人真事。宋局長說,不過,我倒知道歷史上有“窯工雞”這個傳說,說元朝末年,朱元璋與陳友諒在江西鄱陽湖一帶打仗,朱元璋身負重傷,奄奄一息,一位窯工宰了家中的母雞,涂上配方,采荷葉包裹,放置窯口煨制三天三夜,喂食朱元璋,朱元璋得以元氣恢復。他就此賜名“窯工雞”,他當上皇帝之后,得知江西鄱陽湖一帶遭災,曾下令免去當?shù)厝曩x稅,并撥??罹葷?。吳水月說,我吃的“窯工雞”沒見有包裹荷葉,怕是后人偷懶了。燒城磚的事解決了,剩下的是砌墻。吳水月還記得余貴說的配方,楊桃藤漿和石灰糯米汁,石灰不難弄,到哪里去弄那么多的楊桃藤和糯米?吳水月最后想出了辦法,古今結(jié)合,內(nèi)縫用水泥,外縫用古法,否則,青黑的城墻露出一抹抹水泥縫,磚青縫白,那簡直是在一張俊臉上劃下了幾道白杠子。

可是現(xiàn)在,當吳水月再需要余貴的時候,這位城隍大神卻再不露面了。莫非,他也覺得他這個城隍沒有能力拯救吳水月了?這樣一想,吳水月在黑暗中無限沮喪,他走出墻洞,公園里沒有游客,但電喇叭不甘寂寞,喇叭里正放著一支歌曲:我這一生啊都在不停地奮斗,可從來沒有自由的時候,疲憊不堪時只有影子在左右,撕心裂肺的我自己承受。我這一生啊都在黑暗里游走……吳水月站住了,這歌詞唱的正是他的命運,唱歌的男人嗓音滄桑,吳水月聽完,潮了眼眶。他罵了自己一句“沒出息”,把眼淚抹干。

十一

吳水月被鞭炮驚醒時,他看了一下夜光腕表,是早晨五點多鐘。腕表上的日歷顯示,今天是大年初五,這是迎財神的日子。往年正月初五迎財神,吳水月都是在吳家莊。鄉(xiāng)下人起得早,都想第一個把財神請回家,公雞尚未啼鳴,各種鞭炮就炸開了,濃濃的硝煙彌漫在村莊的上空。這城里的鞭炮有響聲有光影,卻聞不到味,是電子鞭炮。吳水月躺在睡袋里,肚子又餓了,這是胃在向他抗議,也難怪,平時都有酒有肉撐著,這些日子用方便面打發(fā)它,它才不顧吳水月有沒有倒霉。吳水月出了洞,朝城墻外走,護城河的外側(cè)有一條老街,幾十年過去,這個城市的變化翻天覆地,這條老街卻沒有什么改觀。城建部門有限制,距城墻百米內(nèi)不準建高樓,這不但保護了城墻,也保護了這條老街。街上的門面紛紛開張,公家人年初六才上班,學生年初十后才開學,生意人必須年初五開張,不能讓財神爺吃閉門羹。街上行人稀少,大多數(shù)城里人還在夢鄉(xiāng)中,吳水月打量這些店家,多是些小飯館,還有理發(fā)店、百貨店,也有新冒出的店鋪,像房屋中介、電子游戲店,這時刻,有人氣的只有早餐店,店家的門口擺著桌椅,熱氣騰騰的蒸籠碼放在門口的大鐵鍋上,那熱汽就是無聲的廣告。吳水月走進去,挑一張面朝里的凳子坐下,點了燒餅油條肉包子。正狼吞虎咽,對面坐下了一個人,搓著手說,老同學,我看背影就像你,還真是你。來人是他進修班的同學郝總,吳水月說,你怎么也在這里?郝同學打了個哈欠,說,打了一夜麻將,他們倒頭就睡,我惦記著這里的燒餅油條,就先奔這里了。這家店現(xiàn)在是網(wǎng)紅店,不是這個點來就得排長隊,你也是惦記這燒餅油條才起大早吧?吳水月想不到這間不亮眼的小店還是網(wǎng)紅店,他不置可否。吳水月不愿搭理這位郝同學,他想三下兩下趕緊吃完,撤??珊峦瑢W速度比他還快,說,實在是困,我打包帶回去吃了。老同學,有空來我公司玩。

吳水月二十天前去過他的公司。去做什么呢?開口向郝同學借錢。吳水月這樣一個要面子的人,低頭向郝同學借錢,這實在是把頭低到塵埃里了。郝同學的公司發(fā)展得好,人高調(diào),在同學圈中出手大方,聚會時多次說過,有困難,找老郝,這是同學們看得起我老郝。吳水月那次實在是被逼急了,都知道胡華龍跑路了,來吳總辦公室討債的人在走廊上排隊掛號,最難纏的人要數(shù)馬老三,馬老三開的是一家電線店,吳水月早年就認識,是城南一帶的“活鬧鬼”,坐過牢,出來后開電線店謀生。他曾經(jīng)來找過吳總,想做日月公司的電線生意。吳總說,我公司這么大的體量,都是直接從電線廠拿貨。吳總講的是實話,馬老三也信,馬老三說,我也沒拿下日月公司所有電線供應的量,我就想您手指縫里漏一點,也夠我維持這小店了。吳水月不想與這種人打交道,說,這事你去找建材部,我們公司有制度,我不便插手。馬老三居然把建材部的工作做通了,進了他五十萬的電線,是吳勝利的意思,吳勝利說,師傅,既然被這種人纏上了,也不能搞僵,路走絕了,這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吳水月并不怕馬老三生事,法制社會,日月公司在東寧經(jīng)營多年,捺死個馬老三就像捺死一只臭蟲。馬老三這種社會人耳朵尖,聽到風聲就到公司來催款。吳水月對付他有辦法,說,你的電線我們檢查過了,兩點五平方的只有兩點二,一點五平方的只有一點三,明顯不是正規(guī)產(chǎn)品。這個平方是指平方毫米,變粗為細,也就是偷工減料了。馬老三說,你們驗貨時不說,現(xiàn)在才說,我憑什么認?吳水月說,我們還量了你的電線餅,每餅至少短了三四米。吳水月并沒有真的查過馬老三的那批電線,這些都是以前某些小戶電線供應商慣用的伎倆。馬老三的流氓本性出來了,他囂張地說,三天之后,我來取貨款。別人拿不到錢我不管,我拿不到錢,你別想多活一天。要說打架,馬老三根本不是吳水月的對手,但是這種下三濫的人使出的是下三濫的手段,防不勝防。這種情況下,吳水月才硬著頭皮去找郝總,借五十萬先打發(fā)馬老三。郝同學在辦公室見了他,熱情萬分,泡茶遞煙,吳水月鼓起勇氣,實話實說,遇到坎了,希望老同學出手拉一把。郝同學說,我也聽說了,那姓胡的真不是個東西。接著說,你也知道,這年代只要還在開公司,都是負債經(jīng)營,借力打力,只有歇手了,手上的錢才寬裕,加上這前一階段鬧疫情,我公司也沒緩過氣來。吳水月說,我就借五十萬,數(shù)目不大。郝同學說,不瞞老同學,我賬上連五十萬也拿不出。吳水月知道自己走錯門了,起身要走,郝同學說,且慢,我也不能讓你白跑一趟。他從抽屜里掏出一只黃皮小信封,這信封一般是用來打點領(lǐng)導的司機或隨從,信封上無字,信封塞滿了也就五千塊現(xiàn)金。郝同學說,你先拿著,權(quán)當生活費吧。吳水月說,謝謝了,用不著。這一頓羞辱,是他自己上門討來的。

他去結(jié)賬的時候,早餐店老板說,剛才你那位朋友已經(jīng)幫你買過單了。吳水月苦笑了一下,這姓郝的,又羞辱了他一回。

他回到城墻根下,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朝著城墻喊,吳水月,滾出來。別裝死,我知道你在里邊,給我滾出來。看那背影,是宋局長,宋局長退休有七八年了,他平時在家讀書養(yǎng)花,難得來找吳水月。吳水月說,您別喊了,我在這里呢。吳水月下意識抹了抹臉,他不想讓宋局長看到他的頹廢相。宋局長說,別人找不到你,我還能找不到?都說狡兔三窟,你只有這一窟,當年不是我阻攔,早就有人把你這神仙洞封了。吳水月不相信他的話,他懷疑是吳勝利在宋局長面前把他出賣了。吳水月說,您找我有什么事?宋局長說,當然有事,你看我這眼前,老是有蚊蟲在飛舞,我走到哪里,它們跟到哪里。你不是有那捉蒼蠅蚊子的本事嗎?找你,是讓你替我逮了它們。吳水月知道宋局長是逗他玩,宋局長這一輩子書讀多了,費眼睛,這是患了“飛蚊癥”。不過也說不準,這毛病吳水月老媽也有,她根本就不認字,也許只是上年紀的原因,是眼花,不是真有飛蚊,但吳水月不敢說宋局長老眼昏花了。吳水月說,我那功夫廢了,只能讓它們跟著您。宋局長說,你居然敢說自己不中用了?未老先衰。

宋局長是約吳水月一起去姑姑的律師樓,說是開重要會議。宋局長說,你倒像個無事佬,鉆進洞里做神仙,手機也撇在一邊了。吳精工可沒閑著,找市長,找當事人,跟我商量事情就不下七八次。吳水月刷了一下手機短信,確實有這條通知,姑姑發(fā)過,王麗華發(fā)過,吳勝利也發(fā)過一遍。吳水月確實沒看手機信息,把幾道短信都漏了。吳水月認得這座律師樓,一座民國別墅,據(jù)說原是國民黨某高官的住宅,吳精工和合伙人把它買下,做了辦公樓。吳水月在院子外等過姑姑,但他一次也沒進去過,也許是怕在這樓里遇見王麗華,或者同時遇見吳精工和王麗華。吳水月隨宋局長進了樓,他先是在院子里遇見了師傅和王總,院子里青磚鋪地,花壇里的綠植郁郁蔥蔥,還開放著幾朵鮮艷的花朵,似乎它們根本就不受季節(jié)的影響。青磚地上擺著一張露天玻璃桌,師傅和王總一人占了一把藤椅,他記不得有多少日子沒見過師傅了,師傅明顯老了,頭發(fā)稀疏,臉上臃腫,只是那嘴牙齒似乎還不減當年,他將盤子中一粒堅果扔進嘴中,迅速吐出果殼,熱情地和宋局長打招呼,王總也跟著起身,朝宋局長點頭致意。他倆對吳水月視而不見,宋水月不敢失禮,恭恭敬敬地向兩人問好,王總裝作沒聽見,師傅應了,師傅沒有當面讓他難堪,反倒安慰了他一句,說,水月啊,別慌張,出來混總會遇幾道坎,跨過去就是。吳水月看了一眼師傅,眼淚差點淌了下來。臺階上還積著雨水,吳水月心慌,差點滑了一跤,王總在他身后說,年輕人,抬頭看天,別忘了低頭看路。進了走廊,又遇見了兩位熟人,是他曾經(jīng)的建材供應商,去法院起訴他的那兩位。今天真是見鬼了,姑姑把他最不想見的人都召集來了。進了會議室,他見到了幾位陌生人,吳水月不認識他們,他們卻認識吳水月,與他打招呼。

大家圍著會議桌坐下,姑姑說,請讓我先給大家介紹三位貴客,東城開發(fā)公司李董、陳總、張主任,或許在座的有人早就認識,是的,他們是我們東寧房地產(chǎn)的頂級大佬。吳水月聽說過東城開發(fā)這幾位領(lǐng)導,國企老總,今天第一次見到他們真人。姑姑說,今天我請他們來,當然,我只是東城開發(fā)的法務,老總們不會給我這么大面子,是市長請他們出面。今天主要議題是日月公司的債務問題,之前我已與各位分別交流過。作為日月公司的法務顧問,我一直在努力申請日月公司破產(chǎn)保護。如果直接申請破產(chǎn),公司倒閉,債權(quán)方怕是所得無幾,并且債務人永遠沒了償還的機會。申請破產(chǎn)并不是大家最想要的結(jié)果。我召集大家來,就是想商談破產(chǎn)保護的事,胡華龍跑了,業(yè)主上訪,把擔子撂給了市政府,分管市長牽頭開過幾次會議,我談了自己的觀點,胡華龍敗了,但胡華龍的眼光沒錯,未來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也許不再是暴利行業(yè),但是相比別的行業(yè),利潤還是能得到保證。政府需要房地產(chǎn)業(yè)支撐,更需要社會穩(wěn)定,本市政府絕不希望房地產(chǎn)產(chǎn)業(yè)坍塌。我們初步測算這個樓盤,房價降百分之十,正常的利潤也可觀,沒人炒房了,但市民剛需還在。政府希望有人能站出來挑擔子,有人擔心胡華龍跑了,有關(guān)部門確定,胡華龍沒有跑遠,還在國內(nèi),他一定躲在某個角落,眼睛盯著他的樓盤,如果真有人接盤,他馬上會跳出來。東城開發(fā)勇挑重擔,為民生著想,令我等感激。但是,在商言商,我們老家有句老話,無利不起早,大年初五一大早把你們請來,我們請財神不能坑財神,利潤是企業(yè)的根本保證。我們做了兩份方案,一份是可行性報告,一份是融資方案,馬上發(fā)給大家,請大家審讀。吳精工的助理將材料一一發(fā)放,坐在一側(cè)的宋局長對水月說,供貨商已撤回了法院的訴訟,吳精工曉之以理,他們已經(jīng)答應暫不催款。姑姑最后說,我作為日月公司的法務,還有一個請求,日月公司資金鏈早就斷了,工程已經(jīng)停了一個階段,即使東城接手,還有一個時間差,我懇請愿意幫助吳水月的老總們,伸出手支援一下,助他渡過眼下的難關(guān)。

顯然,這番話是說給師傅和王總他們聽的。

休息的時候吳水月在廁所間遇到了王總,前老丈人前列腺一直有點問題,前老丈人雙手拎著褲子,對吳水月說,我可不是為了幫你,說開了,我是為了幫我外孫,我不想看著你這當爸的把我外孫的家產(chǎn)敗光。要不是王潔雅逼我,我才不管你們?nèi)赵鹿镜乃阑?。這話前后有點矛盾。吳水月朝王總深深鞠了一躬,這是他做女婿時沒有做過的姿態(tài)。

回去的路上,宋局長說,吳精工厲害吧,為了日月公司,把渾身解數(shù)都使出來了。

吳水月點頭,他第一回見識了姑姑在職場的風采。宋局長說,那你還猶豫什么呢,遇見看中的女人,男人的臉皮哪怕比城墻厚都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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