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其
故事是從一團火焰的凋零開始的。
今天早晨,門衛(wèi)張大爺開始掃地時,顏綺站在雜志社四樓的1號辦公室門前,捏著一把鑰匙,卻遲遲沒有插進去。透過那個小小的鑰匙孔,她看到一團黑色的火焰。
“小顏,在看什么呢?”有個聲音突然扎了她一下。
“啊,李老師。”顏綺抬起頭,笑了笑,手指一動,打開了門。
那團火焰落到她的椅背上,那個暴露著海綿墊內(nèi)芯的咖啡色的靠背椅子。打開燈,辦公室的燈永遠暗暗地萎靡著,好像蒙了一層灰,即使徹底拉開窗簾,偏僻的位置引不來光線。感覺整個房間垂頭喪氣的。
李璇坐到她的對面,打了幾個哈欠。時辰已經(jīng)不早了,九點。雜志社規(guī)定的上班時間是八點半,但大家都像這個秋天一樣,姍姍來遲。
顏綺剛來雜志社的時候,對面的楓樹葉子還沒有紅,院內(nèi)的桂花樹也還沒有發(fā)出香味。這個省會城市里的老牌雜志社明年要多出兩本特輯,忙不過來,要招一個實習大學生。顏綺交了厚厚的簡歷和作品集,幸運地入選了。
顏綺不敢把背靠在椅子上,她感覺那團火焰還在跳動。
沒人知道,顏綺能看到世界的另一種顏色。有時候花是灰色的,天是綠色的,往事是破碎的玻璃,不同的角度反射出深深淺淺的色彩。音符1、2、7是女孩子,1是暴躁的普藍,2是嬌滴滴的鵝黃,7不斷地喪氣下去,便成了濕潤土地里萎靡的紅。
越長大越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顏色,身上的味道亦不同。腥臭的黑,冷酸的白,最嚴重時,人如水一般透明,回歸人海,卻毫無波瀾。
這個上午,顏綺僵著身子,一邊用鉛筆修改著稿子上的錯別字,一邊在等薛雨的消息。薛雨在南方w城最偏遠的小鎮(zhèn)上經(jīng)營著家里的雜貨店。她算了算時間,現(xiàn)在應該是客少休息了,終于忍不住發(fā)了條微信:“要冷戰(zhàn)多久?”
回復很快就來了:“我的姑奶奶,忙半天了。這不是等你嗎?”嬉皮笑臉。顏綺嘆了口氣,跟他提起下個月的面試。顏綺托了幾個朋友,才為薛雨爭取到一家公司的面試資格。如果成了,他們就能結(jié)束異地戀。薛雨笑嘻嘻地說好,然后給她轉(zhuǎn)發(fā)了自己抖音賬號的新視頻。
“你啊,要是能花半點心思在正事上,早就成功了?!?/p>
“干新媒體怎么不是正經(jīng)事了?我都五千多粉絲了,等我十萬粉,就帶你吃香的喝辣的?!?/p>
太悶了,趁著午休,顏綺站在四樓吹風。她探出頭看那棵桂花樹,開了滿樹的金桂,說是金桂,其實是近乎白的淺黃。但在顏綺眼里,它就是滿樹的紅,歡喜的紅,它一定是歡喜到心中盛不下了,才會炸開一朵朵飽滿的花。秋天該是紅色的,像雜志社這棟小紅樓一樣。
很少會有這樣一棟樓是全紅的,與周圍黑白分明的民居,或玻璃建造的高樓大廈中格格不入。一意孤行的赩熾。
回去后繼續(xù)工作。辦公室里像午后的池塘,顏綺煩悶得想往水池里扔幾顆石子,激起點水花。滴滴滴三聲,是微信消息。一位大學的朋友發(fā)來了一篇小說《菩薩蠻》,希望投他們的雜志。顏綺粗粗地看了兩眼,沒有心思回復,暫且放下了。她忘了椅背上的火焰,突然靠了上去,說不出什么滋味,似乎被灼了一下,全身顫了顫。薛雨再也沒有來消息,她在草稿紙上一遍遍盤算著今天的工作任務。
“李老師,上次您讓我看的稿子,我感覺是這樣哈?!鳖伨_有點小心翼翼,拿出提前寫好的審稿意見,一字一句寫得明白,卻念得心慌,“作者巧用《弗蘭妮與祖伊》書中的句子作為小說每部分的開頭引入,講述著一對男女的故事,他們踏上去A城的旅程,尋找女主父親留下的遺產(chǎn)。兩個壓抑卻性格迥異的靈魂在這趟旅途中互相陪伴與試探……”
李璇本來在改稿,聽顏綺讀完,笑出了聲:“寫得不錯,分析得算到位。但跟我聊天的時候,隨意就行,不用這么緊張?!彪S后又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四點半啦,我要回去買菜做飯嘍。”
顏綺點點頭,跟老師告別。雜志社所有編輯都下班后,她還會再默默待半小時,直到門衛(wèi)張大爺掃完最后一遍地,她才開始收拾東西,把今天沒校完的稿子拿回家。
低沉的腳步聲跟著她一步步走下樓,仿佛不斷敲擊海岸邊的石崖。這座辦公樓紅得燙人心,桂花樹仍然那樣無憂無慮地炫耀它不斷延伸的枝葉,炫耀它濃郁的香。她呆呆地站在樹下,突然伸手,用力薅了一把,摘了滿掌心的桂花,躡手躡腳地走出雜志社。
突然,顏綺發(fā)現(xiàn)下雨了。很小,細細軟軟地撫著她的手臂,空氣一下子清新起來。家離雜志社不遠,坐五站公交車就到。公交車晃晃悠悠,像一只搖籃,載著她回到溫馨的家。全城已都是桂花香了,隨著雨絲幽幽地飄到車上,但她仍珍視手心那把桂花,可以低頭把鼻息埋進其中。無聊時,她就微微靠著車窗休息。她并不是很愛玩手機,手機里那些流行的短視頻,她看著看著就變成黑白色,沒半點鮮活感。網(wǎng)上總有一群人在爭吵,不是黑就是白,有時要把黑說成白,有時把白畫成黑。
“很抱歉,您的稿件不符合我們刊物的風格,請另投他處?!?/p>
突然滴的一聲。顏綺打開手機郵箱,又是一封退稿信。有退稿信已是幸運,更多的時候,投出的稿件就好像一片落葉,埋葬在這個秋天,平淡無奇、無影無蹤。學校里的老師都說她有天賦,但她已發(fā)表不出任何作品了。
到家。她將包放到客廳的歪桌子上,去廚房做飯。這張桌子是個瘸子,卻默默成為家里的頂梁柱,承擔家庭的重物,托舉一日三餐。
顏綺還擁有一個小房間,唯一的避難所。書桌在床的旁邊,她從未有過端正著做完一件事的時候,總是翻書到一半,就滾到了床上。動作之輕盈和熟練,就如一尾魚躍入水里。但校稿的時候,她不敢這樣。她得端端正正地坐著。夜晚十一點,她將精氣神都凝到指頭上,一個字一個字地點過去。
可不管怎么努力,看多少遍,仍會有錯別字,它們就像一只只黑色的蜘蛛躲藏在密密麻麻的段落里,在縫隙里摳它時,它都躲得嚴實,費勁地做完了,不經(jīng)意檢查一遍,卻又發(fā)現(xiàn)它們張狂地跑出來,狠狠地咬著她的指尖。
生活就是這樣,當努力時,結(jié)果常常更失望。
去找尋一件事物,往往落空。不需要它時,卻牽牽絆絆,總出現(xiàn)在顯眼處,礙你的眼。想要早睡的那天,洗好澡,放下手機,反而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失眠整晚。
期待是痛苦的
這份痛苦是隨風飄蕩的,每陣風吹過,它便開始牽扯,一絲絲的痛楚滲到骨頭縫里。顏綺把自己削成一根細細的鉛筆,在白紙上摩擦著,留下灰色的陰影,費盡全力校對完最后一篇稿子。
窗外,秋雨綿綿,天地似乎進入了悠長的睡眠,偶爾下得急些,嘩啦啦地灑到樹枝屋頂上,帶著起伏的鼾聲。
睡前,顏綺給薛雨發(fā)了消息“又沒聲了?和別的妹妹聊天呢?你永遠這副樣子,實在不行就分手啊!”
“只會說分手,談了兩年,說了八十次?!?/p>
兩人又開始拌嘴。如果當不成情侶,他們一定是相看兩厭的仇人。沉默了一會兒,顏綺還是忍不住開口。
“最近桂花開了,好香好香?!?/p>
“我們這沒看到桂花,不知道為什么?!?/p>
顏綺的大學是在w城讀的。大二時的某個夜晚,他們在路邊燒烤店偶遇,也許是一見鐘情。那以后,薛雨總是約著她出去吃飯和兜風。他騎著電動車,一下子開到最大邁,風一陣陣從耳邊跑過,撩撥著顏綺的長發(fā),嚇得她趕緊摟住了他的腰。他開到街上最熱鬧的集市,帶她買水果和小吃。有一天,薛雨停下車,回頭看她,悄悄地說:“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鳖伨_的身子就軟了,頭靠在了他的肩上。她聞到夏天來臨的氣味,是雨后初晴青草的露水香味,夾雜著幾分天空清新的藍和水果明亮的橙。
如今已是大四的秋天了,一切猶如落日般的紅,一分分地沉下去。小紅樓院子里的桂花已經(jīng)被顏綺薅禿了,廣場上的銀杏葉子和對面的楓樹葉子總是飄到小紅樓來,張大爺掃著永遠掃不完的地。
顏綺把桂花曬干,做成香包,裝到雜志社的信封里,準備寄給薛雨。想起很久前,他們約定的一些浪漫的小把戲,終于露出了許久未有的笑。
等到秋季快結(jié)束的時候,顏綺跟薛雨已經(jīng)兩個月沒見面了。11月末的雙休,顏綺收拾完東西,坐上了高鐵,去往更南方的w城。五小時二十分鐘,車窗外晃過一片片熱烈的田野,那里生長著望不盡摸不到的莊稼。那是脆弱的紅,那是奉獻的紅,努力生長,走向茂盛直到極點最后獻身給人類的蒼涼。隨著高鐵的呼嘯向前,顏綺在自己的新小說里,不斷延伸著亦真亦假的情節(jié)。
與此同時,薛雨收到了遲來半個月的秋天,溫柔得如同濃郁的桂花香,以及一封信。
“這座城市下雨的時候,突如其來的雨、纏綿悱惻的雨、矯情一夜的雨,總是讓我想起你。在遇到你之前,我并不覺得它是雨,那雨與我毫無關系。而我棲息二十年的故鄉(xiāng),如今為你下起一場場失眠的雨?,F(xiàn)在,我坐在辦公室里,窗外正巧在下。薛雨,我很想你。”
薛雨是吳小青的學生,那時候上高二,瘦得像一根羽毛,隨時都能落到顏綺的心上。他笑的時候,眼睛很亮,在顏綺的回憶里他是橙色的,砂糖橘一樣的暖橙色。
顏綺比他小一屆。午休的時候,顏綺會偷偷溜去學校里陽光最充足的天臺曬太陽,從天臺往下望,就能看到薛雨坐在窗口,側(cè)臉顯示出好看的五官輪廓。那時他還是班長,穿著干凈的校服,留著簡單的寸頭,有時候坐在座位上做題,有時候起來發(fā)練習冊。
回憶中的梅雨天后來常常出現(xiàn)在顏綺發(fā)呆的時刻,用以對抗現(xiàn)實火焰熾烈的煎熬。薛雨走在顏綺前面,四五步的距離。他走在江南下著綿綿細雨的人行道上,撐著灰色的格子雨傘。那藍色的校服,在顏綺眼前交織成一片深幽的海洋,起伏的波痕像緩緩流動的呼吸。
顏綺想叫他,卻喊不出聲來,哽在了喉嚨。那時候,顏綺每天一遍遍地寫他的名字,一筆一畫,如同描繪一片片的花瓣,伴著春去秋來,開滿了白紙。
其實初見是一場誤會,顏綺走錯了教室,撞上薛雨的肩膀。她揉著撞疼的額頭,抬起視線,看到薛雨的臉,以及他頭頂上翹著一小撮發(fā),渡了一層閃閃的金色陽光。于是,那年夏天,伴著教室天花板的電扇在頭頂上攪拌著躁動,顏綺在心頭一圈圈畫著陽光和他的樣子,深橙淺黃。
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前方的薛雨總是高昂著少年的頭,白色的球鞋踏過一個個水坑,濺起細小的水花,有的打濕顏綺卷起的褲腳,有的落到小腿上,滴得她的心濕漉漉一片。
某個下雨的中午,顏綺吃完午飯,從食堂逃到教學樓,一路上躲避越刮越大的風。正準備在洗手臺清洗杯子,就從鏡子里看到薛雨路過的身影,就這么一瞥,便又忍不住跟他出去。他打傘干什么去?原來去收主席臺上被雨打濕的國旗,這周是他升國旗。他一手收國旗,一手撐傘,顯然力不從心,雨傘搖搖晃晃,動作吃力。顏綺的心像含羞草的葉子一縮,想沖上去為他撐傘,卻不知以什么身份,愣在了屋檐下,風和雨四處漂泊。直到薛雨跌跌撞撞捧地著國旗回來了,才匆匆忙忙轉(zhuǎn)身裝作若無其事。過了好久,她覺得全身涼涼的,原來滿臉全是水,衣服也早已濕透。
有些情愫是一株特別的植物,在黑暗里生長,不進行光合作用也能活下去。悶在最深處的角落,安靜地茂盛,自我愉悅或悲傷?!鞍底陨L”“暗無天日”的“暗”字。
顏綺總是注視著他的背影,悄悄地跟著。那條路上,有著最后一個十字路口,薛雨要左轉(zhuǎn),顏綺必須右走。一路上,他從未回頭,身影清晰又模糊。無數(shù)記憶的碎片,拼湊出顏綺那段朦朧的日子。
可高三那年,薛雨轉(zhuǎn)學回了老家,顏綺再也沒見過他。直到在幾年后的燒烤攤上,薛雨說對她一見鐘情。她笑嘻嘻地附和,說她也是。沒人知道,那已是顏綺認識他的第五年。
那種舉重若輕又失而復得的心情,像用萬斤鐵錘想要敲打面前的銅鐘,似乎馬上要在耳邊響起那沉悶的回響,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喜瑪拉雅山腳下仰望天空一絲淡淡的云,在一瞬間瞥見了山頂一小撮明亮又純白的雪,明亮又純白啊。
高鐵進入隧道,像一種神秘的儀式,穿梭在時間的縫隙里,偷竊著過往遺落的色彩。車站里,薛雨來接顏綺。他穿了一件黑色大衣,一見面就把顏綺緊緊地裹在了懷里,暖意從一個身體擴散到另一個身體上。再從肉體到顏綺的心臟,最后到她的靈魂。她完完整整地被他擁有。
薛雨悄悄從身后拿出了一朵粉色的玫瑰,這一刻,顏綺覺得城市里所有的燈光都匯聚在那朵玫瑰上,不斷流動,反射出一條精致的小彩虹。她緊緊擁抱他。
但可惜啊,能量是此消彼長的,悲悲喜喜總是交雜著、睚眥必報的。此時的心安,必有下一刻的惶恐。自以為抓在手心的歡愉與竊喜必會流逝,不遠處的災難與崩潰漸漸籠罩。那晚,薛雨帶顏綺去吃飯,點了一桌子她愛吃的。但吃飯時,他一直低頭看手機,扒一口飯就用食指往手機屏幕上戳,偶爾嘴角勾起來。顏綺若有所思地閉上了嘴,明明一桌子色澤誘人的菜,卻難以下咽。
來到酒店房間。趁著薛雨去洗澡,她便偷偷拿起了他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沒有花費什么心思,點開了微信,就是些不堪入目的聊天記錄,那樣明晃晃,好像一個更荒謬的童話:皇帝明知道自己在裸奔,還有著讓他人原諒并贊美的傲慢。
顏綺就捏著那只手機,坐在床上發(fā)愣。她實在不懂在軟件上隔著冰冷網(wǎng)絡的交流為什么會吸引那么多人。但一瞬間,她又恐懼地發(fā)現(xiàn)自己與薛雨這段時間,不也都依靠著手機交流嗎?
薛雨從浴室出來,看到顏綺的模樣,再看看她手里的手機,也全明了了。彎下身,用手掌蒙上顏綺的眼睛,聲音粗糙而冰冷:“不看,不就不知道了嗎?為什么要看呢?為什么要鉆牛角尖?”
顏綺瞥著他,歪了歪頭:“不看就沒有了?原來如此?!?/p>
她甚至不想花費力氣再跟他爭論什么,下了床,拿出包里的筆記本,開始干未完成的工作。突然記起朋友的那篇小說,于是埋頭看起來,一字一句,她看得很認真,眼淚卻一滴滴落下來,砸到電腦鍵盤上,滲進去了。她用袖口一抹眼淚,繼續(xù)看,沒一會兒眼睛又糊了,看不清字,她就用手指著稿子,輕輕地念出來。
“還是工作唄,跟你在一起就是沒勁,整天就是工作工作,懂不懂生活啊!”
顏綺沒有回應他,她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么,她只希望自己能盡快冷靜下來。朋友的小說很細致,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她們這個年紀的心事,生活上的磨難,感情的困境,像一顆顆石子硌著她的心。可是太小了,咱們雜志并不太喜歡這樣過于私密化的寫法。她開始頭腦清晰地給朋友說明退稿原因。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聲重重的關門聲,顏綺才回過神來,轉(zhuǎn)頭一看,空蕩蕩的房間里只剩下了自己,眼淚刷的一下又流了下來。腦子里像捏碎了一個新鮮的夏天,汁水嘩啦啦地流淌,瞬間腐爛,香味、臭味鋪滿了整個房間。
“薛雨,你愛我嗎?”她總是問,一遍遍地問。
“對不起薛雨,是我的錯,我不該提分手。是我脾氣不好,是我多管閑事。”她也總是在后悔。吵架哭的時候,像極了自己的母親。雙手緊握,狠狠地往自己的額頭上砸,她看到一只只紫色的蜘蛛從自己的身體里爬出來,爬到墻邊就消失了。
“薛雨,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每當午夜被噩夢驚醒,她會撲到薛雨懷里,顫抖著問。薛雨瞇著眼睛,輕輕地拍拍她的背,吻落到她的發(fā)縫中。這當然不是假的。
最后一天,他們吃了頓熱氣騰騰的火鍋,出了店門,坐在公交車站冰冷的凳子上。一攤攤水坑倒映出一塊塊世界的碎片。公交車疾速地駛過,濺起黑色的水花。
她覺得自己也已經(jīng)裂成了其中一塊碎片,仍然忍不住第一百次提出分手。薛雨顯得很平靜。即使顏綺看到有朵橙色火焰在他的胸口灼燒,一呼一吸,火焰隨之晃動,可他好像一點都不疼的樣子。
“結(jié)婚了會好的,真的。那時候我會全心全意對你。我會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都清理干凈?!毖τ陻堉募绨颍M阎讣獾臏囟葌鹘o她,“每個人經(jīng)過你的生命都是有意義的,懂不懂??!得感恩。我沒辦法一下子處理好?!?/p>
“好的壞的都是嗎?”她突然笑出了聲,如此羨慕薛雨的理直氣壯。任由他繼續(xù)擺弄著自己的身子,他的吻像雨一樣落下來,落滿她的頭頂。顏綺顫抖著迎接他。
w城更加潮濕,顏綺離開的那天,薛雨送的玫瑰已經(jīng)長滿了霉菌。
她回到自己的城市。剛出高鐵站,一陣紺藍色的風吹到她身上,她縮了縮身子,想要抖落那些干燥的風,卻發(fā)現(xiàn)忍了一路的眼淚還是沒有憋住,滴到了自己的脖頸上。她敏感地知道,冬天來了。
突然,她收到吳小青發(fā)的消息:回家?guī)О研∈[,忘買了。
吳小青站在狹小的廚房里,其實沒幾分鐘,但腿已經(jīng)有些發(fā)顫。她摳著冰箱的邊縫,指甲深深地嵌了進去。爐子上正煮著中藥,撲騰著苦澀的熱氣,帶著溺水般的痛苦,彌漫了整間房子。
突然,外面的大門被打開了。顏綺從灰色的樓道里走進屋內(nèi),一眼就看到廚房里的吳小青?!皨?!”顏綺急急地喊了一聲,幾個跨步進去,在一片白煙里關掉了火。自己一下子咳嗽不停,卻不見吳小青有動靜。
“你干嘛呢?有意思嗎?又開始這樣?!彼龗吡搜蹍切∏?,發(fā)現(xiàn)她仍呆滯地站在那里,整個人是模模糊糊的苦蒼色,像一團飄浮在雪竇山上的云霧。
被學校辭退后,吳小青就一直這樣。每天唯一能干的事情便是去樓下的菜市場買點菜,等著顏綺回來做飯。偶爾鬧性子,爭著做些其他的,也總是像扎了個眼的氣球,做到一半,氣一點點泄下去,沒一會兒就癟了,像一張廢皮般攤在凳子上。
在這之前,她還是個盡責的母親,甚至過于盡責。整個中學時代,她都要求顏綺戴黑框眼鏡,扎低低的馬尾。幾根瀉出的發(fā)絲總是黏在顏綺的耳邊,沒人能看清這個小姑娘的面容,她常常垂著頭走路,沒有好朋友。
顏綺記得一切,不管是中考缺一分能上重點中學,被關在房間里整個暑假,每天都要做厚厚的習題冊;在高二時,她寫的日記被母親一頁頁撕碎。她只能緘默,或者偶爾爆發(fā)后回歸緘默,一遍遍整理平時的資料和卷子,將每一支筆放好方向,讓自己的心情趨于平靜。“你這是整理了?”但母親總會突然闖入,審視一圈房間的布置,冷笑一聲。內(nèi)部的一些努力和改變是看不出來的,人們只能看到、也只在乎外在赤裸裸的東西。
她沒有父親?;蛘哒f父親早在她還沒有歪桌子高的時候就走了。那時歪桌子也還沒有歪,端端正正、嶄新干凈地放在那兒,每當父母爭吵的時候,父親便會死死地掐住母親的手臂,把她往桌子上摔,一下一下的,每摔一下,母親便凄厲地尖叫一聲。
父親走的那天,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重重地摔上門。顏綺怯怯地從沙發(fā)后爬出來,卻驚奇地看到一條彩虹從家里的客廳一直蔓延到對面的天空。
此后,她便有了一種能力,發(fā)現(xiàn)自己能看到萬物真正的顏色。世上的一切在她眼前重新生長出來,于是自己也變成新的。她小心翼翼地珍藏著這個秘密,就像捕捉到梅雨季難得的好天氣。
但其實不管什么季節(jié),這座城市都住在雨中。這兩天,每到凌晨一點,雨水便準時來了,似密密麻麻的子彈打在玻璃窗上,這棟岌岌可危的房子成了唯一的庇護所。那是夢里隨處可見的騰空、心顫。是一口氣喘不上來的堵塞,斷斷續(xù)續(xù),猛地一下,又輕輕的幾下。
打開母親的中藥包,顏綺能看到土茯苓長出的絳紫色的果實,枸杞橘紅時的模樣,甘草鮮活時嫩嫩的綠色,可再好的顏色干枯了都是一團深墨。有一劑藥方是把一對正在交配的蟬剁碎了,將會熬出濃稠腥臭的汁水。
不知道為什么父親走了,母親身上的傷疤卻始終沒痊愈,仍然是那樣淤血青紫。甚至在父親再婚時,母親身上的顏色發(fā)烏,是一種絕望的黑色,仿佛要吞噬周圍的一切。前幾年去醫(yī)院檢查,情況更嚴重起來,可她又愛穿深色,模糊成了一個個失眠的碳色夜晚。
明明吳小青有一件頂好看的水青色無袖連衣裙,在沒結(jié)婚前常穿。顏綺的父親走后,她似乎也穿過一次,但那天下班后,她悶悶不樂地把裙子脫下來,扔進了衣柜。后來,她只穿長袖的襯衫,正經(jīng)嚴肅,任何時候都不會出差錯。吳小青總是抱著課本,敲著黑板,給學生劃重點。在講臺上教《滕王閣序》和《逍遙游》,偶爾講得氣吞山河、唾沫橫飛,偶爾神情恍惚、昏昏欲睡。薛雨就坐在下面,他的語文成績一直是班上最好的。吳小青總是夸他。
晚自習的時候,顏綺站在他們班的門口,大家都覺得是來找吳小青的,其實她在悄悄看窗邊的薛雨。可薛雨從未抬頭,他專注地盯著面前的作業(yè)本。
荒誕的消息是突然傳來的。吳小青在天臺上把一個男生狠狠地打了。在場的那個女生止不住地尖叫,把其他老師同學引了過來。教導主任來時,吳小青還壓在那男生身上,巴掌用力地往背上砸,眼神就像一只失去幼崽發(fā)狠的母狼。
顏綺也不清楚吳小青哪來那么大勁,明明曾經(jīng)的她從不反抗。
吳小青被拉開的時候,整個人散發(fā)著灰石色,只一遍遍地說:他欺負她,她被欺負了。
沒人聽得懂她到底在說什么,旁邊的同學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吳老師瘋了,早就覺得她不對勁了。
也沒人知道那對男女原本在天臺做什么。顏綺站在人群里,渺小得好像夜晚的一聲嘆息。她扼住自己的顫抖,想要理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于是看到了那個女同學想用寬大的校服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可脖子上的吻痕,還有手背上熟悉的淤青,悄悄地從縫隙中露出。那女生只是哭,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最后,吳小青被學校辭退了。難聽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老家,快得如同當年她成為村子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她只能回到這座破舊的房子,不再離開。
狀態(tài)好起來的時候,吳小青戴著老花鏡,讓顏綺教她怎么在手機上點外賣,會跟她討論最近發(fā)生了什么新聞;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吳小青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靠著歪桌子旁的墻,像一根斜放的拐杖。
唯一能再次點亮吳小青眼神的時刻,大概是她每晚坐在床上,撫摸一張合照,是她與最好的朋友的合照。那張照片被鎖在精致的相框里,安放在她的床頭。上面的她們靠得如此近,臉貼著臉。眼神純凈得像初生的小鹿,十七八歲的皮膚白凈得發(fā)光。
顏綺見過母親抱著相框的樣子,整個人像月光下的蘭花,散發(fā)出溫柔的光。在無數(shù)的深夜里,她隔著門前遮的紗,看著吳小青,忍不住開始幻想:她們會真誠地擁抱吧?開始仿佛異鄉(xiāng)人觸碰著未知的土地,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怯懦??蓾u漸地,她們熱情起來,緊貼著對方的皮膚,去呵護那顆脆弱的心,好像小鹿發(fā)現(xiàn)了一片最嫩的樹葉,有勁極了。
她們并非是“她們”了。那一刻,顏綺竟恍惚覺得是兩株向上的桑樹親密地纏繞在一起,成了傳說中的扶桑,共同沐浴著陽光和雨露,強壯的枝干不斷向上、向上,要攀上藍天,浮云成了裝飾物,修飾那樹椏柔美的弧度;葉芽是翠綠色的,是春天里最耀眼的綠色火焰。
已是冬末了,春天確實快到了。這個春天,顏綺有很多愿望,比如順利寫完自己的畢業(yè)論文,去看一場燦爛的櫻花,成為一個出色的編輯,以及再為薛雨找一份工作,上次的面試他又失敗了。
其實,顏綺問過他。“當年你為什么不繼續(xù)好好讀書呢?為什么要這樣?”在一次爭吵中,顏綺終于喊了出來。
薛雨突然不笑了,沉默了一會兒,他輕輕地說:“那年,我爸……得癌癥沒了。”顏綺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一瞬間潮漲起來,吞沒整座城市。她只能擁抱他。
日子像一顆顆石子,密密地撒在那條前行的路上,硌得顏綺的腳滿是水泡和淤青。又一個晚上,她剛回到家,就倒在了床上,把微信頭像設置成黑色,把手機關機,就躺著發(fā)愣,想把自己清空。過了幾個小時,重新連接上網(wǎng)絡,除了兩個新聞推送,還有一個文友轉(zhuǎn)發(fā)了雜志社今天的公眾號推文過來,質(zhì)問道:發(fā)抄襲大戶的文章?
她瞇著眼看清了那個作者的名字,好像是之前被爆出抄襲的事,下意識地想道歉,但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放下了手機,假裝沒有看到。過了兩個小時,看到公眾號的推文悄悄地刪除了。
今天收到了體檢報告,母親的情況反而更糟了,靜養(yǎng)沒有效果,中藥沒有效果,順從沒有效果。像西西弗斯向著高處掙扎的期待與快樂,也終于成了一次次滾下山崖的巨石,沉重的痛苦如雷聲轟隆作響。
顏綺查詢著網(wǎng)上治療的案例,算著家里的存款、下個月的開支以及能借錢的途徑,如何規(guī)劃才能支撐起來——就像那張歪桌子,好歹還能立著。
吳小青像一個木偶,被提到桌邊吃飯,被提到床上睡覺。顏綺在家時,看母親一天沒上廁所,還會專門提醒她一句,需要排尿了。吳小青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被子、書本、話梅罐頭的中間,說不想上,起來累。
“有時候,有個男人也挺好吧?!鳖伨_裝作不在意地收拾著母親的床鋪,拍了拍枕頭說,“好歹能抱你上廁所。”
母親的眼神突然凌厲起來,像一只發(fā)現(xiàn)獵物的鷹,向顏綺沖去:“你是不是聯(lián)系你爸了?你怎么能聯(lián)系他呢!”
顏綺驚訝于母親的敏感。其實她確實嘗試聯(lián)系了,只是斟酌半天的話好不容易發(fā)出去,最終只收到一個微信紅色感嘆號——她被父親拉黑了。
顏綺最終什么都沒說,扭頭走出了母親的房間。母親在身后不斷地追問,甚至從床上半坐了起來,開始辱罵,隨著她不停地往前走,母親的尖叫聲越來越輕,直到徹底消失,讓人懷疑是一場幻覺。顏綺站在自己的房間里,猶如置身于狹仄的通道,突然第六感告訴自己母親不太對勁,就往母親房間里跑,看見母親正跨著一只腳,要從窗戶上跳出去。
她解決好一切后,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間,愣了三秒,瞬間嚎啕大哭,顫抖著拿起手機,瞬間撥通了薛雨的電話。薛雨那熟悉的聲音傳來,她抽泣著咽下堵在喉嚨的口水,如同偷吃了一口藏著的砂糖橘,那藏了許久已經(jīng)開始腐爛、長出綠白霉斑的甜。
“這個世界上是有天才的,他們很年輕就知曉了世界的奧秘——寫作的奧秘。正如魯迅的那篇在……”
“在酒樓上?!?/p>
“對,寥寥幾筆就刻畫出生動的人物。像我們這些平庸的人,可能一輩子也寫不出那么好的小說。只能從早到晚,從字典里摳出一些東西,為他們俯身彎腰,搭建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橋梁?!?/p>
顏綺抬起頭,看著李璇頭頂上的火焰,那本是最好看的、水盈盈的藍,可如今已經(jīng)不再跳躍,只是微小地趴伏在她的發(fā)間,似乎隨時要掉落。
李璇曾是顏綺最喜歡的作家之一,但十年前突然不寫了,一下子消失在文壇。后來聽說她在雜志社當了編輯,顏綺便又期待著她的新作,可幾年過去了,仍看不到一篇。
當真正成為了同事,坐在了她對面。顏綺才知道,原來十年前李璇結(jié)婚了。
日子波瀾不驚,直到雜志社來了兩位客人,一個臉上爬滿了皺紋的男人和一個皺紋爬了一半的女人。男人駕輕就熟地敲開雜志社的大門,跟張大爺打招呼,然后上了四樓,進了1號辦公室。帶了一籃水果,李璇推脫了一會兒,沒有成功。于是讓顏綺去洗來,大家分了吃,一盒冬棗、一盒草莓,還有哈蜜瓜和蘋果。
來了客人,隔壁2號辦公室的王麗麗突然探出了頭,笑著來說了幾句話,拿了幾顆冬棗走了。她不經(jīng)常出來,守著自己的空間,偶爾來串門聊天,顏綺偶爾也去找她交流工作。她的桌上有許多好吃的零食,總會分顏綺一點。王麗麗每月的主要工作就是把約來的稿子匯總交給主編,名家的稿子本就不用怎樣修改,可能改了還惹得人家不高興。她這二十年來皆是如此。
后來,顏綺在圈子里打聽了一下,果然很多人都知道,王麗麗的哥哥是本地文旅局的,可能馬上要去省里任職。這些年她在雜志社的待遇,與哥哥的調(diào)動密切相關。
“李璇,咱們可是從高中一起過來的,打那時候起,你就是班上寫東西最好的。后來在省作協(xié)里,你也那么出色?!鳖伨_為兩位客人備好茶水,洗好了水果,關上了1號辦公室的門。那男人剛坐下,就趕著開口說了幾句。
李璇拿起了一顆草莓,淡淡地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寫了?!?/p>
“那老作品讀得都有味,我們哪寫得出來。你看我今天就帶了一個文友過來學習,她叫陳耳,喜歡寫東西十多年了,寫得很不錯的,就是沒什么機會發(fā)表?!?/p>
那個叫作陳耳的女人憋紅著臉,磕磕絆絆地說了幾句話,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沉默。但顏綺看到她整個人散發(fā)著夢幻的顏色,像一樹藍色的櫻花。最后,那男人把李璇拉了出去,再次關上了門。顏綺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還是那個暴露著海綿墊內(nèi)芯的咖啡色的靠背椅子。那朵黑色的火焰時而出現(xiàn)時而消失,很少再影響她了。她時不時地瞄一眼窗外,李璇和那男人的嘴巴始終一張一合,卻聽不到聲音,像一場上世紀的啞劇。顏綺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陳耳,陳耳局促得像一朵森林里的蘑菇,呆呆地立在大樹底下,等待著別人的采摘。顏綺低下頭,咬著冬棗,一口又一口,再向外瞥一眼。突然,清醒的疼堵塞了嗓子眼——一顆冬棗核!顏綺喘不上氣了,劇烈地咳嗽,拼命嘔吐,用手指往嗓子眼里摳,一切突兀又猛烈得像一場地震。陳耳也急得跑到顏綺身邊,幫她拍著背,無措地問要不要打120。幸好,沒幾秒,一顆還包裹著唾沫的冬棗核從顏綺的嘴巴掉落到地上。
后來的事,顏綺的記憶有些模糊了,似乎一切就停留在了那顆冬棗核上。
雨忽然來了,雖然落在草地上,落在雜志社后門的竹林間,但聲音如此清晰。春雨一陣又一陣地下著,顏綺閉著眼聽,覺得像艾團里的那抹黑芝麻,咬起來沙沙的。
顏綺回想起來到雜志社上班的第一天,也很局促,像一顆干巴巴的核桃似的,輕輕地把電腦放在辦公桌上,但心里卻像泡在水里的花,一瓣瓣舒展開。但隨后的每一天,她的傷感累積。在紙媒逐漸死去的時代,雜志社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這個小院子里存在,甚至還漲了稿費。但還能堅持多久呢?顏綺總是站在四樓,看著院里樹上的葉子一片片地落下來。
雜志社里冷清,李璇和王麗麗不痛不癢地聊了幾句,氣氛反而愈加冷,直至結(jié)冰了。那時,一包潔白的薄荷糖正擺在顏綺的面前,被黑漆漆的辦公桌襯得更加扎眼。顏綺猶豫了一會兒措辭,怯怯地說了一句:“老師們,吃糖嗎?甜甜的,味道不錯?!奔词顾酒鸬拿碱^告訴自己不善交際,但神情依然帶著笑。
顏綺在微信公眾號上看著各大雜志近期的發(fā)稿目錄。突然,她在一本中文核心期刊上看到了那篇當初她退稿的《菩薩蠻》,她又確認了一次題目和作者的名字,甚至點開來看了內(nèi)容。這其實是正常不過的事,可她的心像那顆冬棗核堵在了嗓子眼。這下子,咳不出來了,就那樣哽著,延續(xù)著劇烈的疼痛。
“女人啊,要怎么樣才能讓世界滿意?”
顏綺后來在老師的某篇創(chuàng)作談里看到過幾句話,大概是生活磨平了她的靈感,特別是生了孩子后,人老了,心也老了。她跟薛雨提過這件事:“我們會結(jié)婚嗎?結(jié)婚以后,要生孩子嗎?我好怕?!?/p>
“你看你這么努力,肯定能留下來的。以后是個大編輯、大作家。我就不耽誤你了吧,哈哈?!毖τ暝陔娫捘穷^好像點了支煙,似乎答非所問。“你可能不知道,我高中時的夢想,是當個詩人。”
顏綺感覺道德和情感的痛苦隨著心臟一起痙攣,她分不清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王麗麗又來了,穿著一套當下最流行的小香風套裝,身材前凸后翹,一頭大波浪卷披在身后,保養(yǎng)得令人看不出年紀。她喜沖沖地跑進來,舉起一支小東西:“新到的韓國睫毛膏,誰要試試?放大雙眼哦?!?/p>
李璇瞥了她一眼,沒有吭聲。顏綺咬了咬唇,擠出個笑來,對著王麗麗點點頭。
“小顏啊,年輕就要多打扮。嘿,你看?!蓖觖慃愴槃葑プ×祟伨_的臉,開始試用睫毛膏,“這樣睫毛就又濃又長了?!?/p>
顏綺打開手機里的照相機軟件,看了一眼:“嗯嗯,是呀?!?/p>
“嘿,我就說我買到好東西了吧?!蓖觖慃愓f了一句,自顧自地走出去,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一到下午四點,她便背著一個名牌包包,關上了門,從1號辦公室路過,從窗戶外跟顏綺和李璇說拜拜。
“家里有個好男人真重要?。 崩铊[了瞇眼睛,手中的紅筆使勁在紙上戳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卻又說,“可又有什么重要,男人,不重要的?!闭f完后頭又垂了下去。
顏綺沒有應聲,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怎么跟她這種人交流呢?小顏,你還能跟我聊聊稿子,我要跟她說什么?睫毛膏、口紅和新衣服嗎?”
顏綺扯了扯嘴角,看著李璇:“李老師,很多事也沒辦法。但會好起來的,都會好起來的?!?/p>
李璇帶著哭腔:“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留下來,小顏,在棟小小的樓里,我最喜歡的就是你?!?/p>
那天顏綺下班后,精神很恍惚。天邊的云像一口濃痰,黏黏糊糊的,馬上要吐到她的頭頂,她趕緊往家跑。
顏綺攙扶著母親下樓散步。卻遇到了一只狗,那只狗龐大肥碩,齜著牙堵在了她們散步的小道上,顏綺本能地往后退,她拽著母親,差點摔倒。母親卻護在她前面,身體一下子堅挺起來,朝著狗重重地踏了踏腳,大狗竟被嚇跑了。這種決絕,讓顏綺想起了高中那場往事。
“媽,小時候我差點被狗咬了。你也是這樣站在我面前?!彼粗赣H,發(fā)現(xiàn)母親沒有應聲的意思,繼續(xù)補充道,“大概是我七八歲吧,在外婆家隔壁弄堂里。”
母親還是沒有回應,只是緊緊地攥著顏綺的手。
很久之后。她說:“囡囡啊,我不記得了,我好像有很多事都不記得了?!?/p>
顏綺實習結(jié)束的日子已到,薛雨的工作也還沒著落,她只好又忙起來。那天薛雨說自己表現(xiàn)不好,便也沒再多問,想再托人找個機會,竟被上次那個朋友訓斥了:“沒人來面試,打你電話也沒接,我想可能是有了別的好去處,瞧不起我們小公司吧?!鳖伨_呆滯了半天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那天薛雨并沒有去參加面試。自己的手機又恰好關機,沒接到電話。
顏綺打電話給薛雨,聽著他在那頭不斷地解釋,她沒有心力去聽。她突然想起以前聽說的事,蚯蚓好像最多可以有10顆心臟,所以被分成一段段,還能活蹦亂跳。如今她覺得,自己得到的不過是那十分之一。似乎瞬間清醒:他在那座小鎮(zhèn)里守著祖?zhèn)鞯碾s貨店,捧著手機,那手機里能看到世界的一切。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區(qū)別?
“薛雨……我們不要在一起了?!?/p>
“呵呵,第一百零一次分手。你下次再來求我,我可不原諒你?!彪娫挶粧鞌嗔恕?/p>
顏綺的腦子遲鈍得像一臺無人操作的手機,一遍遍顯示被掛斷的忙音。房間里下起了雨,落在她的發(fā)間和臉上。每到晚上,她張著嘴巴嚎啕大哭,是野林的小獸在嗚咽,沒有其他感覺,只覺得一條河在臉上流淌。緩過一絲神來,已是凝結(jié)的冰冷。白天她就那樣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的一處,眼睛要撕裂開,鼻涕和眼淚已經(jīng)糊在臉上,黏得頭發(fā)一縷一縷的。就這樣躺了一天一夜,沒有什么欲望,肚子已經(jīng)徹底癟了,最開始想尿尿,她也不去衛(wèi)生間,流淚排出的水分夠多了。
甚至越哭,她越坦然、安心。這就是她熟悉的人生。很踏實的幻滅,很真誠的絕望。
顏綺夢到過薛雨那張好看的臉,似乎就那樣端正地立在那里。顏綺伸出手,去描摹他的眉眼。醒來后,顏綺靜靜地坐在床邊,赤腳劃著地上細碎的灰塵,就好像小時候那樣不愛穿鞋。她在想,如果她真的死了,薛雨會在第幾天收到消息?
可能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死了。就像自己的初中的一個同學,微信朋友圈許久沒有更新,整個班的同學,誰也不知道他怎么了。直到有一天,顏綺鼓起勇氣去問老師。老師才遲疑了半晌,說他早在一年前掉進河里,淹死了。
很多時候,八卦是被快速傳播的,但深刻的歡喜悲哀卻是沉默的。
薛雨自然不會去問的,他沒有自己親友的聯(lián)系方式。他也不會記掛。
“像你這樣多情又薄情的人,我死了,你只會裝模作樣地感嘆幾句,然后過幾日便忘掉。”她用右手掌遮住那雙流淚的眼睛,一滴滴淚水從指縫中滑落。
她說錯了,他不會把她忘記,反而每當午夜夢回,把顏綺從記憶的匣子中取出,以此來撫慰空虛,表露深情,成為他平淡的人生中“十年生死兩茫?!钡墓饬痢4撕?,就算她死了,也要被活著的他遺忘。
這場戀愛是身體里的腫瘤,她沒有快刀斬亂麻,也沒有打麻藥,反而任由一把生鈍的刀慢慢地磨著,已然血肉模糊了。
顏綺終于出了自己的房間門。居然發(fā)現(xiàn)母親在包餃子,一盆紅肉與綠蔥交織的肉餡,一盤包好的餃子正疊放著??此侥赣H放了一個面團,黏糊糊的,讓她邊吃餃子邊揉搓它。
母親笑著說:“我突然記起你小時候最喜歡捏面團,我每次包,你總要鬧著玩。”
玩倦了,顏綺把面團放到歪桌子上。它慢慢開始堅固、冰冷,長滿一塊塊硬硬的凸起的皮,粗糙,摸起來像母親手上的繭。再后來裂開一道道口子,那是時間風干后的溝壑。那張歪下去的桌子,也有繼續(xù)歪下去的趨勢,搖搖晃晃,像一個悄悄開始駝背的人,不知誰把筆直的時光偷走了。
瞬間,她抬頭,清清楚楚地看到母親的臉籠著一層黃銹,那樣清晰可見,那樣顏色分明。整個人像一只白紙糊的燈籠,燃著微弱的燭光。她環(huán)視四周,整個世界都不再模糊,也不會再有奇怪的顏色。
顏綺決定不寫作了,把自己6萬字的小說一鍵刪除,也清空了自己的收件箱。她寫不出世人偏愛的皆大歡喜的情節(jié)。每次寫作,她都活生生地把自己劈開,剜血割肉般獻給別人;她也沒有清醒的理智,去寫完一個邏輯通順、措辭合理的故事。創(chuàng)造如此花費力氣,不僅是腦力,還有精氣神和情感。她已經(jīng)被吸干了,再也吐不出一個漂亮的比喻句。
顏綺只記得現(xiàn)實的事。比如分手的第一天,薛雨的頭像和朋友圈背景換成了一朵紅紅的小花,是他們在一起時拍的?!拔視肋h愛你,我們只是因為沒有未來而分手的……”他說。
第二天,學校里突然有份個人資料要填寫,顏綺第一時間還是想到了讓薛雨去幫忙。“這不太好吧,都分手了?!彼l(fā)了個尷尬的表情,“我們沒事就別聯(lián)系了吧?!?/p>
第三天,顏綺下載了陌陌,在上面隨意匹配,匹配到三個流氓和一個很溫柔的人,有一個人自稱是大學老師。老師與她聊了幾天后,突然問她要私人照片,越清涼越好的那種。她就把他刪了,想了想,把軟件也一鍵卸載。
第四天,薛雨問她借兩千塊,聽說要去買推廣。他興沖沖地說,趕上這次熱點,一定會成為百萬粉絲的大網(wǎng)紅。
她沒有再理會他,只是偶爾看他的微信運動。他在和新認識的女生吃飯嗎?步數(shù)又多了幾千,他們在散步嗎?為什么會分分合合,可能解決一場失戀,是這處處失敗的人生中最容易的事。
用野草紀念我吧,玫瑰太嬌貴了,野草遍地都是。顏綺想。
那天,她最后一次來到雜志社,卻震驚地停在門口。她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小紅樓并不是紅色的,它是灰色的,墻壁是灰色,柱子是灰色,那一小點紅只是窗子上小小的裝飾,在陽光下反射出令人眩暈的色彩。而自己曾把它當作全部。
一年的時間到了,就好像簡單的約定,將會心照不宣地以沉默結(jié)束,如果沒有例外。但顏綺還是跑了主編辦公室一趟,兩個人談了這一年的工作,談了顏綺的大學,談了文學的意義。顏綺調(diào)動著所有的情商,覺得自己要將這輩子的話都說完了。又沉默了一會兒,主編終于開口。
“啊,小顏啊。我們平時不會多出兩本雜志來,只有這次是個例外。你年輕有為,會有更好的去處?!敝骶廃c了支煙,不再搭話,埋頭審起最近一期的稿子。
顏綺回到辦公室,開始收拾東西。把桌子上的電腦、舊雜志、草稿紙、紅筆、鉛筆,統(tǒng)統(tǒng)塞進了書包,還有那包潔白的薄荷糖,她愣了兩秒,把它也丟了進去,從空隙里滑到了書包底。
“小顏,你家里條件好嗎?”李璇在一旁看著,有點為難,最后只問出了這句。
顏綺突然明了,笑著搖了搖頭:“謝謝李老師,差不多快一年了,我真的很感謝李老師,我在這里學到了很多。我先走啦?!?/p>
李璇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起身,看著顏綺一步步走出辦公室。
顏綺在這個夏天大學畢業(yè)了,也在這個夏天離開了雜志社。她很久沒有和薛雨聊天了,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后一次分手。
她只記得,離開的那天陽光很明媚,雨已經(jīng)許久不下了。小紅樓投射下灰色的影子,就好像一幅精巧的素描,區(qū)分著明暗部。她抬頭,看到在這巨大的世界陰影下,彩虹顫顫巍巍地探出頭,像一只怯懦的小獸。
瞬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