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
那款常用軟件上線電子證件查詢功能的時候,陳建軍正在駕駛著6路公交車。十字路口的綠燈還有七秒,在陳建軍的概念里是可以行駛通過的。鞋頭上昂,像從跑道上昂昂上升的飛機,忽地往下踩了一腳,想著“咻”地穿過這個十字路口。他知道,此時正是上學上班高峰期,錯過了一個綠燈就會產生連鎖反應,下一個、下下一個綠燈都可能會錯過,車上坐著不少心急如焚趕著上班的乘客就會罵爹喊娘了。挨罵倒不要緊,耽誤別人上班他心里過意不去。準備要通過斑馬線時,一個人影不知從哪兒斜刺里冒了出來,幸好陳建軍反應及時,狠狠地一腳踩在剎車板上,一車人往前傾,瞬間市井穢語噴薄而出。陳建軍開公交車有二十多年了,這種狀況自然能夠輕松應對。那個突兀的“闖入者”不知所蹤,陳建軍拂了把額頭滲出來的汗滴,轉頭低聲下氣地安撫好每一位乘客,好似那是他犯的錯似的。這倒無妨,在陳建軍的人生觀里,裝孫子也是一門生活哲學。
6路是環(huán)城公交,繞過兩座大橋,直接駛入終點站火車站。陳建軍跑6路線跑了好幾年,后來公司要給他調崗,換到其他線路,他死活不干。他說,6路線是我的幸福線,我得干到退休呀。說完撓著后腦勺呵呵笑起來。
陳建軍說6路線是他的幸福線,是有根有據的。他現在的妻子,戴裴,就是他在6路線上“撿”來的。
陳建軍每繞城開一圈駛入終點站,都要在駕駛座位上端起裝滿茶葉的大玻璃杯,搖晃幾下,好讓杯中像水草般的茶葉旋轉幾圈。他打開杯蓋,呷了一大口濃茶,端著玻璃杯往值班室去加開水,然后回到座位上玩手機。陳建軍玩手機不玩別的,只為看新聞。手機上的新聞APP還是妻子戴裴給他安裝的。智能手機好是好,但他不愿意被它綁架,除了看新聞,他就很少使用手機。
點開APP,他睜大眼睛,大拇指在屏幕上慢慢下滑,一條條新聞映入眼簾。
全國首張電子離婚證上線。
真是新鮮??!現在是越來越便捷了,連離婚證都能夠在手機上查看。陳建軍在心里嘀咕著。他斜睨了一眼屏幕上的時間,距離下一班發(fā)車時間還有五分鐘。
新聞還是那些新聞,不過是換了名字,結果大同小異,人世間的苦難大多一樣。蕓蕓眾生,大多數人都是來受苦的,誰也休想逃脫。陳建軍感覺有些無味,想給妻子戴裴打個電話,又擔心她在別人家做保姆正做著事,便作罷。
他繼續(xù)翻閱手機上的APP,百無聊賴。正好瞧見了前些日子妻子用他手機安裝的新軟件,點了進去。聽妻子講這個軟件可以查電子證件。陳建軍想輸入身份證號碼試試,頭腦里先蹦出的是妻子的號碼,妻子的身份證號碼和電話他記得要比自己的都牢。點擊,輸入,然后摁確定。手指滑動,他的瞳孔睜大,木訥坐著。他再次點擊,輸入,再摁確認。他端著手機,盯著屏幕目不轉睛地看著,額頭緊蹙,溝壑越積越深,山谷在額頭上矗立。他坐立不安,左手撐在充滿溝壑的額頭上,頭皮發(fā)麻,好像有很多軟綿綿的蟲子在頭皮上蠕動。屏幕上顯示的電子證,是妻子的離婚證。
陳建軍的妻子是他撿來的,這認識陳建軍的人都知道。陳建軍是單親家庭,他父親陳戰(zhàn)國是汽運公司的員工,跑過長途班線,跑過短途班線,最后死在了公交班線上。為了避開橫穿馬路的行人,陳戰(zhàn)國猛打方向盤,朝車里吼了句,“都趴下,都趴下?!逼鋵嵁敃r公交車上就只有他一個人。車子像頭發(fā)情的公牛一頭沖進一塊建筑工地里,穿過一堵圍墻,陳戰(zhàn)國胸腔出血,送往醫(yī)院途中死亡。同事說,陳戰(zhàn)國就是跑長途的命,跑短途會要了他的命。
汽運公司傳來噩耗的時候,陳建軍正和母親一起把一罐液化氣搬進廚房,他母親手一松,液化氣罐就砸在了陳建軍腳上。他沒喊疼,耳朵嗡嗡響,回蕩著來者傳來的話語,“建軍他阿爸沒了”。他母親早已暈厥在地上,倒是陳建軍手里還呆呆地提著液化氣罐,臉頰上的汗液和淚珠交織著。他張開嘴巴,費了很大勁才說,我阿爸怎么沒的?來者一五一十地把情況說了清楚,陳建軍聽完后把液化氣罐扔在廚灶旁,劈頭問了一句,我阿爸沒了,我可以代替他開公交車嗎?
陳建軍就這樣名正言順地頂替他父親成為一名公交司機,正所謂子承父業(yè),繼承陳戰(zhàn)國未完成的事業(yè),并且還把公交車開得比陳戰(zhàn)國好,十多年沒出過一次交通事故。當初到他們家傳話的那人后來就跟公司的同事說,陳建軍這個打靶鬼就是厲害,天生就是塊開車的料。
陳建軍那時候還在讀高中,因為要繼承他父親的職業(yè),所以很快退了學,拿到駕照后就到公交線上班。他母親并不反對,畢竟公司賠償一筆款給他們陳家,還安排兒子在汽運公司上班,有編制的,那無疑是陳家的祖墳上冒煙了。陳建軍踏踏實實埋頭苦干七八年,年年被評為先進個人。到了二十大幾歲,他還沒談女朋友,母親就坐不住了。他母親是這樣的心思,兒子雖然每天上班時間不長,六個小時,可他每天都要上,一個月就休假四天,那就沒有充足的時間談朋友了。她甚至慫恿過兒子,主動些,看見漂亮的乘客要厚著臉皮要聯系方式,不要像番薯似的木訥。陳建軍“哦”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他母親可待不住,就跟到他駕駛的公交車上,稍微看得上眼的女人就上前索要聯系方式,以至于一段時間很多女乘客都不敢坐那路公交車。汽運公司的領導找陳建軍談話,陳建軍耷拉著個臉,回到家,很不情愿地吼了句,媽,我的事,你不要管了。他母親心里有氣,哭喪著臉,說,你翅膀硬了,我是管不了了。
陳建軍調到6路班線是在母親生病后,公司考慮到他要照顧老人,就特別關照他只上上午班,從早上六點到十點,四個小時。一天,霧氣騰騰,陳建軍在五點五十分給母親做好早餐就出了門,準時開出6路首班車。車子從火車站開出,上來一個姑娘,臉蛋精致,模樣頗有生氣,眼神卻呆滯,嘴唇干澀,上來就往投幣箱投了一張紅色的票子。這可讓陳建軍有些為難,他拉起手剎,走到那姑娘跟前,說,美女,你看這樣子行不行,我一時沒那么多零錢找你,可又不能讓你吃虧,你到哪里下車告訴我,我就在站臺的附近換好零錢給你。那姑娘沒有抬頭看他,像是小時候看的電視劇《聊齋》里飄出來的女鬼,微弱地說了句“不用”。陳建軍跑回駕駛室,啟動車子駛出火車站。一直到大橋西站,途中只有零星幾個人上下車。那姑娘就是在大橋西站下的,他喊她,她沒有理會,恍恍惚惚朝大橋上走。陳建軍追了一段路沒好繼續(xù)追,駕駛著6路公交車超過那姑娘。他透過后視鏡瞧見她那魂不守舍的模樣,一眨眼工夫,她從后視鏡消失了。他剎車,下來,只見橋下蕩起了一陣水花。他擼起袖子毫不猶豫地從欄桿上跳了下去。這一跳,讓他撿了個媳婦。
因為陳建軍及時營救,姑娘撿回來了一條命。當她睜開眼睛看著那個趴在自己病床前的公交車司機,她就知道她的這條命已經不屬于自己了。所以,當陳建軍一臉疲倦地揉著眼睛望著她,她劈頭來了那么句,你還沒結婚吧?陳建軍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詫異著,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問。她立馬說,那我嫁給你吧。這是一種堅決的語氣,不容對方考慮。陳建軍當時沒坐穩(wěn),從床邊的木凳子溜了下去,屁股開了花,當然他的心里也樂開了花。等她出院的時候,她拉著他說是順道去把結婚證領了,生怕他反悔似的。陳建軍心里明白,有一種感情叫知恩圖報,他沒有拒絕,畢竟他急需找個妻子回家。
領結婚證那天,陳建軍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戴裴。陳建軍沒有過多追問她的過去。他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外地人,是他陳建軍的妻子,就足夠了。
后來戴裴斷斷續(xù)續(xù)告訴陳建軍一些關于她的過往,孤兒,當初遇到一些挫折,想不開就尋短見,被陳建軍救了一命。
陳建軍是個容易知足的人。他沒有追問她嘴巴里說的挫折是什么。他比戴裴大了十歲,三歲一代溝,所以他明白他和戴裴之間的鴻溝。他娶她那天,他認真打量了她,是個美人。后來他送了條吊帶裙子給她,她穿在身上,他才明白什么叫美若天仙。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她曾經結過婚。其實,他早就應該有所察覺了。新婚那天,他猴急撕開她的內衣,那圓潤的乳房左邊有一道傷疤,彎彎曲曲,像一條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他厚實的手掌小心翼翼撫摸那道傷痕,他瞧見她掉落的淚珠。她的后背還有幾道疤痕,左邊手臂有幾個針孔。這些讓他感到詫異,積累在心中很久的話語卻不敢說出口。他暗暗猜想,眼前這個女人一定是從如來佛祖手中暫時逃走的猴子。
即便如此,陳建軍仍舊停止不了胡思亂想,她是個有秘密的女人??伤诨楹罄蠈嵄痉郑B他送給她的那條吊帶裙也只在外面穿過一次,還是在他的同學聚會上。她平時都穿保守的衣服,從不化妝。她除了做家里的家務,還會接一些外面的活兒來做,一些零散的家務活兒。她幾乎對他百依百順,兩人很少發(fā)生爭吵。只是在要孩子方面,她堅持要過幾年。陳建軍自然沒有反對。他明白,他把她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確實需要些時間緩緩。
日子過得像流水,潺潺而流,反反復復,陳建軍更是把這日子過得跟他開公交車一樣小心翼翼。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戴裴躺在身邊,陳建軍輾轉反側睡不著,感覺身子某個部位長了個肉粒疙瘩,不痛不癢,可那么突兀地長在身上,就有些不舒服。他幾次想開口問,話飄出去了一半又被咽回肚子里。
自從知道戴裴離過婚后,陳建軍似乎再也笑不起來了。原來他總喜歡從床頭柜抽屜里取出紅色的本子,那上面寫有他們兩個人的名字,還有右上角貼著的照片,他在這頭,她在那頭。他最滿意的是兩個人的合影,他板寸頭,穿著一件夾克,能看見白色的衣領,嘴巴上揚彎成一道笑臉。她穿著一件紅色上衣,黑色的打底衫包裹住她的白嫩脖子,露出潔白的牙齒,粲然一笑。他敢斷定,那是他們這輩子拍得最好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迷人,現實中,他很少看她如此燦爛地笑過,像是畫上去的。陳建軍看著紅本子,他的內心就暖烘烘的,甚至還會傻呵呵笑上一陣。每當這個時候,做著家務的戴裴就會從門縫里探出個腦袋問,老陳,你笑啥呢?陳建軍止不住笑,邊笑邊說,笑我自己。戴裴就沖他吐吐舌頭,忙活去了。
終究有一次,壓制在內心的情緒噴薄而出。陳建軍的淚滴落在結婚證上,洇濕了一片。
戴裴從他手中奪過了結婚證,輪到她變得沉默不語。她的手指在合影上摩挲,嘴巴囁嚅著,很多年前,我有過類似的一本證。那話是減速的,就像他駕駛著公交車駛入站點。
他止住了流淚,手掌在臉上擦拭。老陳,你說做人多累啊,還不如做一只猴子。莫名其妙的話語從她嘴角脫口而出。老陳,你知道嗎?我每次洗衣服都特別賣力……他沒等她往下說,搶先說了,我知道,你每次洗衣服都使勁搓,甚至還用刷子,你看,我的每一件襯衫都是白凈的。
她笑了,他瞧見她的側臉,那笑容和紅本子上的一模一樣。
你知道為什么嗎?她淡淡地問。
他搖頭。
那是因為,衣服再臟還是可以洗白的,可是人……她頓了頓,沒有接著往下說,有些悵然地轉彎,老陳,你抱抱我,可以嗎?
陳建軍毫不猶豫地上前一步,用他粗獷憨實的雙手緊緊抱住她。她的淚珠打到了他的手掌上。要是有個雨刮器就好了。
那段噩夢的開端始于一個娛樂會所。那天的光特別曖昧。環(huán)繞房間里掃射的光映在那些紅潤的臉盤上,煙霧和光霧縱橫交錯在一塊,鉤織成一道曖昧的網。她在那個會所上班,號稱“公主”,其實就是陪酒的女人。
她坐在榻榻米上有些難為情。他點了她,卻把她冷落一旁,一個人背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進到房間里,他只對她說了一句話。她木訥地站著。他沒有往下說,從桌面上拾起一罐啤酒,一飲而盡。她想,他一定不是來找樂子的。可是一個不愛找樂子的男人跑到這地方來,是不是有些不大對勁?
她嘗試著主動一些,好歹人家是付了錢來消費的。她拉著他的手要去點歌,他說,我五音不全,如果你喜歡,我可以陪你去點,但我不會唱。她說,我可以教你。他卻還是說,我坐著看你們唱吧。她差點來了氣,嘟著嘴,有些不悅,一小口一小口喝著悶酒,他卻坐在一旁,像足了一個正在打坐的和尚。
她再看他,提議,我們玩骰子吧。沒想到他點了點頭,兩個人擠在玻璃桌前??磥硎锹裏嵝?。
三個六。
四個六。
兩個人盡情吆喝著??刹恢l關閉了音樂,屋子里瞬間冷卻下來。
那個,我有事,你們玩。他突然起身,那些和他一起來的男人們揚起手指,指著他哈哈大笑起來。
他起身離開,還拍了下她的肩膀,她抬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頗有精氣神的雙眼。那個,你要不要陪我走走?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
她坐著他駕駛的汽車暫時離開了喧鬧的地方。他一路開著,兩個人沒有說話,而后他們去了江邊,吹著風,話仍舊少。溫順的風跑到她的臉頰,她有種想戀愛的感覺。她有些異想天開,如果他向她求婚,她肯定會答應。
還是這里舒服,那兒,太悶了。他雙手攙扶著江邊的鐵欄桿,終于開口說話。她不知如何往下接,不過是相處了一個多小時的陌生人,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這跟以往的情況不太一樣,從前遇見的客人基本上都是話癆,說個不停,說如何賺了大錢,說她如何漂亮。她正思忖著如何接他的話,他卻說,我送你回去吧。
故事似乎在這里戛然而止,沒有往下發(fā)展的可能。他把她送到門口,她住9樓。她猶豫著要不要招呼他到屋里坐坐,他轉身就要離開,離開時說了句,謝謝。她有些詫異,望著他離去的身影。
她回到房間,莫名其妙地產生喜歡的感覺。有些徘徊。在那么一個逢場做戲的場合,多半不真實。關上門那刻,她感覺自己失去了和他交往的機會。
她赤身裸體地枕著床沿坐在地上。很多個悶熱的夜晚,醉醺醺的她就那樣坐到天亮。只是那晚,她格外清醒。
她沒想到幾個月后,還能在會所再次看見他。他在一個包廂,一個人,放著歌,只點了她一個人。
關于接下來的約會以及結婚,姐妹們嘲諷她說,你在雞窩里變成了鳳凰。她不語。她們的人生就猶如游樂場里的過山車,搖擺不定,起伏上下,都操縱在別人手中。表面是鎮(zhèn)定的,內心卻蕩起了一絲漣漪。
他好像不太介意她在風月場上過班,結婚后,話還是那么少。那段時間他們各忙各的,直到故事偏離了之前的軌道。
那晚的事仿佛是個支點,支離開了正常的情節(jié)。他有些古怪,把自己關在衛(wèi)生間很久,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人變得亢奮。她從他的手提包里找出了錫箔紙和一包晶瑩剔透的東西,她才知道,他一直都在偽裝著。他把東西甩到玻璃桌上,同時甩下一句話,來呀,來嗨。她強忍著淚珠,沒想到她自作聰明地逃離,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他摁住她的腦袋,讓她吸,那玩意兒通過鼻孔進入體內,她全身抽搐,大腦充血,有種虛無縹緲的感覺。
那晚有人報警,警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門踢開。
她癱坐在客廳的布藝沙發(fā)上,那棕色的布皺巴巴的。兩眼無神,深邃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一個警察晃了她一下,你家的打靶鬼呢?他是在追問男人的下落。她不答,就像具被剝離了靈魂的軀殼。等她清醒的時候,警察把她送往戒毒所。
“我要逃,逃得越遠越好?!贝髋峥偸沁@樣呢喃。
最終,她誤打誤撞上了陳建軍跑的6號公交專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