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豫湘
又是一次送行,在機場登機門前,她突然摸了摸我的頭,我一抬眼,正好看到她眼中閃閃的淚光……
第一次見到她,是小學(xué)二年級那年的一個傍晚。
父親是軍人,母親去世后,雖向上級匯報了家中困境,但最終還是以服從為天職調(diào)任外地,舍下我們兄妹三人,單身赴任而去。
我還小,被哥姐寵上天,成日里只知吃喝玩樂。
某一天,似乎聽到哥姐嘀咕,父親再婚了。于是,當(dāng)我見到父親和她出現(xiàn)在家中時,一下就明白了。
初次見面是如何開場又是如何結(jié)束的,哥姐的感受如何,絲毫都沒印象了,但有一個場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晚飯后,我在臺燈下做功課,她走過來問了我一句: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我頭也沒抬,回了三個字。她可能怔住了,幾秒鐘后,轉(zhuǎn)身離開。
他們走了,并沒給我的生活帶來任何變化,我好像也沒當(dāng)回事。
新學(xué)年快開始了,父親給我辦了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讓我去了那個遠(yuǎn)離哥姐的陌生城市,和他倆一起生活。
別扭的日子開始了。
每天睡前泡腳時,父親定例要找我談話,內(nèi)容千篇一律,就是讓我開口喊她“媽”。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qū)W會說話叫“媽”的,但已經(jīng)幾年沒說過這個字,連課文中出現(xiàn)這個字我都要跳過去,讓我如何張得了嘴?
沒有一天不想哥姐,生平第一次,我嘗到了孤獨的滋味。
對峙了一年,父親拗不過我,我終于如愿以償。
回到哥姐身邊,我已是四年級學(xué)生,漸漸開始有了些清晰的記憶,但仍然懵懂,真真無憂無慮。兄妹三人相依為命,生活有酸楚,有艱辛,但那些都?xì)w哥姐承擔(dān),我只管幸福,幸福得無與倫比。直至今日,每每回想起那些年,都令我禁不住心生眷戀。
這并不是說之后的日子不夠好。只是,無論從哪方面而言,能那般暢快地呼吸、肆無忌憚地大笑的時光,人生當(dāng)中,恐怕也僅屬于那段青蔥歲月吧。
在父親的安排下,高中一年級開始,我再次離開了哥姐。但因為寄宿,一周只見父親和她一天,似乎也相安無事。
她偶然會送些水果來宿舍,高中、大學(xué)的室友們都說我長得像她。
畢業(yè)后分配到中國銀行,第一次,在我人生中的大事件中,不是哥姐相伴,而是她陪著我。
先去總部報到,再從總部一直到網(wǎng)點,從未穿過高跟鞋的我,硬生生把嶄新的鞋跟給走折了,這讓我倆在路上著實笑了一番。
不久,我的工作出現(xiàn)了重大差錯。其實是我搭檔的一個失誤,被鄰柜的員工鉆了空子,導(dǎo)致短款九千元。那還是“萬元戶”的時代,九千元的差錯是相當(dāng)大的案件,調(diào)查組入駐,網(wǎng)點關(guān)門徹查。
她趕來,向調(diào)查組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家孩子絕不可能拿錢,她對錢沒概念,錢在她眼里就是一張一張的紙。
此話不虛。那時的我太年輕,還不知道錢是怎樣一個惹人愛的害人精。
我驚訝的是她對我的了解。
每天下了班就出去胡吃海喝不到夜里不歸家的我,跟她幾乎沒什么交流。
但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可以批評我了,有一次竟甩下一句令我魂飛膽喪的狠話:你都快三十了呢!
她脾氣不好,越來越愛念叨,多數(shù)是沖著父親去的。每次聽見她大喊大叫,我就在心里替父親難過。偶爾覺得她有理,我就會暗下決心,此生絕不當(dāng)后媽,否則吵個架都沒有同盟軍。
軍人不屬于城鎮(zhèn)居民,因此戶口本上,她一直是戶主。但她成為我心目中的戶主,大概是我出國后的事了。
父親不慎摔了腿,臥床幾個月,為了照顧父親,她提前退了休。從此,送我去機場,給我寄東西,都成了她的事,有時甚至還為父親代筆給我寫信。
又是一次送行,在機場登機門前,她突然摸了摸我的頭,我一抬眼,正好看到她眼中閃閃的淚光,我立即扭轉(zhuǎn)頭,強忍著沒讓淚水漫出眼眶。
在報平安的越洋電話里,我終于喊了一聲“媽”。
我和她一起生活的年頭,早已超過了有親媽的歲月。
奇妙的是,我以為我根本沒有記憶的幼童時期的情景,越來越多地浮現(xiàn)出來。親媽給我洗頭、親媽踩縫紉機給我做新衣裳、親媽在樓上喊我回家;詭異的是,親媽卻一次也不肯出現(xiàn)在我的睡夢中。
也許,是因為每天睡前的那通電話吧。
在電話里,現(xiàn)在的媽說:
你爸今天情況不錯,血壓心率都還行;
你爸今天又到院子里除草去了,要他不要去,非不聽;
你爸今天一下子沒搞好,上廁所弄了一褲子,我洗了半天。
您呢,您的情況怎樣?
媽……
田喬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