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全
(一)
“我……”
眩暈中,熟悉又陌生的嗓音自喉間發(fā)出,墜入耳中。我捂住嘴,視線緩慢轉(zhuǎn)向黑板上交錯的字跡。老師手拿教案,逐漸靠近。
我本應(yīng)躺在空間站的休眠倉內(nèi),可在將手環(huán)調(diào)至睡眠模式的短短幾分鐘后,我卻站在了這里,穿著四十年前的舊校服,重返高中時代。
所以——這又是那個夢。
“付格同學,不用緊張,暢所欲言就好。”
一切都在重復(fù)。
自上個月我向總部提交退休申請后,這已經(jīng)是我第四次做同樣的夢,也是第四次被要求回答同樣的問題。
“你認為四十年后的世界是怎樣的?”
第一次,我尚未意識到這是夢境,只在懵懂中循著我十七歲時的心聲緩緩地開口:“四十年后,我是一名航天員,駐扎在空間站,擁有一方自己的小天地?!?/p>
年輕的我很難預(yù)料,十年后,人類將集體逃離地球,我也隨遠航艦隊來到太陽系邊緣,成為F505空間站的駐守員。三十年所見所聞,關(guān)于人類、關(guān)于未來,我的確有很多話可以說。
(二)
第二次墜入夢境,我變得肆無忌憚。
仰仗著“夢中人”的身份,我將手環(huán)調(diào)至“虛擬映影”模式,張嘴便是藍圖。
“四十年后,人類占領(lǐng)太空,在外星球,天空是洗凈后的藍,日光永遠暖融融的,到處草長鶯飛、生機盎然,人們生活得很愜意?!?/p>
我這樣說著,思緒早已飄向窗外的飛雪。手環(huán)在半空中生成投影,我每說一句,投影上便增添一道風景,全方位地展示著我口中的那個世外桃源。
同學們的討論聲過于真實,甚至讓我有些窘迫——一眨眼,聲音便如潮水般退去,我被鬧鐘叫醒,突兀的靜謐使我感到一陣不適,接著,絲絲愧意翻涌而來。
我的描述并非都是捏造的,但也稱不上是事實。
起床后,我換上防護服離開休眠倉,繼續(xù)那日復(fù)一日的工作。隔著一層護目鏡,我仍被日光刺得有些睜不開眼——近期,懸浮在空中的人造太陽常常失靈,時明時暗。
結(jié)束工作,我返回倉內(nèi),實驗室里的那株幼苗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我閉上眼睛,夢境中的那枚六角雪花是如此的晶瑩、透亮,連手環(huán)也無法模擬它的樣子:超出數(shù)據(jù)庫的、連我也三十年未曾見過的夢中幻影,又怎能拿去為難一堆死板、冰冷的數(shù)據(jù)呢?
(三)
第三次的夢格外長。在夢中,下了一場難得的大雪。
我踏著下課鈴聲奔向操場,雪花在我手中融化,留下一片溫柔的水痕。雪球從臉頰邊擦過,笑聲、打鬧聲不絕于耳。我深陷這場溫暖的冬雪中,即使知道是夢,也忍不住開啟手環(huán)的攝像功能,試圖將這一切定格。
然后,是第四次。
我站在這里,喉間翻涌出一股苦澀的血腥氣。面前的老師似乎與前三次有所不同。她盯著我,記憶自帶的美顏功能被削弱,眼角的皺紋分外明顯,眉宇間帶著不解。
正當她的耐心即將耗盡,準備示意我坐下時,我松開緊咬著的下唇,在同學們的注視下緩緩開口:“四十年后,地球?qū)⒆兂梢黄瑥U墟?!?/p>
緊張時,我下意識地握住手腕,卻未能觸碰到那只三十年不曾離身的手環(huán)。不過,此刻我無暇細想,只能盡力控制著顫抖的聲線,繼續(xù)回憶未來:“人類毫無節(jié)制的開發(fā)擊潰了地球,極端氣候頻繁出現(xiàn)、流行病毒肆意橫行、淡水枯竭……這些問題導(dǎo)致人口銳減,核戰(zhàn)爭愈演愈烈。三十年前,人類撤離地球,‘春芽號遠航艦隊被迫來到太陽系邊緣,建立了空間站。隊員們一邊應(yīng)對星際海盜的侵擾,一邊搜集資料、修復(fù)基因,試圖重育地球毀滅前遺留的最后一株幼苗。
“在艦隊最后一名隊員退休前夕,總部傳來警告。太陽系遍地狼藉,幾乎所有適合生存的自然天體都已被人類糟蹋了個遍,能源危機四起,各處空間站搖搖欲墜。人類只有在大廈將傾之時,才會反思幾十年前種下的惡果,痛心于末日的來臨。所以——”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我還沒來得及回味身旁同學或驚詫,或鄙夷,又或是動容的眼神,眼前的景象就已消失不見——我又回到了狹小的休眠倉。
但我分明還戴著那只手環(huán)。
所以——
第四次并不是夢,而是一次平行世界的時空回溯。
那么,在原來的世界,在我的回憶中,在提前披露未來后……人類的命運能否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