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千鶴子
電影《0.5毫米》通過一位年輕女護工的特殊經歷展現(xiàn)了日本四種類型的老人的各自需要。
獨居者可以居家臨終嗎?答案已經有了:可以的,完全沒問題。不管你有沒有家人都可以的。獨居的障礙雖然很多,但完全可以跨越。即便患有癌癥,獨居者居家臨終也能輕松實現(xiàn)?;加姓J知障礙癥,當然也沒問題。
所有這些,都是因為有了護理保險。在世界范圍內,日本的護理保險制度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我想闡述一下我對該制度的評價,并讓大家理解該制度目前所面臨的問題。
2000年4月開始實施的護理保險制度,在2020年迎來了20歲生日,長大成人了。但專家們說,護理保險自誕生以來,一直是個“被虐待的孩子”。為什么呢?因為法律規(guī)定,護理保險法需要每三年修訂一次,但越修訂越難用。
回想當初,護理保險剛剛開始實施的時候,可謂鑼鼓喧天。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都說:“就算搞了這么個保險,也不會用的!”“怎么可能會讓陌生人隨便進到家里來呢!”而使用護理保險的人因為害怕被街坊鄰居知道自己請外人護理,有人甚至會要求護工把他們護理機構的車停在前一個街區(qū),然后走到自己家里來。
由此可見,雖然都在說要讓“護理社會化”,但在當時,如果真的要把原本屬于“家庭責任”的護理委托給他人,大家心里還是有抵觸的。不僅如此,以前如果家里有老人需要護理,大家往往會選擇隱瞞,不讓周圍的人知道。護理保險法制定于1997年,但正式實施前,有三年的準備期。在此期間,各地政府為了應對這一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增設了護理保險科,并投入了最精銳的公務員。因為保險費是強制征收的,實際上相當于加稅了,所以政府也害怕被批評說“有保險而無服務”。于是,在此期間,各地政府誕生了許多“超人公務員”。在護理保險法剛實施的那陣子,他們甚至挨家挨戶地訪問,看有沒有哪一家可以使用護理保險。
日本的護理保險,常常被認為模仿了德國的護理保險和英國的老年人福利,但它其實是一項獨創(chuàng)的制度,而不是簡單地把二者中和了一下。這個制度產生的時候,我甚至認為日本發(fā)生了一場“家庭革命”。雖說它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它總算邁出了“護理社會化”的第一步,告訴人們“護理不只是家庭的責任”。對于我這種晚年沒有家人可以依靠的人來說,今后就可以依靠別人,讓別人來護理我了。真是一個偉大的壯舉啊!我甚至覺得它就是為我量身定制的。
下面,我們來看一下日本護理保險制度的一些特點吧。
制定護理保險時,曾經有過一場很大的爭論,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這個爭論的主題就是護理保險的錢該從哪里來。如果護理保險屬于社會保障,那當然應該由稅收出錢。還有一種思路是采用保險的方式,但這個思路遭到了批評,說國家這是在逃避責任,因為采用保險的方式的話,那么護理保險將只保障參保人的利益(沒參保的人怎么辦)。等到護理保險實際定下來的時候,采用的是稅收與保險相混合的折中方案。一半由保險費負擔,另一半由稅收負擔。稅收這部分,再細分為國家稅收負擔一半,剩下的一半則由都道府縣和市町村平攤。結果證明,這一方案是很好的。
負責護理保險事務的主體是市町村這一基礎自治體。當時地方分權改革正如火如荼地進行,全國的市町村都強烈反對以“地方主權”的名義將責任推給地方自治體,這件事想必大家都記憶猶新。
之所以出現(xiàn)反對,也是因為護理保險的創(chuàng)設剛好是在國民健康保險已經財政破產的這一背景下提出的。因為不想讓類似的失敗重演,所以國家把責任轉嫁給了地方,這便是背后的實情。國家的說法是,老年人護理和義務教育一樣,是“基礎自治體的基本行政服務”,所以基礎自治體應該擔起責任來??赡菢拥脑?,對于提供護理服務的勞動者,就應該作為公務員錄用,因為提供義務教育服務的勞動者(中小學教師)屬于公務員。但是,當時的行政改革正處于攻堅階段,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削減公務員的規(guī)模,根本不可能再增加公務員的人數(shù)了。所以,最后采用的方法是:將護理服務外包給相關的服務商。
與此同時,國家以地方分權的名義,讓地方政府自行編制護理計劃,隨之也確定了所需的護理保險費。而且,除了護理保險規(guī)定的最基本的服務之外,各地方政府還可以自行導入其他額外服務,但那樣的話保險費會隨之上漲。
最后的結果是,全國各地的保險費和服務幾乎差不多。只有極少數(shù)的地方自治體自行導入了其他額外的項目。在護理保險制度誕生以前,日本的社會福利秉持的都是“平均主義”(全國各地統(tǒng)一享受同樣服務的公平原則),而這一制度卻是個例外,它允許各地存在差異。
在使用護理保險時,用戶跟服務提供商簽約,這是非常好的一個制度設計,因為它避免了護理人員與用戶直接簽約。毫無疑問,不同的護工,其護理水平肯定有高有低,與用戶合不合得來也是一個問題,所以在使用護理保險的過程中,有的老人會投訴,為什么不能每次都給他派同一個護工呢?對于這個問題,我們反過來假設一下,如果用戶直接跟護工本人簽約會怎樣呢?比如,該護工如果生病了或者時間不方便,那就糟糕了,沒有人可以替代。不僅如此,如果像很多國家那樣,用戶直接跟護工簽約,護工處于弱勢地位,這會導致用戶對護工的虐待和壓榨,而被逼到絕境的護工,又會反過來去虐待更為弱勢的老年人。所以,避免用戶和護工之間形成個人雇傭關系,采取用戶和服務提供商簽約的制度設計,實在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這樣一來,護工有很多人,可以隨時替代,從而降低了用戶方的風險。而且,用戶要是對護工有什么不滿,也不是跟護工本人而是跟服務提供商反映,這樣一來就能及時進行調整,這也意味著護工的服務質量是由服務提供商來統(tǒng)一管理的,不需要用戶自己去操心。當然,最重要的是,這種制度設計使得用戶和護工之間不發(fā)生雇傭關系,避免了用戶將護工當成自己的傭人來使喚。
日本護理保險中的“護理援助專員”制度,經常被說成是對英國“照護經理”(caremanager)制度的模仿,但其實二者只是形似而已。
和英國不同,日本的護理援助專員不是由地方政府雇用的。大家要不要使用護理援助專員服務,地方政府是無所謂的。且這個服務是免費的,想怎么換人都可以。原則上,護理援助專員必須從用戶的利益出發(fā)來制定護理方案。有些團體甚至主張根本不需要護理援助專員,用戶自己按照指南就能制定護理方案。但是,如果對護理保險制度沒有足夠的理解能力與應用能力,這其實是很困難的。再加上每次修訂之后,這個制度就變得更為復雜、奇怪,作為門外漢的我們真要自己操作的話,也是越來越困難的。本來,護理援助專員應該要保持獨立,而日本的護理保險制度卻允許他們從屬于服務提供商。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政府沒有足夠的錢來讓他們保持獨立性。
護理保險制度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它要求從事護理保險工作的人員持有相應的從業(yè)資格,這樣一來,護理就成了一種專門的職業(yè)。前面我已經說過,讓護理保險的使用者(用戶)和護工之間發(fā)生雇傭關系的話,會引發(fā)很多問題。不僅如此,人們可能普遍將家務和護理視為一種廉價勞動,認為“只要是個女的都會做”,比如在歐美國家,這類工作一般都是移民女性在做。
眾所周知,在日本,護理從業(yè)人員的勞動條件是很惡劣的。雖然有些護理資格只要通過短時間的培訓就能取得,如護工一級、二級、三級(后來三級被廢止,二級則改為“初次上崗研修”),但在護理保險制度之下,沒有取得從業(yè)資格就不能從事護理工作這一做法,對消除以往的偏見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人們不再認為護理是一種“只要是個女的都會做”的無需技術的勞動了。
護理保險的另一個特點是引入了需護理等級認定,并確定了較高的補貼標準。需護理的程度從1到5分為五個等級,對于程度最重的5級,每個月補貼的上限是36萬日元(加上地區(qū)系數(shù)的話,首都圈是40萬日元左右)。對于打算自費購買這么多的服務的人來說,這可不得了,因此,這個補貼標準和其他國家比起來,還是很高的。與這個補貼標準配套推出的,就是所謂“需護理等級認定制”。該認定的主要判定標準是看“日常生活能力”如何。換句話說,這個“需護理等級認定制”承擔著類似守門員的作用,哪怕你自己想多花保險一分錢也是不行的。當然,反過來看,我們也可以說,這是一個對一線人員缺乏信任的制度,因為它輕視了一線的實際裁量權,害怕一線操作不當引發(fā)道德風險。
日本的護理保險與德國的不同之處在于,不給在家護理老人的家屬發(fā)放現(xiàn)金補貼。在制定護理保險的過程中,關于要不要給在家護理老人的家屬發(fā)放現(xiàn)金補貼這一問題,有過非常激烈的討論,但最終這一選項被樋口惠子女士擊退。
樋口等人擔心的是,比起護理保險的使用費,現(xiàn)金補貼的錢少得可憐,關鍵是,如果真的領了補貼,那么大家的觀念會更加固化,更加覺得護理就是兒媳的分內事。本來大家就已經覺得護理是女性的工作,對兒媳來說更是義務,完全是免費的,有些地方政府還會給護理做得好的兒媳開表彰大會,但樋口她們一直批判這種行為,說這是一種不人道的做法。她們認為,發(fā)放現(xiàn)金補貼這種做法是完全無法接受的。而且,她們認為,如果制度上允許發(fā)放現(xiàn)金補貼,那對于一直努力推廣護理保險服務的地方政府來說,無異于被潑了一盆冷水。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