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天地干燥,時有風雪,麥克將有十天奔波在火車上。
十三日,他母親祭日那天晚上,馬麗問麥克:
“最后再問你一遍,是不是和她有什么協(xié)議?”
她的意思是:丈夫麥克和她所指的那個女人背著她達成了某種和解,因此女人推翻了自己之前講的話、說出的故事。至于麥克為此付出了什么。金錢?允諾?……她無從知曉,但信以為有。
事情發(fā)生在前一天。她指的是前天傍晚時分收到的那個匿名電話。電話是一個女性口音的人打來的。那個聲音在電話中稱,她將在當天晚上九點左右,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告訴她一個大消息。馬麗記下了這個不同尋常的電話和電話中那個女人對她放出的狂言?!澳苡惺裁创笙??”她放下電話,還沒回過神來,將信將疑。電話那頭的女人并沒有明確傳達出任何不好的消息,像是談判、告密,或惡作劇。一股暗流就那樣涌動著,似黑魚在河面遠遠地撲騰了一下,她說:晚一點我再來,請您等著。
九點十分,電話聲又響起,沒有含糊,同一個女人的聲音直截了當?shù)卣f:“我懷孕了,和你丈夫?!彼龥]有使用“先生”,也許是因為“先生”聽起來過于客氣,文縐縐的,會削弱她的氣勢。說完,沒等電話這端愣住后還未反應(yīng)過來的馬麗問清楚女人和她丈夫之間的關(guān)系,沒來得及發(fā)怒,電話又掛斷了,實在是很干脆,仿佛排練過一般。
黃曼貞掛斷了電話。
當她放下電話,短暫沉浸在想象自己剛剛對一個陌生女人說出那段話后將會產(chǎn)生的軒然大波中。既然她是受害者,已經(jīng)遭受了,并且還將繼續(xù)被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創(chuàng)傷折磨,她為什么還要去憐惜他人,為他人著想,為那個施暴者的連帶關(guān)系人?當時她是這樣想的:讓他們也嘗嘗痛苦的滋味,即將失去伴侶的滋味。這把火一旦點燃,就像從中間點燃一掛鞭炮,兩端都要炸裂。她心中的悲傷和憤怒都還淤積在胸口,一時不得釋放,就坐在窗前沙發(fā)上,閉上眼睛默默平息了半天。黃曼貞用手撫摸著自己的小腹,那里還是平坦的光滑的,仿佛還經(jīng)得住幾把內(nèi)在的火焰灼燒它。一個新生命已經(jīng)在孕育。會降生嗎?不清楚。這是一個意外。陽光照進房間,暖暖的令人昏昏欲睡。作為——她把自己視為——一個受害者,她享有過甜蜜,如今讓自己成為一個攻擊手,掌握著進一步行動的主動權(quán),心情時起時伏。
已經(jīng)將近兩個星期沒有見到他。之前他時常來她家里,有時候還陪他去逛逛商場。他們在她家中親熱,也在商場一角親熱。只是他沒有和她提起過他的家,更沒有帶她去過。他說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但是,他喜歡她……只一句喜歡,她就信了。因為她見他也可愛,生得又高大、又強壯,不遠不近看著,像一頭迷人的棕熊——“棕熊”說話又很柔和,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要做點什么,比如他打算買一件衣服、買一頂頭盔,或者給她買點什么,也都和她商量,不厭其煩聽取她的想法。他看上去甚至有些笨拙,秋天總是穿一件銀灰色單層沖鋒衣,十二月來了,才換一件黑色羽絨服,也天天穿著??伤谋孔驹谒壑心?,倒有七八分是可愛的。她享受著,幾乎愛上了他,只是偶爾情到深處,又在心中感嘆自己和他不能長遠(那幾乎是必然的)。她把自己交給了他。在她的床上,她像情人又像妻子,既暴烈又溫柔。而他總也不那么激動,有時候感覺并不那么投入;他走神了,就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推開窗戶,風就吹了進來。外面呢,是一條河,一直從北京流淌到河北,有時也干涸,河水幾乎沒有滿的時候。他們很少去河邊散步,盡管那里有柳林,有蜿蜒的小路,也有別的情侶和緩緩而過的老人。他的摩托車常常停在樓下。大多數(shù)時候他一個人騎著摩托車來,待上半天,又打開門,獨自下樓騎著摩托車離開。親密的機會時多時少。有一天她感冒了去醫(yī)院拿藥,卻檢查出自己懷孕了。她給他發(fā)消息,說,自己可能懷孕了。他沒有回復消息。她又給他打電話,手機干脆關(guān)機了。這不像他啊??伤F(xiàn)在消失不見了。她一時心情跌入谷底,恍恍惚惚回到自己家中,既無法接受自己突然懷了孕,又不能接受情人在關(guān)鍵時候消失了。
果然,馬麗的短信息一個又一個傳過來了。這是她意料之中的。她沒有想清楚事情會怎樣發(fā)展:還能壞成什么樣呢?不會再失去什么,除了腹中的孩子。
之后她們——這兩個女人——通過手機短信繼續(xù)交流。電話號碼并沒有被屏蔽,黃曼貞收兩條回一條,不緊不慢,把自己打扮成圍獵者。馬麗將自己的疑問一個又一個帶著雙重怒火發(fā)送過去,詢問事情的真實性,她和她丈夫是什么時候搞在一起的,他們是否經(jīng)常見面,她丈夫是否愛她;她甚至還賭氣問那個女人,“你有什么想法”?如果她很愛他,她考慮和她的丈夫離婚,以成全這兩個新(狗關(guān)系的)人。黃曼貞回復五個字:
“你先別著急?!?/p>
就像一則訴訟,作為被告和被告的妻子,麥克和馬麗又等待了一個晚上、一上午。上午馬麗和黃曼貞繼續(xù)通過短信息一來一往地溝通著,兩個女人在角力、在談判。后來馬麗發(fā)起了一次麥克、那個女人(黃曼貞)和她自己的三人在線對話。麥克對黃曼貞(此時他并不知曉她的名字)問了三個問題;馬麗進一步追問著,時而又佐證麥克的身份,她飄忽不定,一會兒維護著麥克,希望麥克是清白的,一會兒又急于追問黃曼貞(馬麗此時也不知道黃曼貞是誰),希望她說出她腦中出現(xiàn)過的話。下午,黃曼貞的電話打來:她突然否認了先前的“大消息”,理由呢,簡簡單單,說是弄錯了名字,她并不認識馬麗的丈夫麥克,而是另外一個人,叫作——麥基。
訴訟突然間輕而易舉地撤銷了,馬麗甚至沒有做好“這是一場誤會”的心理準備。對于黃曼貞否認自己的話,麥克不知道為什么,馬麗也不知道,并且麥克和馬麗的看法不一樣,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一道暫時沒能跨越的屏障。那屏障也讓馬麗轉(zhuǎn)而爆發(fā)了對麥克新的不信任:她希望麥克主動交代和那個女人的關(guān)系,把事情從頭到尾講給她聽——她不是一位故事收集者,但此刻急切盼望能有并且親耳聽到那個自己原本已經(jīng)設(shè)想好的故事;由于自己多年的職業(yè)習慣,她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和經(jīng)驗,抓到“兇手”,那破壞了她和麥克關(guān)系的人。至于那個女人后來說的那個麥基,她根本不相信有麥基的存在。
一把火已經(jīng)被點燃了,正是冬日的大風天,如此干燥,這把野火,沒那么容易被熄滅。
黃曼貞在電話中連連道歉,她突然就變得弱小起來,連連道歉,說只是弄錯了,仿佛已經(jīng)將自己不幸懷孕的消息忘掉,而來彌補自己無意犯下的過失——她甚至開始試圖修復馬麗和麥克正在遭受的情感考驗——這一對中年夫婦突然因她而產(chǎn)生的巨大裂縫。盡管她制造、接著又主動封閉了這道裂縫,像個大力士,可那裂縫如同肌肉撕裂一般,看上去縫合了,針線還在,穿插在血肉之間。她打了一通兩三分鐘的電話給馬麗,本意也是道歉,馬麗應(yīng)該能感受到,盡管馬麗依然被怒火和不信任包圍,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歉意。黃曼貞說她不認識麥克,也不認識馬麗——她們確實也不認識——首先是她撥錯了電話,電話號碼是她在一個家庭游戲網(wǎng)站上通過會員權(quán)限查到的。因為一個巧合,她說:她知道麥基的妻子叫馬麗;她找到一個名字馬麗,馬麗是麥克——她錯看作麥基——的妻子,于是就撥通了電話。她說她的那個麥基已經(jīng)幾天聯(lián)系不到,她又查出了懷孕的消息……事情就是那么湊巧,她也沒有看清楚,并且她自己也是受害者。她還解釋,其實只有她是真正的受害者,因為她懷孕了,孩子的父親是別人的丈夫,現(xiàn)在人找不著了。因為弄錯了對象,現(xiàn)在她向馬麗,并且希望馬麗轉(zhuǎn)達她給麥克真誠的道歉。
另一頭,是那對夫婦之間無法停息的戰(zhàn)爭。麥克對馬麗繼續(xù)解釋,他沒有撥打過電話,因為他根本從頭到尾不認識那么一位女人。
有那么一小段時間麥克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個不確定的灰色問題:
或許真有那么一個人?會是誰?
就像是習慣性的追問。他開始提心吊膽地回憶自己背著馬麗做過哪些事,見過哪些人。接著又想他是否得罪過誰。是生意上的,或是生活中的?直到后來他想起并且確認:不存在那么一個女人,整整一年他都沒有和別的女人發(fā)生過關(guān)系,又怎么可能造成誰的懷孕?這樣一來,他就將懸起的心放了下來,繼續(xù)向馬麗解釋。當他得知那個女人(黃曼貞)主動說明是弄錯了對象時,他的心立刻放得更安穩(wěn)了。他以為這一場風波很快就要過去,畢竟始作俑者說弄錯了對象。忘乎所以的自信沖昏了他的頭腦。當馬麗繼續(xù)盤問,并將矛頭變成雙槍,同時對準了他和那個來歷不明的女人,麥克就回過神來:
這才是真正的馬麗!
一開始,他們兩個人都表現(xiàn)出想知道那個電話中的女人會說出什么驚心動魄的事。那時候他們還相安無事,就像在等待一部晚間將會繼續(xù)播出的電視連續(xù)劇。黑色暗流在涌動,那個夜晚和第二天上午,這對夫婦有過一段幾乎和平常一樣的平靜——平靜中又都在等待著,一個等待消停,一個等待自己渴望的“最終答案”。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僅僅半天多,當?shù)谝粋€結(jié)就那么輕松地解開,就像拿錯了東西的鄰居將東西很快歸還之后,馬麗主動打好了第二個結(jié),等著她心中的那兩個人——這對狗男女——來解開,或者去粉飾給她看,就在她的面前。
也許有人事后會問:這個女人圖的是什么呢?為了證實丈夫的出軌和不忠?或者為了抓到一個偷竊他人家庭、偷她的情感和丈夫的女人?又或者說,她在“追捕”一個詐騙團伙?
她不相信那個陌生女人的電話,也不相信麥克接下來的解釋。
麥克沒有憤怒。
馬麗向來細致。她曾經(jīng)是兩個大公司安邦置業(yè)和保安堂的辦公室財務(wù)專員,做事自認為十分嚴謹,有理有據(jù),為人正派,從不占他人便宜,也不輕易放過任何人的任何過失。她十分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利和財產(chǎn),即便只是從針盒子里丟失了一根中型的縫衣針,也要竭盡全力找到不可。
從下午開始,馬麗不信任電話那頭那個女人所說的一切——
既不相信一開始那個聲音所說的:她和她老公懷孕了。
因為事發(fā)突然,并且她認為麥克一直以來,包括這一年,對她都很好,他們家庭和睦,生活美滿。
(但后來她又選擇相信那件事)。
也不相信這個女人后來所言:她弄錯了對象,看錯了姓名,她要找的、讓她懷有身孕的是一個“麥基”,而不是她的麥克。
這么多年以來,馬麗對麥克的信任是有限的、遞減的。更何況,她認為一個人不可能輕易犯錯。她不會輕易相信過失,不相信巧合。她需要找到,甚至是抓到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乃至現(xiàn)場?,F(xiàn)在想起來,那個女人的話漏洞百出,可馬麗還是愿意相信女人一開始說的——此時她變得不再嚴謹。也許她希望得到的結(jié)果就是麥克和電話那頭的女人果真有那段關(guān)系,并且此時那個女人懷上了麥克的孩子。骯臟的關(guān)系被曝光了,并且找上門來,逼著她不得不去面對,不得不拿起她最擅長而又不愿意拿起的武器。她此時希望的結(jié)果便是麥克和那個女人一同——在她的面前,再她的審問之下——承認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好讓她繼續(xù)按自己的方式處理。
麥克和那個女人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關(guān)系。
麥克說:“絕無此人,我可以對天起誓?!蹦菚r他正在路上走,頭頂正好是一片灰色的天空。麥克就在那灰暗而凄冷的天空下發(fā)給馬麗短信息。
那是冬季寒冷的一天。麥克在路上走,馬麗在家中火爐旁,買來的木柴在炭盆中燃燒著,屋子里有些煙熏霧繞,也很溫暖。沒過多久,天竟然又下起了雪。點點白色的雪花在夜色中,在白色燈光和黃色燈光中,在已經(jīng)落了葉子的大樹樹影之間,落了下來。刮起了微微的風,有些冷。麥克在下雪的夜色中走,他縮著雙肩,在還沒有積雪的路上疾走,兩旁是樹,樹的邊上是舊房屋,房屋中只有幾盞燈亮著。雪越下越大,天很快就更黑了,路上漸漸沒了人影,只剩下麥克和他橙黃色的影子伴著雪花在路上走。沒有人出來欣賞此時美麗的夜色,也沒有人和麥克一同體會那突如其來的無助,片刻的絕望和孤獨。他走在路上,離家很遠,并且越來越遠。馬麗在家中,正用一臺手機和他對話,可能同時也在和那位女人對話。他沒有那個女人的聯(lián)系方式,也不知道她是誰。一開始他還想過:這個人會是誰?仿佛已經(jīng)默認了她的存在。后來回神過來,又堅信沒有這樣一個人,至少沒有一個懷上他孩子的女人。原本已經(jīng)確信了絕無此人,現(xiàn)在他又一次回憶著可能的人選。也許是她——她曾經(jīng)和他有過一段地下情,她愛他,而他有負于她;或者是她——那個愛著他、苦苦追求了他很久而被他拒絕的女人,雖然那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很久了……
他愿意相信真的是弄錯了。他相信那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弄錯了對象,她被不該到來的新生命和可能已經(jīng)離她而去的男人沖昏了頭腦,于是陰差陽錯找到了他們,給馬麗發(fā)了那個短信,打了那一通電話。
可他后來還是認為,他們遇到了騙子,一個團伙詐騙,是像發(fā)垃圾短信那樣發(fā)送了很多人,或者使用了先進的電腦技術(shù),獲得了不少和他家情況相似的人的聯(lián)系材料,然后他們?nèi)喊l(fā)出去,對有回復的專人再來對接。那群人沒想到碰到了馬麗這樣一位盤根問底不依不饒的人。這是一場無法回避的遭遇戰(zhàn)。
馬麗對黃曼貞說:“來吧!我可是見過世面的?!?/p>
這對陷入困境的夫婦(麥克和馬麗)并不清楚在他們兩個人對面,那個叫作黃曼貞的女人在做些什么。黃曼貞也處在痛苦中。盡管她在不久前犯了一個錯誤,對她而言,那是一個小小的,應(yīng)該只需要解釋一番就應(yīng)被化解的錯誤。而她真正需要面對的困境,是她腹中的孩子,以及那個此時已經(jīng)離她而去,因為接連踏入一個成年男人容易陷入的漩渦而打算草草離開的負心人,她是無論如何此時也不甘心的。她需要一個答案,或者需要繼續(xù)延續(xù)和發(fā)展之前的關(guān)系,卻又沒有做好下一步如何發(fā)展的打算:生下孩子,并且讓那個男人和她共同承擔擁有孩子的責任?組織一個家庭?那自然是太難了。她需要成為電視劇中那遭人嫌棄的第三者,乃至成為一個未婚媽媽嗎?也并不是不能的。萬事都有存在的理由,她也認識兩位未婚媽媽,認識再婚者。可她并沒有想到一朝自己也會成為其中的一位?。?/p>
黃曼貞同樣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倚著床,之前片刻的平靜消逝了。這樣的時刻,成年人是多么熟悉?。《嗌偃巳プ魉麄兊目纯?,而誰又愿意成為故事的主角?
麥克依舊和馬麗斷斷續(xù)續(xù)解釋著,此時他正從火車站再一次走出來,踏上他熟悉的城市。終于回到了單位宿舍,房間里開著暖氣,溫度要比外面暖和二三十度。既然那個女人已經(jīng)說是一個誤會,他當然希望盡快了結(jié)這樁麻煩事。原本就不是他的錯啊!他心里是這樣想的,并且百分之百可以向馬麗保證絕無此事。馬麗依然不依不饒。兩地相隔,麥克不能將此刻自己的真誠和無辜完完全全表現(xiàn)給妻子看。妻子還在燃燒。她將電話打了過來。麥克疲憊地接通了電話,一面嘆息,一面苦苦和妻子解釋著:
“真的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莻€人不是解釋給你聽了嗎?你不是也告訴我了嗎?為什么還是不相信我呢?”
他想說,也許那個人是個騙子。是的,就是騙子無疑了。一個電腦高手,精通數(shù)據(jù)庫竊取和分析,能夠從群體關(guān)系中找到絲絲關(guān)系,通過爬蟲或其他黑客技術(shù)——這并不新鮮了——偷窺某人的網(wǎng)上信息,進而通過他們竊取的關(guān)系,去詐騙他們選擇的,通常是批量選擇的潛在受害者。漫天撒網(wǎng),總有魚兒會上鉤的。麥克想起很多年前,在他上大學的年代,對面寢室不也曾有一個逍遙自在、游手好閑的人,通過QQ聊天廣發(fā)求愛帖,他也一直戀愛不斷嗎?世界無奇不有,降臨到誰頭上都是命運的安排。麥克只是希望命運能讓馬麗很快帶著他擺脫這個不速之客。你看,騙子主動退縮了——也許她也察覺到馬麗不是一個好惹的人。
馬麗任他說什么,只是一個不信。她只想追到自己想象中的結(jié)果。
那天夜里,隔壁宿舍的同事小李恰好招來了幾位朋友聚會。麥克穿過四樓過道,打開自己房門的時候,小李宿舍房間的門正打開著,里面透出來一道黃色的燈光,傳出打牌的聲音和酒杯相撞的聲音。麥克沒有去和同事打招呼,沒有加入他們的聚會中去??斓揭稽c鐘的時候,麥克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隔壁還沒有消停。有人來敲他的房門,喊他的名字,他躲在屋里沒有應(yīng)聲,燈打開著。麥克在和妻子的隔空對話中疲憊而昏昏欲睡,他們仿佛進入了一個看不到出口的環(huán)形迷宮,總是在同一個邏輯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麥克說絕無此人,中間一個聲音說“是個誤會”。馬麗不相信這兩個人的話,她要麥克“講實情”,可麥克的“實情”已經(jīng)說出來了……
深夜的談話還在繼續(xù),黃曼貞沒有一直回答馬麗的追問,后來她就睡下了。兩個人的問題都沒有得到解決,黃曼貞的問題不在一朝一夕。她躺在床上,蓋著緞面印花的被子,細細的呼吸聲彌漫在房間里。睡眠讓人平靜,黑夜俘虜了所有人的睡眠,幫助他們獲得短暫的、連自己也無法知覺的平靜,每個人都蝸居在自己的蜂箱里。如果一個人要研究人類最初的狀態(tài),一位心理學家或案件分析家要研究一個人放松下來、不加掩飾地表達自我的形狀。如果一個作家、一位雕塑家要創(chuàng)作一件純粹的人,那么他們都可以赤足進入睡眠中的人的環(huán)境,靜靜看著他們,那些陷入沉睡中的人的面容和表情,他們發(fā)出的聲音,他們手足細微的變化和活動。
兩點也快要到了。麥克拖著幾乎掉到地上的聲音,對著那個放在床上、已經(jīng)開著免提功能的電話,和電話那頭的馬麗說:
很晚了——要不——今天先這樣吧——明天——小太陽還要上學——我也要上班——
馬麗聽了,停頓良久,說:
“下個星期你女兒生日,如果能請假或倒班,就回來過生日,要是麻煩就算了。”
又說:
“你既然說沒有那人,我也不再問了。我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是找一份新工作,怎樣掙錢。沒有多少精力追查你?!?/p>
夜色已深,兩個人都累了,事情又這樣下來了。
當天晚上,就在麥克和馬麗說著話,回答馬麗追問的間隙,麥克在宿舍使用信用卡,通過電話給附近的二十四小時迪士尼專賣店買了一組寶可夢玩具套裝,并在零點鐘聲響起時成功支付,作為給女兒的生日禮物。同時,他還訂購了一只毛絨棕熊,棕熊的脖子上圍著一條紅白格子的圍巾,像一個精神的小伙子。他當時的想法是這樣的:
他不在家中的日子里,希望妻子能夠從棕熊身旁獲得一絲溫暖。
這種想法讓他回到了從前時光。夜已深沉,玩具店的老板還在電話前上班。關(guān)于那個棕熊的質(zhì)量,玩具店的男老板在電話中信心百倍地回答著麥克:
“請您放心,一定是一只身高八十厘米、用秋天最好的白棉花制作的上等棕熊。棕色是使用另一種天然染料染制而成,絕對不會掉色。質(zhì)地柔軟,適合送給戀人和妻子,作為生日禮物或圣誕禮物?!?/p>
馬麗進入十二月十五日凌晨的睡眠中。她的眉頭皺著,時而舒展一些,時而又收緊。她的口中幾次喃喃自語:“你們都講真話吧。”“都是渾蛋!”她說了幾句家鄉(xiāng)話,仿佛是在和她媽媽接通了電話,在傾訴著什么。她的手有時抓著被子,有時候緊握成拳頭。月光將外面搖曳的樹影映照在馬麗和麥克的墻上,慢慢移動,也在觀察著正在睡夢中繼續(xù)審判的馬麗。
麥克在沉睡著,發(fā)出陣陣鼾聲。
如果此刻有一臺夢境讀取機器,我們會看到麥克做的一個少年時的夢,他騎著自行車在河邊飛馳,河面是一片他理想中的開闊地,遠處是森林……
黃曼貞在夢中又見到了她的麥基。他騎在一輛摩托車上,穿著藍色的防風外套,是一位快遞員。當麥基摘下頭盔來到黃曼貞身邊,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黃曼貞的頭自然地像麥基的手傾斜,像一只被主人撫弄的貓。麥基的臉在黃曼貞的注視中變得清晰,他是一個中年人,看上去四十歲上下,額前有幾道淺淺的皺紋,臉是淡黃色。這個男人是怎樣獲取了未婚女子黃曼貞的歡心,黃曼貞又愛他什么,圖他什么?
現(xiàn)在,我們試圖深入那個棕熊般的情人麥基的夢,在他的夢中,會看到他的酣眠中總有一輛摩托車停在那里,像一個圖騰——是的,也許那就是騎士麥基的圖騰。在睡夢中,麥基還在奔跑。遠遠的,在麥基的房間,是一個合租套間,一同住著的是另外兩個陌生人。麥基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可他對黃曼貞說,自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為什么呢?是為了將來有一天快速掐斷他們的情感和關(guān)系?每一個中年人都幻想穩(wěn)定的關(guān)系、穩(wěn)定的環(huán)境,有自己成熟的家庭,而麥基卻騎著摩托車奔跑,談著半透明的、沒有保障的、邏輯不通的戀愛——黃曼貞將他們之間的戀愛視為偷來的激情,而他把它當作什么呢?是愛嗎?
睡夢就像電視劇大結(jié)局,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游樂場找到了位置和熟悉的玩具。城市中的平安夜就要來了,緊跟著,圣誕節(jié)、新年,也都要到來。麥克獨自坐在書桌前,和馬麗的通話暫時告一段落,他帶著極度的困倦,些許不安和愧意,熄燈倒在自己床上,窗外有幾只夜貓就像從前他在日記中描述過的那樣,叫聲十分凄慘。此時此刻,再沒有電話聲,沒有馬麗的質(zhì)問。一切都暫時消失,麥克漸漸沉入漫漫長夜中,那貓的嗚咽聲也漸漸消失,房間里只留著那打開了而沒有關(guān)閉的手機中的歌曲還在低低地播放著,此時已唱到了《嘆香菱》。
嚴彬,?詩人,也寫小說,?1981?年生,?湖南瀏陽人,?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碩士。?出版詩集《我不因擁有玫瑰而感到抱歉》?《?國王的湖》《獻給好人的鳴奏曲》《大師的葬禮》,小說集《宇宙公主打來電話》等。?參加過青春詩會,也曾獲金曲獎最佳作詞人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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