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遭貶惠州,輾轉(zhuǎn)住進(jìn)嘉祐寺,說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煉丹。
他給自己弄了一間書房,取名“思無邪齋?!?/p>
侍妾王朝云問他:思無邪,是什么意思?
東坡答道: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也就是說,人啊,有思就有欲,有欲就易邪,要真正做到有思而無邪,比較難。
接著,他又讓朝云給他在書房里鋪一張床。
朝云說:在這里放床干什么?
東坡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想在這里煉丹呀,煉思無邪丹。
思無邪丹?
對頭,就是內(nèi)丹呀。我已寫了《思無邪丹贊》,以后一心修煉就是了。
朝云疑惑地說:你不光是要煉丹那么簡單吧?
東坡故作輕松地笑起來:這有什么復(fù)雜的。煉丹嘛,關(guān)鍵是心靜。這樣才能吸收“飲食之精,草木之華”,依靠物質(zhì)的力量達(dá)到丹成。正好這嘉祐寺房子多……
朝云以哀怨的眼神看著東坡,欲言又止,然后就開始給他鋪床。和他在一起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她,這位老先生有事情瞞著她。是什么事情呢?難道又有什么艷遇了,或者又忍不住想做什么事情了?
搬來嘉祐寺這些天,東坡每天都讓兒子蘇過陪他出去走,回來一會兒說郊野有那么多的尸骸枯骨怎么沒人管;一會兒說怎么駐軍竟然沒有軍營,散住百姓家中,這怎么行;一會兒又說西枝江渡口淹死人了,不修橋真是不得了;一會兒又說廣州太守來信了,咨詢他怎樣引水下山……那天朝云終于忍不住問他:蘇大人,蘇學(xué)士,你難道忘記你的身份了嗎?你來惠州,不是來當(dāng)太守的,是人家把你貶到這里來了。你還瞎操什么心呀!你再這樣亂管閑事,我就不理你了!
他當(dāng)時也沒說啥,現(xiàn)在卻要跟我分居了。哼,分居就分居,誰怕誰呀!
可是到了夜里,朝云一個人睡覺,還真有點害怕。這嘉祐寺,白天還好,可是一到夜間,她就感覺陰森森的,好像是一座墳場。而且周圍樹上,不斷有什么怪鳥在叫,有時像是人的冷笑,有時又像鬼的哭泣。老鼠更是令人討厭。朝云真想不到,南方的老鼠會有那么大的個頭,而且好像不怎么怕人。只要一滅燈,它們就出來亂竄。朝云只好亮著燈,坐在那里看《金剛經(jīng)》。哼,你煉你的丹,我學(xué)我的佛吧!可是夜晚怎么突然變得這么漫長呀。過去和東坡在一起,不知不覺天就亮了,現(xiàn)在為啥總也不亮呢!
這天夜里,朝云又在看《金剛經(jīng)》。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貓頭鷹的叫聲。朝云慌忙鉆進(jìn)被窩,并蒙住了頭。許久,見無動靜,才又坐起來。她忽然穿鞋下地,端著燈走到門邊,小心地打開門,探身往外看,見思無邪齋里還亮著燈。
朝云端著燈進(jìn)了廚房。一會兒,朝云端著一只碗,推門出來,不想那門卻吱呀一聲響亮。隨著這聲響,就見思無邪齋的燈倏地滅了。朝云走到窗前,敲了敲窗欞說:學(xué)士,你煉丹辛苦,我給你熱了一碗粥,吃點吧。
回答朝云的,卻是一陣夸張的鼾聲。
唔,看來真的是有鬼了。朝云感到心里一酸,轉(zhuǎn)身回屋,一直坐到天亮。第二天晚上,朝云看看夜已經(jīng)深了,便一點點推開門,躡手躡腳地來到思無邪齋窗前,用唾液點破窗紙往里看。但見那個屢遭命運(yùn)打擊的人,那個名揚(yáng)四海的大學(xué)士,果然沒有打坐煉丹:他坐在桌前,正在紙上寫寫畫畫。他時而蹙眉思索,時而奮筆疾書,時而又自言自語,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
朝云真想一下子闖進(jìn)去,問問他這是在煉什么丹,但是最后她還是忍住了。她捂著嘴,流著眼淚回了房,心里刀割一般難受。想我朝云進(jìn)你蘇家這么多年,不懼生死隨你來嶺南惠州,到頭來你還把我當(dāng)外人,這男人的心啊……
到了白天,朝云一下子就變了一個人。她除了買菜做飯,一句話也不說,就那么低垂著眼睛,誰也不看。東坡故意講笑話逗她,她理也不理,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東坡暗忖,看來有點不妙哇。
這天吃罷晚飯,東坡悄聲對朝云說:今晚我去陪你睡啊。誰知朝云卻像沒有聽見一樣,洗完碗筷就直接回了房間。等到東坡過去推門,早已經(jīng)從里面插死。他敲門,里面回答他的,也是一陣很不像的鼾聲。東坡站了一會兒,只好訕訕離開。
荒涼的嘉祐寺,不知怎么突然熱鬧起來。一會兒博羅縣令來了,一會兒惠州太守來了,一會兒又是郵差來了。朝云默默地做著該做的一切,但是她依然不說話。
這天東坡從外面回來,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一進(jìn)門就大叫:朝云啊,你不要再生氣了。我告訴你吧,我的丹終于煉成了,煉成了??!
正在淘米的朝云只是看了他一眼,還是什么也沒說。
東坡卻不管這個,揮舞著手說:朝云,這些天我干成了不少事!告訴你吧,我為廣州設(shè)計的引水竹管成功了,我為博羅設(shè)計的秧馬也成功了,還有,我給惠州提的幾個建議,修軍營啊,埋枯骨啊,修西枝江橋啊,他們都采納了……
朝云低著頭,依然一聲不吭。
東坡有點尷尬,他忽然上前攬住朝云的腰,輕聲說:我的小朝云,我知道你為什么不高興,我不是怕你擔(dān)驚受怕攔著我嗎!你聽我說啊,我不是不識好歹的人。你一心對我好,怕我管閑事,惹事端,這我都明白??墒浅?,我說的那些事,白天黑夜在我心里翻騰,搞得我睡不著啊。我把它搞好,也算是煉丹吧。現(xiàn)在好了,以后我就可以真的修行煉丹了,一心一意陪你了,這還不行嗎?
朝云看著東坡,長長地嘆了口氣,終于說了兩個字:你呀!
選自《中國鐵路文藝》
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