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著薄霧踏入熟悉的森林,竹聲沙沙,林蔭小道變得寬闊了很多,往日腳底的泥濘也早已無了蹤影,林子深處傳來悠揚婉轉(zhuǎn)的鳥鳴聲,熟悉的老屋依舊被竹林圍繞著,只是屋前沒了那遮陰的葡萄藤架,河塘的板凳上也不見了那抽旱煙的老翁。
我伸手撫摸著屋的廊柱,看著上面早已模糊的劃痕,那是我成長的痕跡,只到了額前,便沒了。我望著那發(fā)出新芽的葡萄蔸,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模糊,“啪嗒”,一滴淚砸在了我的手上,看著臺階上的綠苔和那個破舊的盒子,似乎一切都還未走遠(yuǎn)。
這是我成長的地方,這里裝滿了我的童年回憶。在這里,我無拘無束,常常光著腳丫子到處跑,也不怕石頭扎了腳,逢人便露出兩排并不好看的牙齒笑著問好。鄰旁的嬸子愛給我拿糖吃,我也不拘泥,大大方方地接下他們給的糖,抱著滿懷的糖,我把腮幫子塞得鼓鼓的往回走,路過姑婆家,姑婆總喜歡一邊說“還吃糖,看看,牙都壞咯”,還一邊把家里買的糖往我懷里塞,一直到我的兜里塞不下了才讓我走。
回到家,奶奶寵溺地看著我,把我懷里、兜里的糖拿出來放進(jìn)盒子里,一邊抱起我給我洗腳,一邊嗔怪道:“又不穿鞋,看看這黑腳丫子?!蔽医乐?,歪頭看著奶奶給我洗腳,鼓著腮幫子小聲嘟囔:“哪里黑了……”這時爺爺就會邊敲著他的長煙斗邊笑著說:“山里的娃娃都這樣?!蔽乙膊还苣棠痰呢?zé)罵,從小盒子里抓了一把糖就往外跑,剛洗的腳一下子又黑了?!耙燥埩耍ツ??”奶奶無奈地對著我跑遠(yuǎn)的背影叫道,我扯了一扇棕樹葉,頭也不回道:“找大伯娘給我織籮筐去?!蹦菚r的夕陽,很美。
到后來,漸漸地,山里的人大多走了,山里也變得冷清了,我也長大了,不會再光著腳到處跑了,也不會再抱著滿懷的糖回家,那個盒子卻還是滿的,我依舊會把腮幫子塞得鼓鼓的。
我二年級的時候,奶奶去世了。時隔太久,我已記不清當(dāng)時的細(xì)節(jié),只記得我抱著媽媽哭了好久,還記得爸爸和五伯伯直接昏了過去。后來,我紅腫著眼睛去找爺爺,發(fā)現(xiàn)他只是坐在往常葡萄藤下的板凳上一口又一口地抽著煙,我扯了扯爺爺?shù)囊陆?,就那么直直地看著他。他看著我,沒有說話,只是從盒子里拿了個紅色包裝的糖給我,他笑著遞給我,可是我抬頭卻看見了他眼角那一滴晶瑩的淚水……很奇怪,那顆糖,我嚼了好久都沒有咽下去。我就靜靜地陪著爺爺看太陽下山。
再后來,我要去城里上初中了,那座被竹林環(huán)繞的老屋就剩下爺爺一個老翁每天坐在葡萄藤下對著夕陽一口又一口地抽著旱煙,有時鄰邊的老人會來串個門,他們常陪爺爺聊到深夜才回去。
長大后,我很少回去了,但每次我回去的時候,爺爺都會笑著抖抖身上的煙灰去拿那個裝滿了各式各樣糖果的小盒子,仔細(xì)一翻,還會發(fā)現(xiàn)一些過期的糖,我不知道他把糖留了多久,看著那個褪了色的盒子,我一時不知該和爺爺說些什么,心中的苦澀無法用言語表達(dá)。
高一放假,我高興地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家,爸爸來電話讓我去醫(yī)院,我到醫(yī)院與爸爸匯合,不以為然地問:“是爺爺?shù)娘L(fēng)濕復(fù)發(fā)了嗎?”爸爸沉默了會:“不是,是心臟病。”看著病床上的爺爺,那么瘦弱,頭發(fā)也全白了,他見了我,便笑了,眼角的皺紋隨之加深。那一刻,我才意識到,爺爺是真的老了。是啊,一個過了杖朝之年的人怎么還能一直年輕呢。爺爺笑著把我招呼過去,把爸爸支開,拿出了那個盒子,遞給了我,示意我打開。我滿懷疑惑地打開,這一次,盒子依舊是滿的,只是里面不僅有糖,還有一些零錢,一塊、五塊、十塊……整整齊齊的。爺爺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潔寶啊,讀高中累嗎?有沒有人欺負(fù)你啊,零花錢夠不夠啊?這些錢,是我留給你的,爺爺老了,身子骨不行了,不知道還能見到你幾次。你長大了,不要老是和你媽鬧脾氣,你要好好讀書啊……”看著爺爺滄桑的眼神,我意識到,我能陪爺爺?shù)臅r間已經(jīng)所剩無幾。
但我沒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聽爺爺講話。爺爺走了。我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那個我最熟悉的地方,路上我一直想:怎么會呢,明明上次還在和我講話,給我糖吃,不可能。直到我看到掛滿白綾的老屋和聽到那首奶奶走時的喪歌,我淋著雨站在河塘上,望著爺爺?shù)撵`柩,一時不敢再往前。爸爸紅腫著眼過來,拉著我往靈柩旁去,“來見你爺爺最后一面吧。”越靠近,我的視線越模糊,淚珠不受控制地滑下,我看著爺爺?shù)拿嫒?,那么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我沒有像他們那樣哭著喊爺爺,我只是靜靜地看著,默默地流著淚。
我伸出手,摸了摸那個盒子,上面早已銹跡斑斑,再也看不清上面的花紋。我收起思緒,再次環(huán)顧這個我成長的地方,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只是好像有些東西不在了,我也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