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見過一張母親和父親在中山陵的合影,那應該是蜜月旅行的留念。母親清秀端莊,眼神明亮,兩根扎著花的麻花辮從腦后垂在胸前。姣好的面容讓我有些吃驚,母親年輕時這么美,只是身段有些矮胖。
如同她的身段,母親的手掌厚實,手指短粗。從我記事起,它總是粗糙不堪,紋理遍布,到了數(shù)九寒天,皸裂就會光顧,手掌和指頭纏起一層又一層的橡皮膏貼。我常常伸出手跟母親比美,母親將我的手輕輕一拍:“好好學習,你的手就不會像媽媽的手這么丑了?!蔽也幻靼啄赣H這句話的意思,更不理解母親的手為什么生得如此不堪。
母親在就業(yè)的年紀,特別渴望有一份正式的工作,看到身邊的玩伴陸續(xù)被招工,她滿心羨慕,同時也心急如焚。終于等到了外地繅絲廠招工的機會,母親不假思索就報了名,拎起包袱離開了家。
繅絲廠的工作很艱苦,母親在這里付出了花樣年華,還有她的聽力和雙手。母親經(jīng)常說起,在做擋車工時,手經(jīng)常泡在蠶繭水中,手指根都發(fā)爛了。
結(jié)婚后,母親調(diào)回了縣城,新的工作是在電池廠做輔助工。她每天重復著一套動作:把中間帶有圓孔的圓形紙殼墊片套入一根細細的鋼釬當中,壓緊壓實,然后從鋼釬頂部的小孔處穿入鋼針固定好。活很簡單,所以我也能做,但母親穿得飛快,一般是她穿完三根,我才完成一根,而且我力氣小,壓得不緊不實,常常被母親返工。母親坐在高凳上,低頭躬腰,用力地往下壓,常年下來,手指開始變形,頸椎也出了問題。
這雙手還承擔著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洗曬掃除。在沒有洗衣機的年代,或是即便有了洗衣機,在寒冷的冬天,母親還是習慣用手洗大件的衣物。冰涼刺骨的水將母親的手又一次狠狠地摧殘,讓她完全失去了本來的面目。我也開始明白母親的手并非是天生如此不堪。
燈下,我做著作業(yè),母親拿出橡皮膏貼,開始修補她皸裂的手。我扔下筆去幫忙,根據(jù)要粘貼的部位剪取大小合適的膏貼,小心翼翼地粘貼上去,輕輕地捋平。舊的傷口還沒痊愈,新的傷口又來了。膏貼也在新舊交叉,極力地遮掩生活的傷痕。母親修補完工后的手舉起來白花花、明晃晃的,我看了感到心酸,為手,更為母親。
初二語文課上,老師即興布置了一道作業(yè)—講述你的愿望。母親那雙白花花、明晃晃的手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我站上講臺,聲情并茂地開了口。
“我的愿望是給媽媽換雙手。”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
“媽媽的手不好看,手掌肥厚,五指粗短,總是貼滿了橡皮膏貼,但是在我心里,這雙手是最美的,這雙手養(yǎng)育了我,照顧了全家,但犧牲了自己。這雙手讓媽媽疼痛受罪,讓我難過心酸。如果可以,我想給媽媽換雙手……”
全場掌聲雷動。母親那雙不好看的手又在我眼前晃蕩,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舉起自己的手,在心里默念,“媽媽的手,是最美麗的手……”